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鵬 陳夢妍
韓愈古文是歷代評點家們熱衷的對象。清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集大成時期,因而也成了韓文評點的集大成時期,涌現(xiàn)出了諸多評點韓文的專著。由于學界長期對評點的忽視,因而對這些評點本也相應缺乏認識。本文將搜羅存世的韓文評點本,其中包括一些稀見的稿鈔本,并對之進行簡單的介紹和分析,從而為學界研究韓文的藝術特色,以及韓文在清代的接受研究提供有價值的原始資料。
一、《韓昌黎文啟》(三卷),清代吳輅父子評選
此書較為罕見,據(jù)筆者所見,僅南京圖書館和浙江圖書館藏,順治十七年(1660)“古吳李秀芝”刻本。吳輅,字幼輿,號念克氏,授廣西桂林府推官。書前有署“韓文敘”一文,據(jù)此序稱,吳輅編纂此書的主要目的是為世人揭示出韓文的“門室堂奧”。為此,書于每篇文章題目之下皆有類似“解題”之類的一段話,大體介紹本文的寫作時間、寫作背景等。又有“選例”四則:“慎出入”“詳考注”“嚴刪訂”“輯評語”。文中有旁批,文末有尾評,集錄林茂貞、孫月峰、茅鹿門等的評語,同時,又補吳輅及其二子吳淯世、吳澤世之評?!俄n昌黎文啟》作為明末清初一部批點韓文的著作,明顯帶有由明向清過渡的痕跡。書中除集錄了大量孫礦、茅坤、唐順等明人的評語外,在此基礎還增設了“解題”“考”等新內(nèi)容,因而,開啟了清代韓文評點的新局面。
二、《韓子粹言》(不分卷),清代李光地輯選并批點
李光地,字晉卿,康熙九年(1670)進士。李光地十分推崇程朱理學,《韓子粹言》是李光地編纂的一部關于韓愈的古文選本,并對所收文章進行批點和品評。全書不分卷,共收錄韓文五十七篇。
李光地作為清初官高位顯的理學名臣,其對韓文的品評多是從理學的角度來切入的。《韓子粹言》首選韓愈著名的《五原》中的四篇文章,即《原性》《原道》《原人》《原鬼》,而舍棄了《原毀》一文,究其原因,是其與理學沒有關涉。
李光地對韓文的品評也多閃耀著理學的光輝,如《原性》首兩句:“性也者,與生俱生也;情也者,接于物而生也?!崩罟獾孛寂捌饍删錁O精。程子曰:‘心如谷種,其生之理為性,其陽氣之發(fā)則情也。故‘性字從‘心、從‘生,言生理之與生俱生者也?!樽謴摹膹摹?,如草木之萌芽,初發(fā)感于物而生者也?!?/p>
很顯然,作為清初重要的理學名臣李光地在《韓子粹言》一書中,無論是對韓文篇章的重新排序,還是對韓文文義的具體解讀,都是從理學的立場上進行的,因而也將韓愈打造成了一位重要的理學文人。
三、《韓筆酌蠡》(三十卷),清代盧軒評輯
盧軒,字素功,號六以,官至三甲庶吉士。書名《韓筆酌蠡》,按其“例言”稱:“取杜牧之詩‘杜詩韓筆,今所謂‘文,古所謂‘筆,故不錄詩賦?!比珪?,只錄韓愈之文,而不含詩和賦。
《韓筆酌蠡》是一部集箋釋、編纂、評點為一體的研究韓文的著作。其中箋釋方面,最主要的是在文中加之以音釋。在韓文編纂方面,其與李漢所編纂的原韓集文體分類相比發(fā)生了三方面的變化:一是新增文體,二是將李漢原文體分類中含混不清者進一步細化,三是將李漢原文體分類的先后次序進行了調(diào)整。在評點方面,盧軒認為韓文最大的藝術特點是“紆徐為妍”,即韓文多非一氣直下,而是呈現(xiàn)出婉轉(zhuǎn)暢達之美。
盧軒的《韓筆酌蠡》在清代首次將韓文篇章次第進行了嘗試性的修正,又以“編年”為序,將之重新排纂,無疑對后世韓集的重新修訂提供了有益的經(jīng)驗與視角。
四、《韓文起》,清代林云銘評選
林云銘(1628—1697),福建閩縣人,字道昭,號西仲,順治十五年(1658) 進士。而《韓文起》一書,即是林云銘在《古文析義》評選韓文的基礎上又增入韓文之其他篇目而撰成的。
林云銘的《韓文起》作為一部重要的韓文評選本,與其他選本相比具有以下特點:一是“析制度”,即查證出各個朝代制度沿革的情況;二是“辨人事”,即搞清楚韓文中其人、其事的來龍去脈;三是“考時地”,即考證出韓文所值之時與所處之地;四是“增碑銘”,即在選文中增加一些韓愈所寫的墓志銘。
《韓文起》的評點形式主要是文中夾批和文后總評。在評點中,林云銘認為韓文本于經(jīng)史,因而“含蓄之極,又發(fā)明至盡”。在藝術特色方面,林云銘將其歸納為“自然”,是指韓愈“學文該博”基礎上的“醞釀脫化”之功。
不同于一般韓文評點本只重視品評,《韓文起》集校、注、考、評合而為一,因而,也成為一部研究韓文的集大成之作。
五、《韓文論述》(十二卷),清代沈訚評選
沈訚,字師閔,博學善為古文,著有《韓文論述》《杜詩箋注》等。
沈訚在書首自序中對其編選此書的初衷和用意做了具體論述,其認為“文”大要是由“義”“辭”“法”三部分組成,三部分互相牽連,共同形成了所謂的“文”。但“文”發(fā)展到宋“率雜亂而無序”,而造成此種局面的最終原因是為文之“法”的缺失。盡管《左傳》《史記》是文“法”之最高典范,但考慮到“其辭義渾穆而法神化”,初學者對此可能不能遽識。而韓愈之文實為《左》《史》嫡傳,文風又復“平正明達”,更加有利于初學者入門。因此,沈訚選取了七十二篇最能體現(xiàn)韓文“文法”的作品,“詳其事,發(fā)其義,剖其辭,而標揭其法”(沈訚《唐韓文公文》)。
沈訚在《韓文論述》中的批點主要是文中夾批和文后總評,與其他的韓文批點本相比,此書的文中夾批尤其繁密,幾乎每句之后都會有批語,讓人難免會產(chǎn)生蕪累之感。對此,沈訚在序后的“例言”中進行了說明:
文中小批間有淺近處,間有似可省去處,其亦批而載之,有故焉。宋元人文,起首一二行,只四五語有病耳;至四五行,即十余語有病矣。再至十行、二十行,惟見瑕疵滿幅,幾不得謂之成文。其根由于層折不分劃與句語無歸宿,故至此。
沈訚認為宋元文“瑕疵滿幅”,其根源在于宋元人為文“層折不分劃與句語無歸宿”。因而,在書中通過夾批的形式將文章的“層折”和語句的“歸宿”直接闡發(fā)明白,從而為后世學文者“不犯宋元人之病”。由此看來,本書看似蕪雜繁密的評點不僅不是本書的弊端,反而恰恰是沈訚的良苦用心所在。
六、《韓文集成》(不分卷),清代華達輯評
此書現(xiàn)藏于北京大學圖書館,稿本。書首有“韓文集成題辭”及“續(xù)題”二篇序。按梁谿華達,生卒年及生平不詳。此書乃其歷時四年時間研讀韓文的成果。此書現(xiàn)存上、下二卷,共收韓文三十九篇。據(jù)此推測,乃一殘存稿本。
書名“集成”,即“題辭”中所言的“匯諸家之說,而參以管見,評其集”。按“凡例”可知,所謂的“諸家之說”,主要有宋代朱熹的《韓文考異》、明代徐氏東雅堂刻的《昌黎先生集》、明代茅坤評選的《唐宋八大家文鈔》、明代蔣之翹輯注的《韓柳合刻全集》、明代王聞修的《唐宋八大家瀆編》、清代儲欣的《唐宋十大家全集錄》、清代林云銘的《韓文起》等。華達或采其注釋,如文中之注釋多來自《韓文考異》;或采其評語,如文中之夾批評語多來自茅坤、儲欣、林云銘等人。由此看來,“集成”之名,確實是名實相符。但此書并非先前關于韓愈注釋、評論資料的一個簡單的匯集,華達在輯選前人成果的基礎上又“參以管見,評其集”。
七、《韓子文鈔》(十卷),清代林明倫評選
林明倫,號穆菴,乾隆十三年(1748)進士。林明倫在篇首序言中高度贊頌了韓愈“扶樹教道之功”及其“為文辭必己出,不泥古陳,搜抉怪奇,歸于從順”的為文主張。因而,便從韓文中選取了一百三十五篇,“篇分細段,段注其義法于下,以便觀覽”。
林明倫的評點十分重視文章段落、層次的劃分,都將此作為古文“文法”的集中體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林明倫從古文“義法”的角度來考證,舍棄了《原鬼》《原毀》《諱辨》等作,其原因是這些文章或在內(nèi)容方面,或在文章形式方面,不合“義法”要求。由此看來,林明倫對韓文的探究不僅深刻,還頗有其獨到之處。
八、《韓文一得》(上下二卷),清代單為鏓選評
浙江省圖書館藏單佑范抄本,二冊。單為鏓,字伯平,高密人。道光五年(1825)舉人。私淑方苞。書首有“道光二十七年(1847)七月既望高密單為總伯平甫自序”,其中有言:“是書自歐陽公而后,本朝得其傳者,惟桐城方氏。曩從族祖紫溟先生家見桐城手批朱子考異本,間加朱墨,義蘊精深。后見果府所刊韓文,皆載桐城評語,而朱墨之義,無所發(fā)明。二十余年來,□繹其意,參以各家之說,私成一書?!睍媚P抄錄,有眉批、旁批,文后有總評。
由此看來,單為鏓的《韓文一得》其實主要不是評點韓文的,而是具體去闡釋方苞在評點韓文時所用“朱墨”的“義蘊精神”。
單為鏓繼承了桐城派的批點傳統(tǒng),重視對文章結構以及層次的劃分,查找文中的“眼目”和“關鍵”,從而達到對韓文“文法”的解析。在文法溯源方面,單為鏓認為韓文受左氏影響最深。其對《與孟尚書書》“釋老之害,過于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句,評云:“‘釋老四語,即《左傳》‘今吳不如過,而越大于少康二句義法,乃知昌黎文字,直從左氏得來。”又其評《送區(qū)冊序》一文云:“此文前半提‘窮字,后半反對‘窮字。前半一色筆墨,后半一色筆墨。而中間過峽處,卻先反激次段,一筆作收。再正承首段,一筆作領,然后轉(zhuǎn)落。法本左氏。”
單為鏓通過《韓文一得》主要是為了闡發(fā)方苞評點中“點”的意蘊。并且對韓文的文法多有發(fā)明,因而是一部頗有特色又極其重要的桐城派批點韓文的代表之作。
九、《韓文百篇編年》(不分卷),清代劉成忠選評
劉成忠(1818—1884),字子恕,咸豐二年(1852)進士,著名小說家劉鶚之父?!俄n文百篇編年》是劉成忠研讀評閱韓文的結晶。
《韓文百篇編年》共選韓文一百篇,分上、中、下三卷。按書首“序”言,劉成忠于同治八年(1869)讀韓文,首探韓文之“法”,又繼之以“義”,再辨析其神理、氣韻,最終將之按年編排,便使韓文之發(fā)展歷程了然于目。
劉成忠對此書之評點,著重從文法角度上進行。一方面,總結和概括韓文所用之文法,如《雜說·龍噓氣成云》一文后評云:
韓文篇法略有數(shù)種:謹嚴布置中藏變化,如高山深林巨谷,人不能測。蓋公所極意經(jīng)營者,《原道》《爭臣論》《師說》等篇是也;忽起忽落,乍斷乍續(xù),若《守戒》《上李巽書》等篇是也;一氣轉(zhuǎn)折洄漩反復,以刀劃之而不斷,若《答李翊書》《后二十九日復上書》及諸短篇是也;創(chuàng)立一格,前無古人,可一不可再,若《畫記》《送孟郊序》《送楊巨源序》等篇是也;引紙直書,期于達意,不立間架,而自饒邱壑,《答崔立之書》《與孟簡書》等篇是也。
《韓文百篇編年》是對韓文“文法”進行總結和細致周密分析融為一體的一部重要著作。
十、《韓文故》(十三卷),清代高澍然評選
高澍然,字時野,嘉慶六年(1801)舉人。書首富陽周凱在“序”中認為書名“故”字有“通其故”與“仍其故”兩層含義,即“注”與“評”的結合。
《韓文故》全書十三卷,收錄韓文二百九十八首。又有“刪目”,高澍然認為現(xiàn)存世的韓集整理本中混入了大量的偽文、病文,理應刪除,共刪韓文六十四首。
作為一部評點著作,《韓文故》中的批點方式以眉批、旁批,以及文后總評三種方式。高澍然作為桐城派的一員,著重從文法、文氣等方面對韓文進行了細致周密的品評。他把韓文的藝術特色歸結為“易良”二字。所謂的“易良”是指韓文在文體、文風,以及意旨方面所形成的一種總的特征。
綜上不難看出,韓文評點在清代已呈現(xiàn)出繁盛之局面,多種評點韓文的專著不斷涌現(xiàn)。同宋、明時期的韓文評點相比,清代韓文評點的最大特點便是濡染了清代重考據(jù)的學術理路。
因而,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過往韓文評點流于虛浮的弊端,從而大大推動和促進了韓文評點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