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女性人格話語的演進路徑與功效
——對20 世紀上半期中國女性現代化轉型的考察與分析

史 敏 劉永雪

20 世紀上半期，中國女性主義崛起。其中具有決定性的內在要素，是中國女性現代人格的生成與演進。中國女性現代人格的普遍化和社會化發(fā)展，表明女性擁有了在中國現代社會生活中實現理性追求的核心素養(yǎng)。哈貝馬斯所提出的“現代性——一項未完成的設計”[1]1，意在表明“現代”的多重意涵，它既有脫離傳統(tǒng)的編年史意義，更有渴求新精神的時代性，還有貫徹自我主體的原則性。綜合上述意涵，本文以“現代”概念統(tǒng)攝中國女性從傳統(tǒng)向現代轉型的總體社會要求與自身基本素養(yǎng)。中國現代女性人格話語，是作用于現代女性身上的政治策略性語言。其作為中國現代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概念性表述，與政治、經濟等社會宏觀權力運行方式不同，是以社會微權力的形式滲透進女性的生活世界，并與之相對應的社會運行機制體制共同發(fā)揮出對現代女性主體的生成功效。中國現代女性人格話語譜系作為架構起現代女性主體性的歷史文化主線，目前學界研究尚未充分。鑒于此，本文擬從文化唯物主義視角，回到具體歷史關系和歷史過程中，通過梳理、呈現中國現代女性人格話語的歷史演進路徑、機制和效能，揭示出該話語體系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性別訴求與社會影響，以期為當下中國女性更好地認知和把握自己，溝通起過去、現在和未來的聯系。

一、現代女性人格話語萌發(fā)時的進化邏輯與責任之錨

清末，從英國回國的嚴復深受達爾文主義的進化論思想影響，寫作《天演論》，給國人帶來了現代意識形態(tài)。短短數年，進化論思想如水銀泄地般迅速貫通了中國社會各領域、各階層，內化為了時人的思維底色。在當時這一思想語境下，中國現代人格話語問世，為普遍困溺于民族危機而無頭緒的國人指明了出路，要塑造出現代國民以紓解國難。1902 年，身處日本的梁啟超發(fā)表了“新民論”，首次明確提出和闡釋了新民人格概念。這一概念的突破性在于，它瓦解了中國傳統(tǒng)的“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倫理綱常，意在列強環(huán)伺的時勢變易中，通過求新求變人格道德以競存圖生。這引發(fā)了國人的強烈共情，迅速風靡了中國。顯見，中國現代人格話語言說伊始，就充溢著“進化社會的人格”[2]5屬性。

現代人格話語在中國言說開來，主旨是要整合、動員全體國人投身為中華民族救亡圖存的偉大斗爭中。晚清國學名家唐文治曾著《人格》一書，從進化論視角對“人品”和“人格”進行了區(qū)分：人品有高下，是為區(qū)分圣人、仁人、智人、愚人的不同；而人格則是區(qū)分于人和獸的不同，合乎人格者為人，否則非人。[3]1-2唐文治通過人、獸之別的語義表述形式，把人格話語指向范疇拓展到了全體國民，從而成為早期民族主義意志的某種表達。很快，以何種途徑培養(yǎng)人格，成為國人關注的問題。梁啟超詮釋新民論時給出的方案——進入新學接受新式教育——直至20 世紀20 年代，被國人普遍視為培養(yǎng)女子人格的主流渠道，包括女性群體自身也多認同和接受。清末女子呂碧城作為一名有學識、有思想的愛國者，就曾疑慮有志女士若“人格未成，且不能救己，遑言救國哉”？在她看來，“事業(yè)（救國）與權利，皆隨個人之資格而為進退者也”。[4]為此，呂碧城積極付諸實踐，參與女學人格教育，培養(yǎng)女國民。

清末女學被納入現代教育體制，主要現實依據是培育女子成為“國民之母”，使她們有能力教養(yǎng)其子人格。對此，時人的主流輿論觀點是，“女子者，國民母也。國民之知識，必由其母之知識以導之”，由此，女學的首要功能是助益女子“增長能力，以為其子人格之輔助者”。[5]可見，人格話語最初是通過“其子”間接性地賦予了女性女學的權利，這固然表明此時女性的“他者”屬性依舊濃厚，但根本性突破在于社會開始看到她們的社會性貢獻。金天翮在《女界鐘》一書中談及“國民之母”是女性應當承擔的重要社會責任，國家興亡，“匹婦亦有與責”。據此，他進而提出，女子須具備“愛國與救世”的“公德”，唯有女子有能力與男子“同擔責任、同盡義務”之后，方可成為具備現代人格的“國民”。[6]6-12

女學初興，課程設置體現出從傳統(tǒng)經學向現代倫理學轉變的趨勢，知識開始從精英屬性向大眾屬性流轉。傳統(tǒng)修身課雖被列為課程之首，“而后以各科學輔之”[7]，內容編排上雖留有傳統(tǒng)經學的影子，但根本卻是“發(fā)明的傳統(tǒng)”，實為在女學中廣泛開展了新的“道德革命”。課程內容多以進化論為認知范式，以振勵女子國民精神為宗旨。女學中的訓育邏輯框架，傳統(tǒng)的印記雖然依舊鮮明，主要“由三個部分組成，即道德教育、文字教育、家務技能培訓”[8]，但委實不過是“虛假的傳統(tǒng)”，因為無論是以經學為主的道德教育領域，還是以培養(yǎng)“婦職”能力為主的“家政學”[9]，都容納了大量以進化論為底色的新知識。上述現象完全符合梁啟超對現代人格的功能預設：它既是穩(wěn)定的道德感召，也是隨勢而變的社會力量。梁氏所論雖有折中之嫌，但也道出了女學初興之時的知識結構，就是對現代新知與傳統(tǒng)舊說的共納和共融。

具體來說，現代新知是里，傳統(tǒng)舊說是表。最具典型性的事例是，女學修身課把人格修為同自我身體改造進行了結構性關聯。學者夏曉紅的“不纏足與興女學合成一體”[10]之論，正是此意。以1907 年吳濤編寫發(fā)行的早期《女子師范修身學》為例，書中表述從增強國家力量出發(fā)，提出女子“此身為立國原質之分子，故不可毀傷”。[11]15另外，在1908 年孫清如編寫發(fā)行的《女子師范講義修身學》教材中，把“體育”設置為了開篇之章，也頗具時代性。實際教學中，女學生們普遍重視體育課，她們在課上通常做的“舞蹈操”“柔軟操”“器械操”等備受社會關注，一時間成為社會風尚。由此，女學中的女子身體進化，被納入人格倫理道德框架之中。本質而言，女學中的人格教育，是把女子在現代新知與身體進化兩方面的自我塑造融合為一體，凸顯了現代女性人格的具象性和可視感。

清末倡導女學的文化精英們，在性別上無論男女，大多對女學培育出具有民族國家使命擔當的女國民人格寄予厚望?？傮w來說，女學中人格話語覆蓋的知識體系具有“可變”性與“不可變”性的雙重特征：可變的部分是“道德的條件”，它們主要包括“可得與民變革”的倫理內容；不可變的部分則是“道德的根本”，基本上是“不可得與民變革”的道德內容。[12]1可變的倫理部分，現代理性特征鮮明。例如，女學修身課程的基礎內容是來自于西學的生理衛(wèi)生知識，此類新知識內在含有為愛國而實現身體進化之意，是現代民族國家意識的日常表達。故此，在時人的人格視域里，“人格高下與衛(wèi)生觀念之隆衰為正比例。故衛(wèi)生一學，實包括德育智育體育三者”。[13]綜上，以新的人格生成為通道，中國現代女性直接與國家對接了起來，開始生成新的自我觀念、性別觀念和現代民族國家觀念。

二、現代女性人格話語協調統(tǒng)一倫理規(guī)范與審美情感

民國建立，國體與政體的雙重巨變，使中華民族的文化心理整體進入了“倫理革命”階段。蔡元培在1910 年出版的《中國倫理學史》一書中，奠定了人格倫理與新學新知的內在統(tǒng)一關系。書中提出：“倫理學者，知識之徑涂”[14]1，這一倫理認知在民國初年頗具社會影響力。它肯定、強化和佐證了人們高度重視新學知識，把新式學校視作養(yǎng)成新人格的主要場域以及關鍵機制的時代合理性。可以說，20 世紀10 年代，正是基于“倫理學”與“人格教育”[15]論的共同風行，才會迅速形成在新式學校“學習知識的合法性已漸鞏固”[16]111的新局面。這一新局面支撐了大量有產階層家庭的女子以“家庭革命”的方式離開閨閣，進入女學接受新知新識。這一現象背后，人格話語的權利意識起到了強有力推動作用，“以人格解釋權利、能力，以人格者解釋權利主體”[17]的社會共識，既張揚了女子進入女學是權利，也外顯了女性群體對自立精神、主體意識的認同與追求。

女學中人格的獨立自主意涵，直接與女學校園內的生活狀況和學業(yè)要求相對應。女學生普遍樹立起了“以獨立自尊之主義為修身處世之要領”，做事“無依賴他人之性質”[18]51的自律、自主人格意識。首先，女學生在學習上越來越表現出“不致落人后”的“不足之感”[19]，認真投入、努力學習，面對考試檢測和選拔升學等事項，多用心準備，期許如愿。對這一新現象，學者錢智修感嘆道：“現實人格之婦女，則專指（學業(yè)）競爭之成功者。”[20]其次，女學生在校園日常生活上基本做到，“凡己身之事，皆宜自為之”。[21]33女學宿管通常明令禁止“雇有女仆以供招呼”[22]88，要求女學生獨立料理自身的學習生活。此外，女學生都積極主動參與校園公共事務和集體活動：整潔宿舍、布置校景、維持秩序、準備會場設備、組織學生會、辦理平民教育、調查地方狀況等?？傊?，女學以“人格教育為主而以職業(yè)教育輔之”[23], 女學倫理人格的形成，開啟了女性職業(yè)化的序幕。

在社會職業(yè)場域，女性人格話語開始塑造平等的社會性別倫理關系。人格話語鼓勵女性擺脫對男性的依賴，并以略帶傳統(tǒng)的“貞潔為人格之必要”[24]的表述,廣泛傳播開來。此外，社會輿論還對女性提出了諸多新要求：行為上不受男性“玩弄”，不做其“玩物”；著裝上樸素、端莊，“裝飾（上）一點不講究，粗布衣服很優(yōu)雅，很大方”。[25]總的來看，此時人格話語統(tǒng)攝下的社會性別倫理，正在力求敉平性別差異，為女性進入職業(yè)場域鋪平社會文化心理上的通道。這一社會文化心理鮮明地體現在了20 世紀二三十年代都市體育熱中，男女熱衷共同進行體育鍛煉，其文化心理就是受到了“男女之間，不分界限”[26]的影響。這里的“不分界限”，既指知識水準與能力素養(yǎng)的趨同，也指社會交往的自由。社會主流輿論開始接受男女公開社交，基本是在1922 年新學制公布男女同校實現制度化之后。人格話語對女性進入社交場域也相應提出了要求：“態(tài)度須要落落大方”，“行為須要光明正直”，“意志要百折不回”等。[27]可以說，女性人格話語塑造社會性別平等的倫理關系，既有對女性進入職業(yè)場域的期待與保護，也有對女性進入職業(yè)場域的要求與規(guī)訓，以使她們“職業(yè)之有成，惟當倚賴自己而不倚賴他人”。[28]29

現代女性人格話語中否定自我，進而超越自我的意涵，典型性地體現在了傳統(tǒng)家事無價值化這一新認知的生成上。1919 年前后，女學中的共同現象是把傳統(tǒng)家務勞動貶值化、卑微化。女學生紛紛開始將“零碎、卑陋、無味的家事”看成消磨一個人心力的事情。隨之，女學中的課程設置普遍做了相應調整，“不設家事教育這門功課”了。[29]社會輿論也基本同調，宣揚固步“家居瑣事”的女子會遭遇無視，乃至鄙視。人格話語對傳統(tǒng)家事的意義解構，引發(fā)了越來越多的“趨時女子專謀社會活動，鄙棄治理家事”。[30]175黃炎培談到上述情形時，頗具總結性地說道：“女子稍知解放之說者，咸愿致身于國家社會，而不甘以家庭自縛。其不屑于家事以此。因此女學校之善揣風氣者，亟先廢止家事科，俾無拂女青年之意?！盵31]

總體而論，具有現代人格的女子追求成為職業(yè)女性，在價值取向上是要發(fā)揮出作為國民的社會—國家責任。這與人格教育的根本目標，即國民教育完全合拍。早在1916 年，陳獨秀在《吾人最后之覺悟》一文中提出，國人實現政治覺悟的目標是擁有“國民思想人格”。[32]203該目標的設定表達出了時人對國民人格意涵的共識性理解，主要內容包括：具有民族憂患意識、團結御外辱意識，使中國能夠“與各強國并駕齊驅”[33]的愛國情感等?，F代國家社會作為理性人格的共同體，“一國的強弱盛衰全在一國的人格高低上分別”[34]106，依此邏輯，女性群體大量涌入社會職業(yè)場域，以其為樞紐，與國運融于一體。

三、現代女性人格話語的職業(yè)化意涵與身份政治訴求

縱覽20 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民國中期，女性人格話語的突出特點是，附加上了社會勞動這一重要現代評判維度。新賦意的生成，很大程度上有賴于“勞工神圣”觀念的傳播及主導價值地位的確立。1918 年底，蔡元培在北京大學發(fā)表了“勞工神圣”的演說，開啟了中國社會勞動價值化的思想閘門?！皠诠ど袷ァ闭撗杆僖龑Т蟊娬J同了社會勞動，并投身其中，追尋自我“做成有益他人的事業(yè)”。[35]云南名士錢用中刊文，最早把社會勞動意涵納入人格話語語意之中，提出唯有社會勞動才能陶冶出“適于生存的新人格”。[36]此時，人格話語的社會勞動賦意，完全契合了社會對女性的職業(yè)化預設。很快女性“人格之完成，生計之獨立”[37]的內在關聯性就建立了起來，女性人格獨立，明確開始以職業(yè)性的經濟獨立為前提。

女性人格話語的社會勞動意涵，把女性的經濟獨立與服務社會合為一體，實現了對女性社會身份認同的有效建構。時人對女性經濟人格的言說，包括了“破”與“立”兩個方面：“破”的方面是，把無從獲得經濟獨立這類“毀滅婦女人格的東西一齊打破”；“立”的方面是，“使婦女知識經濟獨立起來”，將“婦女和男子看成一樣，沒有絲毫‘男尊女卑’的界限”。[38]與此相對應，主流輿論表現出了“貶”與“褒”兩種形態(tài)：貶斥“女子不能自謀生計，亦無服務社會之思想”[39]；褒揚職業(yè)女性是具備人格者，擁有獨立平等之價值，盡其勞力于社會，受相當之報酬?？偟膩砜矗洕毩⒁埠?，服務社會也罷，都屬于中國社會發(fā)展對女性受教育水平、工作能力提出的要求?，F實中，人們甚至會把女性的受教育程度與其工作能力直接對應。1923年，關注女學教育的舒新城在《人生哲學》中討論女性“職業(yè)的修養(yǎng)”時，提出知識與技能是職業(yè)女子的必備條件。

教育區(qū)隔職業(yè)，女性對此既知曉，也有體驗。隨著考試錄用女職員的方式逐漸普及化和標準化，女性求職時越來越真切地體驗到了“文憑的權威”。[40]她們“知道女子非有相當的智識不可，又知道不學無以立身于社會上，一切職業(yè)工作都不給我們辦”。[41]民國時期被稱為金飯碗的鐵路、銀行、郵政、海關等職位，都以招考方式錄用女職員。另外，女教師也多經過考試方可入職。國民政府各級機關錄用女職員的方式，在20 世紀30 年代中期，也多轉變?yōu)榱苏锌贾贫取?934 年，國民黨中央黨部通過考試錄取了11 名人員，其中2 名為女性。[42]整體來看，黨政機關招考女職員數量較少，示范性作用大于普遍性意義。相較之下，大型公司多通過招考方式錄用以中小學畢業(yè)生為主的女練習生。各類職業(yè)場域中的女職員在履職過程中，工作素養(yǎng)和能力都有提升和加強，形成了女性“職業(yè)人格”。[43]社會輿論對女性“職業(yè)人格”的宣揚和倡導，促使職場女性開始“從職業(yè)中悟得人生觀”，養(yǎng)成了“用心思，用能力，專一不二”的工作態(tài)度和工作行為。[44]5、7

女性職業(yè)人格話語形塑出了女性身份政治訴求，促使政黨政府出臺新決議新法案，切實保護女性職業(yè)經濟權利和財產權。1923 年1 月1 日公布的《國民黨宣言》關切了女性職業(yè)訴求，“確認婦女與男子之地位平等，并扶助其均等的發(fā)展”。[45]471926年1 月，國民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通過女子運動決議案，對女性就業(yè)機會和財產權都給予了制度保障：依據同工同酬原則保護女性工作收入所得；規(guī)定“開放各行政機關容納女子職務”，要求“各職業(yè)機關（對女子）開放”；[46]明確“制定男女平等的法律”，特別“規(guī)定女子有財產繼承權”等。[47]4為落實女性財產繼承權，1931 年，南京國民政府司法院發(fā)文，以民法形式保護已婚女子的財產繼承權。同年，南京國民政府頒布新的《工廠法》《中華民國民法》，正式確認了女工的小時工作制和男女同工同酬，保護了女工勞動權益和婦女從事社會職業(yè)、實業(yè)活動的權利。上述系列制度的頒布與施行，對女性社會身份權益給予保障的社會秩序得以初步建構。

女性職業(yè)人格涵蓋的敬業(yè)精神、規(guī)范意識，能力素養(yǎng)和工作成就等內容，促使她們快速具備了社會主體意識。在職業(yè)人格話語范疇下，女職員的身體健康，精力充沛，勝任工作，參與公共事務，有光明態(tài)度，有合作精神，有服從意識，著裝莊重得體等等，都成為時人審視職業(yè)女性的維度。在父權優(yōu)先的社會秩序中，這種審視不可避免地夾雜著質疑。優(yōu)勢男權話語會時不時對身處職業(yè)場域的女性進行打擊，質疑、否定她們的工作能力。社會流行度最廣的污名女職員的兩個詞分別是“花瓶”和“摩登狗（Girl）”。事實表明，職業(yè)女性群體能夠直面工作困境，理性地把自我“真價值”承載在努力工作中，承載在竭力“創(chuàng)造事業(yè)、貢獻成績”[48]13、15的韌性前行中。女職員接受了與男職員愈加趨同的擇錄標準，經歷了不甘被集體辭退，為獲得勞動權利而進行勇敢斗爭，在各自崗位上盡職盡責，扛起了工作所承擔的社會職責。

區(qū)分女性職業(yè)人格，主要包括職業(yè)婦女人格和女工人格兩大類。區(qū)分的依據，是社會普遍對上述兩類職業(yè)女性群體存在認知差異。時人通常把“機關中的女職員，自由職業(yè)的女律師、女醫(yī)生、女著作家……等，通常都叫做職業(yè)婦女。至于用汗血來換取微薄工資的女工，其實也是職業(yè)婦女，但在習慣上，在階級意識上，常稱她們女工或勞動婦女”。[49]職業(yè)婦女因做著“智能的職業(yè)”或“技術的職業(yè)”，往往被看作從事著“高等職業(yè)”或“高尚職業(yè)”，她們的職業(yè)人格也隨之被預設為意志堅強、自主獨立。相較之下，女工雖勞作辛苦，每日工作長達11—12 個小時，但收入微薄，經濟獨立性欠佳，而多被認為是從“家庭奴隸”變成了“工銀奴隸”[50]，故此，她們的職業(yè)人格多被標識為孱羸脆弱、缺乏主見、意志薄弱，易受不良誘惑等。

20 世紀30 年代，越來越多的女性走上了更為廣泛的職業(yè)崗位。一些有擔當精神的知識女性甚至還創(chuàng)辦女子實業(yè)，為女性開辟了就業(yè)渠道。在女性職業(yè)人格這一“小己的人格”形成的基礎上，女性群體又開始向著擔負起民族國家責任的“超人格”方向發(fā)展。1923 年，張君勱首先提出了“超人格”概念，意在號召人們“完成他小己的人格以貢獻于大的全體”[51]176，其精神特質是強調服務意識和公共精神。女性從“小己的人格”向“超人格”的完善，表明她們逐漸成長為社會的中堅力量和中流砥柱，鮮明的人格特征是“明瞭他在社會地位的重要，而不失去他應負的使命”。[52]簡言之，中國現代女性進入社會場域后，人格話語既是她們的意志基石和行為規(guī)范，也是她們對自身社會地位的努力爭取。

四、現代女性人格話語的國家意志意涵在抗戰(zhàn)救國中集中呈現

中國現代女性人格話語最早是通過“國家人格”這一概念表述，同實現民族國家主權獨立的意愿緊密聯系了起來?！皣胰烁瘛备拍钭钤绠a生、言說于民國初年。熊元翰、熊元襄兄弟作為中國現代法學傳播先驅，于1912 年共同發(fā)文《平時戰(zhàn)時國際公法》，首次向民眾提出了“國家人格”概念，意指全體國人是中國在“國際法上權利義務之主體者”，激勵國人意識到“國家人格即是國際能力，它是動態(tài)的，是能夠不斷提升的”。[53]73-74在“國家人格”話語激發(fā)出了國人國家主權意志，意愿中華民族成為世界歷史主體的基礎上，更具個體普遍性和責任意識的“人格救國”論呼之欲出?！叭烁窬葒闭撟钤缡怯稍谌A基督教領袖余日章提出。1919年歐戰(zhàn)結束后，中國平民主義教育思潮風行，余日章以中華基督教青年會全國協會總干事的身份，大力推行“人格救國”理念，當中帶有明顯的自由主義思想風格和個人主義關切論調。很快，孫中山對“人格救國”進行了政治闡發(fā)，提出“我們要造成一個好國家，便先要人人有好人格”。[54]2孫中山對“人格救國”論進行政治性闡發(fā)，根源他一直“強調國民心理建設，尤其是精神層面的建設”思路。[55]93此后，這一政治性的“人格救國”話語迅速傳播開來，激發(fā)起國人“愛國”的政治道德。

政治性“人格救國”理念在女學教育領域很快實現制度化。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在1928 年組織召開了第一次全國教育會議，會上通過了婦女活動家、教育家張默君的議案。該議案提出“黨國教育宗旨”是“以人格救國實現三民主義以固國本”。[56]220這表明政府層面已經開始把人格置于國家政策范疇來理解：“為爭取民族的生存”，就要“培養(yǎng)每個人的國民人格”。[57]1935 年，“人格救國”概念進入了高中《公民》的教科書，以“人格平等”的獨立自主精神，培養(yǎng)青年愛國、抵抗侵略的斗爭精神。進入了官方教育體制的“人格救國”話語，迅速向年輕女學生群體傾注和滲透。黃炎培在日記中記錄，1931 年12 月11 日到“松江省立女子中學”做了“國難聲中女子應盡的責任”的演講；同月21日又到上海創(chuàng)制中學（該校有女生）發(fā)表了“科學救國、人格救國”[58]54的演講。顯見，“人格救國”話語在教育領域體制化后，學校重點培養(yǎng)女學生“以人格和道德為出發(fā)點”，把“救國”看作“唯一出路”[59]，實現了對女性加入救國行列的社會動員。

社會動員女性人格救國初期，人們多慣性地沿著女性職業(yè)化的思路，著眼于女性的就業(yè)盡責情況。主流輿論一度提出女性“救亡根本的辦法，只有從國民經濟建設上努力”。[60]女性群體對此多持肯定態(tài)度，認同男子上前線，女子有責任維持社會事務，去做職業(yè)工作，諸如“郵政、商務、交通，及耕種田地與管理畜牧”等。[61]26面對戰(zhàn)時女性職業(yè)化的趨強態(tài)勢，一度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社會反應：一種是要把女性拉回家庭，重做“賢妻良母”，盡其家庭責任；另一種則是繼續(xù)鼓動女性成為女職員，盡到對國家社會的責任。上述兩種相異觀點的并存暴露出，當女性深度介入國家社會事務中后，因現實制度保障不足，不可避免地會陷入公與私、國家與家庭的結構性兩難困境中。民族國家對女性力量的剛性需要，以及女性群體對“愛國有的是途徑”[61]61的理性認知與實踐，都表明女性唯有投身職業(yè)和救國的雙重奮斗中，才能真正開拓出前程。

很快，就在“人格圓滿”“健全人格”等帶有鮮明愛國主義意涵的話語言說中，大量女性投身到了抗戰(zhàn)救國運動中。1937 年的《良友》雜志上，刊出了一組女性為前線將士織絨線衫、制作棉馬甲、縫紉衣服，以及暨南女大學生趕制運往前線棉衣的照片，以期鼓勵、號召更多女性“做個救國救民的時代戰(zhàn)士”，為抗戰(zhàn)救國做出貢獻。同時，動員女性抗戰(zhàn)愛國的群團組織紛紛成立。如1937 年7月，何香凝和宋慶齡在上海成立了“中國婦女抗戰(zhàn)后援會”。同年8 月1 日，宋美齡在南京號召成立了“中國婦女慰勞自衛(wèi)抗戰(zhàn)將士總會”。這些女性團體組織女性以各種形式加入抗戰(zhàn)救國行動當中去。例如1938 年武漢戰(zhàn)役中，大量女性通過以下五種形式投入其中：一是組織家庭婦女縫紉工作團；二是建立以女工女學生為骨干的婦女戰(zhàn)地工作團；三是組織抗屬訪問團和抗屬工作團；四是組織救護工作團；五是組織洗衣隊，給傷病兵員及軍隊切實幫助。[62]

總體來看，“人格救國”話語在女性職業(yè)化的基礎上，將女性個體人格與國家主義對接，有效動員了女性投身抗戰(zhàn)救國運動。女性對國家、社會責任的選擇擔當，標志著她們的現代人格達到了一個歷史新高度。女性依托職業(yè)晉升為國家主體后，女性人格進一步向國家主義化方向發(fā)展。此間，曾經困擾女性的職業(yè)正當化問題，基本上得到了體制性解決。這說明，女性唯有成為國家行動主體，其職業(yè)價值才會得到社會認可。與此同時，女性人格明顯向兩個方向分化：一是同中國自由主義政治理念結緣，強調女性較之男性人格的差異，凸顯女性人格的女性氣質；二是以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理論為指導，政治上進一步推動婦女解放運動同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相融合。

五、現代女性人格話語在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理論指導下的國家社會旨歸

在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理論中，婦女解放是社會革命的有機組成部分。中國共產黨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成立伊始就高度重視人格話語下的婦女經濟獨立問題。以陳獨秀為代表，他贊同婦女須經濟獨立方有人格的主流觀點，主張女性獲得經濟獨立的根本途徑是，包括女性自身在內的廣大民眾加入階級斗爭中，進行社會革命。這一主張在1922 年中國共產黨召開的第二次代表大會中，獲得了初步制度化保障。中共二大通過了黨的歷史上第一個關于婦女運動的決議，提出婦女解放運動是社會革命的有機組成部分；確定婦女加入革命斗爭的具體目標是“根本解除婦女家庭的奴隸地位”[63]29，保護女性勞動者的利益，爭得平等工價等。此后，實現人格話語中的女性經濟獨立，成為共產黨人組織、動員婦女進行社會革命的基本動力和目標。例如，共產黨成立初期主要立足于上海、天津等產業(yè)化女工較多的大城市，關切包括勞工婦女在內的最廣大勞動者的解放問題，提出婦女經濟獨立的主要阻礙是“社會經濟組織不許婦女有勞動的權利”。[63]3為此，共產黨人主張通過社會革命實現“人人有勞動權，人人有生存權”。[63]23二十余年后，彭德懷曾撰文就相應革命成果進行了總結性表述：尊重婦女勞動，保護婦女日常權利尤其是經濟獨立即為保障婦女人格，這正是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重要政治目標。[64]676正是在保護勞工婦女基本經濟權益的基礎上，有效組織動員她們成為革命的有生力量。

在女性人格話語驅動下為實現婦女經濟獨立，共產黨早期主要批判了婦女職業(yè)化進程中的三種不充分、不平等現象：一是，成為知識女性進入職業(yè)狀態(tài)的數量過少。女性接受高等教育獲得工作機會取得經濟獨立，是“少數特權階級女子得到經濟獨立的方法，決不是全體女子得到經濟獨立的方法”。[65]二是，以體力勞動為主的女工收入過于微薄。大量女工受到了國際資本、國內資本家剝削，勞動付出多，勞動環(huán)境差，勞動收入低。三是，職業(yè)待遇存在性別不公?！爸亲R分子的婦女，當教員、當公務員、當行員，以及其他類似的職業(yè)”[66]，在工作待遇上不及男子，同工不同酬，職業(yè)尊重不足。為解決婦女經濟獨立問題，共產黨把婦女解放運動內嵌在了中國社會革命結構之中，以社會問題的解決作為婦女問題得以解決的先決條件。質言之，共產黨人兼任了婦女解放論者同時就是社會革命家的雙重角色。雙重角色聚焦一處，共產黨十分重視組織、動員婦女聯合起來進行社會革命，最終實現自身的解放。其中組織、領導的具體方法，就是女性主義學者柯臨清指出的：通過將“婦女解放”和“男女平等”話語嵌入到整個民族的人格之中，領導婦女投身到無產階級社會革命當中。

共產黨領導全民族抗戰(zhàn)期間，中國現代女性的人格話語實踐同實現國家主權獨立的總體斗爭目標緊密融合在了一起。1937 年9 月，中共中央組織部頒布《婦女工作大綱》，確定了此后工作重心是“動員婦女力量參加抗戰(zhàn)，爭取抗戰(zhàn)勝利為基本任務”。[67]1為此，共產黨組織大量女工，特別是人數眾多的農村婦女參加了“敵后斗爭、教育和生產三個中心任務”：即加入抗敵婦女會進行抗戰(zhàn)自衛(wèi)；教育子女、群眾鼓勵丈夫抗戰(zhàn)救國；投入邊區(qū)經濟建設和農業(yè)生產。[64]680隨著工農婦女在抗戰(zhàn)救國中發(fā)揮出了越來越大的作用，她們作為革命力量日益受到黨的重視，由此社會地位得到顯著提高。1939 年7 月，毛澤東在延安中國女子大學開學典禮上講話，就充分肯定“婦女在抗戰(zhàn)中有非常重大的作用”。[67]149鄧穎超從女性視角感悟到：“中國婦女解放，也只有在參加抗日的民族自衛(wèi)戰(zhàn)爭的最后勝利中，才能獲得?！盵67]11這與奮戰(zhàn)在抗戰(zhàn)救國各條戰(zhàn)線上廣大工農婦女的切身體驗是完全一致的，唯有取得抗戰(zhàn)救國的最后勝利，才能真正“奠定婦女初步解放的基礎”。[64]569

在廣大工農婦女為抗戰(zhàn)救國做出眾多貢獻并獲得解放的革命實踐中，進行工農業(yè)生產實現經濟獨立一直是核心內容。共產黨領導邊區(qū)婦女運動的工作重心是，鑒于“動員婦女參加生產是保護婦女切身利益最中心的環(huán)節(jié)”[64]647，有效組織邊區(qū)婦女從事各項生產建設。從全局來看，男子參戰(zhàn)抗日，經濟生產任務就多落在婦女身上，故而，在生產戰(zhàn)線上發(fā)揮出婦女力量，不僅是解決生產問題，也是解決抗日戰(zhàn)爭的問題，更是在根本上解決婦女問題。正是在這意義上，毛澤東在陜甘寧邊區(qū)參議會上強調，動員組織婦女走向生產戰(zhàn)線，就是對婦女解放問題的根本解決。朱德在陜甘寧邊區(qū)婦聯會議上面對婦女時，直接表明“婦女要求得到真正的解放，必須在經濟上能夠獨立生產”。[67]276總攬當時共產黨人對于婦女職業(yè)價值的認識，一名叫喬理清的中共黨員的觀點頗具代表性。他主張，解決婦女職業(yè)問題應“著眼于民族事業(yè)社會事業(yè)”去解決，婦女自身根本上須“以民族的社會的革命事業(yè)當作自己的職業(yè)努力奮斗”。[68]

抗戰(zhàn)救國時期加強黨對婦女運動領導的同時，旗幟鮮明地反對婦女主義。那么何為婦女主義？簡要來說，就是把婦女運動束縛在婦女自身的狹小圈子里，而不是將其融入總體革命目標任務之中來規(guī)劃實施。婦女主義帶有主觀主義和孤立主義特征，主要體現在以下三方面：一是對婦女問題的探源上，不是從社會問題，特別是從社會經濟基礎上思考婦女被壓迫的根源，而是簡單歸咎于男子，形成性別對立；二是在斗爭方式上，不是從民族解放中取得婦女解放，而是只依賴于婦女覺悟后與男子斗爭，流于男女對立；三是在工作作風上急于求成，不耐心做系統(tǒng)中的點滴工作，一味憤慨地以情緒化斗爭對抗輕視婦女的言行，工作成效不高。對于婦女主義的危害，彭德懷曾切中要害地指出，它會使婦女運動因失去廣大工農群眾的同情而踏步不前，故此，他強調務必認識到“階級壓迫是主要的、不可調和的矛盾，而男女不平等則是由階級社會產生的附屬矛盾”。[64]677顯見，共產黨反對婦女主義，是為了更好地把婦女運動融入抗戰(zhàn)救國的總體運動之中，以更有效地組織動員包括婦女在內的革命進步力量取得勝利。

人民解放戰(zhàn)爭時期，隨著共產黨領導的土改運動的迅猛推進，解放區(qū)婦女都獲得了一份“耕者有其田”的地權，在前所未有的廣泛性上真正具備了經濟獨立的制度基礎。在這一社會背景下，共產黨領導婦女運動的重心是全力支援人民民主抗戰(zhàn)勝利，建立新中國。整個解放戰(zhàn)爭期間，解放區(qū)婦女參加農業(yè)生產的人數達到勞動婦女的70%以上。廣大婦女圍繞農事生產和手工紡織，生產出了大量擁軍勞軍物資支援前線，支持解放戰(zhàn)爭取得勝利。解放區(qū)1.7 億人民，300 余萬解放軍所穿用的布匹幾乎完全靠農村婦女和工廠女工親手紡織。廣大婦女在支援人民解放戰(zhàn)爭的光輝事業(yè)里，勞動覺悟性和積極性大大提高，涌現出大量生產模范、勞動英雄。榮譽既是對婦女革命貢獻的肯定，也是對婦女社會地位的提升。對于這種變化，解放區(qū)群眾給予了積極回應。如太岳革命根據地，當地群眾就有感于婦女的重大貢獻，不僅改變了“孩子娘們不頂事”的偏見，還編唱歌謠稱頌婦女“挖苗割麥都能干，勞動生產能頂漢”。[69]335廣大婦女們也強烈感受到，參加社會勞動和提升自身地位內在的具有一致性和統(tǒng)一性。女共產黨員區(qū)夢覺的體會就頗具普遍性：“婦女必須要參加生產，以推進社會的發(fā)展，爭取經濟獨立，這是婦女解放運動的關鍵?！盵69]426

綜上所論，中國女性人格話語是一個在現代中國社會具有普遍性價值的意義體系。伴隨著中國現代女性人格話語的不斷自我否定和自我超越，在知識內容和意涵所指上都帶有鮮明的階段性特征。清末民初，女性在女學時期被賦予的權利型人格，對政權多持批判性姿態(tài)。政權從北洋軍閥易手國民黨，正值女性群體以職業(yè)為本位進行努力之際，女性人格中主體意識及自主性特征大幅提升。全民族抗戰(zhàn)中，女性人格從崇尚個人奮斗轉向國家主義。人格權利最終取決于相互承認，人格權利的最完整實現只能在承認的最高形式階段——具有完全獨立主權且以人民為中心的民族國家政權——才會出現。這成為中國現代女性投身新民主主義革命、迎接革命勝利的內在邏輯。

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婦女運動，是以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理論為指導，把女性人格權利的實現同無產階級民族主義運動有機統(tǒng)一在了一起，隨著新中國的建立，女性獲得了作為中國人的政治經濟解放。在上述歷程中，中國女性人格話語實現了從封建主義、自由主義形態(tài)向馬克思主義形態(tài)的演化，從中不僅彰顯出了中國女性現代化轉型的歷史邏輯和路徑特征，還為新中國建立男女平等的社會組織結構，樹立起了社會文化心理根基。另外，中國現代女性人格話語中富含的女性主義文化要素，也為新時代推動中國婦女發(fā)展事業(yè)進入新階段，提供了進一步完善性別平等社會關系的重要文化建構和文化批判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