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絨藏格
達杰已經(jīng)在外游蕩幾個月了,他既想回家又不愿回家。每每想起家鄉(xiāng),他的心里總是咯噔一下。達杰今年只有五十出頭,但爬滿皺紋的臉龐和結(jié)滿老繭的雙手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十幾歲。當(dāng)有人說他看著比實際年齡大時,他總是聳聳肩傻傻地說:“那是因為我出生時父親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老來得子,才導(dǎo)致我皺紋多啊?!倍喑钌聘械倪_杰總喜歡躺在村口那棵盤根錯節(jié)的老核桃樹下仰望藍天傻傻發(fā)呆,偶爾會在眼角溢出幾滴不起眼的淚水。
達杰是定鄉(xiāng)扎西崗人,過去他是全縣最出名的夯墻師,請他夯墻的人順著碩曲河從縣頭排到了縣尾,在他家彩繪有吉祥八寶的門口拿著哈達、磚茶和奶渣餅請他夯墻的人每天絡(luò)繹不絕。他的名氣已布滿了整個峽谷,但他為人謙遜、和藹,只要能排上日程他都盡力幫鄉(xiāng)親夯好墻,實在排不上的定會謝絕人家,絕不拿他人一分一厘。
達杰愛夯墻術(shù)如命。每次過完年,收拾好行囊,腰間別著祖父親手為他打造的斧頭開啟一年的工作。他總是比約定好的時間提前到達,早去幾天是為了浸泡好夯墻的泥土,以便夯的墻能夠抵擋高原冬日的冰裂和夏日的暴雨。每天日照金山時,他別著斧頭、扛著鋤頭來到浸泡泥土的地方,鄉(xiāng)親們你一鏟我一鏟地把泥土圍成一圈一圈的水畦,不致水流失。他把清澈見底的山泉通過一節(jié)節(jié)木質(zhì)水槽引入水畦,看著水漸漸融入泥土里,好像他傾注的所有心血都有了回應(yīng)。夯墻的人站在自己一手夯起的土墻上一邊夯墻一邊唱勞動號子,姑娘們像勤勞的蜜蜂一樣背著滿滿一背簍泥巴飛奔著,勞動號子響徹整個村莊,回聲一聲接一聲在白藏房之間來回穿梭。達杰得意地站在夯墻的人群中一邊指導(dǎo)夯墻術(shù)一邊用他的斧頭敲敲打打。他不時看看浸泡的水畦,水面波光粼粼,一圈一圈波紋順著風(fēng)的方向起伏,偶爾還冒出幾顆水泡,他滿意地點點頭。在這里,所有的人都尊重他,他是他們的師傅,他的技藝在這里生根發(fā)芽結(jié)果,他指導(dǎo)修建的房子一座座拔地而起。想到這些,他滿心歡喜,朝著薩格神山的方向凝望了幾分鐘,之后又快速投入勞作中,低頭拿著斧頭削削木屑。定鄉(xiāng)的田野間豎立起達杰修建的幾百座白色藏房,白色藏房像散落的珍珠一樣鑲嵌在金色的麥田里,風(fēng)吹麥浪,金黃色的麥穗在陽光下發(fā)出的燦爛光芒與白藏房的色澤相得益彰。在這里,所有人都稱他為阿尼達杰,他的事業(yè)正如上弦月一樣蒸蒸日上,他心中滿載理想,他希望有朝一日能把夯墻術(shù)推廣到鄰縣,把自己的技藝傳播出去,他還想把自己的技藝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徒弟們。但在文化交流和融合過程中,外來文化本土化后成為當(dāng)?shù)刂髁魑幕?,昔日的傳統(tǒng)文化漸漸退出歷史的舞臺。他的學(xué)徒日漸減少,他們更傾向于接受外來文化。
近年來,定鄉(xiāng)的中草藥價格高漲,人們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大家翻修新樓,一幢幢的樓房如雨后春筍般屹立在田野間,只是沒有人再找達杰夯墻。他們請從雅安來的漢族師傅來筑鋼筋水泥房,村里也不再需要浸泡泥土,鋼筋、水泥代替了泥土、木頭。人們不再就地取材,一切都要購買,村里也不再響起勞動號子,青壯年無法滿足村內(nèi)的勞務(wù)供需關(guān)系,都外出務(wù)工,無人請夯墻的達杰,他也得離開家外出打工掙錢。但走得再遠也不會離開定鄉(xiāng),他總是去水電開發(fā)的工地打散工,一天掙一百五十元,這一百五元和他往日的工錢是不能相提并論的,但拿到錢的那刻總能使他沉默良久。有次領(lǐng)工錢時,他深深的皺紋里潛藏了幾滴淚,許久才順著臉龐緩緩流下,好在沒人發(fā)現(xiàn)。他站在山頂望著山腳自己曾經(jīng)修建的白色藏房被新修的樓房淹沒得所剩無幾,久久沒有動彈,山間水流擊打亂石濺起的水花打濕了他的褲腿,那水流聲刺耳又混雜,他發(fā)出“逝者如斯夫”的感嘆,隨后拿出陪伴了自己一生的斧頭。這把斧頭是他爺爺親自為他打造的,有了這把斧頭他不需要借助任何科技。他用這把斧頭和自己的技藝在山谷里修建了幾百座白色藏房,如今它也鈍得如自己一樣。他隨手拿起一塊石頭,吐了幾把口水準(zhǔn)備磨一下,噗的一聲直接坐到地上,享受著泥土的溫?zé)幔p腿把石頭固定好,一手抓住斧頭的柄,一手握著斧頭,熟練地在石頭上來回磨了幾遍。沒多久他就放棄了,磨再好有什么用呢?他盤腿而坐,從懷里掏出用銀子鑲嵌的牛角鼻煙盒在膝蓋上敲打了幾下,然后輕輕搖晃把鼻煙倒在大拇指的指甲上,慢慢地把滿滿的一指甲鼻煙送往鼻孔里,然后用力吮吸,這樣重復(fù)了好幾次,最后那次他的手好像和鼻孔黏在一起,一直定格在那里遲遲沒有拿下來。他意味深長地呆坐著,大概過了幾分鐘后,開始高聲唱起勞動號子“啊啦加益咯,加益啊啦喲,加秀益咯呀,背土姑娘真能干,就像是蜜蜂飛來飛去?!币皇壮杲又殖艘皇祝骸凹右婵?,加益啊啦喲,秀益咯,啊啦秀益咯喲?!边@兩首是他剛夯墻和修完后房子時的勞動號子。這號子依附著河流環(huán)繞了整個村莊,隨風(fēng)在村莊的上空飄蕩。達杰可能因為唱得太盡情直接在河邊睡著了,雖已進入盛夏,但河邊依舊涼颼颼,他是被冷醒的,醒來時天已黑,他迅速爬起趕忙抖去身上的灰塵朝地上吐了幾口口水.慶幸沒沾染不干凈的東西,快速爬到馬路邊一塊大石頭下。這石頭可以遮風(fēng)擋雨,常有挖草藥和放牧的人在這里過夜。他找來一些干柴火和松針在別人留下的灰燼上點了一把火,火苗越燒越旺并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俗話說“火發(fā)出響聲,說明有來客”,這么晚了火燒得這么旺,會有誰來呢?他想到一些村莊里流傳的鬼故事,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他望望石頭外的世界,遠處的世界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得幾分蒼白透亮、樹影綽綽,若不定睛看很容易把樹枝看成人影。他把目光轉(zhuǎn)移到像勺子一樣的北斗星,亮晶晶的北斗星使他憶起過去的歲月:夯墻,被尊重,唱勞動號子。如今,那樣的日子一去不復(fù)返,白色藏房的技藝隨著人的衰老和逝去漸漸消失,達杰覺得自己親手葬送了祖輩的手藝,他不敢繼續(xù)思考,決定在石頭下睡去。
清晨,達杰被唧唧啾啾的鳥鳴聲驚醒,他用雙手使勁搓搓臉,下到河邊洗了一把臉,整理凌亂的頭發(fā),趕到工地去干活。這天,他主要負責(zé)給壘好的??补捶K驹诟吒叩募茏由?,沿石頭的輪廓勾幅,他的巧手使每塊石頭都活靈活現(xiàn),好像被賦予了生命與靈氣。他沉浸在勾幅中,不幸架子垮塌,他未能逃脫災(zāi)難,腳被一個巨大的石頭砸得血肉模糊,可他卻感受不到疼痛,只想簡單地用酒精處理一下傷口繼續(xù)工作,可所有人都勸他去醫(yī)院,一人終究抵不過眾人,他被送去了醫(yī)院。
是的,那天,達杰唱著“啊啦加益咯,加益啊啦喲,加秀益咯呀,背土姑娘真能干,就像是蜜蜂飛來飛去”“加益咯,加益啊啦喲,秀益咯,啊啦秀益咯喲”,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悠長的峽谷里,留下了一個長長的背影和一段悠遠的勞動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