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霞
由文化旅游部國際交流與合作局、中國國家畫院共同主辦的『文以載道—齋館別號鑒藏印暨金石拓本題跋國際大展』,在國內外學者與藝術家的積極支持和參與下,共展出了二百四十余件精美的印屏及金石題跋書法作品。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展覽本是『亞洲傳統(tǒng)文化藝術交流周』的項目之一,因此其策展出發(fā)點乃是一種基于全球化語境下的民族與地域藝術內涵的挖掘與呈現(xiàn)。毋庸諱言,此次展覽必然要有接軌國際文化以及輸出自身優(yōu)秀文化的雙重特征。
探索金石書法的跨文化交流。長期以來,以中國傳統(tǒng)金石、書法和篆刻藝術為代表的東方藝術,在文化觀念、媒材樣式、審美趣味、創(chuàng)作手法以及傳播與評價等方面,與近代以來『西方主流藝術』一直存在很大的分歧。如何在全球化的社會經濟文化中完成金石書法藝術的現(xiàn)代轉型,正是近幾十年來學者和藝術家們孜孜以求的目標之一。在轉型探索當中,最為困難和緊迫的問題在于為跨文化對話尋求『交集』,并以此交集為據(jù)點,將對話逐步導向深入。
書法篆刻藝術筑基于古老而相對獨立的漢字體系,又當從何種角度尋求這種跨文化的交集呢?『齋館別號鑒藏印暨金石拓本題跋國際大展』對此作出了自己的思考與嘗試。
其一,此次策展兼具開放性和務實性。在征稿對象與傳播目標方面,展覽主要針對亞洲尤其是廣義漢語文化圈的東亞國家,而并未一味激進地尋求西方藝術界的理解認同。這是基于日韓等國具有部分相通文化傳統(tǒng)這一基本事實條件作出的正確策略。
其二,注重接軌的寬容受度與輸出的高品質性。
首先,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視覺文化(V i s u a lculture)』成為代替?zhèn)鹘y(tǒng)的美術(Art)概念,強調以文化學為主要內容介入視覺材料進行綜合研究,從而大大開拓了人文學科的研究視野,并構成了當下學術界研究美術的新動向。在此語境下,中國古代的金石材料及其生成的拓片也就順勢成為一種視覺文化的考察對象而非純然的美術。這一轉向使得通過視覺傳達其內涵與形式的金石拓片、書法篆刻具有某種更為開放的文化學意義,也方便域外研究者更為順利地擺脫由金石書法所長期保有中華民族藝術審美慣性內涵所致的跨文化理解困境,從而將之納入一個更加寬容的討論范圍之內。此次展覽采用金石拓片及題跋并置的形式,與視覺文化研究在范式和旨趣方面是比較契合的,二者完全可以形成研究交集,從而具有接軌的寬容受度。其次,展覽中對金石題跋書法的視覺形式探索,很容易成為跨文化交流中的一個重要話題。再次,在輸出的高品質性上,無論是齋館別號鑒藏印的刻制與印屏設計,還是金石題跋書法的內在藝術氣息表露與視覺形式組構,都是精益求精,既充分展示了當代印人與書家學者把握書法篆刻的深厚底蘊,也鮮明體現(xiàn)出新時期圖像景觀社會中藝術家們對傳統(tǒng)技藝的新銳探索創(chuàng)新精神。
探索金石書法之學的現(xiàn)代性。大展中金石題跋書法作品從實踐操作層面回應了傳統(tǒng)藝術的現(xiàn)代轉型問題,其操作路徑可概括為三點:借助書法題跋形式外顯學術思想;運用新古典手法豐富作品形式內涵;呈現(xiàn)書法古今脈絡以凸顯當代美學新義。以下三段將分而述之。
關于書法題跋形式外顯學術思想的嘗試。在古代中國書法品評傳統(tǒng)中,氣韻說與神采論決定了古代書家追求以自然和心性本體相交融的寫意觀念。在此寫意觀念下,主體的性情、志趣、心境、功夫、學養(yǎng)等內在要素以一種『氣本論』的方式內在地決定創(chuàng)作品質,前四種要素在很大程度上對書寫者的下筆狀態(tài)形成直接影響,但學養(yǎng)則須有機地轉化為前四要素方能作用于書寫,才能以書卷氣的審美體驗呈現(xiàn)于鑒賞過程。事實上,學養(yǎng)要素的內在轉換極為困難,也充滿偶然性,且鑒賞者也相對難以捕捉,我們很難斷定某位淵博學者如郭沫若的書法,就一定比專門書家如林散之更富書卷氣,但金石題跋書法樣式則在很大程度上有利于調動書寫者的學養(yǎng)體驗并使之外顯化。乾嘉學者翁方綱曾言:『客曰:「然則考金石者豈其專為書法歟?曰:「不為書法而考金石,此欺人者也……即以篆變隸、隸變楷以來,上下正變之概,豈易罄陳,而可忽視之乎?正惟力窮書法原委,而時或他有所證,則愈見金石文之裨益匪淺也?!埂籟1]這就顯示金石題跋者往往易于將文字學與經史之學充分體現(xiàn)于金石書法的題跋研究之中。一方面,題跋者借助學術話語調動了鑒賞者的關于學養(yǎng)之美的期待視野;另一方面也促使題跋書寫者必須以『文心』付諸書寫,特別是在某些粗獷古樸的古文字拓片紙上,題跋書寫的用筆體驗與布白經營往往會主動尋求一種很文氣的面貌以求與原拓產生對比或照應關系。
新古典手法的形式運用。提取部分古典要素以修飾畫面氛圍常常見于很多摹古功力深厚的書家創(chuàng)作之中。常見的手法有紙色做舊、收藏印排比、尺牘樣式追摹三類。而此次金石題跋書法展作品,則無疑將所有手法運用到了相當高的水平。其中最大的特點是多次多段落題跋形成的形式意味,這是一種自覺的、主動的形式追求。這些段落或長或短,或大或??;段落之間賓主開合、疏密聚散;題跋與拓片組構或隨形布勢,或秩序井然;書體選擇上或篆或隸,或正或草。在眾多鈐印的點綴呼應下,題跋作品既顯渾整又具生動穿插之妙。其次,在呈現(xiàn)多變章法的同時,很多金石題跋書法還追求鮮明的現(xiàn)代裝幀設計效果。在配色方面,作品多用淺仿古色系調和題跋書法、金石拓片以及印章等要素的朱色及墨色,為作品整體營造出一種古雅而富有韻律感的色彩氛圍。尤其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個別作品還出現(xiàn)了將古代鏡銘、錢幣、兵器、瓦當陶文、碑刻文字、畫像磚石圖案等諸多拓片作有機拼貼,甚至有直接于六朝磚銘鐘形殘片上補繪僧面者,以追求鮮明而頗有現(xiàn)代感的藝術形式風格。
呈現(xiàn)書法古今脈絡,凸顯當代美學新義。從審美范疇角度看,中國在唐代即出現(xiàn)了以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為代表的審美范疇劃分。這些審美范疇是對特定歷史時空中文化審美心理的高度概括,其本身隨著社會生活的發(fā)展而不斷得到豐富和補充,內涵早已超越了單純感官意義上的『美』。理論上,時代藝術的發(fā)展應與這些審美范疇相匹配,這意味著當代書法篆刻藝術在美學內涵上應是豐富多變而敏感細膩的。魏廣君曾基于《二十四詩品》,將當代篆刻審美類型概括為『隱喻原型的古雅之美』『錯金鏤彩的雕琢之美』『移情震蕩的發(fā)抒之美』『奧賾寓言的抽象之美』[2],其美學向度同樣也可含攝三代秦漢至明清近現(xiàn)代金石書法的創(chuàng)作與品評。本次金石題跋書法展中所涉及的金石作品時代,可上溯到新石器時代的巖畫、次及先秦三代春秋戰(zhàn)國、次及秦漢六朝直至隋唐;帶有文字的拓片也從先秦篆籀到秦漢篆隸、六朝隋唐的楷書,其間各種書體的過渡形態(tài)紛至沓來,且既有先秦鼎彝錢幣等正式字體,也有殘磚斷碑的民間字體,幾乎為我們呈現(xiàn)出了一部鮮活生動的文字字體變遷史。
從文人藝術到藝術人文的轉變。此次策展命名『文以載道』,意以金石書法篆刻之『文』,寓天人性命社會之『道』。所謂『文』,大篆寫法為先民紋身之象形,這一原初之義揭示了『文』的價值初衷:文者,紋于人身以通天地神靈是也,降而為文字、為文章、為書、為畫、為飾,要皆以『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古訓為旨歸。中國古代的『藝術』概念內涵極廣,關乎以天文術數(shù)與性命方技為核心的一切技術事務。
[3]這貌似與今天藝術所指有所不同,但古今藝術所指向的人性價值與生命關懷這一宏旨則從未發(fā)生改變,所改變的只是現(xiàn)實的社會生活環(huán)境。因此,當代書畫篆刻這類傳統(tǒng)藝術的核心命題理應是:與時俱進地在新環(huán)境與新形勢下尋求其人文價值關懷。優(yōu)秀策展主題的確立是藝術實踐者從事創(chuàng)作的靈魂導向。此次大展站在博古通今的高維度,為當代藝術策展主題作出了良好的示范并提出了新的要求。
首先,結合當今的藝術實踐,展覽策劃應提升藝術家的哲學、史學與文藝學的全面修養(yǎng)以達到綜合實現(xiàn)人文關懷的目標。人文關懷應是一切學科的核心價值所在,中國古人即有『道不遠人』的基本立場。
然而,在某種程度上,『道』的內涵被近代西方所主導的學科劃分觀念割裂支離,單學科的深入探究往往使學者忘卻初衷。隨著社會歷史的發(fā)展,學科分化的弊端日益顯現(xiàn),使很多學者尤為懷念往昔時代那種百科全書式的哲人學者,跨學科的復合研究由此漸成潮流。中國藝術注重『道成而上』,這個『道』顯然不應是支離的,而是完整直證的?!旱馈灰哉芩紴槠涓呒壉憩F(xiàn)形態(tài),以倫理為其重要表現(xiàn)方式,以歷史為其反思判斷依據(jù),以文藝為其關懷教化途徑。因此,當代策展必須充分意識到,所謂藝術,在今天已不應是一門孤立的學科狀態(tài),而應被視為人文之學當中的一個有機組成。在這方面,『文以載道—齋館別號鑒藏印暨金石拓本題跋國際大展』為新時期的人文價值傳播作出意義深遠的嘗試。例如,齋館別號鑒藏印是中國古代收藏文化中的一個極為特殊的現(xiàn)象,鑒藏家往往將自己的志趣和理想概括為雋永凝練的語詞作為自己的齋號,用篆刻的形式鈐蓋于古籍名畫和金石拓片上,以在歷史長河中留下自己的印跡,這是集學識、審美以及道德等諸多修養(yǎng)為一體的藝術表征。展覽中出現(xiàn)的大量齋館別號鑒藏印,不僅延續(xù)了這一綜合性傳統(tǒng),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古人所持的不無狹隘的雅玩觀,呈現(xiàn)出更為寬廣深厚的視覺歷史文化特質。
其次,藝術創(chuàng)作、展覽、傳播與鑒賞的一系列過程,都應對當代大多數(shù)人的內在生存狀態(tài)加以揭示并進行某種調適,進而充分實現(xiàn)藝術的人文價值。此次策展,無論是篆刻作品還是金石拓片題跋作品,都充分尊重了藝術家們的獨立創(chuàng)新思考。因此,盡管在樣式上進行統(tǒng)一,但藝術家的刀法、篆法、筆法、章法以及風格面貌上都各有千秋,這就意味著將鑒賞與領悟的權力交還給了讀者。與廣大的受眾相比,創(chuàng)造藝術文本的藝術家畢竟是少數(shù),只有這些廣大的讀者,才是當今生存狀態(tài)的體驗主體。從根本上說,此次展覽并非眾多藝術家的競技場,而更像一場心靈洽談會,迷失者從中尋求指引,躁勇者從中汲取沉靜,怠惰者從中生起奮發(fā),浮華者從中感受樸厚。
注釋:
[1](清)翁方綱.復初齋文集:卷六·自題考訂金石圖后[M].清光緒三年刻本.
[2]魏廣君.當代篆刻藝術的發(fā)展方向:刀法新境和譜系架構作[J].中國書法,2022(1).
[3]關于中國古代的藝術的內涵與特征,參見郭嘉穎.中國古代正史『藝術傳』中的藝術觀念[J].文藝爭鳴,2022(6).
作者單位:江蘇海洋大學藝術設計學院
本專題責編:朱中原 范國新 熊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