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和歌辭昭君詩中王昭君形象的三重意蘊

曹藝鑫

詩至唐代至巔峰，追溯其開端，可至先秦之歌謠及《詩經(jīng)》，而從《詩經(jīng)》時代到大唐盛世的漫漫長河，樂府民歌以其旺盛的生命力上承《詩經(jīng)》之禮樂文化與“觀風(fēng)俗”之精神，下啟詩人的現(xiàn)實創(chuàng)作。樂府詩中最廣為流傳的是相和歌辭和雜曲歌辭，其中相和歌辭演唱時“絲竹更相和，執(zhí)節(jié)者歌”（沈約《宋書·樂志》），分為相和六引、相和曲、吟嘆曲、平調(diào)曲、清調(diào)曲、瑟調(diào)曲、楚調(diào)曲和大曲等類。

相和歌辭記載有歌詠昭君故事的《王明君》?！锻趺骶窞橄嗪透柁o四中的吟嘆曲，同題之作共四十五首，皆是歌詠漢代漢元帝時期昭君出塞的故事，只是題目稍有區(qū)別，有《王明君》一首，《王昭君》二十九首，《明君詞》十三首，《昭君嘆》二首。詩在細(xì)節(jié)與感情傾向上有所不同，而在這同與不同之間，可以窺見詩中所塑造的王昭君形象的三重意蘊。

關(guān)于王昭君的故事，史書只是記載史事，并未有過多情感寄寓。班固的《漢書·匈奴傳》載：“竟寧元年，單于復(fù)入朝，禮賜如初……單于自言愿婿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嬙字昭君賜單于，單于歡喜?！狈稌显凇逗鬂h書·南匈奴列傳》中寫道：“初，元帝時，（昭君）以良家子選入掖庭。時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賜之。昭君入宮數(shù)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于失信，遂與匈奴?！倍蟮脑娮鲃t更加傾向于王昭君的內(nèi)心世界：她被迫和親的哀怨、身處胡地的凄涼。從《樂府詩集》的相和歌辭收集的這四十五首詠嘆昭君之作中，我們可以看到王昭君形象的三重意蘊，甚至隱于昭君形象之下的和親女子的命運。

一、無法主宰命運的和親女子

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這是王昭君這一人物所呈現(xiàn)出的最主要的一層意蘊，由不得寵的后宮妃子到遠(yuǎn)嫁匈奴的和親公主，王昭君始終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昭君詩大部分主旨是“憐其遠(yuǎn)嫁”，從而抒寫其哀怨的心境，以石崇的《王明君》最具代表性：“我本漢家子，將適單于庭。辭訣未及終，前驅(qū)已抗旌。仆御涕流離，轅馬為悲鳴。哀郁傷五內(nèi)，泣淚沾朱纓。行行日已遠(yuǎn)，遂造匈奴城。……朝華不足歡，甘與秋草并。傳語后世人，遠(yuǎn)嫁難為情。”《唐書·樂志》載：“晉石崇妓綠珠善舞，以此曲教之，而自制新歌”，即是沿用舊曲而自創(chuàng)新辭。石崇此詩名為《王明君》，是為避司馬昭之諱，故晉人謂昭君為明君。全詩彌漫著哀怨之情，這在詩歌的小序中已點明：“匈奴盛，請婚于漢，元帝以后宮良家子明君配焉。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其造新曲，多哀怨之聲，故敘之于紙云爾?！?/p>

值得一提的是，石崇所作此詩并未用常見的旁觀者角度，而是用了“代言體”，通篇以王昭君的口吻敘述抒情?！拔冶緷h家子，將適單于庭”點明身份的同時也烘托出了悲劇氣氛，作為政治手段下的犧牲品遠(yuǎn)嫁匈奴，便幾乎一生無還朝希望。還未辭別完就已經(jīng)要出發(fā)，仆從和御者泣涕漣漣，就連馬都為她悲鳴。詩人先寫仆從的表現(xiàn)，昭君心中的悲就更顯深厚?！靶行腥找堰h(yuǎn)”，離大漢越來越遠(yuǎn)，到了匈奴的城內(nèi)?？稍谡丫睦铮瑵h匈不是一族，她無法安定地生活在這里，而匈奴“父死，妻其后母”的習(xí)俗也使得她更加不能接受，自我了結(jié)又實屬不容易，只能默默地茍且偷生，生存下去憑借的就是這郁積的憤懣。

可以說，“《王明君辭》最早確立了以‘哀郁悲怨為核心的情感基調(diào)”，也“開創(chuàng)了昭君詩運用‘代言體作為主要抒寫方式的創(chuàng)作藝術(shù)傳統(tǒng)”（張任《論石崇在昭君故事詩歌接受史上的意義》）。此后的詩都在不斷訴說著昭君遠(yuǎn)嫁異國的悲慘情狀。

除《王明君》外，縱觀整個主題的其他詩篇，主要通過以下兩個方面來寫昭君的悲戚。

首先，描寫胡地的蕭瑟與風(fēng)沙漫天。例如，“漢月正南遠(yuǎn)，燕山直北寒”（董思恭《王昭君》），“胡地?zé)o花草，春來不似春”（東方虬《王昭君三首》），“北風(fēng)雁急浮云秋，萬里獨見黃河流”（劉長卿《王昭君》），“玉關(guān)春色晚，金河路幾千”（上官儀《王昭君》），“塞外無春色，邊城有風(fēng)霜”（蕭紀(jì)《明君詞》）。一旦有漢與匈奴的對比，則越顯凄涼，如“漢宮草應(yīng)綠，胡庭沙正飛”（盧照鄰《王昭君》）。

其次，描寫昭君心境，獨自留在胡地，不得歸漢，一生都要獨留外族，心中不免哀怨與悲戚。例如，“漢使南還盡，胡中妾獨存”（崔國輔《王昭君》），“合殿恩中絕，交河使?jié)u稀”（盧照鄰《王昭君》），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都已歸漢，甚至連使者都不再見，昭君只能一人獨自留在陌生的匈奴，此時多么希望能回故土，即使不能久待，哪怕如同大雁一樣每年回歸一次也好，“愿逐三秋雁，年年一度歸”（盧照鄰《王昭君》），甚至希望漢室能夠像曹操贖回蔡琰一樣將她贖回?？蛇@一切都毫無希望，縱使她有落雁之美貌，而到胡地之后也無心裝扮，如“髻鬟風(fēng)拂散，眉黛雪沾殘。斟酌紅顏盡，何勞鏡里看”（董思恭《王昭君》），“莫將鉛粉匣，不用鏡花光”（顧朝陽《王昭君》），“自然衣帶緩，非是為腰身”（東方虬《王昭君三首》），“容顏日憔悴，有甚畫圖時”（郭元振《王昭君三首》），“淚點關(guān)山月，衣銷邊塞塵”（梁獻(xiàn)《王昭君》），“緘書待還使，淚盡白云天”（上官儀《王昭君》），“淚染上春衣，憂變?nèi)A年發(fā)”（張正見《明君詞》）。

昭君詩也許只是詩人有感而發(fā)，為昭君鳴不平、訴哀怨，也許有寄寓本朝之事，詠嫁異國之公主者。這時王昭君的形象就是千千萬萬個為兩國和平而被犧牲掉的女子形象，如李白的《王昭君二首》，元代蕭士赟在《分類補(bǔ)注李太白詩》中注“此二篇蓋借漢事以詠當(dāng)時公主出嫁異國者”。

有些詩作雖也是在哀嘆昭君遠(yuǎn)嫁匈奴和親的悲慘命運，但并沒有深刻挖掘，只是將其歸于命運，甚至歸于她的美貌，如施榮泰《王昭君》中的“蛾眉誤殺人”。四十五首詩中，十二首用了毛延壽的故事，但基本是在指責(zé)毛延壽，贊同王昭君的正直不阿，但也有如“自矜妖艷色，不顧丹青人”（劉長卿《王昭君》）的詩句，甚至指責(zé)昭君不賄畫師是“不識時務(wù)”。只有少數(shù)詩在表面的哀嘆之外，直指昭君悲劇的根本原因，如東方虬的《王昭君三首》其一“漢道初全盛，朝廷足武臣。何須薄命妾，辛苦遠(yuǎn)和親”，點出了王昭君悲劇的實質(zhì)是封建統(tǒng)治者造成的。司馬光說：“蓋上世帝王之御夷狄也，服則懷之以德，叛則震之以威，未聞與為婚姻也！”

二、士不遇的文人情懷

昭君無法掌控命運，在漢宮中“不被見御”，又被迫遠(yuǎn)嫁匈奴，與文人空有才華卻報國無門的境遇相通。于是，小小弱女子經(jīng)由文人描寫抒發(fā)，便不免帶有文人內(nèi)心的感慨，這與屈原在《楚辭》中用香草美人寄寓政治理想一致。這一主題以盧照鄰、李商隱的《王昭君》為代表。

盧照鄰的《王昭君》：“合殿恩中絕，交河使?jié)u稀。肝腸辭玉輦，形影向金微。漢宮草應(yīng)綠，胡庭沙正飛。愿逐三秋雁，年年一度歸?！被实邸岸髑橹械澜^”，將王昭君送往匈奴和親，只留王昭君獨自一人在匈奴形單影只。詩人哀王昭君之不幸，又何嘗不是抒發(fā)自己的郁郁不得志呢？

李商隱的《王昭君》：“毛延壽畫欲通神，忍為黃金不顧人。馬上琵琶行萬里，漢宮長有隔生春?！碧岬矫訅?，可知詩人是借鑒了《西京雜記》中所記載的毛延壽因向王昭君索要賄賂不成，而用畫筆掩蓋其美貌的故事?！靶腥f里”，越行越遠(yuǎn)就越念越深，無一字寫王昭君之哀，卻字字流露哀。“隔生春”一詞較晦澀，有以為用青冢（昭君墓）事，指昭君墓上苔草萌發(fā)生出春色，而昭君已為泉下人，是所謂“隔生春”；或指漢宮中所留昭君生前畫圖上的春風(fēng)面。無論“隔生春”意思如何，都可看出其中之悲。獨留胡地不能歸漢，縱有春風(fēng)面，又有何人賞識？而志士仁人滿腹才華不得重用，與此相通。張采田說：“赴職梓潼，托昭君以自寓也。令狐不省陳情，使之沉淪使府，從此漢宮有長隔之痛矣。巫山有昭君村故云。但分朋黨，不獎孤寒，從此萬里羈游，漢宮有長隔之痛矣。豈獨為昭君致慨哉！以昭君寓意，不覺其鄙淺也?！保ā队褙G生年譜會箋》）結(jié)合李商隱的生平，“三年入朝，京兆尹盧弘正奏署掾曹，令典箋奏。明年，令狐绹作相，商隱屢啟陳情，绹不之省”（劉煦《舊唐書》），李商隱無還朝希望，王昭君無歸漢機(jī)會，二者不能說毫無關(guān)聯(lián)。

鮑照的《王昭君》：“既事轉(zhuǎn)蓬遠(yuǎn)，心隨雁路絕。”詩人慨嘆昭君的身世命運如同飄零的蓬草。鮑照是南朝宋的文人，出身貧寒，獻(xiàn)詩被賞識后歷仕諸王，其命運又何嘗不是如同飄零的蓬草一般？

庾信的《明君詞》：“斂眉光祿塞，還望夫人城。片片紅顏落，雙雙淚眼生。冰河牽馬渡，雪路抱鞍行。胡風(fēng)入骨冷，夜月照心明。方調(diào)琴上曲，變?nèi)牒章??！痹撛妼懻丫鋈局性竭^胡漢邊界時的所見所感，表達(dá)了王昭君來到北方塞外之后，懷念家鄉(xiāng)的心情。庾信出使西魏，被留于長安，雖受到恩寵禮遇，但始終思念故國，鄉(xiāng)關(guān)之思充斥于他的詩賦之中，此時，昭君之思鄉(xiāng)也是詩人本人的思鄉(xiāng)之情。

后世也有詩人仍借詠王昭君抒發(fā)自己對政治的感慨，尤為著名的是王安石的《明妃曲》，一句“當(dāng)時枉殺毛延壽”點明了昭君悲劇產(chǎn)生的原因并不是畫師將其畫丑，致使“明珠”蒙塵不被賞識，歸根結(jié)底在于皇帝自身。

三、胡漢休兵的功臣與英雄

這一重意蘊只在史書中客觀地一筆帶過，詩歌中很少被提及。這時，王昭君的形象脫離了她的自身情感，而被詩人放在歷史長河中去評判，“仙娥今下嫁，驕子自同和。劍戟歸田盡，牛羊繞塞多”（令狐楚《王昭君三首》）。當(dāng)時中原強(qiáng)盛，因此將和親女子嫁入少數(shù)民族稱為“下嫁”，一個“仙娥”又不著痕跡地體現(xiàn)了昭君的美貌。昭君出塞換來漢、匈的和平，避免戰(zhàn)爭與流血，將士們都解甲歸田，邊塞牛羊成群。這是相和歌辭的昭君詩中唯一一首寫昭君和親的巨大政治作用的詩，其他詩歌的基調(diào)都是哀嘆昭君的命運。王季思對此指出，“漢魏時代的民間藝人大都從昭君個人的不幸遭遇中選取素材，提煉為文藝作品，絕少留意到昭君的出塞和親給胡漢兩族帶來親睦團(tuán)結(jié)的政治影響”，這一切“決定于當(dāng)時的政治形勢和社會現(xiàn)實。漢魏時期漢族王朝力量比較強(qiáng)大，而北方少數(shù)民族在社會發(fā)展方面又比較落后，力量分散，不足以同漢族抗衡，民族矛盾不像封建社會后期那么突出”（《王季思學(xué)術(shù)論著自選集》）。郭沫若在《中國史稿》中也肯定“昭君出塞成為漢朝和匈奴和好的歷史佳話”。

王昭君成為民族英雄，既是時勢造英雄，也是因為她有智慧與膽識。

四、創(chuàng)作原因

由哀怨的妃子到文人情懷，再到民族英雄，三重人格一重一重豐富起來，構(gòu)成了詩人視角下的王昭君形象。

然而，是什么促使詩人借王昭君形象發(fā)出如此詠嘆呢？

相和歌辭中收集了魏晉南北朝歌詠王昭君詩歌共十首，內(nèi)容都為詠嘆昭君命運。長篇如石崇和沈約的作品，都完整敘述了昭君從漢宮向胡地出發(fā)及到達(dá)胡地之后的心境；短篇作品則選取一個角度，多是寫邊塞的荒涼和昭君由此生發(fā)的命運飄零之感。這一時期的詩歌都在歌詠昭君命運，與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社會狀況有很大關(guān)系。魏晉南北朝時期，整個社會都逐漸陷入一種無秩序的混亂狀態(tài)：戰(zhàn)亂與政治迫害等使時人往往感到前途渺茫、生命沒有保障，因此詩歌中多詠嘆與哀怨。

在《樂府詩集》的相和歌辭中記載的隋唐寫王昭君的詩歌有三十多首，跨越唐朝各個階段。詩人借王昭君表現(xiàn)情思：一是隋唐雖開設(shè)科舉，但文人還沒有諸多“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汪洙《神童詩》）的機(jī)會，所以文人多在詩歌中詠嘆自己在政治、仕途上的不如意。二是唐朝多位和親公主為了和平遠(yuǎn)嫁異國，她們的命運在一定程度上與昭君相似，這不能不引起詩人對她們命運的聯(lián)系和哀嘆。漢朝時，昭君出塞就是穩(wěn)固統(tǒng)治的一種手段；到了唐朝，雖然政治經(jīng)濟(jì)文化都強(qiáng)盛，但在邊境也時有爭端，而解決爭端的方法主要有會盟和和親，戰(zhàn)爭只是輔助手段。唐朝時期，朝廷共向周圍政權(quán)派遣了二十位和親公主，真公主只有四位，其他則是宗室之女或大臣之女，她們被封為公主，承擔(dān)了本不應(yīng)她們承擔(dān)的責(zé)任。和親公主責(zé)任重大，但地位并不高，無怪乎詩人會寫出如此悲嘆哀怨的詩句。李白的《王昭君二首》其一寫道：“燕支長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沒胡沙。生乏黃金枉圖畫，死留青冢使人嗟?！贝魇鍌惖摹睹骶~》寫道：“到死不得歸，何人共南望?！焙陀H公主的命運自踏上和親之路的那一刻就決定了。

幾十首詩作都是詠嘆王昭君，也大多是哀怨之情，但由于詩人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與個人心境的不同，即使是同題之作也各具情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