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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房子

      2023-05-30 14:57:32梁寶星
      湖南文學(xué)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紅房子鬼屋書房

      梁寶星

      半山上的紅房子是一個老藝術(shù)家租給我的。房子是青磚房,水泥屋頂,紅漆在多個日夜的風(fēng)雨的洗刷后變得斑駁。門前是個院子,黑色欄桿上爬滿了枯死的藤蔓,一條兩米寬的水泥路通往黑木鎮(zhèn)。老藝術(shù)家把鑰匙交到我手上便準備離開,他要趕高鐵到北京去做一個開顱手術(shù)。房子里的老古董,能留則留,老藝術(shù)家說,說不定手術(shù)后我能通過這些老古董找回一些記憶。

      希望他能保住自己的腦袋,即便北風(fēng)呼嘯,被鋸開的頭顱也不會再次被掀開。

      老藝術(shù)家下山后我到山上去散步,晚秋時分,我穿著毛衣叼著香煙,另一只手插進褲袋里,在松樹林和楊樹林里漫步。楊樹葉子和松樹枯枝在腳下清脆地粉碎,不知名的鳥在寒意中對著夕照啼叫。后來,夕陽并非沉入懸崖,而是滾滾的烏云從天邊涌上來將其淹沒,我清楚地看見,在半空翻滾著的是白色的粉末,雪即將降臨這座山丘。

      雪是在午夜時分落下的,那時候我正在二樓書房里看書。紅房子里的絕大多數(shù)物品都是老藝術(shù)家留下的,他還千叮萬囑不能扔掉。書房里面,除了一張紅木舊書桌,一架舊鋼琴,一臺留聲機和一臺舊式打字機,還有三面裝滿書籍的書柜。雪在我不經(jīng)意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在下了,細小的雪花從窗縫鉆進來,落在書上,我猛一抬頭,看見雪在敲打窗戶。

      雪輕飄飄的,將我的愁緒帶走,那正是我所向往的安靜的生活。半個月前,我站在南方繁華都市的中心,在人來人往中,突然覺得自己是時候離開了,找個安靜的地方躲起來。整理行李的時候妻子抱著兒子站在房間門口,她沒有隨我而來,她覺得我不過是累了想出去走走,很快就會回到她身邊。她以為我只是去旅行一趟,長途短途都無所謂。我沿著海邊往北,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越往北走,天氣就越冷。每到一座城市,我就聯(lián)系在這座城市生活的朋友,他們都是文學(xué)家或者藝術(shù)家。我跟他們沒日沒夜地聊我的寫作計劃,聊我的隱居計劃。他們感到吃驚,也佩服我的勇氣。去到天津,朋友告訴我,他認識一個生活在黑木鎮(zhèn)的老藝術(shù)家,老藝術(shù)家年輕的時候也寫文章,后來就隱居在山上畫畫和做木雕,他在山上有一個莊園,如今老藝術(shù)家患了重病,莊園處于半荒廢狀態(tài),正好需要人看管打理,對我來說是個好去處。

      寂靜中,烏鴉的叫聲從房子背后響起。我給妻子發(fā)了一條短信,告訴她我的想法和我的現(xiàn)狀,然后把紅房子的地址發(fā)給她,還告知了詳細的交通方式。妻子沒有回復(fù)我,那時已是凌晨三點鐘,越來越多的雪花從窗縫鉆進來,似乎要將這房間堵滿,將我埋沒其中。

      自從搬進紅房子,偶爾會有朋友發(fā)信息詢問我的隱居生活以及創(chuàng)作情況,后來就基本上沒有人給我來電或者發(fā)信息了,妻子也沒有給我任何回復(fù)。老藝術(shù)家擔(dān)心我會餓死在山上,開顱手術(shù)之前,他叫人把他的吉利牌汽車開到山上交給我使用,我當(dāng)天就開車到鎮(zhèn)上買了一個冰箱,買了凍肉和密封包裝的蔬菜,還從路邊一個老頭手里買過來兩條黑狗和一只藍貓。

      自此我的生活就穩(wěn)定下來了,在書房看書的時候我跟貓相處,出門的時候帶著黑狗。手機被遺棄在書房的某個角落,一直沒有充電,也不知有誰會給我來電和信息,它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可以容納無盡的來自外界的信號波。進入冬天以后,山上下雪下得頻繁,我一個星期下山一次,帶著黑狗,去購買香煙、咖啡和鮮肉。我喜歡黑木鎮(zhèn),鎮(zhèn)上車很少,人也很少,人與人之間互不干預(yù)彼此的生活,即便是房子與房子之間,也會有寬敞的巷子隔開。

      老藝術(shù)家終究難逃生命的厄運,手術(shù)后,他的腦袋保住了,但他的身體也癱瘓了,意識變得模糊。他的兒子也是個藝術(shù)家,長期生活在北京,跟一群流浪漢鬼混,在逼仄的胡同里搞行為藝術(shù)。我跟藝術(shù)家的兒子打過交道,告訴他我在北京有幾個朋友,他們可以相互認識,交流文學(xué)和藝術(shù)。老藝術(shù)家的兒子給他父親雇了個保姆,離開前,他讓我?guī)兔φ疹櫪纤囆g(shù)家,老藝術(shù)家的身體能不能好轉(zhuǎn)并不重要,假如老藝術(shù)家不幸死了,讓我給他打個電話,他有時間的話會回來處理老藝術(shù)家的后事。

      在那些陰沉蕭索的日子里,我會冒著細雪去看望老藝術(shù)家,他活得好好的,還在為自己的藝術(shù)理想操心,在短暫的意識清晰的時間里,我會跟他聊幾句話。他說搞文學(xué)和搞藝術(shù),都不務(wù)實,都不可靠,他不責(zé)備他的兒子,因為他年輕時候同樣是個務(wù)虛的人。

      一月的一個清晨,一輛黑色大眾牌汽車從山下緩緩開來,在院子里停下,身穿黑色大衣的胡子拉碴的男人叼著煙等我下樓,黑狗對著他吠個不停,他卻只顧著抽煙,紋絲不動。我以為是老藝術(shù)家去世了,他的朋友來尋找我?guī)兔Α4掖┖靡路淼綐窍?,男人給我遞上一根煙,說是老藝術(shù)家的兒子叫他來的。老藝術(shù)家的兒子在北京我朋友的酒吧里喝酒鬧事,差點把朋友的酒柜給砸了,朋友堅持要打官司,老藝術(shù)家的兒子希望我出面幫他調(diào)停。

      我一時的熱情,還是給自己制造了麻煩。我決定去一趟北京,開車來到高鐵站,乘高鐵只要四個小時就能抵達北京西站,然后打車去到朋友所在的酒吧。我對那片地方很熟悉,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第一份工作就在那附近,在一家雜志社里當(dāng)記者和編輯,因為喜歡喝酒,才認識了那位熱愛文學(xué)的酒吧老板。

      再一次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酒吧街已經(jīng)變成商場,而朋友的酒吧搬到了地下室,在一個逼仄的昏暗的小角落里。我花了不少工夫才把朋友和老藝術(shù)家的兒子叫到一塊。老藝術(shù)家的兒子清楚自己犯了錯,道歉的態(tài)度很誠懇。朋友見我大老遠跑來替他求情,從我口中了解到老藝術(shù)家的情況,出于對藝術(shù)的同情,才決定不再計較。

      那天晚上,因為已經(jīng)沒有高鐵開往黑木鎮(zhèn),我不得不在北京逗留過夜。朋友叫了一群人陪我在街邊一邊吃烤肉一邊喝啤酒,晚上十點鐘,他的那些朋友要趕車回郊外的出租房,紛紛離開。我們沿著馬路散步。我曾經(jīng)非常熟悉的地方,幾年過去后,已經(jīng)發(fā)生很大的變化,我踩著落葉和垃圾,吐著酒氣,北京已經(jīng)很少下雪,空氣十分干燥,水分都被風(fēng)給帶走了。

      不知是喝了酒的緣故,還是因為這起不開心的事,散步期間朋友一個勁地說話,我沒聽進去幾句,總感覺有人在跟蹤我們。我好幾次回頭都沒有發(fā)現(xiàn)人影,只有冰冷的風(fēng)吹著落葉在地上滾動。走到朋友宿舍,我們的手腳都已經(jīng)冰冷,頭暈乎乎的,沒怎么整理我就在那張亂糟糟的沙發(fā)上躺了下去。沙發(fā)上有女人的衣物,散發(fā)著淡淡的古龍水的香味,想必朋友經(jīng)常帶女人回來睡覺。在那逼仄的房間里,我依舊感覺到有異物的存在,直到我迷迷糊糊睡去,那種異物感還讓我感到壓抑。

      半夜,朋友突然哭著醒了過來,然后拍打著床板。我好痛苦,他說,真的好痛苦,好累。我從沙發(fā)上爬起來給他遞紙巾。他顫抖的手點著香煙,眼淚鼻涕滿臉都是,來不及擦臉就把香煙往嘴里遞,最后又嗆得咳嗽起來。我將他手指間的香煙拿走掐滅,他又抱著被子痛哭。不知過了多久,朋友終于再次睡去,我在彌漫著二手煙的逼仄的房間里對著天花板神思,然后被睡意打倒在冰涼的沙發(fā)上。

      第二天天亮,我被朋友的鼻鼾聲吵醒,陽光從窗口照進來,我沒有起床,躺在沙發(fā)上看著窗外并不晴朗的天空。幾年前,我也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跟一群朋友在深夜的街道上游蕩,喝著酒唱著歌,然后在逼仄的出租屋里睡去。也許是我對這座龐大城市產(chǎn)生了陌生感,才覺得身邊有異物存在,對這座城市而言,我才是異物。

      朋友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十一點鐘,那是他的日常,按照往日,吃完早餐他還得再睡兩個小時才起床,看會兒書或者玩一個小時的電子游戲,下午三點鐘左右才趕去酒吧準備晚上的工作。我跟他說,我要走了。說完就把背包從沙發(fā)旁提起,挎在肩上。朋友還想留我一個晚上,他說還有一群朋友可以叫上一起喝酒,我說我并非為了喝酒才來北京。

      看見我冷漠的眼神,回想起昨天晚上我不自在的樣子,朋友才沒有強留我。他說,遲早有一天要下山的,你不可能一輩子住在山上,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你盡管開口。在出租屋附近的包子鋪里,我喝了一碗熱粥,吃了一碗餃子就去了高鐵站。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山上的紅房子里,我的情緒竟然有所波動,金色的銀杏葉、白茫茫的楊樹林,以及高速公路兩旁的梅花,從窗外匆匆流逝。

      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并沒有移動,移動的是外面的風(fēng)景,它們像流水一樣從我以外的任何地方流過,我不過是在原地靜坐了三四個小時,看了三四個小時流動的畫面。隨著一陣搖晃,所有的景致都停止流動,我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的高鐵站上,外面是一片繁茂的叢林,而我索居的紅房子就在不遠處的一座山上。

      找到停車場上的吉利牌汽車,我先是去看望了老藝術(shù)家,把他兒子的消息告訴他,讓他放心養(yǎng)病。老藝術(shù)家張著嘴巴,眼神里流露著恐懼,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緊接著眼淚就嘩啦啦流了出來。他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了,如果知道這樣一個結(jié)局,也許他不會主動向醫(yī)生獻出自己的頭顱。

      開車前往商場,買罐頭和肉,紅房子里的黑狗和藍貓想必已經(jīng)寂寞,厭惡了冷冰冰硬邦邦的狗糧和貓糧。因為刷的是儲蓄卡,消費信息會第一時間發(fā)送到妻子的手機上,這是我向她匯報我依舊存活在世的唯一方式。

      當(dāng)我把東西塞進車后座,轉(zhuǎn)身到咖啡店買咖啡,快要走到咖啡店門口的時候,一個老太太把我拉到身邊,在我耳邊用方言輕聲說,你車上有一只鬼。

      猛地一回頭,我發(fā)現(xiàn)汽車里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我想這位老太太想必是精神上有問題,或者眼睛里面有障礙物,不過她的這句話顯然影響到了我,在等候咖啡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焦躁不安。拿著熱咖啡匆匆忙忙往外走,那位老太太已經(jīng)不知去向。我鉆進車里,扭過頭去看一眼車后座,依舊什么也沒有。

      離開城區(qū)來到山路上,兩邊的景色被雪覆蓋后顯得過于單調(diào),我時不時抬頭看后視鏡,通過鏡子觀察車后座,依舊什么都沒有。奇怪的是,我有一種被注視、被跟蹤的感覺,這種感覺一直持續(xù)到我回到紅房子前,兩條黑狗原本搖著尾巴前來迎接我的,卻在我打開后車門拿出袋子的時候?qū)χ疑砗罂穹筒恢?,直至我制止才灰溜溜回到紅房子里頭。

      當(dāng)天夜里下了一場大雪,我在書房里,整理這些年寫的文章,黑狗和藍貓在我腳下睡覺。打算把以前寫的文章匯編成冊,但我很快被暖氣催眠了,趴在書桌上睡了過去。凌晨兩點鐘的時候,我被身后的一陣冷風(fēng)喚醒,發(fā)現(xiàn)書房的門開著,黑狗和貓一陣驚叫竄門而出。我看向燈光昏暗的書房門口,沒有任何動靜,只是寒風(fēng)依舊從門口呼嘯而來。

      自認為不是膽小怕事之人,我迷迷糊糊站在書房門口,也沒有把房子里的燈全部點亮,就這樣注視著已經(jīng)恢復(fù)平靜的房子,然后在黑暗中朝房間走去。黑狗和藍貓已經(jīng)躲進各自的窩里,我披著羽絨服在床上抽煙。由于剛從睡夢中醒來,我的身體很燙,一度以為自己發(fā)燒了,眼睛也疼得厲害,被煙一熏就更加難受了,因此,我把煙頭從窗口往外扔,渾渾噩噩地再次閉上眼睛。

      窗外傳來陣陣沙沙的響聲,偶爾還能聽見積雪壓斷樹枝的聲音。我心想幸虧回來得早,在北京多待一天的話汽車就開不上山了。書房里有書掉落在地上的聲音,黑狗和藍貓馬上清醒過來,只是它們不敢輕易走出房門。太過寂靜,任何聲響都會被無限放大,二手煙在房間里彌漫,久久不散。我依賴二手煙來催眠,喜歡房間里有煙味,這樣我會踏實許多。

      我想我是在即將天亮的時候睡著的,睡著以后感覺身體特別沉重,沉睡中聽到風(fēng)在外面呼嘯,聽見藍貓一直在扒貓砂,醒來時已經(jīng)快到中午,黑狗和藍貓都不在,房間里滿地都是貓砂。我從抽屜里掏出最后一片對乙酰氨基酚緩釋片吞下,搖搖晃晃往房間外面走去。雪還在下,雪地上有幾串狗爪印。

      汽車上面覆蓋了厚厚一層雪,車輪已經(jīng)快要被雪淹沒,我看著眼前白茫茫的世界,腦海中什么念頭都沒有了。待頭痛得以緩解,我走進書房,打開燈的那一瞬間,我似乎看見窗玻璃上有個影子,仿佛是我的錯覺,影子瞬間就消失不見了。地板上有一本書,是我從南方帶過來的。我把書撿起來重新放回書架,坐在書桌前,洋洋灑灑寫了好幾頁紙。直至我的身體快要被睡眠擊倒,上眼皮將要蓋下來,只剩下一絲縫隙的視野,我命令雙腿將我?guī)Щ氐椒块g。在昏沉的睡眠中,我還是聽見了藍貓扒貓砂的聲音,聽見書房里傳來的聲響。傍晚時分我終于醒來,站在書房門口,看見地板上有一本書,依舊是我?guī)н^來的那一本。

      于是,我拿起那本名叫《生存與生活》的雜志,坐在書桌前翻閱起來。那是我在北京生活那幾年跟朋友一起創(chuàng)辦的刊物,主要記錄從外地到北京打工的年輕人的生活狀況。這本雜志有過可觀的發(fā)行量,只是三年后,因為視頻媒體和網(wǎng)絡(luò)游戲的沖擊才慢慢淡出市場。創(chuàng)刊三年又九個月后,草草停辦。我每次出遠門都會隨身攜帶《生存與生活》創(chuàng)刊號,以前是工作需要,向書店或同行推銷雜志,后來這本創(chuàng)刊號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我不得不依靠這本雜志鼓勵自己生存下去,生活下去。

      《生存與生活》創(chuàng)刊號有我寫的一篇文章,是我跟一只“鬼”的訪談錄。我當(dāng)時并沒有問他的真實姓名,我把他叫作“鬼”。他是一名演員,在游樂場的鬼屋里扮演鬼,專門嚇唬人。他的角色是黑眼圈長舌的白衣鬼,臉上涂滿了白色顏料,穿著一件臟兮兮的白大褂,那間鬼屋就在前兩天跟我痛哭傾訴的朋友的酒吧附近。

      鬼屋所在地原本是一家醫(yī)院,由于舊城改造,醫(yī)院也在拆遷范圍內(nèi),在待拆的一年里,游樂場老板承包了醫(yī)院,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把醫(yī)院改造成鬼屋,還雇用了一批演員化妝成各種各樣的鬼在里面游蕩。由于醫(yī)院本身具備的壓迫感,以及各種被拋棄的醫(yī)療設(shè)備給人的視覺上的沖擊,許多年輕人瘋狂涌入這家鬼屋尋找刺激。我所采訪的這只“鬼”,他的特別之處在于,從應(yīng)聘工作進入鬼屋后,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鬼屋,以鬼的形態(tài)在鬼屋里生活了大半年。

      我從朋友口中聽說了鬼屋里有這么一只“鬼”的存在,找到這只“鬼”的時候他正在醫(yī)院的停尸間里對著鏡子往臉上涂顏料。我走到“鬼”身后,他做了個鬼臉,張牙舞爪,那是他的工作,只是并沒有把我嚇到。我在他身邊坐下,他才明白,我是特意來找他的。

      “鬼”對著鏡子慢悠悠地化妝,停尸間里燈光幽暗,墻壁冰涼,仿佛進入了冰窟,曾經(jīng)安放尸體的鐵床亂七八糟停放著?!肮怼苯邮芰宋业牟稍L,他說他喜歡待在鬼屋,比居無定所四處漂泊好多了。我問他,游樂園關(guān)門的時間里,你住在鬼屋里怕不怕?

      “鬼”對著鏡子搖搖頭。他說,我現(xiàn)在是鬼,還有什么好怕的?當(dāng)我問他作為一只鬼是怎樣一種感覺時。他說,感覺特別。他給自己設(shè)置了一個世界,跟人的世界完全不同,他想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觀察人的世界,就跟看錄像一樣。

      當(dāng)我將他從幻想中喚醒,他又看了一眼鏡子里的自己。他說,鬼屋里還有其他的鬼。他指的是鬼的扮演者。他說,我們作為鬼有自己的存在方式,僵尸在那里跳,吸血鬼滿嘴鮮血,鬼魂低著頭飄來飄去,當(dāng)人可以選擇放下人的一切形態(tài),那種感覺特別好。

      后來我了解到,“鬼”是重慶人,三十多年前他父母到北京打工,就在那家醫(yī)院生下了他。醫(yī)院就像一道門,把他送到了這個人世間,而這道門馬上就要被拆掉,他再也無法回去。也許這就是他選擇扮成鬼在醫(yī)院里逗留的原因。我當(dāng)時坐在“鬼”身后的一張停尸床上,那張床很可能是他疲倦的時候躺下休息的地方,涼颼颼的不銹鋼反射著淡淡的光。我問他,作為鬼,怎么看待那些到鬼屋尋找刺激的人?

      無聊,他說,愚蠢到來看鬼獲得刺激,生活已經(jīng)如此乏味,看見鬼又能激起多大的波瀾呢?尋找刺激,不過是想要在乏味的生活當(dāng)中再堅持更長的時間。當(dāng)時的我不知出于好意還是惡作劇心理,離開鬼屋前,我對“鬼”傳達了一個消息。我說,這家醫(yī)院是待拆區(qū),鬼屋只有一年的租期,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八個月了,還有四個月這里就會被夷為平地,那時候你怎么辦?作為一只鬼,也要四處漂泊啊?!肮怼倍⒅R中的自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直至我起身離開,他始終沒有再說一句話。

      當(dāng)期雜志出版后頗受市場歡迎,我執(zhí)筆的那篇《鬼故事》獲得了不少關(guān)注,很多人問我故事是不是虛構(gòu)的,鬼屋里面的“鬼”是不是真的存在。我沉迷在雜志首發(fā)成功的喜悅中,在回答讀者提問的時候才恍然大悟,時間已經(jīng)又過去了四個月,讀者之所以存在這樣的疑問,是因為鬼屋已經(jīng)被拆,他們無法找到住在里面的那只“鬼”。當(dāng)晚我乘車前往待拆區(qū),在距離鬼屋還有很遠一段距離的地方出租車就被攔下了,待拆區(qū)已經(jīng)被封鎖,而鬼屋所在的地方早已成為一片廢墟,好幾輛挖掘機揮動巨大的手臂在清理斷垣殘墻。那只獨自憂傷的“鬼”不知所蹤。

      把雜志重新放回書架,我認真端詳著書架,心里疑惑,書架里是否有某種裝置,可以把一本書從諸多書籍當(dāng)中推出,但那不過是平平無奇的書架,這本書仿佛自己長了腳,不愿意跟其他鋪滿灰塵的書擠在一起似的,連續(xù)兩個晚上從書架上滑落。轉(zhuǎn)身回到書桌前,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老藝術(shù)家留下的那臺古老的打字機上面竟然有一張白紙,白紙上有墨跡,寫著兩個字:是我。

      毛骨悚然,從雜志和打字機上面的字,我馬上想到了那只“鬼”,而此時此刻,他已經(jīng)徹底是鬼,無須扮演角色,他從北京那個新建的商場跟我回來了。我立即警惕起來,在書房里四處搜尋,但我看不見他。頭發(fā)間冒出一層薄汗,我坐在椅子上,盯著那臺古老的打字機,然后我把手指放在鍵盤上,在白紙上敲出兩個字:是你?

      手剛從鍵盤上挪開,鍵盤果然起起落落,在白紙上敲出文字:是我。

      冬夜里,我和“鬼”通過古老的打字機聊了好幾張紙的話。他告訴我,幾年前鬼屋被推倒的時候他在里頭,但他并沒有被坍塌的樓房壓死,曾經(jīng)停放尸體的不銹鋼床替他擋住了坍塌下來的天花板。那時正是夜半時分,月亮當(dāng)空,月光灑滿了整片拆遷區(qū),他從廢墟里爬出來,那個地方十分寂靜,空無一人。他走到街區(qū),穿梭在大小胡同里,期間有醉酒的人和環(huán)保工人調(diào)侃過他,讓他不要裝鬼出來嚇人,好好回家睡覺。他走到一棟居民樓下,聽見樓上一聲尖叫,在抬頭仰望的瞬間,一個花盆擋住了他所有的視線砸在他頭上。

      就是這樣,他在白紙上寫道,當(dāng)我的靈魂站起來,看見瓦盆已經(jīng)摔成好幾瓣,盤踞著泥土的球狀仙人掌在我血肉模糊的臉上茁壯成長。

      “鬼”通過他的意念驅(qū)動打字機跟我交流,時間久了,打字的速度變慢,有時候我在窗邊抽了好幾根煙,打字機才發(fā)出動靜,那時我以為他已經(jīng)離開書房,卻不知是他的意念被消耗得所剩無幾。結(jié)束聊天之前,他告訴我,死亡是一張隔膜,一邊是人,另一邊是鬼,而所謂的鬼,不過是以另一種形態(tài)存在于另一個空間。鬼說,球狀仙人掌能夠刺穿這張隔膜,連通生與死。

      天亮以后,我穿上靴子和大衣,戴上帽子和手套,把自己包裹在衣物里頭,帶上黑狗往山下去。山路上只有吉利牌汽車發(fā)出的轟鳴,雪松和杉樹上鋪滿了白雪,雪反射著光,使我的眼睛特別難受。我到花市、市場上去找球狀仙人掌,北方少有這種植物,直到下午時分,我多處打聽才從一個老太太精心打理的院子里獲得一盆球狀仙人掌。

      把球狀仙人掌放到副駕駛座上,匆匆忙忙就往回走,當(dāng)我回到紅房子前,我看見了“鬼”,他正站在二樓陽臺上,他的面目跟他在鬼屋的時候一樣。

      不用害怕,他說,球狀仙人掌就是一個窗眼,可以給你穿透的視野,現(xiàn)在你介入了兩個空間,只是你放心,生和死并不重合,意念的力量不足以在另一個世界搞出太大動靜,只能從書架上推出一本書,或者敲擊打字機的鍵盤而已。

      死后你一直逗留在那片區(qū)域,是這樣嗎?我問,人死了都這樣嗎,無處可去?“鬼”做出一個攤手的姿勢,隨后用意念按住了鋼琴鍵盤,琴鍵敲出聲響,把窗外雪松上的雪給震了下來,我看見一個黑影從樹林里鉆出來飛遠了。你的話應(yīng)驗了,他說,做鬼也得漂泊?!肮怼备嬖V我,死去的人都會在自己死亡的地方,或者埋葬的地方,或者出生的地方徘徊逗留,而他因為死在了出生的地方附近,所以在那里游蕩。他看著那片老城區(qū)被推倒、清理,然后新的商場和游樂場蓋了起來,游樂場里有一個新的鬼屋,他常常在那里逗留,有些人能看見他,會被他嚇到,有些則不會。

      那為什么要跟我回來?我問,我們不過是一面之緣,沒想到你會記住我。“鬼”沒有直接告訴我原因,反問我跑到深山野林中來做什么。寒冷的風(fēng)突然從四面八方涌進書房,“鬼”依舊舒適、安然地在書房里來回行走,作為輕飄飄的鬼魂,他總是忽左忽右地游走。我說,我到山上來是想要給自己時間來寫一系列的故事的。

      “鬼”問我,那是怎樣的故事?

      我說,我還沒有完全想明白。

      “鬼”若有所思地沉默著,沉默的時候還在書房里游走,像飄忽不定的氣球。我說,你能不晃來晃去嗎?我看著頭暈?!肮怼辈徘逍堰^來,有一秒鐘的時間靜止不動,但馬上又情不自禁地左右游走。鬼魂都是這樣的,“鬼”說,鬼魂都是飄來飄去的,生前漂泊,死后也不得安定。

      “鬼”說,我看過你寫的那篇《鬼故事》,在我死后,我的靈魂飄到一家報刊亭前,我看見了封面上我的模樣,我花了好長的時間,用我僅有的意念,一頁一頁翻開雜志,再一頁一頁讀下來,有時候風(fēng)和報刊亭那個老頭還會搗亂,把我翻開的雜志重新蓋上,不管怎樣,我還是讀下來了,我感到失望。

      感到失望四個字讓我難堪,畢竟這篇文章剛發(fā)出來的時候獲得了不錯的反響,如今被“鬼”這么一說,不清楚他是對我的文字感到失望,還是對我所寫的故事感到失望,我想是后者,事實也是如此。“鬼”說,是我沒有把事情交代清楚,那不是一個完整的故事,所以我再一次看見你,就跟著你回來了,其實,那個地方,我指的是醫(yī)院,既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妻子去世的地方,我之所以裝成鬼待在里面,是想要在那里等她出現(xiàn),但我沒有再見到她,死后也沒有。

      “鬼”悲傷的時候魂魄顯得沉重,于是不再飄來飄去,而是靠在窗邊,面向漆黑的窗外?!肮怼备嬖V我,他的妻子死于癌癥。從第一次感到疼痛到去世,只有短暫的兩個月時間。她就那樣痛苦又平靜地在那所破舊的醫(yī)院去世了,由于疼痛,去世前甚至都沒跟他說幾句話。

      那是北京的秋天,醫(yī)院門前的幾棵銀杏樹金燦燦一片,地上鋪滿落葉,不遠處就是天壇,烏鴉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總在寂靜的氛圍中發(fā)出啊啊的叫聲。直到醫(yī)院從那里搬走,鬼屋重新裝修,烏鴉還在那里叫個不停,“鬼”說,我喜歡北京的秋天,干燥冰冷的風(fēng)好像針尖刺痛額頭。

      直至深夜,“鬼”一直在講述他的故事。二手煙在房間里彌漫,很快書房里就煙霧縹緲了,我有時候甚至分不清楚哪里是鬼魂,哪里是煙霧?!肮怼北欢譄熎茐牧?,顯得更加虛無縹緲,有時候縮成一團,有時候渙散凌亂。我找啊找啊,找了好久,找了好多地方,“鬼”說,就是找不到她。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手上的最后一支煙也燒完了,因此我顯得焦慮不安。

      《鬼故事》可能得重寫了,我說,但我現(xiàn)在特別累,我不是鬼,不能徹夜不睡。說完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轉(zhuǎn)身從書房走到房間,把“鬼”獨自留在書房里,“鬼”依舊沉浸在悲傷當(dāng)中,低著頭左右游走。

      關(guān)于“鬼”生前的故事,他斷斷續(xù)續(xù)跟我講了一個星期。他異常痛苦地傾訴出來了,越往后他說得越輕快,直到完全吐露出來,才恢復(fù)了輕飄飄的模樣。就是這樣,“鬼”說,有時候把物質(zhì)看得過于重要了,忽略了流動的時間,在那條路上花費了不少年華,才明白出租屋里的生活沒有任何意義。

      我贊同他的觀點,正因如此,我才辭掉了工作獨自一人跑到北方來,跑到這紅房子隱居。假如繼續(xù)困在那逼仄的辦公室,我想我的一生瞬間就會過去,我會頃刻變成一具空洞、虛無的魂魄。聽完“鬼”的傾訴,我暗自慶幸自己是個撰稿人,能夠從別人的生命里獲得二手經(jīng)驗,他們經(jīng)歷過、闖蕩過,把結(jié)果告訴我,即便是以鬼魂的形態(tài),對我而言也是一種僥幸。

      于是,我決定重新為“鬼”立傳,我總是早上六點鐘起床寫作,寫到十點左右做點吃的,然后出門遛狗,或者到鎮(zhèn)上去買煙和咖啡,天氣好的話我會在鎮(zhèn)上看一部電影再回來。下午就是休息和鍛煉,到了晚上從未完成處繼續(xù)寫下去?!肮怼庇袝r候會到紅房子的其他角落去待著,有時候則會到山上的某個地方去,當(dāng)他回到書房陪伴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會放下稿子跟他說話,一個人孤獨久了就喜歡說話,即便聊天對象是一只鬼。

      你說她到底去了哪里呢?我問“鬼”,你去過所有她有可能去的地方找過嗎?“鬼”垂著腦袋,自從把故事傾訴出來,他就好像被抽空一樣,原本的“鬼”是斷了線的氣球,如今的“鬼”是飄在半空的塑料袋。他仿佛已經(jīng)無法以鬼的形態(tài)存在下去了。你說她到底去了哪里?“鬼”反問我,我不過是一只孤魂野鬼。

      當(dāng)我開始同情一只鬼,我便知道死去也并非是一種解脫。我竟情不自禁地開導(dǎo)眼前的這只鬼。我說,作為一只鬼也并非易事,你不應(yīng)該讓自己這般痛苦?!肮怼遍L時間沉默著,故事講完以后他就變得沉默寡言了,我的安慰也于事無補。我知道他在等待我把故事寫完,也許這個故事寫完發(fā)表,可以通過各種方式,像尋物啟事一樣發(fā)往各地,只不過這次是一則尋鬼啟事。

      寫作之余,我想盡了辦法找話題跟“鬼”發(fā)起對話,我談及我的童年,我的家庭,我的大學(xué),以及我畢業(yè)后在各個城市工作的狀況,原本我還想提及我的妻子,但那會讓聊天氛圍變得糟糕,于是來到嘴邊的話又被我吞下去了。在談話的過程中,“鬼”仿佛對我的生平十分了解。他總是說,我知道的。我不明白他到底知道些什么。后來,我開始向他提出疑問,那些疑問來自我的過去,來自我的生活,來自我的冥想?!肮怼笨偸钦驹谒慕嵌然卮鹞业膯栴}。如果是鬼……他總是這樣開始他的分析,最后還要加一句,就是這樣。

      一個下雪的早晨,我寫完一千字,站在窗邊抽煙休息,一邊打理窗臺上的仙人掌,自從仙人掌給了我新的視野,我對它的照顧無微不至。正是那時,我看見“鬼”正慢悠悠沿著水泥公路往山上走。低垂著頭是他一直以來的姿態(tài),只是這一次,我看出了他的疲憊?!肮怼贝嬖谟谟篮愕臅r間當(dāng)中,雪可以穿透他的魂魄落在地上,因此,水泥公路上的他斑駁破碎。我沒忍住,拿出充好電的手機,對著窗外拍了一張照。給“鬼”拍照,是我預(yù)謀已久的一件事,那將會跟《生存與生活》創(chuàng)刊號封面上的照片完全不同。

      在手機相冊中打開剛拍下來的照片,發(fā)現(xiàn)滿屏幕都是白茫茫的雪,根本沒有“鬼”的影子,果然他是存在于虛無縹緲當(dāng)中的。我回過神來,“鬼”已經(jīng)來到身后,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為自己的冒犯感到難為情,把手機緊緊握在手里,薄汗在發(fā)間匯聚起來,從臉頰滑落。

      你去了哪里?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你好像走了很遠的路。出了一趟遠門,“鬼”說,看一眼孩子。我大為震驚。你還有孩子,我說,為什么你一直沒有跟我說?這時候窗外刮起了大風(fēng),書房里的書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假如這是“鬼”依靠意念造成的風(fēng),那么他想必也能夠用意念掐斷我的脖子。

      我有一個兒子,在鄉(xiāng)下,由老人照顧著,“鬼”說,我找到他,在窗邊看了他很久,他還小,睡覺做夢還踢被子。“鬼”告訴我,他的妻子也去找過他們的小孩,“鬼”發(fā)現(xiàn)了她來過的跡象。雪隨著風(fēng)飄到房間里頭,我的頭發(fā)和肩膀上落滿了雪,只是“鬼”依舊纖塵不染。那么,你為什么不留在小孩身邊,我滿腹疑惑地說,說不定她還會去看孩子呢。

      “鬼”搖了搖頭。她不會回去了,他說,她給孩子留下了一根紅繩,那是她去世的時候,我給她戴上的。我不理解“鬼”說的話,正想問紅繩意味著什么的時候,“鬼”卻轉(zhuǎn)過身走開了。

      將窗戶關(guān)上,把冬天隔離在外。我搓著手掌,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坐到桌子前。我不能再把稿子拖延下去了,就算被寒冷的天氣凍壞手腳,嘴唇被煙嘴燙傷,也要把“鬼”的故事完整復(fù)述出來。傍晚時分,我終于寫完最后一個字,畫上句號。

      雪早已經(jīng)停了,我站在窗邊抽煙,看見“鬼”正在樓下院子里,站在一棵尚未開花的梅花樹下。我打開窗朝樓下喊話。我說,故事寫完了,你還有什么要交代的嗎?

      “鬼”怔住了,許久,他搖了搖頭。

      我聳聳肩,抖抖煙盒里所剩不多的香煙,掏出一支遞到嘴邊,發(fā)動已經(jīng)沉寂好長時間的吉利牌汽車,雪已經(jīng)開始融化,路面都是水。我從車窗伸出腦袋對“鬼”打趣說,如果我因為車輪打滑摔到山底下死去,我會對死后不能抽煙感到遺憾,說真的,鬼可以抽煙嗎?

      “鬼”聳聳肩,模仿我抽煙的樣子,煙霧從他的四面八方涌過來。估計是冬天的最后一場雪要來了,白霧從山谷鉆出來,很快就把山林籠罩。白茫茫的雪和白茫茫的霧讓我的視野頃刻陷入盲區(qū),我只能把視線放在斑駁的樹枝以及左右晃動的汽車雨刷上,然后,我左腳松開離合,右腳輕點油門,汽車壓過積雪離開院子走在山間水泥路上。“鬼”已經(jīng)從后視鏡中消失,球狀仙人掌在擋風(fēng)玻璃前為我指路,副駕駛座上放著稿子,里面寫著“鬼”的故事,我要冒著風(fēng)雪到鎮(zhèn)上去找一家網(wǎng)咖把文字打出來再發(fā)給雜志社。

      陰沉的天空中烏云壓得很低,汽車發(fā)動機的轟鳴是山路上唯一的動靜。因為路滑,我把車速控制得很慢,因此,盡管紅房子到鎮(zhèn)上的路程并不遙遠,我還是花了相當(dāng)長的時間穿過山林。自從天氣回暖,積雪開始融化,我的身體就有些不適,冷暖交替時空氣中的濕氣讓我呼吸困難,睡眠中有窒息感。而房間里的暖氣又讓我的皮膚干燥,眼睛干痛。當(dāng)我開車進入小鎮(zhèn)的時候,那種不適感更加明顯,仿佛進入了另一維度的世界,我感覺眼前的事物在浮動,胃部痙攣犯惡心,想搖下窗探出腦袋嘔吐一番。

      終究還是堅持下來了,我來到藥房買了一盒對乙酰氨基酚緩釋片,擰開礦泉水就吞了兩片。也許是藥片的作用,也許是心理問題,在路邊深呼吸了半刻鐘后,我才恢復(fù)清醒,腦袋不再嗡嗡作響,血液也不再一個勁往頭上涌。我找了一家網(wǎng)咖,打開電腦,各類信息不斷跳出來,目不暇接。坐在旁邊的中學(xué)生在玩游戲,屏幕畫面不停旋轉(zhuǎn)、閃爍,他們叫喊著,飲料和二手煙的氣味在那個逼仄的空間里彌漫。我又感覺不舒適,打字的過程中暖氣烘得我皮膚發(fā)癢,把文件發(fā)出去,我迫不及待從網(wǎng)咖里跑了出來。

      那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天色已晚,可能是我在下山的路上花費了太多時間,也可能是我在網(wǎng)咖里打了一個恍惚,又或者是北方的天黑得快,反正就是那樣,天暗下來了,下起了雪。我原本還想去看望老藝術(shù)家,看看他頭顱上的傷口是否已經(jīng)愈合,但雪紛紛揚揚,我沒有多少時間在山下逗留,否則上山的路會更加困難。

      于是,我將煙頭踩滅,買了幾條煙和幾瓶烈酒就回到車上,這將是寒冬里我最后一次下山,再下山,估計已經(jīng)是春天了。把“鬼”的故事寫完,我更加覺得自己應(yīng)該在這難得的有限的時間里,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完。往山上去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從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放下手頭上所有的工作找個隱秘的角落安靜寫作那一刻起,我都沒有弄明白自己到底要寫什么,仿佛需要漫長的時間來等待要寫的那個故事降臨。

      隨著光線變?nèi)?,眼睛的疼痛得以緩解,我才有心情觀賞眼前的景色,暗夜下的山林多了一份凄涼與蕭條,我深呼吸很久才把心中的疲倦與焦躁吐出體外。吉利牌汽車走了一半山路的時候,雪已經(jīng)覆蓋了我下山時留下的車轍,假如不是兩邊的樹林有條不紊站在路的兩邊,想必我會把車開到荒野中去。雪松把雪以不同的形態(tài)展現(xiàn)出來,我仿佛進入了立體幾何空間,在大大小小的銀針、銀錐以及銀面上移動。

      后來,我看見前方的路上有一個輕飄飄的影子,她穿著嶄新的單薄的白衣,長發(fā)披肩,背對著我往山上去。天色已經(jīng)很暗,公路上的雪和那件白衣幾乎融為一體,所幸對乙酰氨基酚緩釋片讓我保持著清醒和警覺,否則我很有可能撞上她,她飄忽不定的腳步實在難以琢磨,我險些因為車輪打滑摔到山底下。當(dāng)吉利牌汽車從女子身旁經(jīng)過,我依舊緊緊踩著油門,通過后視鏡往回看,女子的長發(fā)遮住了她的臉。天突然變得漆黑,好似一片雪花落在眼睛上,蓋住了所有的光線。

      汽車舉著兩束光在山路上攀爬,進入院子以后,我把發(fā)動機和燈光熄滅,坐在方向盤后面喘氣,滿頭大汗,手腳哆嗦。紅房子靜靜地矗立在平地上,由于沒有燈光,只能看見房子的輪廓。在淡淡的夜色中,紅房子仿佛被荒廢了好長時間,靜悄悄的,蕭條破敗,而平日總會跑下樓迎接我的黑狗也沒有出現(xiàn)。

      戴上帽子和手套,捧著仙人掌走到車外,我朝漆黑的房屋走去,“鬼”不知身在何處,我慌慌張張往樓上走,按照自己對這所房子的印象摸黑走路,撞到水泥墻的時候我痛得哭了起來,眼淚嘩嘩地流。我坐在冰冷的階梯上,呼吸著灰塵痛哭流涕。我迫切想要找到“鬼”,告訴他我在山路上遇到了一只女鬼,她正在朝紅房子走來。

      “鬼”不知去了哪里。月亮出現(xiàn)在天空,烏云不知何時散去的,月光把紅房子的里里外外照得通亮,盲蠅似的雪還在半空糾纏,久違的烏鴉在雪杉上啼叫,我把手中的球狀仙人掌從窗口拋出去,隨著花盆的破碎,樓下傳來一聲尖叫。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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