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傅雷以迅雨為名發(fā)表了名文《論張愛玲的小說》,在此后七八十年的海內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張愛玲成為最熱門的研究對象之一 。與此同步,張愛玲研究史上的價值分裂在時間的推移中不是逐漸消弭,而是持續(xù)發(fā)生,這一研究現(xiàn)象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研究中顯得異常突兀。至于大多數(shù)的張愛玲研究泛泛所論高度趨同,真正深入的研究又多有深刻的偏見。這更是當前張愛玲研究的重大困惑。又,張愛玲研究史上的西方話語主導而鮮有質疑:“自夏志清先生以降,文學史家在處理中國現(xiàn)代文學時,都有依照西方文學經驗進行認知、判斷的‘慣例。這對大部分作家自然是適宜的,但對于張愛玲、蕭紅一類小說家則不能不說有些失效?!?“過于強勢的西方教育背景,使當代學者們剛在張愛玲那里捕捉到幾許中國文化的氣息,就馬上轉而尋求它們的西方‘正典資源。” 在此情境下,適逢2009年以來張愛玲全集和外集在國內相繼出版,中山大學中文系張均教授積聚十數(shù)年心力的創(chuàng)造性研究《張愛玲傳》與《張愛玲十五講》大幅提升了張愛玲研究的水準??梢哉f,張均以《張愛玲傳》和《張愛玲十五講》為代表的張愛玲研究在對十余年來張愛玲新發(fā)現(xiàn)遺作的不斷參研過程中持續(xù)更新了“張研”的面貌,突破了多年來的“張研”話語結構模式并達到了新的高度,尤其在對七八十年來張愛玲研究史的整體把握、系統(tǒng)梳理與對研究結論的辯證分析基礎上創(chuàng)新了作家作品研究的范式。
一 宏觀體系與微觀呈現(xiàn)的學術通融
大凡學人治學要么從具體史料出發(fā),有多少材料說多少話;要么建構一種論證體系,從某個理論或視角出發(fā)自圓其說。以張愛玲研究的史料發(fā)掘言,陳子善先生多年來致力于資料發(fā)掘與整理而多有所獲,張愛玲文學遺產執(zhí)行人宋以朗不斷整理與推出張愛玲遺作,使2009年以來的張愛玲新出著作數(shù)量已遠超先前,加上張愛玲與莊信正、夏志清通信輯校出版,等等。這些都成為近十多年來張愛玲研究持續(xù)繁榮的最重要基礎。只是大多治史料者于文獻輯軼過程中的讀札類寫作在交代佚文發(fā)現(xiàn)過程、基本內容、主題、分析人物形象及泛泛的文學意義外,所論大多囿于固有經驗話語而鮮有深層意義的發(fā)現(xiàn),張愛玲與莊信正、夏志清通信集的研究意義被夸大也似乎源于目下學術研究上的過度闡釋與人為拔高亦非出自文本自身。
與張愛玲佚文佚作的輯校整理不同,從1940年代中期以來的傅雷、周瘦鵑、柳存仁、蘇青、胡蘭成、吳小如等論者的文學評介和印象式批評開始,1950年代以來,海外中國文學研究著名學者夏志清、劉紹銘、李歐梵、王德威、周蕾等的研究成果在臺、港和北美學術界引起熱潮,并在1980年代以來持續(xù)影響著國內的張愛玲研究。夏志清關于張愛玲文學及繪畫、服飾、色彩、京劇、音樂、電影的評論兼具作為文學家的張愛玲的藝術美學貢獻,李歐梵從建筑、照片、電影、時裝、公共生活等上海摩登都市文化視野探討了張愛玲在文學上推動上海摩登走向高峰的同時最大限度豐富了上海摩登的美學/現(xiàn)代性空間,王德威闡釋了張愛玲的虛無主義通過物質主義與西學理論高度融合。1980年代以來,唐弢、柯靈、楊義、陳子善、吳福輝、陳思和、解志熙、孟悅、戴錦華、林幸謙、李今、劉川鄂、范智紅等學者對張愛玲研究均做出重要推進。西學資源與本土語境、上海摩登與都市文化、都市民間與日?,F(xiàn)代性、虛無主義與妥協(xié)主義、人的文學與自由主義、審美性與個人主義、蒼涼風格與傳奇寫作等等,提供了張愛玲研究的新視野,成體系的研究與相應批評話語的建構為各位學者所重視且多有所獲。在此基礎上,多年來的傳記寫作與作品研究使張愛玲研究既保持著相當?shù)臒岫龋衷诔掷m(xù)性的學術話語建構中逐漸走向模式化;現(xiàn)有研究話語體系極難被突破,研究認知趨同現(xiàn)象普遍,創(chuàng)造性的系統(tǒng)研究越來越少。
就張均的張愛玲研究言,注重史料發(fā)現(xiàn)、甄別與使用是良好的學術起點,但其研究貢獻并不限于此。張均在細察張愛玲人生體驗與深觸張愛玲的隱秘心思基礎上,逐步形成兼擅宏觀研究體系的建構與微觀文本細讀——心理呈現(xiàn)的學術通融。這種建構貌似比較慢,似乎也缺乏當下部分學者的高談闊論、縱橫捭闔。只是凡學術研究,慢總有慢的好處。在張均先生這里,慢下來的研究、細出來的論斷疊加一般研究者欠缺的對研究對象的深入體察,就必然收獲探幽發(fā)微后的不凡學術成就?!稄垚哿崾逯v》并未借用當下流行的上海摩登話語、女性主義批評、摩登都會傳奇論調、虛無的“世紀末”思潮等時髦的張愛玲研究話語,張均拒絕用任何古今中西思想話語削足適履般的硬套在張愛玲研究上,而是自出機杼、別出心裁地下了一番博采眾長、明辨疏正的功夫。在《張愛玲十五講》中,自1940年代中期傅雷所論以來有關張愛玲研究的70多位論者的論述與代表性觀點在被勾連、評價,一部《張愛玲十五講》首先是一部研究史。研究史構成了張均的張愛玲研究的重大基礎,成為該研究展開過程中用以“左右互搏”的重要依托。在具體評點上,張均頻頻從先賢權威定論發(fā)現(xiàn)判斷失據(jù)失誤與言不及物處,其臧否多發(fā)精辟之論而察前人所未見,如對胡蘭成、傅雷、夏志清、王德威等學人部分研究結論與研究方法予以質疑。這些基于文本閱讀感受、人生與人性的變常之道、時代風潮行進、中西文學與文化的大傳統(tǒng)而做出的判斷,不是從某個抽象的話語模式或任何既定觀念出發(fā)的削足適履,而是基于張愛玲人與文的實踐、文本閱讀感受、現(xiàn)代中國文學發(fā)生學、啟蒙與革命及抒情主義思潮等深層次綜合考辨后做出的。在具體闡釋中,這些辯駁直面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一系列重大論題,如“人的文學”的適用性問題、創(chuàng)作主體經驗的決定性問題、自由主義文學的貢獻與限度、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古典傳統(tǒng)范疇/視野/精神衍變、西學東漸過程中的融合問題、上海摩登在1930至1940年代的異質同構等重大話題。及至今日,上述話題仍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難點。張均借一個現(xiàn)象級作家的個案研究對上述重大論題全面做出回應,相應判斷精審周至、獨具只眼、辯證客觀,尤其沒有在張愛玲研究界長期存在的“挺張”與“倒張”之間輕易“站隊”,而是積極回應“挺張”與“倒張”之爭并給予充分可信的平息。這種從事實與學理出發(fā)而非從一般觀念與情感出發(fā)的研究應給予肯定。張均的張愛玲研究創(chuàng)新了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研究范式,使博采眾長與探幽發(fā)微作為學術范式獲得了新的生命。
二 左右互搏的“虛無主義”與“物質主義”
在張愛玲研究史上,1940年代中期以來的傅雷、胡蘭成,包括張愛玲在名文《自己的文章》中都揭示過張氏人與文的物質主義面相。1950年代以來,夏志清的張愛玲研究以大量篇幅闡釋張愛玲基于物質主義的人生觀與文學觀,這些都構成張愛玲物質主義話語研究的重要起點。有關張愛玲的虛無主義研究同樣在傅雷、吳小如、夏志清和張愛玲本人的論述中可找到源頭,著名學者王德威的名著《落地的麥子不死——張愛玲與“張派”傳人》全面論述了張愛玲人與文的虛無主義表現(xiàn)及實質,其中借吉爾·德勒茲所論兩種文學再現(xiàn)方式對張愛玲的虛無主義與物質主義做異質同構分析,揭示了虛無主義之于張愛玲創(chuàng)作形式與生命體驗的本質呈現(xiàn)。在將虛無主義與物質主義的結合上,張均的張愛玲研究在夏志清與王德威之間架起了一道橋梁。在虛無主義層面,張均不是簡單延續(xù)王德威對張愛玲虛無主義的西學資源闡釋,而是在大量中西虛無主義文學思潮的精神內核比對與深入細致辨析基礎上,結合張愛玲的文學閱讀史、創(chuàng)作實際與豐富的人生體驗,上承傅雷、吳小如等關于中國古典頹廢主義文學影響的判斷,將張愛玲的虛無主義全面回溯至中國古典漢魏南朝時期以來的頹廢主義思潮、人的自覺與明清以來主情主義文學傳統(tǒng)等主導的中國古典虛無主義范疇,并指出西方虛無主義思潮與張愛玲文學精神的貌合神離:“張愛玲的虛無,不宜在魯迅、卡夫卡等(西方)現(xiàn)代主義譜系中去尋求解釋。這不是說張愛玲與魯迅、卡夫卡等無甚關系,而是說,張愛玲小說是以中國文化為本,而西方的啟蒙主義也好,現(xiàn)代主義也好,都是促成她的中國傳統(tǒng)‘創(chuàng)造性轉化的條件?!?至于在人們熟知的《紅樓夢》《海上花》與張愛玲的影響視域中,張均多有新解:“張愛玲實際上都是用巧妙、快捷的方法將人生虛無的‘真相提示給讀者,而不是讓他們在層層疊疊的人生中忽然悟透生命。置之短篇小說,這當然可算技法過人。但就古典文化的博大深遠而言,又不免有‘速成之意。這使張愛玲小說有《紅樓夢》之神韻,卻多少有‘縮微版甚至‘快餐版的痕跡?!?此誠為精當之論,前人或多述影響而未言及差別,張均在考辨影響之外的比較略論別具視野。
就“天性,惶恐無助的身世之感,經典的力量” 合力促成的物質主義而言,張均對張愛玲物質主義的建構與闡釋別出心裁。一般論者言及張愛玲的物質主義大都從具體的日常生活出發(fā),多局限于飲食、服飾、購物、化妝等生活范疇,而張均對張愛玲物質主義的發(fā)現(xiàn),即將張愛玲在文學之外涉及音樂、繪畫、舞蹈、京劇、色彩、服飾、電影、飲食等藝術化/生活化的言說全部納入物質主義范疇考察。以張愛玲的研究史言,物質主義不是張均的獨到發(fā)現(xiàn),但物質主義無疑成為張均的張愛玲研究的最重要創(chuàng)新。張均在對一切藝術皆物質、一切物質皆生命形式與“虛無主義者的物質主義傾向” 的論證中,將張愛玲的物質主義與虛無主義做出連番辯證考察:“虛無的世界感受,物質主義的敘事表達,由此合成了張愛玲的敘事哲學” 、“她的作品因此就獲得了虛無主義與物質主義并置的敘事結構?!?這是張均的張愛玲研究的重要發(fā)現(xiàn)。張均的研究拓展了張愛玲文學敘事中的物質主義邊界,強化了虛無主義的來源,細化了虛無主義的表現(xiàn)形式,重新確證了物質主義之于張愛玲文學敘事的重大意義,關于此類判斷多精到之論,權舉二三例子:
因此,張愛玲的寫作整體上承續(xù)了《紅樓夢》虛無主義的傳統(tǒng),而在局部上,更快意沉醉于她對繁復衣飾的個人依戀。因為,在古典小說中,對這些“物質的細節(jié)”的沉迷,被認為是虛無主義哲學的一種反轉式的敘事表達。
中國人并不太去想生命,他們“集中注意力在他們眼面前熱鬧明白的,紅燈照里的人生小小的一部”,張愛玲自己并不對生命的深淵執(zhí)執(zhí)追問,而是臨淵一瞥,迅即轉向那些“不相干的事物”之上。那里有著“人生”“生趣”,有著讓人感到真實安妥的顏色。
張愛玲對民族、國家從無興致,那僅是不可預測的亂世。在亂世歲月,她于文字中尋求的,自然不是教育或啟發(fā)什么人,而是捕捉自己的“今朝之歡”
張均對張愛玲人與文精神上的古典虛無主義本質與物質主義呈現(xiàn)形式的辯證考察,對物質主義與虛無主義作為張愛玲人與文的豐富面相的揭示,有效、可信地回應了各種基于張愛玲部分創(chuàng)作實際而非深入考辨其文學與生命本質的片面論述。如針對夏志清與劉再復關于張愛玲文學價值的“歷史感”與“哲學感”之爭,劉再復借王國維評價《紅樓夢》與《桃花扇》的“哲學、宇宙、文學”與“政治、國民、歷史”的超越性與現(xiàn)時性的文學分野,認為張愛玲對《紅樓夢》的繼承“表達出連她自己也未必意識到的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即超空間之界(上海、香港)與超時間之界(時代)的永恒關懷。” 針對劉再復的論述,張均指出:“劉再復實際上是將張愛玲視為‘縮小版的魯迅。這其實是對張愛玲莫大的誤解。” 進而言之,劉再復與夏志清的學術論證幾乎同時誤解了張愛玲的文學精神,均未透徹理解張愛玲與現(xiàn)代中國社會及時代的疏離,也未認識到張愛玲與中國古典虛無主義文學傳統(tǒng)的血肉聯(lián)系。作為“一個文學史上業(yè)已完成‘經典建構的作家”與“一個被消費的文化偶像” ,多有學人對張愛玲無條件的贊譽甚至偏好溺愛就有些天真與異想天開了,將之作為后革命時代里上海摩登的通俗消費對象與“懷舊熱”的歷史主體,更是剝離了張愛玲豐富的物質主義呈現(xiàn)后將摩登頹靡調作為上海民國風華的歷史主調以夸飾之,由此沉溺其中渾然不知,繼而多發(fā)不負責任的現(xiàn)世啟示,至于1930年代以來上海摩登賴以生成的現(xiàn)代科學技術與文明文化基石理所當然地被視若無睹了。這些都可以從張均的張愛玲研究中獲得豐富的啟示。
三 別開生面的“以我觀物”與心態(tài)圓照
張愛玲一生創(chuàng)作了數(shù)量不少的散文,散文的懷人記事功能為研究者提供了傳記寫作的第一手資料;張愛玲祖父張佩倫和外曾祖父李鴻章的煊赫身份,使寫作張愛玲傳記更易獲得優(yōu)于一般現(xiàn)代中國名人的家世背景資料;青年以來的張愛玲于滬上文壇相當活躍,且快速暴得大名以來多有友朋記述評介,以及胡蘭成以《今生今世》中的專章“民國女子”對張愛玲展開的描述與想象等他者視角同樣不缺;張愛玲離世多年仍不斷有遺作被編校出版就已屬傳奇了;疊加張愛玲一生的文學寫作多具備程度不一的自敘傳色彩,等等。這些都為當代以來多位學者撰寫《張愛玲傳》提供了堪稱豐盛的材料。與此同時,后革命時代的民國“懷舊熱”與豐富的文化想象持續(xù)高漲使當下數(shù)量繁多的張愛玲傳記走上了通俗暢銷書的創(chuàng)作路子,具體撰寫中不負責任的想象與向壁虛構成為常態(tài)。張均的《張愛玲傳》杜絕后革命時代消費主義的不良誘導,堅決拒絕各種基于研究者好惡對張愛玲的“補妝”與“卸妝”。在具體呈現(xiàn)上,幼年及至青春以來、“淪陷時期”與“張胡”戀、赴美之后的人與文成為張愛玲人生三大階段的側重論述別具只眼,這些精準把握建立在張均對張愛玲人與文長期的研究基礎上,進而堅持傳記寫作的有理有據(jù)、合情合理、以情入理的學術研究導向,以及基于人格心理學、精神現(xiàn)象學、精神分析學、女性主義、結構主義等宏闊的理論視野對傳主心態(tài)圓照與心靈探尋上達到了相當深度,故而多見深入傳主內心的體察,其中的隨意評點更見出了張均的張愛玲研究的高度與深度。尤其對張愛玲相應人生軌跡的還原與生命意識的探尋因為疊加論者自身人到中年的生命體驗就具備極強的感染力,那些自由出入文本內外體察張愛玲人生諸種繁華后的驚夢,在如煙往事的蒼涼心揭示過程中多具觸摸歷史情境與反觀自我的雙重審美力量,歷史人事通過當下人物的現(xiàn)時境遇而獲得生命意識復活實屬傳奇。
張均依托虛構文學而行傳記寫作同樣具備方法論意義上的啟示。2009年以來,張愛玲全集和外集陸續(xù)出版,中英文自敘傳小說《小團圓》《易經》《雷峰塔》、一系列張愛玲佚文如《重訪邊城》《愛憎表》及系列張愛玲語錄,包括張愛玲與夏志清、莊信正的通信被輯校出版。這為張愛玲傳記寫作的推陳出新提供了可能。張均的《張愛玲傳》最能證明這點,如該傳最重要的貢獻是對張愛玲的自敘傳小說《小團圓》的高頻引用。自敘傳色彩濃厚的長篇小說《小團圓》再現(xiàn)了張愛玲(盛九莉)自幼年以來四五十年間的人生閱歷與體驗,張均的《張愛玲傳》在張愛玲散文記述的缺漏處多次借用《小團圓》中的情節(jié)予以補證與還原,尤其對傳主那些太多的柔腸百結又飄忽不定而難以把握的情緒還原上,借助《小團圓》相應情節(jié)的對照辨析與有限度的采信就最大限度觸及傳主的心理真實,使深層次的心靈探尋變得合理又可信??梢哉f,《小團圓》在對傳主情緒意識上的補足最大限度上復活了一位悲劇女性的白云蒼狗與世事如煙,使張愛玲不再只是一個被言說的對象,而是前述作者在“以我觀物”過程中打破一般客觀再現(xiàn)走向心理共鳴與體貼的契機。作為傳記,記述人物一般活動、日常情事、交游宴飲、創(chuàng)作經歷等人生經歷是為便常,若能透過具體事件而觸摸人物氣血則已至上乘,至于縱論家國人生得出普泛化的全人類啟示即近圓滿,張均先生的《張愛玲傳》于此俱有創(chuàng)獲。
當然,《張愛玲傳》的寫作也有可商榷處。張愛玲用中文寫作的自敘傳小說《小團圓》與英文自敘傳小說《易經》《雷峰塔》存在人物情節(jié)與情緒體驗上的諸多重合,中英文寫作的細微區(qū)別往往被研究者忽視。可就具體研究而言,這些細微的區(qū)別往往最不應該被忽視。作為自敘傳小說,《易經》《小團圓》再現(xiàn)了張愛玲赴美之后人與文的反思性、復雜性與相應張力,如《小團圓》在面對“港戰(zhàn)”死人事件上比《易經》就多了一些反?。骸八M@場戰(zhàn)事快點結束”。英文寫作《易經》尚對近現(xiàn)代以來國家主義的興起有一絲尊重,張愛玲承認中華民族近現(xiàn)代以來的民族國家覺醒事實上啟發(fā)了古典的愛國心走向近現(xiàn)代的愛國主義,這是一大歷史進步,而中文寫作《小團圓》又指出“國家主義是二十世紀的一個普遍的宗教。她不信教?!?這是一個否定句,于張愛玲而言,國家主義同宗教一樣都是虛無的,此言涉及張愛玲對宗教明晰的否定性看法尤其值得玩味 。在英文寫作《易經》中,張愛玲對“未知生、焉知死”“禮失而求諸野”“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等古圣先賢名言的引述,實則為張愛玲從中國文化源頭找到亂世妥協(xié)求存的思想資源,以此平復虛無與妥協(xié)之志日趨深沉的內心世界的不安與焦慮,使妥協(xié)的隱秘心思心安理得的獲得并投諸人生實踐,進而指向非常時代的文學啟示錄。這種與古圣先賢的相遇見出張愛玲于亂世中平衡自我與時代裂痕的智慧,此誠為張愛玲的得意之筆。至于對《愛憎表》的忽視,使人云亦云的張愛玲走上文學道路的天才說缺少一次考辨機會,也使張愛玲對死亡的看法及張愛玲執(zhí)迷物質主義缺少一條重要證據(jù),即張愛玲自幼年懂事起就難以置信地對生死問題異常敏感又多愁善感。
最后再談一點《張愛玲十五講》的些許不足。其一,《張愛玲十五講》著重論述了作為張愛玲文學思想的虛無主義,而作為具體實踐形式的物質主義被同步詳細論證,二者辯證關系被一并深入揭示,其中涉及家國民族立場與時代風潮層面的虛無雖有多方面反復考辨,但仍然欠缺對張愛玲基于家國時代立場的妥協(xié)主義選擇的明確揭示。妥協(xié)主義并非一般泛泛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而是真正源于現(xiàn)代中國最大的現(xiàn)實境遇,自由主義文學在民族危亡之際可以不關注抗戰(zhàn)大流,但絕不應該做出妥協(xié)與投降的人生/文學啟示,而張愛玲的“一些亂世敘事作品以無妨茍全性命于亂世、但求個人安穩(wěn)于現(xiàn)世的勸諭,消解了人之為人所應有的人性斗爭和道德自律,因此也就降低了‘人的文學的人學底線,使之淪落為誘導妥協(xié)之作?!?其二,張愛玲的物質主義沉溺與其虛無人生對物質的依賴成為張均的張愛玲研究的收獲,尤其對物質主義內涵的擴而廣之極富創(chuàng)見,但張均也明顯忽視了張愛玲物質主義的來源,即1920至1930年代以來上海摩登興起最重要的基礎恰是西方新的科學技術與新的生活方式“東漸”后在上海民眾日常生活中的推廣普及,諸如抽水馬桶、有軌電車、公寓生活、競馬場、現(xiàn)代舞廳、好萊塢、現(xiàn)代印刷出版、林蔭大道、日常購物等全新的科技體驗與生活方式均源于文明與科技進步,即如今日所謂科技改變生活之說。張愛玲與1930年代新感覺派作家劉吶鷗、穆時英的區(qū)別著實不小,但他們對1930年代以來上海新的物質發(fā)展的耽溺享受卻高度趨同。這恰好是后革命時代里王安憶等作家的上海懷舊敘事的重大缺漏。張愛玲文學內外的這類物質取向理應被做出考察并給予相應評析。其三,擴大物質主義的外延成為張均先生研究的重大創(chuàng)新,但考辨張愛玲一生所涉文學之外的物質面向,如張愛玲在其一系列小說、散文、回憶錄等著述中談及音樂、繪畫、舞蹈、書法、京劇、雕塑、建筑、色彩、服飾、電影、祭祀、飲食、美妝、收藏、文物等門類??梢哉f,張愛玲小說和散文的每一篇、每一頁甚至每一段,都與這些所謂“不相干”的知識、視野與興趣發(fā)生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這些文學之外的興趣則很難用籠統(tǒng)的物質主義概念涵蓋。稍事考察即不難發(fā)現(xiàn),張愛玲此類極其廣泛的興趣恰好構成現(xiàn)代中國作家多見的泛藝術學探索與創(chuàng)造,張愛玲涉筆之多、眼界之寬、興趣之持久大概為現(xiàn)代中國以來文人作家之最。當下部分研究者因受學術視野的制約,即治文學研究者大多對藝術并無專門研究,即使一些文學研究者有此類學術敏感,其相應研究成果并不能在一般描述外有重大、系統(tǒng)發(fā)現(xiàn)與闡釋;而從事藝術研究者大多對文學研究比較生疏,對一些重大藝術現(xiàn)象的敏感尚不能形成對張愛玲研究的重大推動和20世紀中國藝術學研究的重要補充。所以,揭示張愛玲作為作家外的不太為世人所關注的藝術貢獻,完整還原張愛玲的藝術面相,闡釋其藝術美學具備的審美性、系統(tǒng)性、豐富性、時代性特征,揭示張愛玲在20世紀中國藝術發(fā)展史上的獨特地位是個有意義的研究課題。這是張愛玲研究上的空缺,也是單純的物質主義話語所不能涵蓋的學術生長點。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中國現(xiàn)代虛無主義文學思潮研究”(19BZW137)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程小強,文學博士,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王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