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赫楠
《金色河流》是魯敏最新的長篇小說,作品發(fā)表于《收獲 2021年長篇小說秋卷》,2022年譯文出版社出版。作為近年來長篇小說的重要收獲之一,《金色河流》為當下文學現場提供了一個頗有新意和代表性的人物,更開啟了新的文學議題。本文試從人物、主題、敘事策略和結構四個角度來討論這部長篇小說。
一
魯敏最新長篇小說《金色河流》中走出了這樣一個人物:穆有衡,小說中人們更習慣以“有總”來稱呼他,中國1978年以后的第一代民營企業(yè)家,40余年改革開放實踐中的弄潮兒。作為共和國的同代人,和絕大多數同齡人一樣,穆有衡經歷過貧困、饑餓,在物資匱乏的巨大陰影下懷揣對擺脫貧困、獲得財富和成功的強烈渴望。在這種渴望的驅動下,穆有衡在改革開放的機遇和背景中,在時代的必然和偶然中,起伏騰挪,懷揣著掙錢的狠心與決心,也背負著“第一桶金”沉重的原罪,開始了從下崗職工到擁有巨額財富的成功企業(yè)家的人生。這樣一個商人、富人,在社會新聞、影視頭條或者網絡段子中,圍繞他們的戲劇人生近年來充斥于網絡和屏幕,其個人生活和財富人生,似乎再熟悉不過。然而《金色河流》中的這位主人公又分明如此陌生,回顧一下新時期以來的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少見對這個人群真正的文學關切、描摹與有效表達。他們更多時候出現在大眾文藝作品中,而且往往偏于一種背景化、符號化的存在,總在諸如“暴發(fā)”和“霸道總裁”之類單向度的人物形象之間搖擺。
而現實里,中國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40余年的實踐中,這群人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他們的起伏進退和命運人生的跌宕,既是時代歷史的產物同時也深刻影響著中國社會40多年的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生活,更集中攜帶著一種特定時期的氣息。財富故事中蘊藏著中國社會內在的現代性演進,商人的傳奇人生中濃縮著的時代的榮光與躊躇,以及波瀾壯闊的改革開放社會實踐中,生機勃勃和“野蠻生長”、道阻且長與披荊斬棘、道德與利益的博弈、人性的舒展和凋敝……而穆有衡,作為四十余年來經濟生活中的弄潮兒,他的故事更是頗具文學張力,這個人群本該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天然素材,然而關于他們的文學表達卻并不多。究其原因,大概至少包括,新文學所開辟的中國現當代文學范式中,嚴肅文學寫作中對財富故事有一種天然的“古典主義”回避;相比于鄉(xiāng)土題材、知識分子題材等,作家們普遍缺乏對這個人群的了解、理解,以及書寫他們的既有文學資源。
《金色河流》所處理的經驗,正是走出了作家們普遍熟悉熟稔的舒適區(qū),呈現了熟悉又陌生的故事和人物:嚴重腦中風而半身癱瘓的商人穆有衡,在自己生命倒數的最后時刻,帶著自己的大額財富如何分配和傳承的巨大焦慮,他回顧了自己從下崗工人到集團老總的一生——“白手起家,是斬草劈蛇的開路先鋒,也是亂中取勝的野路子,三四十年沖殺下來,固然是吃了很多苦頭,流了不少血汗,但毫無疑問,最肥厚的那一勺豬油都挖到了他們碗里。”在經歷了回憶講述中對自己財富積累中“原罪”的自我審判和自我辯解的猶疑、矛盾和煎熬后,小說結尾處,貌似陰錯陽差、從無意識到有意識地回饋社會的捐贈中,穆有衡完成了對自己財富的安置,也完成了對自我靈魂的安放。至此,長篇小說《金色河流》為中國當下文學現場提供了一個新的人物形象,在吳蓀甫、周樸園、徐義德(周而復《上海的早晨》)、馮石(王剛《福布斯咒語》)等人物譜系中增加了穆有衡這樣一個中國改革開放之初,頗富個性同時又極具代表意味企業(yè)家和商人的形象,其身處的時代更具人性的挑戰(zhàn)和考驗,他也因此更為豐富和復雜。
小說的主要敘事目雖然是呈現穆有衡這樣的新時期第一代企業(yè)家的命運人生與心路歷程,但作者并不急于直奔主題,穆有衡周遭的關聯(lián)人物們也是小說重要的敘事興致和耐心所在,穆有衡兒子王桑、兒媳丁寧、助理謝老師等除了擔當主角人物形象塑造的功能性,每個人都有符合自己身份和自身立場的語言、心思和行動,有自己完整的人格和個性塑造。尤其故人何吉祥的遺屬河山母女的性格命運書寫,小說中,河山“那殺人如麻的一張臉,野馬駒的性子,野藤瘋長的經歷,亦俠亦盜的做派”“眼藏春秋,滿身風月”的人物描摹以及沈紅蓮著墨不多卻足以令人動容的性格刻畫,頗見功力和敘事耐心,比如沈紅蓮“停機保號”這個細節(jié)就可見作者處理人物時候的用心和精心。甚至,河山母女的故事,即便脫離整部小說仍可獨立存在和獨自展開,她們在《金色河流》核心故事的背面或隱或現漸次展開的戲劇人生,亦是四十余年激蕩歲月里中國故事的另一個面向,是后來者們理應知悉和共情的時代局部。如此,小說的層次感更加豐富,它和生活才真正同頻共振,因為生活本身便是如此混沌、豐富而復雜。
二
《金色河流》開啟了一個嶄新的文學議題,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怎樣以文學和文學家特有的角度和方式,理解和呈現中國改革開放四十余年來的社會實踐,以及這一過程中的時代精神和個體心靈,當然,還包括穆有衡他們這個人群的時代光芒和歷史局限性,他們的“原罪”和救贖。
作為近代以來深刻影響和改變中國命運的偉大實踐,四十余年后,改革進入深水區(qū),在這個歷史節(jié)點回望一路走來時的荊棘和坎坷、掙扎與奮斗就顯得尤為重要。文學在這個時候不該缺席,而最最關鍵的是,文學創(chuàng)作應該在什么層間、什么角度來介入和反映現實?兩年作家阿耐反映改革開放四十的長篇小說《大江大河》因改編電視劇的熱播而一度引發(fā)熱烈討論,作品塑造了代表國有、鄉(xiāng)鎮(zhèn)和個體經濟的三個主要人物形象,以他們1978年以后的闖蕩和浮沉支撐了小說的大敘事,每一條線的“各表一枝”與匯合之中很直白地涵蓋了這個時間段中每個具有代表性和象征意味的大事件。不同于《大江大河》的“正面強攻”,《金色河流》選取的切入角度重在挖掘和呈現四十余年中先富起來的那一代人、一撥人在財富增值過程中的心路歷程,其商海沉浮和商戰(zhàn)拼搏是略寫和虛寫,而財富傳奇中復雜的人性凝視與探究以及中國式財富觀念的變遷,才是小說的敘事著力點。
《金河河流》以主人公臨終前對自己大額財富的處置過程作為基本情節(jié)線索。穆有衡,有總,作為工人出身的改革開放初代創(chuàng)業(yè)者和民營企業(yè)家,在世俗尺度上的成功之后,面對著遠超自己生活和消費需要的財富,他處置金錢的態(tài)度,經歷了一個漫長而痛苦的變遷過程。和大多數同齡人一樣,出生和成長于物資匱乏年代的有總,未能擺脫中國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有了錢,最本能的想法是要將財富在血親和家族中向下傳承,傳給自己的兒孫。然而有總的大兒子穆滄是自閉癥患者,小兒子王桑對父親從小刻意地培養(yǎng)和規(guī)訓心生叛逆,對父親的作為和財富充滿鄙夷排斥,所謂“父子之交淡如寡水”,他立志“此生務必要跟穆某撇清,他的金山、銀山,一分不要”,更不愿按照父親的心思盡快生下孫子,家族傳承模式碰壁。有總還試圖用財富為自己留名人間、流芳百世,比如模仿邵逸夫先生“修幾條有衡路,建幾座有衡橋,多好,等于讓千人踩萬人踏,也說幫我清洗、幫我進修啊”,但最終因為各種條件所限而不了了之。經歷前面這兩種傳統(tǒng)中國富人的財富處置方式的失敗之后,在“孫子”和“面子”都沒能用金錢輕易置換之后,有總陷入了一種深深的無奈和悲哀之中,由此他對金錢以及自己財富人生的認知也開始了另一種邏輯和路徑的思考。
面對著諸多人生難題,兒子、孫子、面子的遙不可及以及日漸迫近的死亡,穆有衡此時內心中最大的不安、最難以釋懷的過往卻是怎樣在臨終前完成自我救贖。小說中經由他的自述,我們得以知曉其原始資本積累過程中第一桶金的來歷、其中的“原罪”以及歷史遺留問題——朋友何吉祥遭遇意外,臨終前拜托有總將一大筆錢轉交給自己懷著身孕的女友,然而有總藏匿貪吞了故人遺產,將其作為自己創(chuàng)業(yè)發(fā)家的啟動資金。盡管后來他找到了故人之女并一直以慈善之名資助,試圖借此減輕道德負重,但一直以來這都是穆有衡的巨大心病,是他幾十年乘風破浪、志得意滿的財富人生中始終擺脫不了的內心審判和靈魂煎熬。
如此,賺得盆滿缽滿的有總,手中的大筆財富卻沒能幫他獲得家庭和睦、內心平靜這樣最尋常樸素的人生正面價值,在這種“窮得只剩錢了”的生命窘迫中,他對于金錢的認知和思考開始發(fā)生質的改變,開始另辟路徑去尋找才符合自己內心真正的出路。最終,他找到了對自己財產最滿意、安心的處置方式——捐贈。最后的錄音遺囑中,穆有衡交代用這筆錢去搞一個互助會之類的機構,除了救貧救急還可以打開更開闊的使用思路,但機構必須以故人“吉祥”為名,機構的法人必須是故人之女河山。穆有衡也許由此卸下了背負大半生的“原罪”和心理重負,也許更完成了一個中國商人金錢觀的現代化蛻變,從被金錢驅策到真正成為財富的主人——顯然,這正是作者對這個人群進行關照和表達的重要敘事目的。時代的文學記憶和文學經驗是不可替代的,同社會大轉型之中充分被證明了的看得見摸得著的經濟、社會實踐成果相比,改革開放四十年為中國社會帶來的時代心理、文化和內在氣質觀念的變遷,可能就沒有那么容易發(fā)現和辨認。文學的力量在這時得以凸顯,《金色河流》貼著人物的寫法,寫好有總這個人物,時代的基本樣貌和底色氣質,也就自然勾勒呈現出來了。深刻理解有總這個人物和他的故事,某種意義上也是深刻理解一段澎湃的時代進程,更是對今時今日如何看待財富創(chuàng)造與流傳的一種文學闡釋和啟示。
三
《金色河流》所選擇的敘事策略,主要是通過多視角敘述的切換來實現對主人公穆有衡的形象塑造和心路歷程的呈現,這也成為小說最基本的結構。整部作品中穆有衡人物形象的漸次分明主要來自他自己、謝老師、小兒子王桑的講述,他們基于不同的立場和角度,或自我表達(穆有衡),或暗中記錄和評判(謝老師),或直言對父親印象和評價(王桑)。
穆有衡的自我講述,在文本中主要錄音筆中口述,它們間或穿插于整個小說中的章節(jié),從有總的視角進行敘事,圍繞在身邊的人和事,講述那些他一直想要遺忘卻又永遠難以釋懷的傷痛與羞愧,他的過往和當下,都在這種視角和立場鮮明的敘述中呈現。在“錄音筆”啟動之前,有總的人生和財富故事主要在他者的講述和猜度中展開,而從“錄音筆”,他自我傾訴,自我表達。而這之中中包含著強烈的自我傾訴和表達的情感釋放,“所有人都以為何吉祥死于車禍,包括我”“我覺得那也是我的忌日,我在那天跟他一起死掉了。后者反過來,從那一天起,我把他的一份全加在了我身上,我身上有雙倍的貪婪,雙倍的戰(zhàn)斗力,也是雙倍的心狠手辣”;更充滿了懺悔羞愧和自我辯解、備受煎熬與自我安慰的重重心理矛盾,“打從水泥廠賺下的第一筆錢開始,我心里總想,這些,不該是我的”,“我不能把吉祥的這個錯誤想法=給錯誤地執(zhí)行了,他的錢應該當做更值當的事,而不是去給這段已經蒸發(fā)掉的露水情史打水漂?!??!谶@些自語中,我們分明能夠感受到穆有衡的痛苦、焦灼以及一個人內部的巨大自我分裂。是的,在這個過程里,他既是自己的審判員,又是自己的辯護人。而在這審判與辯護之間,穆有衡人物的復雜,人的復雜,已被全盤托出。
小兒子王桑在小說中兼具雙重功能,既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力量之一,也提供了塑造主人公穆有衡復雜形象的視角之一。作為家里唯一身心健康的兒子,他本該是集團產業(yè)和財富的繼承者,但父親對王桑人生看似周全完備實則強勢霸道的安排,激起了兒子決絕的反抗和背叛。在有總的精心策劃和安排中,王桑應該“好歹給穆家翻上官牌子”——這大概是中國商人從古至今對后世子孫最典型的現實經營與精神需求。而面對這些安排與經營,王桑只是還以這樣的內心獨白:“哈,瞧瞧老家伙,都這樣了,還這么地穆有衡:所有的事都是生意,而這世界上就沒有他談不成的生意。誰說中國人都沒有信仰,他就有:‘生意,他終身信仰并踐行這個,能把兒子也算計其中”。王桑對父輩大筆財富的疏離甚至厭棄,包含更年輕一代迥異的金錢觀:錢只是手段、路徑,不是目的,當金錢不能帶給一個人真正的舒心和滿足,它也許更多倒成了枷鎖和束縛,那把出生時含著的金鑰匙,未必能真正打開王桑人生的大門。相當長的時間里,王桑對父親是不解、排斥甚至多少帶點鄙夷的,和很多“豪門逆子”橋段中的兒子一樣,王桑開始用自我放棄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對父親的不認同,他由著性子從父親安排的要害部門被優(yōu)化到邊緣崗位,此時,“他的心中有無人知曉的暢快,殺親之快,主要是針對穆某的,就得這樣,最徹底的背道而馳”。小說后半程中,王桑自己經歷了更多人、更多事,尤其在全身心投入心愛的藝術事業(yè)過程中不斷遭遇各種難題時,他開始意識到父親一路走來的不易;而隨著父親身體的逐日衰退,父子間血脈相通的親情也日益復蘇。王桑對穆有衡從排斥、沖突到逐漸試著接受,并最終“他從沒像現在這樣,理解和尊重父親”,甚至意識到父親和他那些商人圈里的老朋友們“他們都是前仆后繼創(chuàng)造財富的人啊,是了不起的”,意識到錢和財富的兩面性,“應當公正地看待金錢,像看待陽光和水。應該愛慕商業(yè),崇拜經濟規(guī)律,像愛慕春種秋收,崇拜季節(jié)交替”。在穆有衡財富觀念的轉變中,王桑的態(tài)度顯然起了頗具分量的作用,兒子對金錢的厭棄,促使這個“先富起來”的人坐擁財富帶來的諸多好處之后,更深入地思考財富對于人的真正意義。
而主人公形象塑造一個最重要的視角來自謝老師,他的講述也構成《金色河流》中敘事結構上的“元小說”部分。媒體出身的謝老師,因報道穆有衡公司的一樁工傷事故而丟了工作,而后卻被穆有衡看中招進公司安排在自己身邊做了貼身秘書。而受雇只是謝老師的“詐降”,真正目的“是為了潛伏與臥倒,他要做一個長線的、總賬性的選題,搭上大半輩子來干,以揪出有總的金錢原罪史,把他寫個底掉”。謝老師帶著“復仇”之心和“為富不仁”的預設道德判斷,小說中反復提起的“紅皮本子”上陸陸續(xù)續(xù)記下了他觀察搜集到的材料、自己對有總的評價以及選擇題基本主旨的各種構思。他對于有總的旁伺、暗忖和持續(xù)、細密的記錄,為小說引入了一個觀察和理解主人公時更具挑剔、質疑的視角。謝老師對有總情感和認知“立場”的復雜變化,某種意義上頗具象征意味,他對有總的先在印象——其實也是人們對先富起來的老板們通常的印象——為富不仁,粗鄙,暴發(fā)等等不知不覺中的變化過程,其實也正是以文學的方式靠近、打量、理解和呈現的過程,以及真正打開和深入一個人耐心和能力?!八牧鲎兊糜行碗s”,謝老師的立場為何從潛伏和揭露,逐漸變得模糊和復雜?二十年來,他從一個懷揣想當然成見、獵奇的外部闖入者,逐漸成了穆有衡身邊重要的一部分,謝老師一再變化的立場,其實正是文學所應秉持的立場,打破了自己之前那些理所當然的想象。謝老師在主題構思上的反復思慮和猶豫,恰意味著對有總這個人、這群人的理解、評價和定位大概真的沒有那么簡單和明了。
至此,謝老師“紅皮本子”的記載,與有總的自述、王桑的講述,形成一種相互矛盾和辯駁、又相互印證和補充的復雜關聯(lián),最后匯聚而成穆有衡復雜、豐富、耐人尋味的人物形象,用小說中謝老師的話來說,“是潔凈的藏污納垢與包容萬象,是原罪的肥沃大地與鮮花怒放”。
四
對于長篇小說來說,結構至關重要,一部長篇小說所選擇的基本結構,往往內含著作者對自己書寫對象的基本審美和認知。小說結構的意義,除了為主題、人物和故事的展開而架構輪廓和支撐,同時亦在知會讀者,寫作者將選取什么樣的角度進入這個故事,將以什么樣的敘事和內心順序來重新構造文本中所涉及的現實世界——好小說從來都是一個“自成一體的天地”。除了前面分析過的多視角敘事,《金色河流》中的謝老師用“紅皮本子”所結構的“元敘事”,既是整部小說的功能性部分,參與著人物塑造與主題深化,同時又別有洞天。它借此探討了寫作的基本倫理和基本方法、寫作者和書寫對象的情感立場設置等小說內部的切要問題,而這些,都成為《金色河流》另外一個頗具意味的敘事和結構層次。
“關于有總,謝老師是有個想法”,小說中,前來臥底的前記者謝老師懷揣隱秘心事來到穆有衡身邊,他暗下決心,“不讓我寫,我偏要寫,只寫你,這輩子只磕這一件事”。謝老師多年來在穆有衡身邊一直用紅皮筆記本記錄素材、尋找寫作角度,“到底怎么寫,他還沒太想好,或者說,想法還在變化中”。于是,在接下來的敘事中我們看到了謝老師陸續(xù)收集的關于穆有衡的素材,和不斷變換、猶疑的寫作視角和主題。文本中,謝老師每每記錄下來的素材會在小說行文處以黑體字排版,并在隨后的括號里注明“素材××”,比如“電影票根(素材4)”“照片墻(素材19)”“茅針(素材83)”等,它們對應的都是謝老師“潛伏”數十年間的所見所聞,這些龐雜的素材里涵蓋著有總企業(yè)經營管理、人際交往、個人與家庭生活中的諸多側面和細節(jié),跨越過往與當下、回憶中與現實里,有些是有總毫不隱藏遮蔽的外部生活,有些則是謝老師費盡心思暗中挖掘出來的秘密。而這些豐富的素材,卻未能如謝老師的最初所愿那樣拼圖出一個清晰的穆有衡,在素材的搜集和整理中,謝老師竟醞釀出幾個不盡相同甚至互相矛盾的有總形象來:思路一,金錢的“原罪”歷史;思路二,宏達、復雜的時代巨子;思路三,穆有衡和他的子女們;思路四,時下最熱門的IP。饒有意思和意味的是,小說結尾處,從有總遺囑錄音中我們得知,謝老師的“詐降”“臥底”其實他早就發(fā)現,并表示“盡管寫,隨便弄”“你寫啥,我就是啥”,而在這之前,有總在自我表達還曾發(fā)出這樣的喟嘆,“這家伙(謝老師)怎么到現在還是小報記者的脾氣,正義化身似的。世上有什么絕對的正義嗎?真是白跟了我這些年,還是沒能理解我。人哪,真是一個人一座山,隔得太遠了。”——這竟是被書寫對象自己感受到了認識、進入和真正抵達一個人的巨大難度。而直到穆有衡過世,謝老師仍然沒有下定決心怎樣來表現這個人和他周遭的生活,更猶疑著自己對書寫對象的深入體恤與冷峻審視是否早已失衡:“我跟有總這么多年,一直琢磨著要寫寫他,本來是我比較拿手的紀實、特稿,用時下的說法,叫做非虛構。也不能光溜溜的只編有總,在座的,也包括不在座的,都會有涉及……說起來都準備二十年了,還是寫不出”,“他(謝老師)可能已經失去了一個非虛構寫作者所必需的距離和冷靜了……他喜歡他們,包括他們的擰巴,玩花招,走回頭路,變得慫,變得狠,他都愿意去理解和支持他們了,而不是輕佻地去‘寫他們”?!@是小說中的“元敘事”,這是小說中旁伺者謝老師的寫作思路和思慮過程,又何嘗不正對應著作者魯敏關于《金色河流》這一次百感交集的醞釀與寫作?
《金色河流》在《收獲·長篇小說》發(fā)表時,篇幅所限刪減了12萬字,尤其是“元小說”部分。作品單獨成書出版時,刪減掉的“元小說”部分都被補充回來,顯然作者非??粗刈髌分械倪@個部分。在這種結構之下,真實中持筆書寫的作者與虛構中觀察醞釀的謝老師,不僅合作拼出主人公穆有衡于時代變遷忠起伏跌宕的財富人生和心路歷程,更合力探討著寫作進入和抵達時代、個體時所必須秉持的情感、立場、路徑與方法,以及這個過程中可能遭遇的繁難和猶疑。但這也恰恰論證了文學介入現實時獨一無二的力量,正如魯敏在創(chuàng)作談中所說——“二十年前的起意,七八年的縈繞。有總這個人,我惦記他許多年了。直到小說開始的那個冬春之交,我和執(zhí)筆者謝老師一起,輕輕推開有總家的大門。室內暖氣撲上我的眼鏡片,等了一會兒,我看到有總的臉,橫豎交錯的皺紋中閃動著渾濁的老年之淚。他已半身不遂,我們彼此會心而不言。他的時間不多了。我唯有以此書為報:小說寬廣無限,是一無而萬‘有的”。
注:文中所引部分,皆來自魯敏長篇《金色河流》,《收獲·長篇小說》2021年秋卷,上海文藝出版社。
【作者簡介】金赫楠,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文學院副院長,中國現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
(責任編輯 周 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