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團

一

龍西望著上車的游客皺了皺眉。這撥游客住在同一個賓館，這樣他接車時就能好整以暇，免除了許多零散接客的跑路過程。但不該有的問題卻出現(xiàn)了，或許是因為散客彼此間不熟，便缺失了團隊精神和應(yīng)有的謙恭禮讓，上車時的難看吃相讓龍西很是不爽。

龍西努力壓下心中的不快，嘴角上揚，笑微微地自我介紹，我叫龍西，是大家的導(dǎo)游，在接下來的十幾天里，我將為大家服務(wù)。

游客中有人喊，龍導(dǎo)好！

龍西頷首，從現(xiàn)在起，我們這個團隊就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家庭，中華民族有著良好的傳統(tǒng)美德，那就是互助互愛、尊老攜幼。那么，現(xiàn)在就有了一個問題，龍西望向最后一排，我們這個團隊里的唯一一位老人在剛才上車時，卻被擠在了最后。

游客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望向了第一排，第一排的座位上坐著一男一女。男的光頭大耳，看上去四五十歲的光景。車門打開，他便攜那位女士沖在前面，搶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此刻，他低頭耷眼，閉眼假寐；旁邊靠窗的女子看著很年輕，濃妝、波浪頭，正低頭翻看手機。

或許是感覺到了啥，光頭男翻開眼皮，問龍西，咋還不走？龍西回應(yīng)他，馬上就出發(fā)。不過有件事跟您商量一下，能不能跟后排的那位老先生調(diào)換一下座位？光頭男晃了下圓腦袋，憑啥？他又不是俺大爺！龍西一股火騰地沖向了頭頂，他帶團多年，如此不通情理的家伙并不多見。他正想回?這個光頭男，后排座位上的老人說話了，龍西小伙子，你的好意大爺領(lǐng)了，坐后頭挺好的。

司機一按喇叭，面包車啟動。隨著街道兩旁街屋的逐漸稀疏，深黛色的遠(yuǎn)山漸行漸近。

龍西將一方手帕緊握在手，努力讓自己的心境平和起來。龍西當(dāng)導(dǎo)游八年多，所跑的里程，加起來繞地球一圈還有余富，應(yīng)當(dāng)說閱歷豐富、閱人無數(shù)，想必不至于讓這個光頭男弄得心浮氣躁。但不知為什么，龍西就是有點血氣翻涌。

龍西太在意這次帶團了，因為這是他導(dǎo)游生涯的收官之行，他想要一個完滿的結(jié)局。

龍西的女朋友阿蓉過去也是一位導(dǎo)游，三年前的一天，阿蓉結(jié)束了導(dǎo)游生涯，到一家大旅游商城做高管，并且讓龍西也去商城跟她一起干。商城的老板是阿蓉的親叔叔，視阿蓉如己出。叔叔的事業(yè)做得很大，在整個地區(qū)都開有連鎖店。

龍西沒有答應(yīng)阿蓉的請求。也許是因為對導(dǎo)游的職業(yè)深懷熱愛，或許是那時跟阿蓉戀愛不久，有自尊的龍西不想讓自身的價值依附在一條還不牢靠的裙帶上。

阿蓉并沒有強求，只是在臨行前送給龍西一方她親手繡制的手帕。這手帕質(zhì)地細(xì)膩柔滑，繡著兩只戲水的鳥兒。阿蓉說，看見它，就看到了阿蓉；攥在掌心，就握住了阿蓉的手。三年后，阿蓉又一次向龍西發(fā)出了邀請，這回，龍西無法拒絕阿蓉了。此時，二人不僅身陷熱戀不可自拔，阿蓉的事業(yè)也越干越大，無論哪方面都亟須龍西與之并肩作戰(zhàn)。

龍西找經(jīng)理遞交了辭呈，卻趕上經(jīng)理正為安排導(dǎo)游的事兒焦頭爛額。此番正值旅游旺季，導(dǎo)游都安排出去了，卻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團沒有導(dǎo)游。

經(jīng)理看見了龍西就像看見了救星。他把辭呈看也不看地塞進抽屜里，說，你啥也別說了，幫我救下這個急，就放你走人。龍西說，一個七人的散團，你把它拆吧拆吧分劈出去不就解了。經(jīng)理說，能分劈，我還用求你？別的團都出發(fā)了，再說，一個蘿卜一個坑，哪輛車不是爆滿？龍西心下思忖，最后帶一個團，也行。既解了旅行社之困，又給自己的導(dǎo)游生涯畫了一個完滿的句號。但想到是一個散團，便皺皺眉。經(jīng)理看穿了龍西的心思，忙說，我知道你啥意思，這散團也只有你來帶，我才放心。龍西見領(lǐng)導(dǎo)這么抬舉，便也不好再磨嘰了。

遠(yuǎn)山一派巍峨蒼翠，鷹隼在碧藍如洗的天際一掠而過，車窗外的景色撲面而來，隨風(fēng)而去……透明的空氣讓眼中所看到的景物像彩色電視里的高清畫面，唯美而靈動。坐在最后一排的老賈將雙肩包放在胸前，貪婪地將這美景盡收眼底。他一邊看，一邊用手機拍照，還一邊小聲叨咕著。

老賈就是開車前，龍導(dǎo)欲給調(diào)坐的那位老人，他來自祖國大東北一個滿族自治縣的林區(qū)。老賈以前不是沒旅過游，但帶老伴兒一塊出來，卻還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記得剛結(jié)識老伴兒時，老賈還是小賈，從省師專畢業(yè)，被分到了白山黑水的一個山區(qū)做教師。小賈對教育事業(yè)的執(zhí)著與熱愛，為人的忠厚與樸實，讓老校長跟他的女兒幾乎同時喜歡上了他。

“五一”那天，小賈用一輛二八加重永久牌自行車將校長如花似玉的大閨女娶到了新房。所謂的新房，其實就是一間偏廈，過去是學(xué)校的倉庫。校長兼老丈人破例給姑爺放了三天假，校長有些遺憾地說，三天委實短了點，但也是最大限度了。小賈點點頭，小賈理解老丈人的難處，學(xué)校里，算上老校長在內(nèi)，就五位教師，其中一位女教師正在坐月子，一位老教師患肺氣腫，住院治療呢。小賈知道，就這三天假，就能讓余下的兩位老師加上校長老丈人忙不過來。

新婚第二天，小賈用自行車馱新娘子去縣里的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又去青年湖劃了一次船。當(dāng)新郎蕩起雙槳，小舟在碧波蕩漾的湖面徜徉時，新娘揚起幸福的笑臉，不無遺憾地說，我阿瑪（滿語父親）太摳，才給了三天假，如果多幾天，真想走遠(yuǎn)點。小賈問她想去哪兒玩？新娘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反正祖國的大好河山，只要跟你走，哪兒都好。小賈在心中暗暗發(fā)誓，將來一定要帶妻子出趟遠(yuǎn)門！

斗轉(zhuǎn)星移，日月如梭。小賈變?yōu)槔腺Z，賈老師也變成了賈校長，可他新婚時發(fā)的愿并未實現(xiàn)。年輕時經(jīng)濟窘迫，后來，經(jīng)濟條件改善了，但時間好像更加吃緊了。新娘子變成了娃的額娘（滿語母親），小媳婦熬成了中年婦女及至老太婆。老伴兒每日相夫教子、操持家務(wù)，跟老賈沒再提起過出遠(yuǎn)門的事兒，可老賈從她日漸渾濁的眼神里，卻能感受到那熱切的火苗從未熄滅。終于，老賈從三屯小學(xué)校長的位置上退休了。依教育局的意思，想讓老賈再干兩年，但老賈拒絕了。老賈說，趁我還硬朗，我必須盡快將欠老伴兒的債還了。

二

獨具特色的民俗村寨向大家露出淳樸的笑臉。

拙樸渾厚的民寨宛如一樽醇酒，在高原山巔中散發(fā)著濃郁的原鄉(xiāng)氣息。半山而建的獨具特色的木結(jié)構(gòu)民居，隨地形的起伏變化，層巒疊嶂、鱗次櫛比，依山順勢直連云天；村寨間以青石板路串聯(lián)，楓樹成林，楓香撲鼻；身著傳統(tǒng)服裝的青年男女，和著歡快的蘆笙翩翩起舞，那男士的孔武強健，女子的曼妙婀娜一下子就讓人們陶醉了。

光頭男摟著波浪頭女子跟在隊伍后面，一路瀏覽著景點。村寨的景點可謂豐富多彩，除了民俗博物館，還有釀酒坊、刺繡坊、蠟染坊、銀飾坊、觀景臺、噶歌古道、田園觀光區(qū)，等等。光頭男一面走馬觀花地東張西瞧，一面把玩手中的佛串，嘴里還不斷地嘀咕著，真乃世外桃源，比咱家唐莊子好過不知多少倍！女子聽了就?他，這里這么好，你就甭走了。光頭男嘿嘿一笑，也成，不過有一條，你得陪著我。女子拿指頭戳他的肥腦殼，想得美！

說話打嘮的，兩人就掉了隊。張望間，就看見有不少游客從一幢古樸別致的吊腳樓里魚貫而出，有游客手里還拎著裝有食品的袋子。一打聽，原來是原鄉(xiāng)人開的品嘗店，現(xiàn)做現(xiàn)賣當(dāng)?shù)氐男〕允?，還有以當(dāng)?shù)貎?yōu)質(zhì)糯米、野果、山泉水等釀制的攔路酒。聽說有酒可飲，光頭男便來了勁兒，拉著女伴的手就往屋里闖。剛欲進門，那女子卻突然收腳，掩住口鼻，回身便跑，跑不多遠(yuǎn)，彎下腰身，干嘔了起來 。光頭男愣了愣神，嘴里連聲問道，咋整的？坐車時那般七上八下地顛，也沒咋的呀？女子一臉鼻涕眼淚地?fù)u頭，就是剛才要進門時，猛然有一股嗆鼻子的味兒……話沒說完，張嘴又嘔起來。

正吐得七葷八素的，有一只手伸了過來，手里還攥著一包紙巾。光頭男回頭，見一位中年男子站在身后，那男人生得干干瘦瘦，一頂大檐夏涼帽壓在頭頂。光頭男認(rèn)出來了，這人跟自己是一個團的，坐車時就在身后的第二排。

光頭男接過紙巾，嘴里叨念著謝謝。那人沒理會他，眼睛卻一直在女人的臉上瞄。光頭男有點不樂意了，回過身給女人拍后背，順便拿自己肥大的腰身擋在了女子身前。那人皺皺眉，上前一步，拍拍光頭男的肩膀，這位先生，你這樣拍打是沒用的，讓我看看這位女士到底是怎么了。光頭男瞪大眼，你看？你憑啥看？那人說，剛巧，我是醫(yī)生。光頭男聞聽，態(tài)度有些放緩，可還是狐疑。那人掏出工作證，光頭男將肥腦殼湊過去，看上面的工作單位是XX市醫(yī)學(xué)院附屬醫(yī)院，職務(wù)是科主任，再想看名字，那人說，我姓李。

中巴就要向下一站出發(fā)了，可是座位上卻少了三個游客。龍西在古寨門口來回踱步，并不時抬眼觀望。導(dǎo)游帶團最反感的就是游客不守時，龍西剛出道時，為這沒少跟游客發(fā)生沖突，他經(jīng)常引用一位哲人的話去?不守規(guī)矩的游客，浪費別人的時間等于謀財害命……眼下的龍西被歲月打磨得成熟多了，遇事很少跟游客硬剛，但內(nèi)心深處還是很鄙視那些拖拖沓沓的人的。

龍西掏出手機，剛想撥號，就看到兩男一女朝這邊走來。前頭那個正是光頭男，他光禿的頭頂汗津津的，一手拉著波浪頭女人，一手拎著一個裝滿土特產(chǎn)的袋子；那個戴大檐夏涼帽的瘦弱男子則跟在后面。

龍西做導(dǎo)游八年，對于識人辨物，頗有心得，但凡一搭眼，游客的身份性格便能估出個大其概來。所謂肚子大脖子粗，不是老板就是伙夫。這位光頭大耳的主兒，肯定是前者，而非大廚。龍西之所以如此推斷，一是源于這主兒那粗鄙且傲慢的氣勢，還有就是他身邊的那位女士。那女人雖然從年齡上看，可以做他的女兒，但二人神情的曖昧和肢體動作的親昵，又絕非父女間所擁有的。按說，以導(dǎo)游的職業(yè)操守，來者都是客，對方的身份以及相互間的關(guān)系跟你有啥相干？龍西才懶得管呢。但導(dǎo)游也是人，有自己的好惡良俗，尤其是當(dāng)對方的行為給團隊造成了不良影響時，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

龍西皺下眉，想就遲到這件事教訓(xùn)光頭男幾句，也好煞一煞他身上的混勁兒。沒等張嘴，那光頭男丟開女人的手，幾步搶上前，把一張柿餅子似的臉，硬是笑出了一朵菊花，嘴里連連叨念，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來晚了。那可掬的神態(tài)，跟早晨上車搶座時的兇悍模樣簡直判若兩人。嘴里賠著不是，手里就從袋子里往外掏東西，每人分發(fā)一包，連開車的師傅也沒落下。車?yán)锏娜擞悬c不過意，老賈就推脫，晚了就晚些，下次注意就好了。光頭男愈發(fā)笑容可掬起來，一定要拿著，這是我費某的一點小心意，正宗的當(dāng)?shù)靥禺a(chǎn)，務(wù)必請大家一起跟我分享。

都說拳不打笑臉，光頭男又是鞠躬，又是主動認(rèn)錯，讓龍西準(zhǔn)備好的刻薄話也就不好再說出口了。龍西對光頭男的行為大為疑惑，不禁暗自琢磨，莫不是我山寨敦厚淳樸與善良的民風(fēng)會凈化心靈，改變?nèi)诵裕?/p>

李醫(yī)生將寬檐涼帽扣在頭頂，倚在座位上雙眼微閉，他是車廂內(nèi)唯一一個對光頭男態(tài)度前倨后恭不感覺訝異的人。當(dāng)時，他從品嘗店出來，已經(jīng)走出一段距離了，是女人的干嘔聲喚醒了他職業(yè)的本能。他的手一搭上女人腕部，大致就曉得了是怎么回事。為保險，他將嘴湊近女人的耳旁，小聲問了一句。女子聞聽，愣了一下，顫著聲問，你是說？他點點頭。那女子的臉就紅了，眼淚倏地就涌出了眼眶，并頻頻點頭，好像一個多月沒來了。

光頭男站在一邊，沒聽清他們兩個在說啥，見女人瞬間淚崩，便不解地連連發(fā)問。沒待李醫(yī)生回答，那女人化涕為笑，搶上一步，勾住光頭男的粗脖頸，嗲聲道，你要當(dāng)?shù)玻?/p>

光頭男仿佛沒聽清，怔怔地，半晌沒反應(yīng)。女子又說了一遍，還用拳頭搗了一下。光頭男這才回過神，一把將女子攬入懷里。兩個人就那么你擁我抱，全然不顧周邊過往人群的眼光。

李醫(yī)生覺出自個兒在一旁的尷尬，便欲離開。光頭男攔住他，貓腰向他行大禮。李醫(yī)生推卻。光頭男又從手指頭上擼下一枚金戒指，雙手遞上。李醫(yī)生像被蜇了一下。光頭男說，大夫，你不知道啊，我老費半生打拼，什么都不缺，就缺一個接戶口本的。這回好了，我老費大喜臨門，你就是那個給我送喜的大貴人。

李醫(yī)生把手背到后面，冷言道，我只是一個醫(yī)生，碰巧遇見，她才是你的貴人。

三

中巴車拐進一條下坡路，車窗外的陽光隨車體的下沉逐漸黯淡，耳邊隱隱有激流涌動之聲。

龍西啟動麥克，向大家介紹：我們馬上到達的景點是被譽為“地球裂縫”的花江大峽谷。

位于峽谷內(nèi)的花江鐵索橋是我們此行的必觀打卡地。這座橋始建于明代，徐霞客的《黔游記》中曾對其這樣描述：橋以鐵索，東西兩岸為經(jīng)，以木板橫之為緯，東西兩岸相距十五丈而高且三十丈，水奔騰于下，其深不可測。她像一道倒掛的長虹，橫臥在花江兩岸的懸崖峭壁之間，上托青天一帶，下吻浪花萬朵，堪稱花江大峽谷的一個奇觀。一會兒，我們徒步走下去，屆時我們會充分領(lǐng)略到大峽谷的萬千氣象和壯懷激烈……

李醫(yī)生遠(yuǎn)離人群，獨自徘徊在索橋上，不遠(yuǎn)處，江流與岸石相互搏擊，濺起千堆雪。

他將頭小心翼翼地探向橋下峽底，正午的陽光照射著落水幽暗的深澗，撞碎的浪花閃現(xiàn)出七彩的霓虹；激流裹挾著凜冽的長風(fēng)在眼前掠過，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引流欲將他吸入峽底。

李醫(yī)生的牙齒不禁咯咯作響，一股巨大的戰(zhàn)栗漫便全身。他知道，只要他身子一傾，就會像一只掉落下去的蟲子，在一瞬間被碾成齏粉。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李醫(yī)生一個激靈，回過頭，陽光灑在他的臉上，慘白且憔悴。良久，他仿佛從夢魘中醒過神來，問，您有事？

站在對面的是老賈。雙肩包照例沖前背在身上，他揚揚手里的手機，想請你給照張相。

老賈擺了個姿勢，李醫(yī)生看著有點別扭，尤其那鼓囊囊沖前的雙肩包。他想提醒老賈把背包朝后或干脆放在地上。但他懶得開口。

李醫(yī)生將手機交到老賈手里，朝旁邊走去，老賈叫住他。李醫(yī)生回過頭，疑惑地望著老賈。老賈說，你不留個影？李醫(yī)生搖搖頭，還想轉(zhuǎn)身走。老賈說，導(dǎo)游規(guī)定的集合時間到了。

一連幾天，人們跟隨導(dǎo)游龍西觀山寨、走峽谷、拜名剎、逛古鎮(zhèn)。端的是目不暇接、興意盎然。龍西知道，興奮過后就會有疲憊，文武之道，一張一弛也。在游客們開始對車窗外的景致有些意興闌珊時，龍西不失時機地跟大家聊了起來。龍西說，有人講過，所謂旅游，其實就是人們從自己待膩的地方去看別人待膩的地方。不知大家是否認(rèn)同？龍西拋出的話題引發(fā)了大家的興致，有的說，有道理，不論多好的地兒，看長了就會出現(xiàn)審美疲勞，我現(xiàn)在就不如剛來時看啥都新鮮了；有的就反駁，來之前雖然做了一些攻略，但親身經(jīng)歷后，還是被震撼到了。這里的美是驚世駭俗的，就算待上一輩子，也不會心生厭煩。

老賈就問，龍西小弟，你在家鄉(xiāng)當(dāng)了近十年的導(dǎo)游，你對這里的景物可否有了厭倦之情？

賈老師把球踢了回來，龍西用手撓撓有些曲卷的頭發(fā)，樂了。太多的道理我說不好，但我可以把親身的體驗講給大家聽。小時候，整個地區(qū)還不發(fā)達，交通也很閉塞，我終日閉鎖在彈丸之地的山窩窩里。說心里話，那時，我的家鄉(xiāng)也很美，但我一丁點兒也不覺得好。每日跟村里的小同伴窩在山坳里，經(jīng)常躺在草地上仰望藍天白云發(fā)呆。

后來，我逐漸長大，八年的導(dǎo)游生涯讓我對家鄉(xiāng)有了新的認(rèn)知。我走遍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把熱汗拋灑在這神奇的山水間；我索取，也反哺這片土地，魂魄與山峰峽谷慢慢融為一體。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賈校長脫口吟詠出詩人艾青的詩句來。

光頭男翻翻白眼，你們這些人諂的有點玄虛，我老費沒文化，聽不大懂。其實依我之見，旅游無外乎就是一個字，玩；倆字，開心；五個字的話，那就是吃喝游樂買。吃，當(dāng)然是吃地方風(fēng)味，這個龍導(dǎo)做得不錯，什么當(dāng)?shù)氐难鄿?、辣椒骨、龜鳳湯、綿菜粑啥的，都挺好吃；至于喝，自釀的油茶、糯米酒啥的也都品嘗了；游更不用說，這些天跟著龍導(dǎo)翻山涉水的，就沒閑著；當(dāng)然，這期間大家也樂呵了，說到底，就差最后一項，買！

光頭男搖頭晃腦了一席話，倒把大家伙說的有些瞠目結(jié)舌了。龍西撲哧樂了，費老板還說自己沒文化，對旅游的歸納還是蠻精辟的。光頭男摸摸肥腦殼，瞎說，瞎說。龍西說，拋開精神層面，單從內(nèi)容講，一次旅游所包含的內(nèi)容，大體上真就是費老板歸納的這幾項。

光頭男問，龍導(dǎo)，我們這趟有沒有買東西的安排呀？龍西說，有啊，這次旅游安排了一次購物，下一站即是。眾人問，是什么？龍西回答，參觀銀飾博物館，如果大家感興趣，也可以購買那里的銀飾品。

前排一直靠窗假寐的女人聞聽，來了精神，將波浪頭抬起來問，龍導(dǎo)，聽說導(dǎo)游的大部分收入都是從游客的購買金額里拿的回扣，是真的嗎？龍西說，很多旅行社將導(dǎo)游的收入跟業(yè)績掛鉤，這也是一種激勵機制。光頭男問，你就直說，我們一會兒去博物館，買多買少跟你有關(guān)系沒有吧？

龍西點頭。龍西說，作為導(dǎo)游，當(dāng)然希望大家多買。我在這里跟大家打包票，這家博物館售賣的銀飾品絕對是真貨，并且做工精良，價位也合理。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家扶貧單位，他們承諾將每年銀飾品收入的百分之二十拿出來捐獻給貧困山區(qū)。大家來此一游，花一點錢，既買到了心儀的禮物，又能奉獻一份愛心，豈不是一舉兩得！并且，我也給大家透露一個本人的小秘密，一會兒，無論我從大家的購物金額中提取多少，都全部捐獻出去。

光頭男就問，你這話不是蒙我們？龍西說，男兒重信，豈能口出誑言！老賈問，龍西老弟，我們愿意買，因為喜歡，你捐出去是為啥呀？龍西說，不瞞各位，這次帶團是我導(dǎo)游生涯的最后一次，我這樣做，是給我最后一次的導(dǎo)游生涯留個念想。

車廂內(nèi)不覺一片惋惜，大家就說，多棒的導(dǎo)游，咋就不干了呢？龍西靦腆著臉，就把他跟阿蓉的事情很幸福地講給了大家聽。

四

翌日，天空一片晴和，月亮湖舒展妙曼的胸懷迎接游人的到來。湖水碧波蕩漾、清澈如鏡，漁人劃著“豬槽船”，如片片樹葉蕩在湖面上，成群的水鳥跟著船兒盤旋飛翔，船上的游客把鳥食不停地拋向蔚藍的天空……

龍西望著沉迷于湖光山色的游客，露出了舒心的微笑。他拿出手機，撥出一個電話號，電話里傳出一個清脆而又溫柔的女聲，你好，這里是阿蓉旅游品商城，請問，能有什么幫到您的？龍西憋著嗓子，我要找你們的經(jīng)理阿蓉，我要投訴她。對方頓了一下，咯咯笑起來，你這個壞蛋龍西，我忙的都腳打后腦勺了，你還有閑心逗我。龍西說，我不正是跟你匯報呢，我在大瀑布，是我此番帶團的最后一站，帶團結(jié)束后，我就去找你報到，今后，天天都能跟你在一起。阿蓉說，太好了，你不知道，我盼這一天有多久了！

阿蓉問他，最后一次帶團，還順利？龍西說，還行，是一個七人的散團。阿蓉說，散客不抱團，容易起唧唧。龍西說，還真是，人雖不多，還真不全是省油的燈。阿蓉說，我不干導(dǎo)游三年了，有時閑下來，還有點心癢，現(xiàn)在正好有點時間……龍西說，那我就給你八卦八卦？

龍西說，這個團人不多，七個游客中有三個年輕人，兩個是在校的女大學(xué)生，放假出來結(jié)伴游玩；一個男的好像是城市的白領(lǐng)，喜歡攝影。這幾個倒沒什么，除了貪玩，基本聽話；還有一對老少配，看樣子，男的是個老板，這人有點個別，上車搶座，下景點不按時返回，態(tài)度還蠻橫。阿蓉說，團隊里最忌諱有這樣的游客，不過遇到了，就要穩(wěn)妥處置，千萬莫起沖突。龍西說，沒事的，我又不是生瓜蛋子。不過這主兒也挺逗的，一路上把那小女子像媽似的照看。阿蓉就咯咯地笑，你莫不是嫉妒了？龍西說，我視而不見，閉目養(yǎng)神。

龍西嘆口氣，其實這一對還不是最難纏的。有一個姓李的游客讓我最操心，他一個人出來的，跟誰也不咋說話，整天陰沉個臉，多好的景色也勾不起興趣，上山下水時總是溜邊，給人感覺，他就不是出來玩的。阿蓉說，那可得多注意。龍西說，可不，我這一路在他身上耗費了不少精力，有時候顧不過來，還得委托老賈悄悄替我留意他。

老賈是誰？

老賈是一位剛退休的老校長。龍西咂咂嘴，要說賈老師，那可是團里最好的游客，溫良恭儉讓，處處為人師表。如果出來玩的游客都像賈老師這樣，那可是我們做導(dǎo)游的天大福氣！

阿蓉說，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一個巴掌伸出，五指還不一般長呢。

龍西說，你說的是，即便是賈老師這樣的好人，也有自己的小脾性。

阿蓉好奇。龍西說，倒也沒啥。賈老師出來，沒帶啥行李，就背了一個雙肩背，人家背包都是背在后面，他卻朝前，里面也不知藏了啥寶貝，怕磕怕碰的。有時候看到啥了，就自說自話，小聲細(xì)氣地，也不知叨咕點啥，害得坐在一旁的女學(xué)生直翻白眼……龍西還沒說完，阿蓉那邊就有事忙起來了。

放下電話，龍西還沉浸在阿蓉那片溫柔的海里。這時，湖面正蒸騰起一片七彩的云幕，如輕紗幔帳，將遠(yuǎn)山近水、湖心上的小島，都氤氳得縹緲迷離。

五年前，龍西跟阿蓉都帶團走這條熱線。月亮湖不僅是游客趨之若鶩的打卡地，也是令人遐思的夢幻之地。那矗立的山峰，是當(dāng)?shù)貫橹绨荻烁窕呐瘢呛型鹑缯渲榈纳衩匦u，也不乏令人著迷的凄婉傳說。

旅游旺季時，游客容易扎堆，尤其是在湖心島上，人們走著走著，就跟錯了團，導(dǎo)游在講解時也會出現(xiàn)相互影響、相互干擾的情形。后來，大家就想出了一個法子，大的團隊除外，但凡小型的團上島后，就暫時編成一個團隊，指定一個導(dǎo)游帶隊并講解。

沒輪到龍西帶團時，他都不會像其他導(dǎo)游那樣到一旁去賣呆，而是像一個游客似的跟在團隊的后面，認(rèn)真聽導(dǎo)游的講解。在聽到一個叫阿蓉的小姑娘講解時，他聽到了一種跟自己或者跟經(jīng)典的解說詞不一樣的另一種解說。

他開始留意起這個小姑娘。在眾多的導(dǎo)游中，阿蓉的外貌并不出眾，她個頭不高，嬌小玲瓏，帶團時，很少聽到她咋咋呼呼地喊，但跟每個游客都能相處得很融洽。在躊躇了一番后，一次，在龍西跟阿蓉上島后，都沒帶隊解說的時候，龍西不經(jīng)意地跟阿蓉聊了幾句。

這個小島埋藏著一個很凄慘的愛情故事：土司在島上建了座宮殿，并把自己的女兒安置在宮殿里。他對村寨的年輕人說，誰能攜彩禮游到湖中間的小島上向我女兒求婚，我的女兒就嫁給誰。土司的女兒美麗善良，村寨里的小伙子們都很愛戀她。小伙子們躍躍欲試，背上金銀珠寶等值錢的東西跳進湖水，奮力游向湖心島和心中的美人?？墒牵瑳]有一個能夠?qū)崿F(xiàn)心中的夢想的。原來，這是土司的陰謀，他根本不想把女兒嫁給村寨里的任何一個人。許多體弱的年輕人，游到湖中間便體力不支，沉入了湖底；而身強體壯的，即便僥幸游到了島上，也在精疲力竭的情況下，被土司安排好的暗中埋伏的打手除掉了。當(dāng)然，無論是溺于湖中淹死的，還是游到島上被害的，他們身上的財寶都落入了土司的囊中。

土司的財寶越聚越多，而村寨里的年輕人卻日益減少。土司的女兒終于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為了不再讓村里的年輕人上當(dāng)受騙，也為了斷了貪婪的土司父親的惡行，便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投入了湖中。

阿蓉解說的結(jié)尾卻是另外一個樣子：土司的女兒了解了父親的陰謀，便暗中幫助一個游到島上的勇士制服了土司的打手，兩人將土司聚斂的不義之財分發(fā)給了村民，在一個太陽剛剛升起的早晨，駕著豬槽船乘風(fēng)而去……阿蓉不看眼前的龍西，而是越過波光瀲滟的湖水，望向遠(yuǎn)方的神山。她幽幽說道，我對結(jié)尾做了一些改動，就是想在述說這段凄慘的故事時，把追求美好與愛情的希望留給大家。

龍西良久無語，后來，輪到他帶隊解說時，結(jié)尾也改變了；再后來，上島解說的導(dǎo)游們逐漸統(tǒng)一了口徑，是按照阿蓉的版本。

五

返程路上，大家都有些昏昏欲睡?；蛟S是由于十多天輾轉(zhuǎn)顛簸后的疲憊，或許是攝入了太多美景后的反噬，反正車廂里很少有人說話。龍西理解大家，每次帶團快結(jié)束時都是這樣。

外面起風(fēng)了，伴隨著狂風(fēng)的飆起，天瞬間陰了下來，天邊好似有陣?yán)诐L過。靠窗的人把窗玻璃拉緊，鴕鳥似的把脖子縮起來。

一個炸雷響起，山呼海嘯般的搖動接踵而至。中巴車先是觸電了似的抖動不已，隨后宛如一個酗酒的醉漢在一股巨大旋流的推動下踉踉蹌蹌沖向前方……

乾坤大挪移后，天地好似驟然靜止。萬籟寂靜中，人的大腦一片空白，只余驚悚寫滿臉上。

龍西最先反應(yīng)過來，脫口喊道，地震！

龍西張大眼，仔細(xì)觀瞧車內(nèi)的情況，車體在大地的顛簸下發(fā)生了強烈的扭曲與碰撞，但并未傾覆；游客們都按照龍西的要求全程佩戴安全帶，雖有小的磕碰與擦傷，但并無大礙。情形最糟糕的是司機師傅，他的頭倒伏在方向盤上，有殷紅的血跡從頭上流下，龍西側(cè)身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探向他的鼻息，還好只是昏迷。

人們開始從夢魘中醒過來，有游客驚道，我咋感覺像在船上，飄飄悠悠的！龍西聞聽，將頭探出車外，不由冷氣倒吸，一顆心頓時懸掛在半空。

承載著九條生命的中巴車，此時就像是走鋼絲的雜技人懸在山崖邊的半空之上。車體首尾懸空，支撐著中巴車的是一棵突出來，在山巔之外的樹杈。懸崖之下，是波濤翻滾、令人目眩的江水。

龍西強作鎮(zhèn)靜，把中巴車的現(xiàn)狀講給大家，車廂里頓時一片哀號。有人號叫，不好了，我的手機沒信號，你們的呢？大家面面相覷。稍有一點常識的人都知道，大的自然災(zāi)害來臨，首先摧毀的一定是交通、電力通信這些基礎(chǔ)設(shè)施。報警都報不出去，只有等死啦！光頭男哀鳴。

老賈把雙肩包緊抱在懷，低聲道，大家不要慌，既然沒有信號，就該先關(guān)掉手機，以保持有限的電量。大家感覺有理，紛紛關(guān)閉手機。老賈接著說，大難面前，驚慌失措是沒有用的，我們是一個團隊，要有一個主心骨。龍西老弟，你是我們的導(dǎo)游，經(jīng)驗豐富，又熟悉本地情況，下步怎么辦，我們聽你的。

大家將目光投射在龍西的臉上。

龍西的心兀自忐忑不定。他閉上眼，猛然吞下一口氣，再睜眼時，臉上的惶恐褪去了些許。面對滿車人殷殷的目光，龍西并不回避。他說，做導(dǎo)游多年，地震滑坡等災(zāi)害也曾趕上過，但像今日這種情形的，我也是頭一回遇見。如果不是掛在懸崖上，我們或者在車?yán)锇幢粍拥却仍?；或者棄車，我?guī)Т蠹彝讲阶叱鋈??？裳巯碌奶幘常峙露夹胁煌ā?/p>

老賈沉吟道，如果暫時擺脫不了困境，也要盡快將我們的處境告訴外面，坐以待斃肯定不行。大家說，咋告訴，手機打不通，又不能變成鳥兒飛出去！老賈道，不能變鳥，那就變作魚游出去。大家說，賈老師你是急糊涂了，變不成鳥，咋就能變魚呢？老賈沒回話，從雙肩包的側(cè)兜里掏出紙和筆，唰唰寫了起來。寫畢，又掏出一個塑料袋，將那頁紙包妥，放在風(fēng)雨衣的衣兜里。

龍西似乎意識到了，急呼道，賈老師，你不行。老賈說，龍導(dǎo)，這事兒，我最合適。龍西還想說話，老賈擺手打斷他，我已活過了一甲子，這車?yán)镉姓l比我年齡大？另外，我還有一個小秘密跟大家說，我老伴兒當(dāng)年出嫁時曾對我說過，她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跟我出趟遠(yuǎn)門去旅游。可就這么一個簡單的心愿，直到老伴兒去年因病去世也沒能兌現(xiàn)。這不，老賈把胸前的雙肩包用雙手抬起，我這次出來，就是帶她來還這個愿的。而今心愿已了，再無遺憾。

老賈坦然一笑，我寫在紙上的就是大家受困的現(xiàn)狀，一會兒，我從車上跳到江中，如能活著上岸，大家就會很快得救；假如，假如我光榮了，我兜里的求救信也會被人們發(fā)現(xiàn)的。

滿車人無不動容，坐在老賈身邊的兩個姑娘竟抽噎地啜泣起來。

龍西說，賈老師，你的義舉讓我感佩，但這活兒不能由你來干。老賈一揮手，你這孩子咋這么磨嘰，目前情況危急，不容爭來論去，倘若再有二次余震，或者一陣大風(fēng)刮過，這中巴車鬧不好就會……老賈收住嘴，沒往下說。

龍西說，剛才怪我沒說明白，那樹杈正好抵在中巴車的兩輪之間，車頭懸在江面，而車尾卻懸在崖頂之上。

你的意思？

如果你從車尾跳下去，車尾的重量輕于車頭，中巴車就會一頭扎進江底；如果車尾的重量重于車頭，車頭就會懸起，車尾則會落下抵在崖頂上。所以……

所以有一個出去報信，必須是前面的人？

龍西點頭。

老賈手撫雙肩包，一聲嗟嘆。

一直沒吭聲的李醫(yī)生回過頭，伸手朝老賈要那個報警的紙袋。老賈略顯猶疑。

李醫(yī)生說，別猶豫了，若報警，沒有比我更合適的。他摘下夏涼禮帽，露出青森森的光頭。不瞞大家，我有病，已到晚期。

波浪女帶著哭腔，你不是大夫嗎？醫(yī)術(shù)那么高！

李醫(yī)生咧嘴笑了，帶著苦澀，是啊，我是醫(yī)生，但我卻醫(yī)不好自己的病。

他長舒一口氣，賈老師自告奮勇跳澗報信是一種崇高表現(xiàn)，對我卻是一種解脫。其實我這次出來，就是想飽覽祖國大好河山后，找機會把自己融化在大自然中，幾天前在大峽谷鐵索橋上被賈老師給耽擱了。也好，茍活幾日，正好成就我今天，更有意義。

李醫(yī)生言罷站起，可屁股剛離開座位，中巴車體就一陣抖動。一片驚悸中，龍西喝到，快坐下別動。

李醫(yī)生茫然落座，龍西一字一頓地說，你的座位正處在中巴車的中心點，你的屁股一旦離開座位，重心就會轉(zhuǎn)移到雙腳，而你的雙腳處在車的前端，不等你有任何舉動，車頭就會傾斜墮入深淵。

李醫(yī)生滿臉沮喪，頹在了座位上。

六

車廂內(nèi)陷入沉寂，有風(fēng)刮過，車體宛如小船飄忽不定。

龍西說，如果不想等死，只能我們前面的出一人跳江報信。

光頭男梗梗脖子。

龍西說，費老板別不忿，或許從第一天上車你不給賈老師讓座就注定了今天這個局面。光頭男聞聽懊惱無限，一掌拍在自己的禿腦門上。

光頭男皺皺眉，龍西老弟，我倒有一個主意，不用你我去跳江。龍西手指著波浪女，她跳？光頭男連連搖頭并朝伏在方向盤上的司機努努嘴。一旦我們獲救，我會出大錢給他家屬……龍西斷然喝斷，別說了。司機大哥為我們開車日夜操勞，今又身負(fù)重傷，怎好有臉面讓他代你我去墜江報信？

大家都反對，是呀，哪能欺負(fù)一個昏迷不醒的人！

光頭男滿臉通紅，既然司機不成，那她也不可以。她是女人，還懷了孕，寧可我去，也不能讓她跳。

龍西說，你這話倒像個爺們兒，那就你我吧。

光頭男問，你我咋定？龍西瞥一眼光頭男手中的串珠，你說珠數(shù)是單是雙，對了，我跳；錯了，別磨嘰。

眾人皆一臉詫愕，想那串珠乃光頭男須臾不離手的心愛之物，每日里只要有空閑就把玩在手，你讓他說出串珠幾多，那定是張口便來，何況單雙？

光頭男卻有點茫然，扭頭看向波浪女。女人搖頭，真不知道，你整天數(shù)著串珠吃齋念佛的。光頭男說，我吃齋念佛那是為了要孩子，誰會把心思用在單雙上？

龍西用眼神催促他。

光頭男一咬牙，發(fā)昏當(dāng)不了該死，我賭雙！一旁的波浪女一把搶過那佛珠，連數(shù)三遍，哭唧唧地說，是單兒。光頭男聞聽，胖臉煞白，冷汗溢出腦門。

車廂里的人長舒一口氣，覺著這個結(jié)果合情合理，只是誰也不說破。倒是光頭男叨咕一句，看來蒼天有眼，我是腳上的泡自個兒走的！

波浪女嚶嚶地哭起來，這哭聲像蟲子噬咬著大家的心，人們不落忍。有的就說，算了，誰也別跳了，該死該活，聽天由命吧！

光頭男嗤噠女人，哭什么哭？不跳就是個死，跳下去，還能掙條活路。你忘了，我小時候就會狗刨呢。

光頭男面向大家，別嫌咱磨嘰，就一分鐘。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個銀項圈、一個銀鎖交給女人，給咱孩子買的，如果回不來，你就替我給戴上。

光頭男拿出手機，羞赧一笑，剛才賈老師跟李醫(yī)生為了救大家，都說出了自個兒的秘密，其實誰還沒點隱私？可能大家也看出來了，這女人不是我老婆，可她對我好，還給我懷了娃。我錄段音給我的原配老婆，讓她以后對這女人好點，不為她，為她懷了我費家的骨血……說到這兒，光頭男一泡眼淚溢出了腫眼泡。

大家都低著頭，沒人接話，沒人催促，眼神里也沒有鄙夷。

龍西朝老賈要來那張報警的紙片，他沒有給費老板，而是揣進了自己的衣兜。他粲然一笑，費老板，音就別錄了，回去自己跟嫂子坦白去。一揚手，將手帕扔給老賈，賈老師，這個你替我收著，如果我回不來，麻煩你替我把它還給阿蓉。

眾人蒙怔了下，猛地就領(lǐng)悟了龍西的意思。皆擺手搖頭，說好了的，誰也不跳，生死在一起！

龍西說，大家的心意我領(lǐng)了。費老板說的是，不跳就是個死，跳下去，就能掙條活路。

光頭男顫聲道，龍西老弟，哥咋能讓小弟代過？

龍西說，我沒為你代，而是盡自己的職責(zé)。當(dāng)大家踏上這個車門，叫我一聲龍導(dǎo)，我就該對你們的生命負(fù)責(zé)。

老賈手捧手帕，熱淚滿盈。

龍西爽朗一笑，眼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掃視一遍，最后落在李醫(yī)生身上。醫(yī)生大哥，如果能再相見，我?guī)闳フ椅业臓敔?，他是一名老中醫(yī)，最能看疑難雜癥；假如，我是說假如，你就跟賈老師去找阿蓉，她也會帶你找爺爺?shù)摹?/p>

李醫(yī)生嘴角顫抖，沒有假如，我等著你。

龍西嘴角上翹，笑微微地望向大家。

龍導(dǎo)，我們等你回來！車廂里爆響了一聲炸雷。祝福聲中，一只蒼鷹掠過天際，劃入江水……

作者簡介：范志軍，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有中短篇小說八十余萬字在省級以上刊物發(fā)表，有作品獲遼寧省作協(xié)主題征文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