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惠子
外婆養(yǎng)的豬,前幾天讓洪水沖走了。
事發(fā)突然,她逢人就講。夏末的正午,天突然黑了,狂風(fēng)暴雨說來就來,外婆從茶館沖回家收衣服,剛進(jìn)門就聽見一聲巨響,院子里的圍墻轟然倒塌。
外婆蒙了,小舅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拉著她往二樓沖。幸虧跑得快,院子很快就被淹沒了,洪水來勢兇猛,湍急的水流拍爛了豬圈的圍欄,兩頭豬哼哼唧唧地?fù)潋v了幾下,就被卷走了。外婆眼睜睜地看著豬消失在斷壁殘垣之間,眼圈一紅,一拍手一跺腳說,完了完了完了……
艷陽從烏云背后爬出來,外婆說,豬浮三江,狗爬四海,豬打小就會游泳,要不再找找?萬一能找到呢?
可立秋后還有一伏,俗稱秋老虎,奇熱無比,一家人大汗淋漓地沿著河渠上下游找到天黑,周圍的鄰居聽說了這事兒多半都捂嘴笑,有人勸外婆別找了,說豬沒淹死,也早讓人撿去了。
外婆一連好幾天都站在院子里唉聲嘆氣,趁大家不注意,總騎著三輪車四下轉(zhuǎn)悠,好多熱心的鄰居都跑來跟我小舅說:你媽又在附近晃,這么熱的天也不怕中暑。不就兩頭豬嗎,至于嗎?你趕緊去看看,你媽杵在老陳家的豬圈門口不肯走,非說豬是她的。大兵啊,你媽是不是得了老年癡呆,怎么感覺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
還沒等我小舅還嘴,我媽就從廚房沖出來:你腦子才有?。∽詈蟛铧c打起來。
晚上我媽和小舅都勸外婆:媽,你別找了。外婆端著碗沒吭聲。我媽又說,沒了就是沒了。
外婆突然就哭了,比外公死的時候哭得還兇。
我們都以為,她哭一次就算了,沒想到外婆一連哭了好幾天,直到我媽給她買了一張全自動的豪華洗牌桌,她才漸漸走出暴風(fēng)雨過后的陰霾。
外公活著的時候,不讓外婆打麻將,他覺得麻將是腐朽的資本主義,要堅決抵制,所以外婆手癢的時候就去找隔壁老陳,讓老陳喊外公出去釣魚,她就能偷偷摸摸地打。
外公燒頭七那天夜里,她大張旗鼓地張羅了一桌,興致勃勃搓了一整夜。
麻將桌正正好好對著外公的遺像,外婆說:搓嘛搓嘛,頭七還魂,搓給他看。
外婆有個塑料袋子,里面裝的都是打麻將的錢。外公活著的時候,外婆處心積慮,把錢袋子藏在家里的各個角落,床單底下,電視柜里,鞋子里。他們一個藏一個捉,外公經(jīng)常在家翻箱倒柜,不小心翻出外婆的錢袋子。直到有一回她把錢袋子埋進(jìn)米缸,外公才再也沒找到過。
外公不進(jìn)廚房,因為他不會做飯。但他有潔癖,愛做家務(wù),每天下班后都把門前門后的院子掃得干干凈凈,家里敞亮整潔,一塵不染。外公長得帥,還有文化,他在局里當(dāng)領(lǐng)導(dǎo),每天穿著筆挺的中山裝,夾著公文包,總是一副很嚴(yán)厲的樣子。我們都很服他,外公有一套固定的生活模式,下班第一件事情一定是脫下皮鞋打油,第二件事情就是喂豬。
外公雖然不會做飯,但他負(fù)責(zé)喂豬。外婆總嘲笑他:你做的飯,只有豬才吃。
建豬圈是外公一手操辦的。其實就是砌一堵矮墻,加一扇木門。
家里每年開春都要從市場抓回兩頭小豬崽,圈起來悉心照料。外公在院子里點起煤爐子,燒一大鍋水,把野菜剁碎加點糠,慢慢熬,聞著特別香。我小時候經(jīng)常被發(fā)配到院子里攪豬食,外公說手不能停,不然糠粘鍋,煳了不好吃。
外公喂豬,愛站在豬圈門口看著豬吃,豬吭哧吭哧地吃得香,他就開心。外公經(jīng)常邊看邊說:多吃啊,多吃多長肉啊。
外公說,豬和人一樣,立秋天氣涼,胃口會變好,人貼秋膘,豬也是。等到臘月,豬長得結(jié)實,一頭拉出去賣,一頭掛起來宰。
外婆年年請人來家里殺豬,屠夫戴著紅袖套,大刀一揮,光是豬血就能接一大盆。外婆把豬肉剁成餡兒,裹上鹽和辣椒面,撒點干橘子皮祛腥味兒,灌成一串又一串香腸,掛在院子里的晾衣竿上,下邊點一堆松木,煙熏小火燎。
外公津津有味地看著香腸,說自己養(yǎng)的豬,肥瘦有講究,看著就好吃。
飽滿的香腸,水分在傻晴傻晴的太陽下蒸發(fā),變得皺巴巴,蒸炒皆宜,確實美味。外公每回都說,市場里買來的豬肉,吃起來可不如自己養(yǎng)的香。
他喂出來的豬,下酒也下飯。
今年的香腸,外公沒吃上。他突然死了。
外公在釣完魚回家的路上,騎著小踏板,撞上了一輛逆行的農(nóng)用車。白花花的肥鯽魚撒得到處都是。開車的小伙子,還不到17歲,嚇傻了。
出事那天也是蹊蹺,外婆上午出去了中午沒趕回來,就留我和外公在家,到了中午我說肚子餓,外公說,來,我給你露一手。除了喂豬,我沒見過外公做飯。
他燜了一鍋米飯,用豆瓣醬炒了一碗黃豆,炒了盤雞蛋,給自己倒了一小杯白酒。我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看外公吃著黃豆頻頻點頭,一副我炒得還不錯的樣子。米飯夾生,并不好吃。
傍晚下著小雨,外婆和小舅他們都趕去了醫(yī)院,前一秒熱乎乎的外公,突然涼了,他變得很遠(yuǎn),遠(yuǎn)得很,遠(yuǎn)到上天入地四面八方,無論我們朝哪個方向追,都追不到。
那天晚上家里沒人做飯,豬也沒人喂。
外公一走,家里明顯沒以前那么干凈了,門前的空地上都是爛葉子,后院的雜物也越來越多。喂豬的事情,也讓外婆包圓了。
她也學(xué)外公那套,在院子里點起煤爐子,燒一大鍋水,把野菜剁碎加點糠,慢慢熬,熬好了晾涼,看著豬吭哧吭哧地吃,邊看邊說:乖乖啊,多吃啊,多吃多長肉啊。
立秋了天氣涼,人的胃口好,豬也是,正是猛長肉的時候。洪水把豬沖走了,外婆很心疼。好在還有麻將可以搓,能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她把新買的自動洗牌桌擺在客廳中央,正對著外公的遺像,每天下午打個盹,醒來呼朋喚友搓幾把,偶爾也還是絮絮叨叨:搓嘛搓嘛,搓給他看。
今天早晨外婆把錢袋子遞給小舅,說你再去買兩頭豬,離過年還有好幾個月,多喂喂興許還來得及。我有點想哭,外公走后,外婆從不說難過,但是她的身體,她的記憶,她的麻將牌,無一不訴說著難過。過往的相濡以沫好似一把皮鞭,蘸了時間的鹽巴,抽打得人格外疼。
時間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怨憎會,愛離別,都是生命里的洪水猛獸,愛,是我們唯一可以馴服它的皮鞭。
今年的香腸,外公是吃不到了。今年的香腸,我們活著的人,還是要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