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中美
一
“那是什么?”也或者是:“那是拿來做什么用?”那女的這樣問。——原話我沒太聽清,這是我猜的。
“是藥吧。”那男的這樣回答。這句話我聽清了。
冬日最后的夕陽正一點一點從西邊的山頭落下去,黃紅的余光最后照著村莊東面的山坡,以及村莊里靠東幾戶人家的屋頂。在這高處的余光之下,村莊低處田野上的紅花地一派碧綠,那些種得早的,這時節(jié)已長到了及腰高,繁密的枝丫間綴滿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花蕾。也有種著小麥和豆子的,麥苗大多長到了一尺來高,隨著田疇的形狀,顯出一彎一彎月芽兒似的青碧。而在這一沓交相錯落的紅花和豆麥間,一叢碧葉高梗的不知名的紫花在路旁開得亭亭且優(yōu)柔,吸引住了我不經(jīng)意路過的目光。站著仔細欣賞了一回,卻終于還是忍不住,彎腰采了一把,計劃著回到家里,找一只陶罐插上,便是過年的一份清供。這是農(nóng)歷的臘月二十九,下午的時候,我們一家人照例從八九十公里外的縣城回到了夫家的這座老家村莊,回到這里,看家里又作了一些新的建設(shè),一久不見的孩子們各個又長高了一截,婆婆的腰今年看上去似是稍彎了一些。而村莊背靠的山卻還是那不變的樣子,村莊下的田野里,依然長著和往年一樣的紅花和豆麥,一年一度,等著在這固定的時節(jié)里晚飯后前來散步的人。
花捧在手里,從田埂間上到大路,見大約六十多歲的一男一女站在路旁說話,見到我,兩人停下了說話,一起看我和我手里拿著的花。一年兩三次回到這村莊,總共待上五六天,如此,雖多年過去,除了幾家近親之外,在這村莊里,依然還有許多人是我不認識的,面前的兩個人亦如是。他們應(yīng)該也不太認識我,故而只是默默看我從面前走過。待我走出約兩丈遠,身后傳來了上面這兩句對話。之后,那男的又補充了一句:“應(yīng)該是某種藥?!?/p>
在我,是從冬日的田野上采了一把好看的野花,意欲作為過年的清供,而在這位六十多歲的村人眼里,所看到的則是一把藥草——它將會被用來治療某種疾病,為用藥之人解除身體某個部位上的苦痛。作為一個在鄉(xiāng)間出生、長大的人,我很熟悉鄉(xiāng)人們看待事物的眼光,當他們看著某件事物的時候,多數(shù)情況下,首先看到的是它的實用價值,而這些事物所具有的或顯或隱的美或者精神的價值則常常被忽略。當然,我手上的這把野花,它也極有可能真的具有某種藥用,可用來治療某種疾病。在村莊的山野間,有非常多的草木都可作為藥用,有一些甚至是治療某種疾病的特效藥。千百年來,鄉(xiāng)間那些傳承久遠的草藥醫(yī)生們以山野為藥圃,采自然生長的草木為人們祛病解疾,被鄉(xiāng)人們稱為“草醫(yī)”,這里面所內(nèi)含的寓意,除了指草醫(yī)們采自然之草木為人療疾,還相對于“官醫(yī)”而言。學草醫(yī)的方便處,在于可以不用識字而憑望聞問切學習從醫(yī),然而,也是因為不識字,許多草醫(yī)、尤其是那些靠家傳的草醫(yī)都只能一直做“??漆t(yī)生”,為人治療某一種疾病。而那些能夠治療各種疾病的“全科醫(yī)生”,往往只有飽讀醫(yī)書的人才能成就,是故,在鄉(xiāng)間,全科的草藥醫(yī)生極為少見,大多數(shù)都是各司一長的“??漆t(yī)生”。
先前,我大奶奶的女兒、我的老妹表姑便是這樣一位沒上過學、不識字的??撇葆t(yī)。表姑的藥方是我大奶奶傳下給她的,治的是黃疸性肝炎。表姑從年輕時便開始行醫(yī),那時候,在交通和醫(yī)療都不發(fā)達的鄉(xiāng)間,表姑常常被遠近慕名尋來的人們牽著大騾子或是趕著小毛驢恭敬地接去治病。那些年鄉(xiāng)村草醫(yī)的醫(yī)資,就像寺院里的隨喜功德,有條件的人家會給一些錢,再給帶上雞、米、肉等,又或是給做上一身衣裳,若是沒有條件的人家,也就吃了兩頓飯,便千恩萬謝地送回來了。因為行醫(yī)的緣故,表姑在家里做農(nóng)活的時候少,身上的長衫常常是干凈的,藍色圍腰的褶子里隨時卷有幾塊人民幣。遺憾的是,當草醫(yī)的表姑卻一生沒有姻緣,和她的兄弟、我的啞巴大伯一同跟著侄兒阿代一起生活。后來,阿代表兄因為飲酒過度,壯年去世,表嫂本是先夫早亡、從隔江對岸的鄰縣村莊帶著三個孩子嫁過來的,和表兄又有了兩個孩子。表嫂對姑媽很是尊敬,一來是因為家里的生活很仰仗著姑媽行醫(yī),二來,表嫂一直希望著無兒無女的姑媽能把這一副藥傳于她。然而后來,隨著社會的加快發(fā)展,交通和醫(yī)療條件的極大進步,鄉(xiāng)間的人們外出看病治病大大方便了起來,尤其是這些年有了農(nóng)村醫(yī)保之后,鄉(xiāng)人們?yōu)榭床≈尾〉某羁啾粯O大地緩解,表嫂一心希望能傳于她的那副藥方還沒傳到她手上,鄉(xiāng)間草醫(yī)卻已漸漸沒有了市場。這時候,表姑也已日漸年邁。表嫂讓表姑去守莊房地,五六天,回來家里拿一次伙食。“多數(shù)時候就是攪面糊糊吃,牙都快掉完了?!北砉眠@樣說。
夫家這村莊里也有一位遠近聞名的草醫(yī),擅長的是外傷接骨,許多年前我便聽聞過,聽說治愈率很高,只是如今也和眾多的鄉(xiāng)間草醫(yī)一樣,漸漸地沒落了。鄉(xiāng)人們有了病痛,坐個車就去了縣城、州府的大醫(yī)院,在那里,機器先進,醫(yī)藥完備,況且還有醫(yī)保。
然而,不論社會怎樣進步,就醫(yī)如何方便,攘攘世間的人們,依然對這一具肉身的存在充滿了不安全感。婆婆在和我聊天的時候,談到自己年邁,說了這樣一句話:“我如今是晚上人、早上神的人了?!蔽耶敃r聽得一驚,定下神來,卻明白她說出的是生命的最終真相,“晚上人、早上神”,更具體和確切地說,或許可以精確到“上一刻人、下一刻神”,當一個人的生命完結(jié)的時候,那所謂在“奈何橋上”逗留的時間是短暫的,一口氣“空咚”落下去,“人”便倏忽成了“神”。又俗話常說,人死不分老少,是故,面向著“晚上人、早上神”的,其實并不止是那些年邁的人,而是世人皆平等如是。平日里,婆婆也常讓她兒子給她買一些藥回去,用以防備頭痛、肚子痛或是腰痛等各種疼痛和不適,然而,這并不能阻止她在內(nèi)心里生出對未來某天“晚上人、早上神”的遠遠的預(yù)感。
或許,當每個人從來到這世上的時候起,便已自帶了懼怕這肉身殞滅的暗病,直至伴隨一生。那個六十多歲的村人,當他看著我手里紫色美麗的野花說出“藥”的時候,他所說出的,或許并不止是一個鄉(xiāng)人對于某種鄉(xiāng)間草木的認識或猜想,而是還有他自己以及無數(shù)人內(nèi)心中對于疾病——對于這具肉身終將殞滅的遙遠和隱秘的恐懼。
二
我奶奶還健在的那些年,每年總要應(yīng)著季節(jié),為家里采挖上一些常用的草藥,仔細曬干收儲起來,以應(yīng)對頭痛牙痛、腹痛腹瀉、跌打損傷等各種常遇的傷病。我印象深的有一種草藥奶奶叫它作一支箭,是用來治腹痛腹瀉的,這藥的藥用部分是它的豎向生長的塊狀獨根,奶奶將這藥從田野上挖回來,在曬臺上充分曬干后,收存在葫蘆瓶里掛在墻上。當家人有需要到這藥時,奶奶從葫蘆瓶里取出一根,用菜刀在砧板上切出薄薄的片,再把它們刮攏到一起,用刀柄稍稍碾碎,讓病人用溫水吞服。這藥一日服用二到三次,一般的狀況,服到三次,病情基本也就見好了。
奶奶也常會備存幾兩紅花,用以應(yīng)對痢疾。那些年,村莊里種紅花還不多,偶有人家種了一塊,奶奶去要一點來,曬干后用一個小布袋子收著,需要用到的時候,從袋子里抓取一把,在土罐子里煨出和紅花一樣顏色的紅黃色的湯汁。紅花水是極難喝的,又苦又難聞,需要極大的努力才能喝得下去,但治痢疾的效果卻是好的。
此外,又有野薄荷、烏鴉酸菜、打不死等等,有許多種草藥,我到今天仍然不知道它們在漢語里的稱謂,甚至像烏鴉酸菜這樣的名字,也是我從它的彝語名字直譯過來的。那些年,當村莊的人們有了某種傷病苦痛,首先想到的,是這大地上可用以治療此疾病的某一種草木蟲石。女人們小腹疼痛,若是趕上季節(jié),便采一把艾蒿葉,在火灰里泡過后,用布包起來熱敷在小腹上;手腳上哪里出了小的外傷,便刮取一點鍋煙子,拌上嚼碎的紅糖包敷;胃痛的人,常用曬干的雞胃內(nèi)膜燒煳碾碎后吞服,為此,家里逢年節(jié)殺個雞的時候,會把雞胃里面那層黃色帶淺梗的內(nèi)膜撕下來曬干留存。
奶奶七十九歲那年,不幸意外跌倒,頭磕在尖石上,前腦殼上割開了半掌長的一道深口,危在旦夕。當時,家里第一時間派人去請來了隔江對岸鄰縣村莊里一位專治外傷的草醫(yī)來給奶奶包藥,歷月余,深長的傷口漸漸愈合,半年后,奶奶的身體逐漸恢復(fù)。此后,奶奶又再陪伴了我們整整十年。母親解釋說,奶奶之所以能以如此高齡卻得良好康復(fù),除了仰賴醫(yī)生的好藥,還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奶奶一生勞苦,練就了一身硬朗的筋骨,二來是奶奶還舍不下我們,還想為我們再勞苦些年。后來的這十年里,奶奶看著我哥成家,看著她的重孫和重孫女先后出世。我侄兒出生那年,奶奶八十一歲,按照村莊長久以來用家中老者的年歲為晚輩取名以求吉祥的古俗,家里給我侄兒取名叫作八一,以求老少吉祥。
正如母親這些年常說的一句話:“以前真是沒想過,雞肉也有能吃到飽足的一天?!弊匀唬赣H以及村莊的許多人們也都沒有想到過,鄉(xiāng)間傳承久遠的草醫(yī)有一天竟慢慢退出了時代舞臺,許多舊時鄉(xiāng)間人家常備自用的草藥也慢慢地不再被人們所想到。母親已經(jīng)七十多歲,在她的房間里,也會常備一些常用藥,但那些藥大多是從醫(yī)院和藥店里買來的。在其間,常年不缺的有兩種藥:
一種是清涼油,鄉(xiāng)人又俗稱為“萬金油”,言其“能治百病”。遇著蚊蟲叮咬,或是其它原因致紅腫瘙癢的皮膚問題,母親一律以擦清涼油來處理。有時肚子痛,母親挑上一小坨清涼油吞服,再在肚臍上擦一點。牙痛了,在外面的腮幫上擦抹清涼油,有時也直接挑一點含在牙上。頭痛了,在兩邊太陽穴上各擦抹一些。甚至于日常不是很嚴重的燒傷燙傷,母親也在上面擦抹清涼油,可以起到清涼降溫止痛的作用。在鄉(xiāng)間,人們也常把那些會一點各種手藝卻又都不精到的人叫作“萬金油”。
另一種是感冒通。母親曾說起身體的多種不適她皆用感冒通來應(yīng)對,有一些癥狀聽上去簡直與感冒通的療效隔著十萬八千里,我責備母親說您也是讀過書的人,怎么能這樣亂吃藥呢,不怕吃出什么問題來,可是母親說真的管用——都是她實踐過的。為此,母親甚至有些依賴上了那些藍色的小藥片,把它也當作萬金油一樣地來應(yīng)對多種疼痛和不適,讓侄女給她買感冒通時,一次買上好幾盒。
最近這幾年,母親因為一次意外摔倒,腰受了傷,月余的臥床治療之后,雖然慢慢恢復(fù)了起來,卻自此留下了痼疾,平日里稍不注意就會發(fā)作。為此,母親有時會打來電話,讓給她帶一點腰痛的口服藥和膏藥。平日里,我給母親打電話,問她是否需要點什么時,母親總是說“不用不用不用!”問衣服或是鞋子,說“不用不用不用!還有多少衣服都穿不了,都在柜子里擱著呢?!眴柍缘臇|西,說“不用不用不用!家里什么東西都有得吃?!币荒甑筋^,母親唯一會打電話讓我買的,只有藥。有時候,我一久沒打電話回去,母親會打來電話,帶著一點不好意思地說“帶一點藥”,我便知道,母親她是想讓我回趟家了。
今年過年回去,我看到在母親的床頭柜上放了一個方形的糖果鐵盒子,里面放著多種盒裝和瓶裝的藥。記得早先幾年,母親的藥是放在一個塑料袋里的,袋口結(jié)起來,放在靠墻的柜子上,離著床有一米遠?,F(xiàn)在,母親的以前結(jié)著口的藥袋子變成了方便取用的敞開的藥盒子,從先前離床一米遠的柜子上,來到了她躺在床上便伸手可及的床頭柜上。藥盒子和瓶子上面的那些小字,母親自然是看不清了,再說母親多年來都不太看藥盒子上面的字,而只憑著她的“實踐經(jīng)驗”服藥貼藥。我那時應(yīng)該給她揀一揀那里面過期的藥就好了,卻沒想起來,這時候想起來,又只怕一兩天也還回不去。
除了母親床頭柜上的那些藥,我知道,自我離家在外的這些年來,我們一家成了母親心上的一貼藥。一年里,回到老家三五次,母親總是特別高興,一天五六頓地換著花樣做吃食給我們吃,而每到離開的時候,母親又總是紅了眼圈,像是被清涼油熏著似的盈出淚光。我知道母親她在努力地克制著,不讓那淚光溢出眼眶來。今年,她的外孫女在離家八九百公里的地方參加了工作,母親在高興的同時,知道她一年里能見到她外孫女的時間和次數(shù)又更少了。
年初四離家那天,母親彎著腰,急步走著去房后路旁村里的小賣店給我們買路上喝的飲料。中午的陽光照著她彎腰的身影,在地上投下小小的一團影子,隨著她快走的腳步急急地向前移動。我們開了車在路旁等著母親,母親抱著幾瓶粉色瓶身的娃哈哈水蜜桃飲料來到車旁,努力直起身把飲料遞給我們,之后,快速地轉(zhuǎn)過身,又向著小賣店走了過去,看著母親此刻更加彎了下去的腰和她逃也似地急步走開的樣子,我便知道,她又止不住淚滿眼眶了。
那幾瓶娃哈哈水蜜桃飲料,我?guī)Щ氐郊依锖韧炅恕N移饺帐呛苌俸冗@樣的飲料的。喝的時候,便想著母親急步走著去小賣店的樣子,想著她遞給我們飲料后,逃也似地轉(zhuǎn)過身去走開的樣子。我知道,我和母親,我們是這漫漫世間里彼此的藥,或遠隔或近切地,互療著那些無法由醫(yī)藥撫慰的想念的痛傷。
三
家里那些各種不同用途的藥,它們見證和記錄著疾病從各個不同的方向前來侵襲我們身體的路線以及曾占領(lǐng)的“版圖”,并且,對一些反復(fù)前來侵擾、對我們身體的軟弱部位已然“熟門熟路”的疾病作出故作強大的預(yù)防和抵抗的姿態(tài)。
矮柜里面放在一只小塑料袋里的藥是半年前吃剩下的,里面是一盒半甘桔冰梅片,一盒半金嗓利咽膠囊。這袋藥,見證著我的喉嚨這半年來所走過的苦難歷程。我一向熱愛喝燙的東西,煮漲的牛奶,剛倒進碗里便端起來小口地抿著喝;剛倒的茶,吹吹沫子便開始下口。豆?jié){,稀飯,奶茶,但凡湯水液體,不燙便覺得不夠滋味。有朋友曾提醒我,喝太燙的東西容易傷害喉嚨,而我只憑自己口味所好,未曾對這提醒引起足夠的重視。直到去年夏天,具體時間是8月中,這喉嚨像是氣我之不重視和不聽勸,突然地,說壞便壞了。這“崩塌”的直接起因,是有一天吃了烤鴨??绝喪瞧饺找渤缘降氖澄?,而這一次,幾塊烤鴨肉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之后,喉嚨便出了狀況,紅腫疼痛,以至經(jīng)不起一點點食物的溫熱。我一開始還沒有意識到這病它是想要發(fā)一場大脾氣,只以這喉嚨平日就容易上火,想著它是又想鬧一鬧,于是便若平時那樣去藥店買了清熱解毒的藥來安撫,然而,藥吃了三四天,狀況卻幾乎沒有任何好轉(zhuǎn),喉嚨不只燒灼疼痛,每餐飲食時,食物都需要完全晾涼才能入口。而我平日有因飲食上火喉嚨腫痛的情形,雖然在吞咽時會有痛感,卻并沒有完全經(jīng)不起食物溫熱的狀況。至此,我才想到這多年來“赴湯蹈火”的喉嚨雖然在鏡子里看去的確是上火紅腫的癥狀,但其實質(zhì)已是進入了更為嚴重的狀況,于是不敢再多耽擱,惶惶跑去醫(yī)院。
先去的內(nèi)科。醫(yī)生在詢問和察看我喉嚨的情形后,作出兩個處理:一是吃消炎藥,藥品有氨芐青霉素膠囊和一種口服液;二是每天一次做霧化治療。在這基礎(chǔ)上,內(nèi)科主任又建議我去五官科做個喉鏡。不巧,五官科的主任醫(yī)生在忙。喉鏡是次日早上才做著的,其間,經(jīng)歷了之前所不知道的涕泗橫流的苦痛和難堪。好在檢查完之后,診斷的結(jié)果只是急性咽炎,并沒有我所擔心的特別嚴重的情形,這使我稍微地松了一口氣。而五官科的主任醫(yī)生在做完了檢查和診斷之后,一樣要開藥,這藥卻和內(nèi)科開的藥完全不重復(fù),開的是金嗓利咽膠囊、甘桔冰梅片,另外還有一種,記得是瓶裝的藥粒,三種藥每樣數(shù)盒。甘桔冰梅片的用法用量是一次2片,一日3—4次;金嗓利咽膠囊是一次2—4粒,一日2次。那瓶裝的藥粒大體也差不多。醫(yī)生交代,等這些藥都吃完了就再去藥店買,要一直堅持吃兩個月。在這幾天里,我還同時吃著內(nèi)科醫(yī)生開的口服液和消炎藥,并且每天一次去做霧化治療。
而我對用藥卻一直有著一個極大的難處:絕大多數(shù)的藥物,我吃下去,晚上便睡不著。甚至于一些比較刺激性的藥物,哪怕是噴用或包敷,也要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為此,我關(guān)于這喉嚨的治療,只到內(nèi)科的口服液和消炎藥吃完,五官科的藥吃到一半多,五次霧化治療做完,整個的狀況稍有好轉(zhuǎn)時,便停了下來,時間前后共堅持了七八天。余下那各一盒半金嗓利咽膠囊和甘桔冰梅片便剩在了那里。
此后,這脆弱的喉嚨已再不能感受熱騰騰的食物之美,但凡入口的飲食必得晾涼,若是稍有不小心,狀況便要復(fù)發(fā)。接近過年的時候,有一回情況又有些嚴重起來,沒想起來矮柜里還有之前吃剩的藥,下意識地又往小區(qū)門口的藥店跑,藥店的醫(yī)生給我的藥是一盒雙羊喉痹通顆粒和一瓶復(fù)方一枝黃花噴霧劑,用后效果還算好,內(nèi)服外噴結(jié)合,三四天之后,狀況慢慢有些好轉(zhuǎn)。過年回去老家,還是不敢大意,除了繼續(xù)帶著用剩的藥,又多買了一盒雙羊喉痹通顆粒備用。好在這藥帶了一圈后又再帶了回來,那盒雙羊喉痹通顆粒放到茶幾下的籃子里以備隨時取用,而那瓶噴霧劑我把它放在臥室的窗臺上,但凡感覺有所癥兆時,便對著鏡子趕緊噴用。
也是在這窗臺上,這半年來常放著一支丁酸氫化可的松乳膏,以應(yīng)對手腳、脖頸處不知何故頻頻出現(xiàn)的瘙癢性皮炎,每次出現(xiàn)癥狀的地方,只要擦上這乳膏,三四次之后,狀況便會消失,皮膚恢復(fù)光滑原樣,然而在別的什么地方,又出現(xiàn)了同樣的情形,如此此落彼起,狀況一直還沒能完全地消失。另外,在一旁還有一盒寫著日文的眼藥水,這些年來,眼睛時常疼痛,不能多看書、看電腦、看手機,有時候因為需要趕著做什么事而稍稍多用眼,眼睛便疼痛得厲害起來,這眼藥水,是一個朋友為我從日本郵購的,我在疼痛嚴重時,便滴上幾天。
在客廳矮柜近門的柜子上,經(jīng)年地放著一瓶氯霉素片,備以應(yīng)對急性發(fā)作的腹痛腹瀉。憑經(jīng)驗,這種狀況有時會在半夜惡作劇地突然降臨,這瓶藥放在這里,萬一遇到狀況時,可以及時應(yīng)對。當這藥到了期限時,我便把它扔掉,然后重新再買回一瓶,依然放在這里。在邊上,還有一瓶酚氨咖敏片,先生出現(xiàn)感冒、頭痛時要用到。
在茶幾的下層,靠著茶幾腳不易碰到的地方有一瓶藥水,是先生的一位朋友給他擦脂肪瘤用的。大約是十年前,先生的手臂、腰背上開始長出一個一個的脂肪瘤,并且這些瘤,它會慢慢長大。經(jīng)過咨詢醫(yī)生,說是可以不用做手術(shù)切除,對身體也不會有特別明顯的影響,于是便一直這么隨它長著,倒也沒出什么癥狀,只是夏天的時候,那鼓出許多小包的手臂伸出去,常讓他有些不自在。前個月,先生因遇著一位早年認識的懂得一些中草藥的朋友,這朋友便給了他這一瓶自制的擦劑,讓他每日涂擦幾次,并說只要涂擦一個脂肪瘤,其它的脂肪瘤就會同時得到治療,并最終慢慢消失。先生將這瓶藥帶回來時,對它充滿了熱切的希冀,愿在涂擦這藥之后,這些脂肪瘤能夠像他朋友所說那樣一個個地消失。他說要是那樣的話,他要好好酬謝這位朋友。而我對此則抱著小心和警惕,想著但愿不要出什么不好的副作用才好。那是一瓶紅色的藥水,眼下,這藥已用了一兩個月,中間也有因為他忙或是忘記而間斷的時候,可是總體看來,這藥似乎沒出什么明顯的效用,好在,也并沒有出現(xiàn)什么明顯的副反應(yīng)。
矮柜里的那袋藥還在那里放著,在同一格里放著的還有兩盒金銀花顆粒,幾年來,這金銀花顆粒一直是家里的常備藥,以應(yīng)對我經(jīng)常性出現(xiàn)的上火。去年這次喉嚨嚴重受傷后,半年時間過來,這金銀花顆粒幾乎沒怎么用下去,因為喉嚨受傷程度的加重,這藥好像已管不到了,兩盒藥便一直在那里擱著。
在這一格矮柜的頭上,放了幾只大小高矮不等、形狀各異的茶筒,一本幾年前的、一直沒丟掉的臺歷,以及一幅女兒上幼兒園時作的吹墨梅花圖,我那時給它裝了個框,多年來一直放在這里。在這些物件的中間,有一袋打開過的文山三七花,記得擱了有幾年了,卻一直沒怎么注意過它。過年前回家時,因嫂子說需要一點三七花,于是來翻起這袋子,卻發(fā)現(xiàn)里面已起了蟲。但那袋子上面印著的字卻都還清晰著:清熱、涼血、消炎、平肝,常飲可以預(yù)防、減輕或治療由血熱濕毒引起的青春子、瘡癤、口邊泡等;由氣血虛引起的眩暈、惡心、嘔吐、頭痛、心跳、失眠、情緒不寧等;以及由肝火旺引起的手心燙、脾氣爆、夜咬牙等。
有時候想著,這疾病和人的對峙和攻守,就仿若一場場《三國》,攻的攻守的守,疾病的反復(fù)侵襲,使得人一次次增長著防守的經(jīng)驗,并且不斷地增加著防備的力量,以為兵馬糧草都備足,關(guān)卡要隘都守住,可誰知道哪一天,那疾病便又喊殺著,從某一出其不意的路徑,向著我們的身體呼嘯卷來,于是乎,倉皇出門,又一次奔著藥店和醫(yī)院惶然而去。
四
去電臺做一檔訪談節(jié)目,聊的是關(guān)于閱讀和寫作的話題。我在里面,說到了自己在閱讀和寫作時的一個狀態(tài):不管為著什么事在怎樣地焦慮和不安,又或者正受著怎樣的傷害和苦痛,當我抬起書本來看書的時候,人就會很快安靜下來;而當我進入寫作的時候,更是會完全地沉浸在里面,那些所有的不安、焦慮以及內(nèi)心的傷痛會完全地淡出身外去。
“就是——很療愈?”聽了我的狀況,主持人這樣總結(jié)閱讀和寫作之于我的意義。
療愈,這是現(xiàn)今流行的一個詞。在微信的視頻上,見有人把自己的視頻號直接叫作“治愈所”的,里面常是一些安靜的風景,再配以柔和的音樂。而許多關(guān)于美食、美景的視頻,在后面的跟帖當中,也常會高頻率地看到這個詞:療愈。你能感覺得出來,所謂“療愈”,它的對象往往大多是“內(nèi)傷”,是那些隱蔽的疾患,不流血,不犧牲,甚至于別人也看不見,卻讓人如在高溫中炙烤一般,感受著這生命的難以言說的苦楚。你也不難想到,當“療愈”成為一個被廣泛使用的流行詞,它已然在這世間有了它的隱秘而深廣的受眾。
療愈,它之所療的對象不止許多時候并不明朗,甚至于,那疾患的主體以及施療者也還要故意地隱誨和回避。云南納西族作家和曉梅有一個小說,題目叫作《我和我的病人》,寫的是一個心理咨詢師和他的患者之間的交流。每次,那個患者來了,兩個人便隨意地聊一些話題,這個過程,有點像小狗舐燙粥,從邊上,慢慢地、小口小口地舐,小心地回避著那個滾燙的、難以下口的中心區(qū)。而所有的努力,卻又都在向著那個艱難的中心區(qū)而去。又甚至于,這療之對象也不止是隱誨,而是更加地錯綜復(fù)雜、不由分說,像豆?jié){與牛奶混在一起那樣,模糊著疾與非疾的界限,如馬爾克斯的《我只想來這兒打個電話》里面的瑪利亞,因為一些偶然的原因,被不由分說地劃入了精神疾病患者,其間,她們越是努力分辯和解釋,就越是“坐實”了自己之“病情”,從而在那個特定的環(huán)境中,被不斷地施以各種“治療”,直至最后,終于成了無以分辯的“真正”的精神疾患者。
幾年前,在我生活的這座小城里,不多的橫豎三五條街道上,常年地走著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他的身上的衣服因為常年不洗而油光锃亮,有了革感,我猜想若是將它們脫下來,那衣服應(yīng)該能夠自己站穩(wěn)。常年四季,他一圈又一圈地走在這小城不多的幾條街道上,邊走,嘴里邊像電視劇里的演員那樣高聲笑著:“哈哈哈哈!”然后,走一小段,再笑:“哈哈哈哈!”有時候,配合著這笑聲,臉上帶出些許的笑意,而更多的時候,他的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只是有節(jié)律地邊走邊這樣笑著,像是為了實現(xiàn)某種關(guān)注,又更像是為了達到某種遮掩。
也有時候,他從哪里撿來了一只水煙筒抱著,用左手端托著煙筒近底部處,煙筒隨手掌的角度傾斜向他的嘴邊,右手則于煙筒嘴上扶著小半截大體也是撿來的煙頭,在街上邊走邊咕嘟嘟地吸著。要是這樣的時候那也還好,但還有一些時候,那煙筒的嘴子上并沒有哪怕半截短短的煙頭,而是完全地空著,他邊走著,邊吸著那嘴上并沒有煙頭的空煙筒,依然將里面的水吸出咕嘟嘟的聲響。他的那只沒有煙頭可扶持的右手空垂著,隨著他的腳步而擺動。小孩子們遠遠遇見他的時候,會相互拉著手走,并說:“那是個瘋子,我們不要靠近他?!?/p>
然而你能看得出來,他一直是有意識的,至少是部分有意識,他的不斷的行走,還有他的并沒有表情的“哈哈哈哈”的空笑,以及他的那只撿來的煙筒,是他所努力施之于自身的隱身藥,用以故意地模糊人們的視線,他愿意人們相信他是個真正的精神疾患者。是的,他是有疾患,但他的疾患,并不是他所愿意人們看到的那種疾患,而是被埋藏在更深的地方。這疾患,他唯一只能自療。然而多年里,他一直沒能將自己治愈,一直沒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入口,重新將自己交回給這個世界,可以不再用空笑來掩飾自己,可以不用抱著嘴上并沒有煙頭的煙筒,而是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安然地走在陽光四溢的街頭。
而那個女子,她則全然不知道自己的疾患。
她對自己的疾患沒有意識,首先便表現(xiàn)在她對季節(jié)、對寒冷的無意識。大冬天,她穿著一條灰色的近兩年流行的紗裙,上身穿一件白T恤,黑黑的腳上穿一雙桃粉色的塑料拖鞋,鼻梁上架一副金色細邊眼鏡,在街道的邊上來回地蹀躞,目光一時看著自己的腳,一時看向街上往來的人和車。有時候,她會一邊這樣來回走著,一邊對著并不存在的某處燦爛地笑,甚至于笑出了“咯咯”的聲音,仿佛那并不存在的某處此時正有人也在對她燦爛地笑。
也有許多時候,她不笑,也不走。她站在街旁,目光茫然地看著面前的街,看著上面往來的車和人。她的目光落在某輛車或是某個人的身上,跟著那車或是那人行一段,等那車或是那人走遠了,她把目光收回來,再次茫然地看著面前。她所經(jīng)常站著的地方,是一間超市的門外,她有時候便轉(zhuǎn)過身子,看著從超市里出出進進的人們,看他們出了超市以后,提著東西向左走或是向右走。像這樣地看著,有時候便又燦爛地微笑起來,像是從他們某個人提在手上的購物袋里,看見了春暖花開。
大多數(shù)的時候,她總是像上班那樣去站在超市門前的那段街旁。我有一個早晨上班,遇見她從我們單位面前的那條橫街上匆匆地迎面走了過來,過了前面的十字路口往上拐不遠,便是她常站的那段街,那是這小縣城的主大街中段,車流人流相對要多。天氣寒冷,她卻依然穿著紗裙和T恤,腳上穿著那雙桃粉色的塑料拖鞋,不辨世間寒暑。她于無意識中用以自安的“藥”,是那段街,是那日復(fù)一日的茫然的蹀躞和張望,還有那一次一次突然綻放在她臉上的燦爛的笑容。
想是人們大多總帶著隱秘的、自知或者不自知的疾患,夜晚的電臺,常有許多“療愈”的節(jié)目。幾年前有一段時間,我因為眼睛疼痛厲害,不能看書、看電視,為了打發(fā)時間,夜里便聽聽收音機。里面節(jié)目的主持人聲音柔和,極具安撫感。那時候還沒有微信,聽眾的互動留言是發(fā)送到節(jié)目的QQ上去的,內(nèi)容往往是各種不同類型的內(nèi)心之傷,主持人揀出里面的一些留言,一一回復(fù)和安撫。我像這樣地聽了一段時間,后來眼睛慢慢好轉(zhuǎn),又可以看些書,便把這夜里的電臺節(jié)目慢慢放下了。后來一次偶然的機會,意外見到了當年電臺里的那位節(jié)目主持人,一番“原來是您”的驚喜與慨嘆之后,遂又想起那段疼痛的時光。
一些傷痛在努力的治療之后,慢慢好了起來,我們便幸運地繼續(xù)往前走,看見新的風景,遇見新的人。然而這世間也有人,他們選擇用一種藥,絕決地劃清了和這個紛繁世界的界線。記得是年前的冬月末,凌人的寒冷中聽得一個消息,說老家鄉(xiāng)上某村里,一個年輕的母親因為與丈夫鬧了矛盾,竟用一瓶農(nóng)藥,結(jié)束了六歲女兒和自己的性命。消息傳布開來的時候,那邊,人已然去了,而在這邊世界上,那個空了的農(nóng)藥瓶,或許還未最后散盡它刺鼻的氣息。
五
十幾年前,一家連鎖藥店來到我所生活的這座小縣城里落了戶。店面開在縣城主大街的中下段,身后就是一個休閑廣場,可謂是這縣城的黃金地段。一位年輕同鄉(xiāng)的妻子在這店里上班,去店里買藥的時候,見其他的員工穿的是黃色鑲綠邊的店員服,而她穿的是藏青色的西裝,才知道是這店的店長。
一段時間之后,隱約聽到說這同鄉(xiāng)妻子的月薪,差不多和單位里上班的人一樣多,甚至于有時候還要更多一些——在這偏遠的小縣城里,人們一說到薪金收入,就會自然地以機關(guān)單位工作人員的收入作為參數(shù)。與此同時,同鄉(xiāng)自己也在這店往下相隔著大約一兩百米的地方開了一間藥店——雖說是只隔了一兩百米,但已過了一個十字路口,比起連鎖藥店所在的位置要冷清了許多。每天,同鄉(xiāng)在自己的店里經(jīng)營,妻子在那連鎖藥店上班,兩個人在各自的店里從事著相同的工作。
像這樣大約只有兩三年吧,同鄉(xiāng)的妻子竟從那間連鎖藥店的月薪高于公職人員的店長職位上辭了職,回自家店里去了。同鄉(xiāng)對人只是淺淺地說:一個人守店,稍一有點什么事,店里就只得關(guān)門,耽擱了生意,不如讓她回來,兩個人替換著,這樣方便一些。而聽這話的人能夠想見,這“方便”的背后,自然是比在連鎖藥店上班更大的收益。這同鄉(xiāng)是個性情開朗的人,店面門前剛好又有一塊較寬闊的場地,于是空閑時,住在附近的同鄉(xiāng)們便愛到他的店門前聚著聊天,他買了許多小凳子供大家坐,店里有飲水機、茶葉以及成袋的紙杯,大家來了便喝茶閑聊,他的妻子則安靜地在里面賣藥。大家都看得到,從這藥店剛開起來時玻璃柜臺里面松散地擺放著藥品,到幾年過來,這店里面已新添了三四個四五層的開放式藥架,當門的一排原先的玻璃柜臺里面,藥品也擺得密密緊緊,以致中間都沒有空隙。自然,這店的收益情況也從他的話語中一星半點地露了出來,大家由此分析,他們夫妻二人經(jīng)營這藥店,一個月的純收益應(yīng)該比雙職工家庭兩個人的工資收入還要高許多。
說的說聽的聽,關(guān)于同鄉(xiāng)家藥店的收益情形,有一回竟被我女兒聽到了。女兒那時候還小,大約在上著三年級,有一天回到家里對我說:“媽媽,我以后要像那個叔叔他們那樣開藥店,賺多多的錢。”我告訴女兒說那你得好好讀書,開藥店也得要先讀好書才能開得成呢。這之后,沒有幾年,同鄉(xiāng)夫妻就買了房,買了車,有去過他們新家的同鄉(xiāng)說,他們的房子裝修得有多么好。
也就是在那幾年里,那家連鎖藥店的店面迅速地增加,那些用黃、綠兩色裝修的店面像是春天的原野上被風吹開的野花,很快便開遍了這小城的大街小巷。與此同時,其他新開起來的藥店也不少。在這小縣城的街面上,每年總有許多各種的店鋪開起來,同時,又有許多各種的店鋪無聲地關(guān)門倒閉,像山野間悄然腐爛、消失的菌子,唯一沒見倒閉的,只有藥店一種,滿城里不管開了多少的藥店,大家都很好地經(jīng)營著,那家連鎖藥店的店員的工資,據(jù)說比這城里其它各行業(yè)打工的都要高。而同鄉(xiāng)夫妻憑著那間藥店的經(jīng)營,在買房買車和再換好車之后,又在縣城新開發(fā)的商業(yè)區(qū)買下了價值不菲的店面。他們的孩子就快要上初中了,同鄉(xiāng)在計劃著到時候把孩子送去外面好的私立學校就讀。
我平日上下班,都要路過那間最早開起來的連鎖藥店的店面門前。作為一種服務(wù)設(shè)施,在這店的門前,一邊安裝了兩座供孩子玩的卡通音樂搖搖車,另一邊則是一只三人座的彩色條凳,三個座位分別漆成明亮的紅、黃、藍三色,只是因為在露天,時日漸長之后,座面上的色彩被日曬雨淋,漸漸帶上了淺淺的灰。一般情形下,來這藥店里買藥的人,往往買完藥就走了,慢慢帶著孩子在那音樂車里玩的是那些專門帶孩子的人。同樣,坐在那店門外的彩色條凳上的人,他們往往也不買藥,而只是寂寂長日里無所去處的人。
從前年冬天到去年夏天,在這藥店門外的彩色條凳上,時常坐著一個瘦瘦的、拄拐的中年男子。除了這藥店門外,他也時常坐在相隔約一百五十米的郵政局屋檐下鋪了暗紅色瓷磚的臺坎上。大多數(shù)的時候,他的目光安靜茫然,手里杵著拐,眼睛看著面前的街。也有時候會端著紙碗,在吃著一碗餌絲或是米線。他的一只腳不知道是什么緣故受的傷,走路的時候,一邊手里拄著拐,慢慢地向前。
他坐在那彩色條凳上,那只拐杖有時杵在手里,有時倚在身側(cè)。在他的身旁,不斷地有人進出藥店,根據(jù)自己的需要,買走各樣的藥品,以及買得多時藥店贈送的卷紙、洗衣液等贈品。他只是安靜而茫然地坐在那里,似乎,并不曾見他進店里買藥。他的那只受傷的腳不知道是在用著點什么藥,或是在做著什么樣的治療。我有時候想著,等他那腳上的傷好了,他應(yīng)該就會離此他往,不會再長日坐在這藥店門外的條凳上了。只是,一天一天地,上下班路過時,見他還在著,因為瘦,他的眼窩顯得越發(fā)地大,深深地往里凹著。
后來又有一位同鄉(xiāng)大哥,寂寂地也來這藥店門外的彩色條凳上坐著。大哥的小女兒在縣里的單位上班,如今結(jié)婚有了孩子。他的妻子來給女兒帶孩子,家里大的三個孩子先都已在外面成家立業(yè),眼看剩下他一個人在家,于是便也跟著妻子一起來了縣城。那嫂子是個麻利的人,帶孩子,買菜,做飯,收拾家,并且,容貌漂亮、頭發(fā)自卷、身材瘦高的她已像城里的人們那樣大多數(shù)時候穿起了各種裙子,而大哥卻似乎沒法融入這小城的生活,只時常見他在街旁蹲著或是坐著發(fā)呆,有時候晨起上班,見他早早地獨自坐在這藥店門外的條凳上,默默看著面前的街,向他打招呼,他好半天才“哦哦”地反應(yīng)過來。
一個雨季過后,藥店門前那只彩色條凳上的色彩似又更淡了一些。熟悉的店面雖每天都要來回路過,想起來,我進這店里面買藥的時候卻不很多。因為身體對藥物敏感的緣故,一些身體的不適和疼痛,能熬便熬著,同在一個辦公室的同事小崔因見我吃藥少,常羨慕我說“身體好”。是幾年前了,因為一個偶然的念頭,寫了一個關(guān)于身體的系列,落筆的時候,從最上面的頭發(fā)開始寫起,發(fā),眉,眼,耳,鼻,舌,牙,面,喉,頸,鎖,肩……慢慢寫下去,卻發(fā)現(xiàn)所寫的原來竟是一部身體的疾病史——我們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每一個器官,當我在講述和表達它們的時候,最突出和清晰的,全都是發(fā)生在上面的那些疾病和疼痛。而余下的時光,隨著年齡的日漸增長,更還有多少曾遇和未遇的疾病,走在前來尋找我們身體的路上,等著在某一個不經(jīng)意的時刻與你“不期而遇”,并且,歲月愈深,相遇愈勤。
“春山暖日和風,闌干樓閣簾櫳?!毖巯?,時令又是春分,小城的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又是一年一度香椿和各種野菜集中上市的時節(jié)。民間說,吃香椿發(fā)老疾,這話不知道有沒有醫(yī)學依據(jù),但是為著身上這些明的暗的、經(jīng)不起稍稍提醒的病痛,不管有沒有依據(jù),我也已經(jīng)幾年沒有吃香椿了。樓下的院子里,那株攀枝花開得繁花滿樹,每日引得無數(shù)鳥雀在上面吱吱喳喳。上班路上,連鎖藥店門外彩條凳上那個拄拐的人在這個春天已不坐在那里,不知道,這滿城的藥,有沒有治好了他的腳,有沒有治好了那深陷眼窩里看向這人世的孤獨和茫然?
責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