兩斤半

引子

灰二瘋了。

它沒有任何征兆地瘋了。有一天半夜，它突然在柴房里吠叫起來。叫得沒有任何韻律，既有狂亂嘶鳴，叫聲里充血；也有低沉悲聲，像是嗓子干澀成沙漠；還有斷斷續(xù)續(xù)的拖沓之聲，它匍匐著一邊抓扯泥土、地板，一邊對著生命中虛幻的一生宿敵；還有尖銳刺激的嘯叫之聲，它像是有發(fā)泄不了的滿腔憤怒和痛楚。

“嘭嘭”，它在撞擊夜晚封閉的木門。

父親說：“糟了，灰二癲了?！?/p>

村莊不大，一聲狗叫，可以關(guān)照全部土地

村莊不大，一聲狗叫，可以關(guān)照全部土地

余音可關(guān)照更遠(yuǎn)的曠野

——《一聲狗叫，遍醒諸佛》

不知何時，我家便有了灰二。我一直懷疑是先有灰二，后有我。從我有記憶開始，灰二就是我的玩伴。不知道它是否在我混沌不開的那四年里出生的，也許它比我后來這個世界，也許真比我先來。

這重要么？當(dāng)然重要。

我是傻瓜，別看我會寫詩。從小到大，一直到我進(jìn)入中年，成了詩人和作家，寫了八本書，從事專門的文字工作，我的叔祖父，都一直叫我“悶龍”。這個方言詞的意思是：我在村里親人們的眼里，是個內(nèi)向、沉默、笨拙的傻瓜。

我想弄清楚灰二的出生時間，我想證明她比我晚生，是我的妹妹，我比她懂事——這意味著我比她聰明，我有了真正的跟班。

她似乎具有雌性的所有天賦。她愛美，喜歡叫喚，動不動就黏著我，向我的懷里一滾，我就必須將就她、寵溺她，給她分小半個烤紅薯。在我手勢未落的時候，她便把脖子拉直，伸出很長的舌頭，把我的紅薯卷走了。那舌頭的翻卷簡直就是一種高超的藝術(shù)，弄得我連反應(yīng)時間都沒有?？炯t薯很燙，我都要一邊吃一邊往嘴里吸冷風(fēng)，不然會被燙傷，得口腔潰瘍，不小心滑進(jìn)肚子，會把胃燙得痙攣，像是一團(tuán)火焰被我吃了，高溫在體內(nèi)奔突，很久才能熄滅。然而她不怕，她把小半個紅薯吸走，銜在嘴里，擱置在牙齒上，一緊一松，再一緊一松，把紅薯連續(xù)翻轉(zhuǎn)幾下，熱氣蒸騰出來，像是她的嘴里在燒開水。很快，紅薯就變成常溫的了，她不用咀嚼，張開喉嚨，一下子就把紅薯塞進(jìn)自己的食道里。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在糧食青黃不接的時令里，紅薯是救命糧。依靠一個烤紅薯，我就能和灰二快活地過上大半天。

她愛叫，而我會連續(xù)幾天沒有一句連貫的語言。我的話語是：嗯？哼哼！說得最完整的“去”字也只有一個字，清脆，干凈利索，卻是下滑音。還會變異為“崔”，依舊是下滑音。

這就是我對灰二發(fā)出的言簡意賅的語言。

然而她不一樣。我說一個“去”，她會回應(yīng)很久：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呢……每兩個“嗯”字中間會有語音、語調(diào)的變化，會有婉轉(zhuǎn)曲折，會有高低起伏，會有長短快慢。她在撒嬌，在親近我，在乞憐，在蹭我，在舔我，在用她的尾巴掃我，在用爪子撓我。她還在用那澄澈的眼睛溫柔地看著我，我要是沒有擁抱她的意思，她還會把眼睛里的張力放大，適當(dāng)擠出點(diǎn)反光的眼液，逼視著我。

我能怎地？

于是便拍拍她，撫摸她，抱抱她。她便會把語言收斂起來，低聲說道：嗯嗯。

意味無窮?。?/p>

我想我在那幾年里，學(xué)會和聆聽了另一套語言。我不會說人話，當(dāng)然也不會說狗話，但是我能聽懂很大一部分狗話?，F(xiàn)在想起來，為什么我會成為一個文字工作者？真是一個天大的錯謬。

我常常一個人在石墻外的枇杷樹下玩。玩的是什么呢？爬樹，跌落，索性睡在泥地上摳腳趾，嘴里哼哼唧唧，像一只沒有覓到食物的竹雞。終于有一天，我會唱歌了：哼哈，哼哈，哼哈。

這時候，灰二叫了起來，有人來了。是我外公。外公走過來，說：悶龍，你唱的什么歌？

逍遙歌。

為什么會是這樣一種歌呢？這三個字我從哪里聽來的？何為“逍遙”？這幾個字把我自己驚倒了，把外公驚倒了。他晚上說給做工回來的母親聽，母親也驚倒了。母親是文盲，不懂逍遙；一旁的父親更是驚倒了，他在鎮(zhèn)上的“文昌宮”讀過高小，勉強(qiáng)知道“逍遙”的意思。

四十多年過去了，每當(dāng)我回村，親人們說起我童稚時唱“逍遙歌”的事情，都會哈哈大笑，我也傻笑。我一輩子都是“悶龍”，能唱幾個虛詞組成的“逍遙歌”，實(shí)在是太好笑了！

灰二，從來沒有哂笑過我。

她在一旁，似乎聽懂了我的“逍遙歌”，她說：嗯呀吁嗯呀。她用很濃重的鼻音和我說話，聲音像是在嗓子里打轉(zhuǎn)，然后徐徐吐出。當(dāng)所有人都在驚異而后大笑的時候，她有些超然物外地微笑著。狗的微笑是世界上最大的“善”。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她的兩只耳朵一直豎立著，像在有意無意地傾聽人間的一場交流。她眼角微微收攏，眼眸半露，輕微的笑意像是內(nèi)蘊(yùn)于心，讓我們沒有注意到她的歡樂。

不過，她微笑的神情，我會記得一生。

那是一種怎樣的低眉順眼和默然贊許？

當(dāng)中年的我看到任何一只狗，朝我微笑，朝我的孩子們微笑，朝這個世界的未知微笑的時候，我都感覺到了那種“神性”。

當(dāng)然，小時候，我不覺得灰二的微笑是神性的。只有像我，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送走了許多亡靈，大悲大喜都見多了，才會覺得那微笑是“神性”的。只有當(dāng)我們都把丑陋和惡俗看了個遍，我們才會知道：干凈的善，是“神性”的。

唱歌之后，第二天清晨，灰二在晨曦中展開了喉嚨，吠叫了幾聲，像打鳴的公雞，向人間報曉。何以狗干了雞的事情？我很久也沒能弄明白。狗性總是比人性多幾分難解，難解到我都聽不太懂的時候，我就只能說：它們是神秘的物種。

那幾聲吠叫，穿透了我的夢境，也穿透了整個村莊。村莊不大，一聲狗叫，就可以關(guān)照到全部土地，余音可以關(guān)照到更遠(yuǎn)的曠野。當(dāng)然，這叫聲一直關(guān)照著我，我在狗吠的“余音”里，茍活了四十五年，靈魂里繚繞不絕的清涼之聲，像清道夫和吸塵器，一直在清理我的污垢和穢物，像是在清理一具身軀里的病灶，也像是在清理實(shí)用主義里的功利，更像是在清理朗朗乾坤之內(nèi)的朵朵烏云。

一聲狗叫里，九十歲祖母，在近處，在遠(yuǎn)處

九十歲老嫗的枯竭之身。在狗叫的近處

她的生塋，在狗叫的遠(yuǎn)處

——《一聲狗叫，遍醒諸佛》

祖母是村子里的草藥醫(yī)生。村子里的白崖上，有一個錯層平臺，上面長著一些珍貴的草藥。白崖就在我的視野里，看上去很近，我和灰二要是走到崖下的話，需要半個小時以上。我常常會看著白崖上的白云跳到更為蒼茫的白中去。那白的空蕩之境，祖母曾經(jīng)進(jìn)入過。

當(dāng)然，白云常常是輕生，去懸崖之外的空無中獲得云的審美價值。而祖母不是，祖母只是不小心在撥弄一株刺黃連的時候，沒有拽緊救命樹，跌落下去。

祖母命真大啊。她折了腿，從此再也干不了重活，換不來工分。但是沒關(guān)系，她可以給村里人接生，治頭痛腦熱，療創(chuàng)傷瘡疤。人們會感激她，贈予工分。我母親為了能全心干活，會把我扔在祖母那里，然后也給祖母工分。祖母一瘸一拐地，在村子里活成了有光芒的人物，地位僅次于兩百公里外那位虛名遐邇的民間騙子“活佛”。

于是，祖母、悶龍和灰二，每每在陽光遍地的春日，構(gòu)成村子里最為悠然的三角。我在殺豬長條凳子上睡著曬太陽。祖母裸露左腳，正在紅紅的膝蓋上搓細(xì)細(xì)的麻繩，這種緊密堅(jiān)韌的麻繩扎出來的鞋底，往往可以穿上幾年卻不壞。她瞇著眼，看著針眼，像是要把春陽富余的部分全部從這微小的眼里引過去，照到自己的痛處，從而緩解這時常發(fā)作的后遺癥。我的灰二蜷曲著，睡在我和祖母構(gòu)成的直線之外，她和祖母自然構(gòu)成一條直線，和我也是。于是她就在我們這三角的頂角，仿佛與人世無關(guān)，超越所有傷痛和不如意，怡然自得地躺在春陽的撫慰之中。

要是我小時候受過什么神話啟蒙的話，那就是一位神醫(yī)與一條天狗以及一位“悶龍”所敘述的亦真亦幻的情節(jié)。

情節(jié)簡單，但是細(xì)節(jié)深入我的骨髓。

比如有一年冬天，我正在火塘邊烤紅薯。突然聽到祖母驚呼：悶龍，你聽到什么聲音沒？

沒有??？

不，一定有。你看，灰二不見了。

我迅速來到后檐溝，發(fā)現(xiàn)灰二全身僵直，兀立在墻邊，肌肉的顫抖引起全身黃毛顫抖，它仿佛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事物。

原來，是一只箭貓，在土墻上撞死，摔下來，委頓下去，挺直在地上。我很多年也沒有弄明白，箭貓為什么會出林來，撞祖母家的墻壁？而且命都不要。是冬雪中的饑餓，還是癲狂入魔？那時候太小，我不敢仔細(xì)地觀察這只箭貓。后來它被叔祖父剝了皮，在冬陽下曬了半個月，那皮毛唯美，黑里透白，在風(fēng)中像一個王者的軀殼，令我的灰二很久不敢去那邊玩耍。皮毛上散發(fā)出濃烈的腥臭，野性的氣息仿佛令整個院子都籠罩在巨大的荒野中。箭貓的皮毛曬好后，被叔祖父平鋪在床上，每次我睡上去，都會感覺有些燒背。幾十年來，要是我覺得身體微恙，叔祖父總是對我說：回來吧，睡睡我的床就好了。說來也真是，要是咳嗽這樣的小毛病，一連睡上三個晚上，包管好。

那天，灰二被嚇著了。

嚇得連報警的吠叫聲都沒有傳達(dá)給我們，但是她很機(jī)警，最先發(fā)現(xiàn)了異樣，而后去到院子后面，和那只死去的箭貓對峙，直到祖母和我喚她，才回過神來，緩緩地后退，轉(zhuǎn)頭，離開。我知道，她還在默默地關(guān)注這只箭貓的后事。那幾天，她甚至不愿意到祖母家里去，要不是陪我，她會遠(yuǎn)離那來自山野的小獸。

又一年的冬天，祖母愈發(fā)老邁，灰二卻顯得成熟豐潤了些。

祖母受到全村人的尊崇。他們感恩的方式就是在臘月間，請祖母去吃泡湯。村里人殺了年豬，會請最親近的人和最尊貴的人去吃鮮肉炒白菜頭、回鍋肉炒渣海椒、青菜豆腐豬血湯。有人請祖母時，我也會跟著去，祖母必須要帶著我，對主人家說：我們家悶龍?zhí)萘耍瑏砟慵已a(bǔ)補(bǔ)。是的，真是太瘦，而且常常覺得倦怠。父親曾在祖母的指導(dǎo)下，為我的手掌挑過“瞌睡蟲”，就是在掌紋中發(fā)青的那些地方，用針刺破，把血肉挑一點(diǎn)出來，說是以后就不會疲倦了。這當(dāng)然是沒有效果的，我依舊無精打采，最關(guān)鍵的是除了“逍遙歌”，我的語言能力幾乎為零。

那天，風(fēng)雪也很大。原本楊家桌子下的大黃公狗是蜷縮著的，不知何故，突然躥出來咬到我的腿肚，一看，齒印深深，血跡斑斑，整齊得像是突然文上的紋身。我先是一愣，繼而痛出了汗水。

灰二突然躍起，徑直向那只健碩的公狗撲去。兩只關(guān)系良好的狗，為了我大打出手，顯然灰二不是對手，但是她依舊不斷地向公狗撲騰和撕咬，直到楊家主人把公狗呵斥走開。

那時候，被狗咬了也不會打狂犬疫苗，也不會進(jìn)醫(yī)院，只需要祖母的草藥敷幾天就可以了。我被狗咬不止一次。許是我身材瘦小吧，許是我精神萎靡吧，狗見狗欺，我被白家的狗咬過，鄧家的狗咬過，羅家的狗咬過。至今腿腳上的疤痕尚在，赫然見證了少年的我、童稚的我是多么不討狗喜歡。

我家灰二喜歡我，不過她也不能天天保護(hù)出門的我。她還需要看家。家里的兩間石墻房子里實(shí)在沒什么可以守護(hù)的。但是，看家狗的意義就是守護(hù)那個符號意義上的“家”。盡管她守護(hù)的是貧窮，那也是“家”的含義。

祖母更加老邁了。她進(jìn)食已經(jīng)困難，半天不說一句話。像我一樣，她有了表達(dá)困難，她的語言系統(tǒng)運(yùn)行的方式是回憶和聯(lián)想。她眼里時常有異樣的光澤，定是內(nèi)心的語言觸摸到了柔軟之處，想起一生中的愛與溫暖，便會用瞳孔里的光芒說出來。我會和她的光芒交流。我的眼睛也會說話。當(dāng)然，灰二的眼睛更是如此。她依舊微笑著，看著祖母。她似乎永遠(yuǎn)都在微笑。

高一點(diǎn)的諸佛寺，在一聲狗叫的盡頭

更高一點(diǎn)的諸佛寺

在一聲狗叫的盡頭

——《一聲狗叫，遍醒諸佛》

灰二見到箭貓的事情，已經(jīng)足夠魔幻了，然而還有更魔幻的。

我逐漸長成了一個少年，喜歡上了書法。我喜歡看老先生為村里人寫的婚聯(lián)、壽聯(lián)，甚至挽聯(lián)。我會研究他們的運(yùn)筆。我那時候不知道什么是逆鋒起筆，更不懂藏鋒，只知道他們寫字的時候聲東擊西，充滿變化，變化就是美。我學(xué)著寫字。在我家的水井邊緣的石頭上刻上井名“干水井”。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呢？因?yàn)檫@個水井并非一年四季有水，而是只有天上下雨，才會浸一些水出來，慢慢積滿，我家便能勉強(qiáng)用上三五天，一到旱季，便干涸見底。

我?guī)е叶ニ吙套?，刻完后決定要到山頂?shù)闹T佛寺看看。據(jù)說山頂上有一口古井，夠舊時和尚們飲用。說來奇怪，我的平疇上，水源稀缺，難道是全涌上山頂了？造物之神奇，莫過如此。這讓我想起后來我寫過的幾句詩：水往高處走，時間倒著流，你若孤獨(dú)，便可違背真理。

我長這么大，第一次上諸佛寺。這座寺廟遺址在兀立的山頂，攀爬上頂大約需要半天，實(shí)在不是我能時常去的地方。但是，我決定要去。因?yàn)槲易蛱炻牭綄憣β?lián)的李老先生說：山上的和尚墓上的書法真叫好??！

我想上去拓字。拓字就是用白紙蒙在石碑上，用鉛筆不停地涂抹，直到陰刻的字跡，以空白的形式呈現(xiàn)在一片灰暗之中，像是被禁錮的靈魂有了飛翔的感覺。書法的美，是動態(tài)的，與我的秉性有關(guān)。我性格拘謹(jǐn)，但是骨子里喜歡天馬行空，龍飛鳳舞。這一種矛盾對立的心理在我的體內(nèi)實(shí)現(xiàn)融合和統(tǒng)一。寫字，會讓我覺得自己還有救。悶龍，寫著寫著，就會真的變得像是墨跡斑斑的黑龍。

我一個人是斷然不敢上去的。山高林密，路徑難通，也就罷了，想到那些陰森的青杠林中藏有眾多墳冢，就會令我渾身起雞皮疙瘩。尤其是，這回是明知山有墳，偏向墳山行。好字，就在墓碑上。

于是我?guī)е叶谇宄砍霭l(fā)。一路上的艱苦自不必說。當(dāng)我們扒開密林，抵達(dá)“性聰大和尚”墓碑前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了。盛大的陽光穿透樹林，將光斑打印在我和灰二的臉上，也打印在大和尚的墓碑上。泛白的石頭上刻著古意的繁體字，一掃我內(nèi)心因?yàn)閼n懼而產(chǎn)生的陰霾。我感到了愉悅。

主碑上寫著：圓寂親教恩師上性下聰老和尚之墓。落款時間是同治八年。這是一座清朝末年的古碑。從主碑上我看不到有多少書法價值，但是一副碑聯(lián)引起了我的關(guān)注。

上聯(lián)是：四大歸空真……；下聯(lián)是：一靈返本涅槃山。我睜大眼睛，仔細(xì)辨析，仍舊不能確定上聯(lián)的后兩個字是什么。還好我在父親的教導(dǎo)下，背過《聲律啟蒙》，大概知道一些對仗的竅門，便胡亂猜想最后一個字是“水”，但“水”之前是什么字，就猜不到了。我想：這下遺憾了，拓字不全，殘缺不美！

先不管了，我決定把能看見的字先拓了再說。我取出白紙，貼在石柱上，慢慢熨平，取出鉛筆小心翼翼地涂。這個過程是緩慢精細(xì)的，容不得走神。手要均勻利索，輕重緩急不能有太大差別。尤其是左手一定要將紙片摁緊了，不能有絲毫挪移，否則前功盡棄，字體變形，只有重新拓。

我在林中慢慢出神，仿佛禪定?；叶柴Z良地蹲在香爐邊，專一地看著我的動作，像是下里巴人在崇拜文化人。她沉靜地蹲著，像是一個繁體字，落實(shí)在山石上，不動，自有意義，不叫，自聞經(jīng)聲，不朝我微笑，自蘊(yùn)藉著善。

整片墳地太寂靜了。

寂靜得能聽到每一座墓碑上的和尚的名字都在發(fā)出詢問的聲音。他們仿佛都在問我：你所為何來？而我也寂然不動，用手指之下的沙沙聲回答著他們。而后，和尚們的亡靈便互相探討一個蠢笨的少年何以打擾他們的清修，何以對死去的字跡有著如此執(zhí)迷，何以一條狗能夠和這種寂靜保持一樣的平和，何以他們的另一個世界，也就是我和狗的世界，是他們也能看見的，何以我們也看見他們并聽見他們的討論。

灰二竟然睡著了。

哦，不，可能也是禪定了。

我已經(jīng)拓到了上聯(lián)的最后兩個字。這兩個字是撫摸不到筆順、筆畫的，是沒有痕跡和觸摸感的，是臆想不到它們的行走路線的。然而，我似乎看見一個小沙彌，在用平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雕刻石柱子，雕完最后一個字后，它吹走我心靈里的灰塵，吹走我眼睛上的陰翳，吹走我智商里的呆傻，吹出我語言系統(tǒng)里的常用之詞，吹出我混沌初開時的破天之光，我看見了兩個字：善水。

上善如水。魔幻般、奇跡般出現(xiàn)在我的白紙上，被我完完整整地拓出來了。

但是，當(dāng)我取下完工的拓片，再看石柱上，依舊看不到那兩個字。我用手掌撫摸，也撫摸不到那兩個字。

善水，在哪里？

我和灰二起身下山，一路上我都在想：下次，再來拓字，看看“善水”到底還在不在。我是不是真的遇到了奇幻之事？只是很遺憾，三十多年過去了，我為了生活疲于奔命，一直再無機(jī)會去重新拓那一副對聯(lián)。前不久，聽說此地要建設(shè)苗城。許是性聰大和尚的墓碑遺跡已經(jīng)沒有了吧？

過了一段時間，我們?yōu)樽婺感藿松鷫L。它也藏在諸佛寺下的某處林中，每天都能被灰二的叫聲關(guān)照到。而更高一點(diǎn)的諸佛寺，在一聲狗叫的盡頭。灰二的聲音，天天都穿透云霧，抵達(dá)諸佛寺的頂點(diǎn)，當(dāng)然，也抵達(dá)了性聰大和尚的禪境，但愿沒有打擾到那些“善水”的亡靈吧。

她的命重兩斤半

這是一只名叫灰二的純黃狗。她新生出的女兒

名叫兩斤半，身上的毛黑里透出幾點(diǎn)白

——《一聲狗叫，遍醒諸佛》

劉二叔降生的時候，沉實(shí)，放在秤盤里一稱，好家伙：八斤，以后就叫劉八斤吧。

鄧表叔降生的時候，肥實(shí)，放在秤盤里一稱，還不錯：七斤，以后就叫鄧七斤吧。

我家純黃狗灰二，趕在衰老之前，誕生了一個母狗兒。

那天晚上沒有月光，但是空中的星辰異常閃亮。天剛黑，父親說：今晚天空像是被雪洗過。我看確乎如此。夜幕很單純地黑著，黑得發(fā)藍(lán)，黑得像星辰的母親的子宮。星辰一粒一粒，一枚一枚，一片一片，一幕一幕，清晰地顯示出來。真是好天，母親說。

午夜，我從睡夢中迷迷糊糊醒來，聽到廂房里有響動。隱約聽到父親說：這畜生，還兇。兇就是厲害的意思，有力、有精神的意思。

我爬起來，循聲而去，看到灰二癱倒在稻草堆里，身上痙攣不已，屁股在手電筒的光照下反射出血紅。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等待？一個粉紅的狗兒，被分娩出來，你驚喜莫名，又忐忑不安，還滿懷期待，等著，第二個粉紅的狗兒，溫柔地滾落在稻草上。過了一陣，又一個滑出來，拳頭一樣的、通透的身子自然舒展……母親仿佛沒有了陣痛，只是發(fā)出哼哼聲，低沉，卻有穿透晨曦的力量，所有的孩子圍著母親的肚腹，各自吮吸著奶頭，像是早有安排和調(diào)度。這時候，那在草屋里的生命盤，血水懸垂，閃著神跡的光。

你是經(jīng)歷過這樣等待的人

就會對畜生也滿懷敬畏

灰二經(jīng)歷了她一生中最偉大的一夜，最神性的一夜。

第二天清晨，我看到柔軟的她安靜地睡在草屋里，她的孩子們也在酣睡。她和她的孩子們都鼻息均勻，神態(tài)祥和，像是剛剛經(jīng)過神靈的迎接。母親說：他老漢，趕緊叫人來捉狗兒吧？我們家的糧食不夠人吃。

父親說：等幾天吧，離開娘，狗兒活不了。

過了十多天，公狗兒紛紛被親戚們捉走了，只剩下一只母狗兒。母親咬咬牙，說：哎，我們自己養(yǎng)著吧。

這只狗兒胖嘟嘟的，毛色黑里透著白，天然的，有女嬰像。她長得好看，只是因?yàn)榇迕駛兌枷矚g公狗，不擔(dān)心像母狗那樣懷孕生孩子后費(fèi)糧食，便放棄了索要她。她命數(shù)里就是我的。

她應(yīng)該叫什么名字呢？花花？太俗了。考慮到她排行第六，身上黑毛多，母親說，叫“黑六”？我不喜歡這個名字，好像給一個漂亮的女生取了一個粗獷的男生名字，于是我搖搖頭。

父親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說：你不喜歡？那我們按照風(fēng)俗來：稱重。

父親找來?xiàng)U秤，把母狗兒放在秤盤上，輕巧地一抹秤砣，秤桿就平直了。兩斤半。

好吧，就叫她“兩斤半”吧。

希望她的命也有兩斤半重，父親說。根據(jù)村里跳儺戲的老巫師的理論，一般來說，一只小狗兒的命重，最多不過二兩，要是有一斤就不錯了。但是我們都愿意相信：我們家的母狗兒，命重兩斤半。

兩斤半很快地成長起來。任何外人路過我家門，她都要吼叫著，追出去很遠(yuǎn)。要是有人要進(jìn)門，她跳起來，直起身子，和來人比高。當(dāng)然她即便直立起來，也很矮。但是她的氣勢不低，心氣不矮。直到來人悻悻退出，她才會降低身段，追逐出去。除非我們招呼，否則沒有人進(jìn)得了我家。

我們的親戚后來知道了安撫兩斤半的訣竅，便是老遠(yuǎn)就咳嗽，引出她，然后直呼其名“兩斤半”，果然，她便安靜下來，知道是可以信任的人來了，不然不會叫出自己的名字。后來，這個秘密成為村子里公開的秘密，大家都知道她叫兩斤半，如是有事要來我家，便會老遠(yuǎn)叫她，她便搖搖尾巴，表示許可，她的表情便是通行證。來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不斷叫著“兩斤半”，生怕她突然反悔，朝他們撲去。

每當(dāng)兩斤半示威的時候，她年邁的母親灰二便會一聲不吭，木然地蹲伏在角落，宛如一個退休的脫產(chǎn)干部。

兩斤半是有直立行走的天賦的。為了訓(xùn)練她，我想了一些辦法：把狗食放在手里，手掌舉高，誘導(dǎo)她慢慢把頭昂起，往上提升身子，直到站得近乎垂直了，才讓她的嘴唇夠著狗食，仿佛獲得獎賞；有時候，我會把一根木樁固定在院壩里，上面放上小半個烤紅薯，讓她自己去奪取勝利的果實(shí)。

每當(dāng)這時，兩斤半便會風(fēng)馳電掣地奔馳過去，瞬間扯直身子，先是用前爪抓取，未果，繼而直立著一躍而起，迅速如一道閃電，用嘴銜住了烤紅薯，大快朵頤一頓。

灰二就在遠(yuǎn)處看著女兒的表演。她有些呆滯了。她和我關(guān)于小半個烤紅薯的生命表演，已經(jīng)交由兩斤半來代替了。

尾聲

父親和母親，合力把發(fā)瘋的灰二趕出家門。他們認(rèn)為家里留著瘋狗，是不祥的。即使這只狗陪伴他們多年，陪伴他們的兒子渡過了蒙昧?xí)r期，也不會因?yàn)楦卸鞫鴮⑺萘簟?/p>

晚年的老母狗，竟然像一只年輕的公狗那樣無端癲狂，我們都始料未及。

我聽到她在我們家后面的水洞子嗥叫了整天，聲音漸漸像是有了魔性。晚上，她居然還識得路，又回來了。我遠(yuǎn)遠(yuǎn)地不敢近她的身。我和她突然有了隔膜?，F(xiàn)在想起來，我依舊潸然淚下，實(shí)在不應(yīng)該疏遠(yuǎn)她，盡管她已經(jīng)不再認(rèn)識我，不再向我微笑。我應(yīng)該抱著她，對她說：寶貝，安靜！

然而我終究沒有那么做。我尚年幼，不懂人狗之情的本質(zhì)。我以為她那時候已經(jīng)差不多成了我的敵人，和楊家的狗、白家的狗、鄧家的狗沒有多大區(qū)別。

父親和母親又合力把她趕出了門。只要她回頭，父親就會用木棍敲打她的腿和嘴。她是滿嘴流著血離開的，她是瘸著腿離開的。

三天后，我在距離我家三里地外的草場溝找到她。她躺在廢棄的水井旁邊，渾身被溢出的泉水洗得干干凈凈，毛發(fā)柔順，神情安詳。

她嘴里再也沒有牽線一般滴落的血水。

張遠(yuǎn)倫，作家，現(xiàn)居重慶。主要著作有《白壁》《逆風(fēng)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