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幅畫,時常在記憶中閃動。它們亮亮的,有風,有月,有淚,有笑容。
第一幅
母親、琳琳和天杰迎風接雪向前行。畫中,母親近六十歲的樣子,著一件紫色的羽絨服,抄著手,未戴頭帽,任雪花拂面,笑意吟吟。在她的左側(cè),是我大哥的女兒琳琳,十一歲時的模樣,紅襖、藍褲、綠圍巾,邊走邊仰臉開心地看著奶奶。在母親右側(cè),是我的愛子,五歲的天杰,藍色羽絨服,手里拿著奶奶給買的玩具,快活無比。
這是我一九九九年春節(jié)時的記憶。那時,恰好回家探親。父母因我們一家三口從數(shù)千公里趕回來過年而分外高興。全家人喜氣洋洋,年味兒也比往年濃了許多。我剛被調(diào)到湖北工作時,天杰才兩歲。他在朱家是長孫,爺爺奶奶自然舍不得。臨走那幾天,爺爺奶奶流了不少淚。幾年后,我們回來時,境況自然改變很多,天杰也能獨立行走了。母親的身體很硬朗,狀態(tài)也好,整天有使不完的勁兒。下屋里,父親規(guī)整年貨;廚房內(nèi),母親蒸豆沙包、糖三角,妻子則在一旁打下手;我在臥室內(nèi)擦玻璃。五歲的天杰跑到外面堆起雪人來。門前被掃得干干凈凈的,中午的陽光透過寒冷的天空,綻放了縷縷暖意。雪人的眼睛是核桃,耳朵是橘子瓣,鼻子則弄了根胡蘿卜。天杰開心地打量著自己的“杰作”,拍著手、跳著腳,開心不已。一會兒,他又跑進屋內(nèi),把衣帽架上的棉帽子拿了出去。雪人戴上了棉帽子,頓時精神起來。天杰笑著喊著。想想天杰也怪可憐的, 在北方出生,卻跟著我到了湖北,很難見到雪,堆雪人成了他兒時的夢想。對他來說,能在故鄉(xiāng)堆雪人,也算一件難得的事。見他進進出出,我有些不放心,索性放下手中的活兒,跟著他出去。待見到那雪人,我也不禁大笑起來。
小縣城平素空寂寥落,只有過年時才多出一些繁華。要說過年,還真就得數(shù)北方。燈紅雪白,室外寒冷,室內(nèi)卻溫暖如春。一桌可口飯菜是母親的愛,圍坐一圈是全家人的情。祖孫三代品嘗美味佳肴,其樂融融。那些天,是母親最幸福的日子。除了忙著給全家做好吃的外,白天,她還經(jīng)常領(lǐng)著天杰和琳琳上街買些好吃的、好玩的。母親走在中間,兩個孩子一左一右,一起向前走著。畫中,母親面容慈愛、腳步輕盈, 琳琳文靜乖巧,天杰天真可愛。瑞雪飄飛,畫面漸漸入夢。入夢了,就不想醒來。醒來了,母親就不在畫中了;醒來了,那美好的時光就不再來了。
第二幅
除了老楊樹、大水塘、打谷場、五六間茅草房和生產(chǎn)隊外,村西頭還有一家收豬站,坐落在公路旁,成了畫中最醒目的景。
前些年,我曾寫過幾篇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文章,有老楊樹,有大水塘,有打谷場,有生產(chǎn)隊,唯獨沒有這家收豬站。不是沒了印象,主要是有一種失望。十年前初回故鄉(xiāng),收豬站還立在村西頭,當時著實興奮了一番。再回故鄉(xiāng)時,收豬站卻變成了一座沙石廠,心情頓時黯然。朱江叔說:“現(xiàn)在都不愿意養(yǎng)豬了,賺不了幾個錢,還是辦廠子劃算?!毕胂胍彩?,既然沒有人愿意養(yǎng)豬,還留個收豬站做啥?可沒了收豬站,村西頭就少了生氣;沒了收豬站,村西頭就少了舊歲時的那種念想。
記憶中的村西頭炊煙不散,家家戶戶人丁興旺。我是村西頭的孩子, 自然對收豬站有著清晰的印象。村子是鄉(xiāng)政府所在地,選村西頭建收豬站也是便于運輸。那些年的村西頭,養(yǎng)豬自然成為各家各戶不可或缺的營生。收豬站是村西頭的“公辦點”。幾位工作人員都有工資,出入體面,吃得也好。收豬站的炊事員隔三岔五去生產(chǎn)隊撿豆腐,一撿就是一盆,讓人艷羨,也惹人眼饞。春天,我們家抓回了三頭豬羔子,母親看下屋里的半袋兒麥麩子不夸堆兒,就用兩升粗糧換了一麻袋谷糠。豬小, 吃得卻不比大豬少。母親精打細算,每次喂豬時只放少許麩糠,哄著豬吃。待到夏天,為了喂豬,一放學,我就背筐挎簍地去采灰灰菜。那時,成群的孩子會到野外采豬菜,那些孩子里就有我。采灰灰菜時,可玩耍,也可捉蟈蟈, 還可掰回幾穗嫩苞米。當然,那嫩苞米定要藏在灰灰菜里,要是被看青的寶叔發(fā)現(xiàn)就慘了。寶叔還不可怕,可怕的是老海叔,站在村西頭,兇神惡煞地專門檢查我們的籃子和口袋。這時的村西頭一點兒也不可愛,這時的老海叔一點兒也不可親。
豬羔子長得不易,中間夭折了兩頭。全家人小心翼翼、細心照顧,卻也僅剩下一頭。豬圈要干燥,豬槽子要清洗,豬食要調(diào)和均勻,真比照顧活人還要費心。秋天到了,豬長出了膘,毛光光亮亮的,走起路來一搖一搖的,煞是喜人。收豬站砌了一個不到兩米高的臺,供趕豬上車用。到了寒冬臘月,豬長大了、長肥了,母親狠狠心,將豬趕到了收豬站。稱重后,豬就被工作人員驅(qū)進了大豬圈,等縣里的汽車來拖運。我家飼養(yǎng)的那頭豬,就是從大豬圈里被驅(qū)到高臺上,又被趕進汽車里的。汽車從村西頭駛出很遠,我似乎還能聽到我家的那頭豬在氣哼哼地叫。
第三幅
三歲的天杰舉著一聯(lián)創(chuàng)可貼興奮地向我跑來。他邊跑邊喊:“爸爸,有創(chuàng)可貼了……”
一九九七年夏,全家已在湖北生活了兩年。我雖考到了地稅局,但全家還是暫居在彩板廠的宿舍里,還要住到一九九八年春。宿舍是一棟平房,在廠子的南端,單獨有個大門,在此居住的還有三五家企業(yè)的職工。圍墻外是大片的稻田,只有一條小路,還雜草叢生,荒涼而無奈。最可怕的是經(jīng)常斷電。企業(yè)經(jīng)常停產(chǎn),因為電費交得不及時。春秋還好說,夏天熱,風扇轉(zhuǎn)不了,冬天冷,電熱器燃不著。大人也就罷了,天杰卻跟著遭罪。白天,妻子領(lǐng)著天杰在廠區(qū)里玩耍;晚上,一家三口窩在宿舍里忍著熱、耐著寒,凄凄苦苦,度日艱難。
對生活的艱辛,天杰沒什么感受,整天快快樂樂的。也就是在這個時期,他把近兩萬字的《新三字經(jīng)》一字不差地背了下來。每到雙休日,天杰就嚷嚷著要出去玩,我和妻子領(lǐng)他或去廠區(qū),或上街,或爬山。天杰三歲,正是可愛時。不僅我們喜歡,就是當?shù)厝艘灰娝裁奸_眼笑。湖北公路四通八達,孩子走失的情況屢有發(fā)生。我叮囑妻子看好天杰,妻子也緊緊拽著天杰的手,時刻都陪在左右。時至今日,我還和妻子打趣:“你知道你在湖北時最大的貢獻是啥嗎?”妻子笑答:“當然知道,最大的貢獻就是沒把兒子弄丟了。”我們哈哈大笑。笑罷,我發(fā)現(xiàn)妻子的眼里有淚花在閃動。
陰雨連綿,屋頂漏了。外面下大雨,屋內(nèi)下小雨。我想去找企業(yè)后勤人員修一下,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已經(jīng)不在企業(yè)了,再去麻煩人家似乎不妥。就對妻子說,等天晴了,花錢雇人修一下吧??商爝€是不晴,大雨不下,小雨滴答。那天下班剛到家,卻見妻子在屋頂上搬弄著瓦片。我心一驚,連忙把自行車撇到一邊,喊她下來。妻子是登梯子踩圍墻上的屋頂,這個柔柔弱弱的人怎么敢爬高干這樣的活兒?我的心有些酸。妻子說:“馬上就好,馬上就好。”天杰在一旁跳著腳喊:“危險,媽媽小心。”大男人和小男孩,竟然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女人干這樣的活兒!我愧疚得眼淚都要涌出來了。妻子弄好了那漏雨處,才從屋上小心退到墻邊,待她將要踩到梯子時,腳卻一滑,從梯子上滾了下來,好在我在下面扶得及時,妻子的手只是被劃了一道小口。天杰驚呼:“媽媽手出血啦,快上醫(yī)院呀?!蔽一琶Π哑拮訑v進屋進行包扎,心內(nèi)沮喪,嘴里不知說什么好。妻子問:“天杰呢?”我一驚,忙跑出屋,天杰已不知去向。
我和妻子驚慌失措,順著墻邊小路,一起向廠區(qū)外的街道跑去。剛拐過廠區(qū),只見天杰從公路旁的一家診所里跑了出來。他小臉通紅,舉著一聯(lián)創(chuàng)可貼興奮地喊:“爸爸,有創(chuàng)可貼了!有創(chuàng)可貼了!”我跑上前,一把將他抱到懷里,久久不忍放下……
我有三幅畫,風蕭雨驟中漸成厚重的記憶。在不息的歲月中,這三幅畫時不時地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它們有時朦朧,朦朧得如詩如夢;有時清晰,清晰得讓我心顫。我知道我還會經(jīng)歷一些刻骨銘心的事兒,還會繪出更加生動的畫兒。而這三幅畫,我要好好地裝裱起來,好好地把它們懸掛在我的生命里,讓它們到地老天荒時也不褪色。
作者簡介:朱明東,作家,詩人,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領(lǐng)軍作家之一,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