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春光
新世紀以來,隨著生態(tài)危機的不斷加劇和西方生態(tài)理論的大量引介,中國的自然生態(tài)文學迎來了繁榮。一大批優(yōu)秀的詩人從不同的維度展開自然寫作實踐,他們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異常豐富且頗具深度。在這樣的背景下,李少君、北喬主編的《群峰之上——自然寫作十家詩選》(中國書籍出版社2022年版)可以說是近年來自然生態(tài)詩歌寫作實績的一次集中展示,《詩選》收入沈葦、胡弦、李元勝、李少君、陳先發(fā)、阿信、劍男、林莉、北喬、馮娜等十位詩人的作品,這些詩歌共同訴諸對自然倫理的詩性表達,構成了自然書寫的“詩歌盛宴”。十位詩人的詩歌以人與自然的關系為書寫基點,集中傳達了新的自然價值觀念?;谛碌淖匀粋惱碛^念,詩人的寫作面向和抒情姿態(tài)發(fā)生了轉變,新的詩歌審美特質得以滋生?!霸娦浴钡貍鬟_自然生態(tài)倫理,是十位詩人自然寫作的共同審美標尺,也是其對當下及未來的自然生態(tài)詩歌的啟迪。
一、地域書寫與自然倫理的凸顯
李元勝認為,相對于古代社會,現(xiàn)代社會面臨著“自然的萎縮”,我們喪失了對自然的敬畏,也部分喪失了在自然中獲取啟發(fā)和想象力的能力?!白匀坏奈s”是對現(xiàn)代社會人與自然關系的一種總體性概括,當代詩歌的自然書寫首先在具體的地域書寫中感知自然的殘缺與消逝,探尋自然倫理的詩學路徑。
在《羅布泊》一詩中,沈葦痛惜于“羅布泊在死去”的現(xiàn)實,曾經(jīng)的中國第二大咸水湖如今成為荒無人煙的大片鹽殼。“游移的湖——/不再游移,不再起伏、蕩漾/沙漠深處的走投無路/大荒中的絕域/留下一只滄桑、干涸的耳輪。”在現(xiàn)代人類活動的背景下,一些湖泊正難以逆轉地走向消亡,對人類關閉了“凝視”與“傾聽”的路徑,這在李松濤《拒絕末日》、于堅《哀滇池》等1990年代的生態(tài)詩歌中得到了激烈憤慨的抒寫。沈葦?shù)莫毜街幵谟?,他棄絕了強烈情感的直接抒發(fā),在貌似客觀的形象抒寫中洞見生命共同體的真諦,這“滄桑、干涸的耳輪”是“時光的一部分、我們的一部分”,人類和自然之間存在著隱秘而恒久的聯(lián)系。沈葦敏銳的詩性直覺和靈動凄婉的語言,使其在傳達自然倫理價值觀念的同時,具有強烈的審美沖擊力。美國自然文學的先驅大衛(wèi)·梭羅曾深情地說,“湖泊是自然景色中最美也是最富表現(xiàn)力的一部分。它是地球的眼睛;凝視湖水,人能夠衡量出自己本性的深度”。①沈葦?shù)拈L詩《喀納斯頌》在對新疆喀納斯湖的深情凝視中重審人與自然的關系:“但突然,人的史詩/在大自然面前變成了短章/阿爾泰史詩,是山的史詩/石頭的史詩,樹的史詩/也可能是魚的史詩:/一條哲羅鮭和它后代們的史詩//風景無言。它的無言是無言的收藏/群山無言。它的無言是無言的雄辯?!痹娙擞蓪ψ匀伙L景的深度凝視,體悟到人在大自然面前的微弱,這雖是老生常談,實則包蘊著自然倫理價值的轉換。自然的“無言”源于莊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詩性智慧,召喚著后工業(yè)時代的人類放棄對大自然頤指氣使的態(tài)度。
沈葦對“羅布泊”和“喀納斯”一正一反的書寫,彰顯了詩人基于獨特地域景觀的書寫策略與價值路徑。當詩人面對更細微和具體化的自然地域時,則會在更幽深的路徑體悟更具啟發(fā)性的生態(tài)倫理。詩人阿信長期生活在甘南草原,他在《河曲馬場》中敏銳而感傷地喟嘆,“馬在這個時代是徹底沒用了”,在漫長的歷史中,成群奔跑的駿馬、一望無盡的草地、藍天白云構成了我們對草原的基本認識與想象圖景,而在機械化與工業(yè)化的進程中,“馬”因失去了它的使用價值而急劇減少,這無疑構成我們這個時代的隱喻,其中隱含著現(xiàn)代機械對自然物種的戕害與擠壓,彰顯著“全球化”與“原生態(tài)”的劇烈沖突。阿信敏銳地意識到時代遽變對邊地動物生命的剝奪,同時也深感這一轉變對詩人心態(tài)和詩歌生態(tài)的深刻影響,他的《速度》一詩是對“加速度時代”中詩歌寫作速度的關注與反思:“在天水,我遇到一群寫作者——/‘寫作就是手指在鍵盤上敲打的速度?!?在北京,我遇見更多。//遙遠的新疆,與眾不同的一個:/‘我愿我緩慢、遲疑、笨拙,像一個真正的/生手……在一個加速度的時代里?!?/而‘我’久居甘南,對寫作懷著愈來愈深的恐懼——/‘我擔心會讓那些神靈感到不安,/它們就藏在每一個詞的后面?!?/p>
阿信以對詩歌的絕對虔誠抵達了對加速時代的反思,他思考的重心是加速時代中寫作本身的異化,寫作的神圣性被加速時代沖掉了,阿信的“恐懼”正來自于這種神圣性的喪失。詩歌作為一種“慢”的藝術,正面臨著加速度的嚴重沖擊,詩歌寫作的快速化、淺俗化背后是詩人主體心態(tài)的浮躁。阿信以其敏銳、深刻、虔誠擊中了“寫作”當下的癥結,啟發(fā)我們重建寫作的神圣性和緩慢性,只有這樣,文學才不至于被加速度稀釋,方能獲得反思速度、撫慰心靈的精神力量。
充分發(fā)掘地域詩學的書寫優(yōu)勢,為當下的自然生態(tài)詩歌提供了新的主題與審美可能。通讀十位詩人的詩歌作品,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中顯豁的地域美學特征,如沈葦?shù)男陆⑿诺母誓?、李少君的南海、馮娜的云南等,為當下的自然生態(tài)詩歌提供了獨特的地方性美學標識。在阿信的詩中,“馬”這一動物不僅是寫實,更構成一種象征和諷喻。在《草地酒店》一詩中,阿信將“游客”與“馬”進行精神狀態(tài)的對比,“只有檐下一眾游客表情沮喪如泥。/只有院中幾匹馬神態(tài)安詳,靜靜佇立”。這是對當下“旅游經(jīng)濟”的典型敘寫,沮喪、惶迫的眾生相背后是紊亂的精神生態(tài),與草原的美麗景色所展示的自然生態(tài)極不協(xié)調(diào)?;趯@種圖景的“詩的糾正”,阿信在最后兩句中寫道:“我也有天命之憂,浩茫心事,/但不影響隔著一簾銀色珠璣,坐看青山如碧?!卑⑿诺姆粗S和理想寄托都是以甘南草原獨特的地域文化和現(xiàn)狀為基礎的。出生于云南的白族詩人馮娜傾聽云南大地上天人共奏的聲響,“在云南 人人都會三種以上的語言/一種能將天上的云呼喊成你想要的模樣/一種在迷路時引出松林中的菌子/一種能讓大象停在芭蕉葉下??讓它順從于井水”,這種地方性語言奇跡般地聯(lián)通著人與自然萬物,譜寫著生命體之間的內(nèi)在和諧。在特定的地域中,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形成了天人和諧的自然生態(tài)圖景,這恰是地方性特有的人與自然的和諧與交融。
二、“自然復魅”與生態(tài)倫理重構
自然書寫面向浩渺豐富、斑斕多彩的自然世界,優(yōu)秀的自然詩歌旨在建構人類精神世界與自然世界相互融合的語言空間,它要求詩人在對自然的凝視與傾聽中找到屬于自己的詩學路徑。著名生態(tài)美學家曾繁仁認為,生態(tài)文明時代自然倫理重建的要義在于“從工業(yè)文明時代‘完全’的自然祛魅到生態(tài)文明時代‘部分’的自然返魅”,“打破對于人的能力的過分迷信,打破人與自然的對立,部分恢復自然的神奇性、神圣性與潛在的審美性”。①詩人通過對“自然神性”的體悟與建構重鑄自然倫理,“凝視”與“傾聽”成為通向自然復魅的詩學路徑。
十位詩人對自然保持著熱愛的態(tài)度,長期浸潤于自然之境中,他們得以深入自然的肌理,洞見自然的奧秘。阿信被小草的“生命的語言緊緊攫住”,“聆聽其灼熱的絕唱”;林莉認為“一株植物就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她的《野地》抒寫隱秘的自然體驗,“雨后,每一根松針都懸垂晶瑩的水珠/哦,神隱秘的指尖,濕潤、微涼”。自然之物在詩人的筆下閃耀著神性的光輝,這“神性”包蘊著自然的神秘和生命的神圣。這種建立在生命意識基礎上的對自然事物的重新認識,是對自然的重新賦魅。北喬在《蓮花山,一座巨大的燈盞》一詩中寫道,“大地最堅固的肉體/柔化眾生的目光/蓮花山,以靜止/顯示人類之外的另一種時間”。在“堅固”與“柔化”的悖論化書寫中,蓮花山獲得了豐富的人性與神性內(nèi)涵,成為引領人類眾生的燈盞。在李少君廣為流傳的《神降臨的小站》一詩中,詩人在空間的逐層推延中抵達“神居住的廣大的北方”,在“小如螞蟻的我”和逐層打開的神性自然之間獲得了巨大的審美張力。
對于現(xiàn)代世界帶來的“自然的祛魅”,沈葦懷著深深的遺憾與創(chuàng)痛,“曾經(jīng),我們把自己放得很低,將大自然與神靈同等對待,認為大自然中住滿了各種神靈。山是神靈,水是神靈,一花一木都是神靈。大自然的遠去意味著神靈的隱匿,神跡的消失帶走了親愛的大自然,也帶走了我們對待大自然的謙卑與真誠,帶走了人與自然的心心相印”。如果說沈葦是從時間維度談論自然神性的消逝,那么阿信則從甘南高原的地域層面談論自然神性的日?;嬖?,在高原上“遇到的一個人,一座寺廟,一朵花,一處海子,甚或一只無感無知的甲殼蟲,都透著神秘或原初的味道。但我堅信,在平凡的人生與這種神性意味之間,肯定存在著某種古老而天然的精神通道,某種看不見的莊嚴秩序。也許,它藏在某種最平凡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之中,經(jīng)由某種最不起眼的物質而彌散著”。阿信的觀點與歌德關于自然神性的說法不謀而合,“知解力高攀不上自然,人只有把自己提到最高理性的高度,才可以接觸到一切物理的和倫理的本原現(xiàn)象所出自的神。神既藏在這種本原現(xiàn)象背后,又借這種本原現(xiàn)象而顯現(xiàn)出來”①。這也啟發(fā)我們,對“自然神性”的體悟與建構不是自然觀的倒退,而是一種面向現(xiàn)代社會的精神與詩學建構。
《詩選》中的詩人善于從日常的“不可見之物”觸摸自然的脈絡與紋理。譬如,對于“風”,胡弦寫道,“我知道風吹動時,比水、星辰,更為神秘”;陳先發(fā)寫道,“風的浮力,正是它的思想”。陳先發(fā)通過對“風”的凝視、傾聽與思考,獲得了進入自然、與自然深度融合的隱秘路徑:“我每個瞬間的形象/被晚風固定下來,并/永恒保存在某處/世上沒有什么鐵律或不能/廢去的奧義/世上只有我們無法擺脫的/自然的倫理”。沈葦在《白楊》一詩中表達了與陳先發(fā)相似的倫理認同:“風的起義,使它揭竿而起/風與風、樹與樹之間/一種無名而沉雄的力/在尋找生與死的裂隙……//越過整齊劃一的白楊林帶/是風暴的耕地和曠野/呼嘯或嗚咽,都是/大自然出示的絕對權威?!睂Α帮L”的體悟與凝思,成為三位詩人自然寫作的切入口,他們從“風”這一日常自然現(xiàn)象入手,在細微處體悟自然,從日常生活中重建自然的“倫理”與“權威”。這種自然倫理更廣泛地表現(xiàn)為自然活力的激活、生態(tài)烏托邦的建構以及古典自然智慧的拓展?!啊L’的語義場實際上就是這樣一個流動的、循環(huán)的、多層面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一個濃縮了中華民族生存大智慧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一個展現(xiàn)了中華古代文明輝煌景觀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雹谏蛉?、胡弦、陳先發(fā)等詩作對“風”的凝視與玄思,與中國古代的自然智慧遙相呼應。值得注意的是陳先發(fā)和沈葦詩句中不約而同的決絕口吻,對自然倫理進行認同的同時隱含著對絕對化的人類中心主義的質詢。
詩選中的詩人通過各具特色的自然書寫踐行了自然倫理重鑄的詩學使命。詩人們消解以往詩歌中的“人類中心主義”,秉持“生命共同體”的思維向度與倫理維度,詩歌中抒情主體的抒情姿態(tài)發(fā)生顯著改變。李元勝在《透過云層的陽光》中深刻體認了“我”只是大自然“神秘的編織”中普通的一部分:“所有仍在呼吸的生命/都被納入神秘的編織之中/我沒有其他的線明亮/也并不比它們更重要?!边@種體認消解了極端化的人文思想,在生態(tài)倫理的思想燭照下拓展了新的審美空間。沈葦詩歌中的抒情主體是一個充滿悲憫情懷、在世界萬物面前保持謙卑的形象,在《自白》一詩中,背離人群、返回曠野的抒情姿態(tài)已然清晰可見:“我看不見灰色天氣中的人群/看不見汽車碾碎的玫瑰花的夢/我沒有痛苦,沒有抱怨/只感到星辰向我逼近/曠野的氣息向我逼近/我正不可避免地成為自然的/一個小小的部分,一個移動的點”。返回曠野,是現(xiàn)代人內(nèi)心深處異常堅定的一種聲音。沈葦詩歌中透射出某種獨特的領略自然的“神力”,這是一種難得的精神領悟。體悟到生命個體的卑微,融進浩瀚的星辰和無垠的曠野,正契合了中國古代“天人合一”的思想。沈葦以自己切身的生命體驗匯入這一思想傳統(tǒng),在沉穩(wěn)篤定的語氣中彰顯生存智慧。這在某種意義上說明,本土化的思想與詩學資源已經(jīng)在他們的詩歌中獲得了某種創(chuàng)造性、個性化的運用,這對于建構本土化的自然詩學具有重要的意義。
三、博物、凝視與生命詩學
詩人們的自然寫作植根于長期而深入的自然觀察,他們自覺融合博物學的相關知識與方法,形成了兼具自然基礎與審美內(nèi)涵的生命詩學。沈葦認為,“凝視產(chǎn)生‘物哀’和物心合一。當我們觀察一種植物時,這種植物也在觀看我們,這是主客交融、物我兩忘的時刻。在某個忘乎所以的瞬間,通過顯在的形態(tài),經(jīng)由隱喻和象征,我們是可以與植物隱在的神性和神秘性相通的”。陳先發(fā)則將凝視提升到詩歌寫作本體的維度,“詩是從觀看到達凝視”。胡弦強調(diào)自然需要被“深度注視,以便它來告訴你它一直忠實的另外的核心。那里,有另外的構造,藏著它情感的地理學”。胡弦的詩對日常事物有非常細膩的感受力,并且時常觸及當下生存的某些根本性問題?!段浵仭芬辉婎H能凸顯他的詩歌美學,螞蟻是如此卑微、渺小之物,它并非典型的詩歌意象,胡弦對它的細膩敘述,既彰顯了新世紀詩歌愈來愈精細的感受力,同時也體現(xiàn)了詩人洞見生活的反思能力:“一只落單的螞蟻爬上我的餐桌,仿佛在急行中猛然/意識到了什么,停住,于是有了一瞬間的靜止。/在那耐人尋味的時刻,世界上/最細小的光線從我們中間穿過:它把/圓鼓鼓的小肚子/柔軟地,擱在我們共同的生活上?!薄段浵仭肥堑湫偷摹霸佄镌姟保绻旁谡麄€中國詩歌的傳統(tǒng)中,它則是“非典型”的。這是詩人的自我反思,細膩中浸透著卑微,卑微中又閃爍著光澤,它通向了對日常萬物之存在狀態(tài)的精神審視?!冻醮骸芬辉姡浅6?,可以作為洞察胡弦詩歌肌理的標本:“磚瓦廠里,老舊的拖拉機突然/發(fā)出轟鳴,噴吐濃煙,全身關節(jié)/喀吧作響,履帶/扣緊尚未解凍的地面……/煙囪、枯草、坯房、樹枝上的寒霜,都在震動中/猛然醒來。一輛/開始奮力前行的拖拉機,抖落積塵,著手解決/它和世界之間存在已久的問題。”這是一首即興之詩,同時也是一首彰顯雄心的詩。中國詩歌對于春的書寫可謂卷帙浩繁,胡弦通過老舊的拖拉機來表現(xiàn)初春的萬物復蘇,別出心裁。拖拉機彰顯的是人的意志,在深層次上是自然的偉大意志,“它和世界之間存在已久的問題”,充滿了張力,它暗示了冬的漫長和人們對于春的期待,自然界內(nèi)部的生命活力呼之欲出。
沈葦?shù)淖匀粫鴮懺凇安┐蟆迸c“渺小”的交錯中同時展開?!安┐蟆敝赶蛐陆叺貜V闊浩渺的自然,這種“大”構成詩歌的視域與景深;“小”是指沈葦詩歌觸角的精微,這是一種辯證關系。如他早期名作《開度河畔與一只螞蟻共度一個下午》:“我俯下身,與螞蟻交談/并且傾聽它對世界的看法/這是開都河畔我與螞蟻共度的一個下午/太陽向每個生靈公正地分配陽光?!薄敖徽劇薄皟A聽”體現(xiàn)的態(tài)度是平等、尊重,最后一句升華到“生靈”,其實已經(jīng)蘊涵了一種生態(tài)主義的自然觀。在這些詩句中,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情感或意志的主宰,而是萬物平等。沈葦選擇了與自然萬物交流的更主動的方式。與一只“螞蟻”的交談為我們提供了具象化的細微生命圖景,同時也是“內(nèi)宇宙”向自然敞開的某種象征。“交談”“傾聽”“共度”內(nèi)蘊著平等化的生命視角,“詩人的情感賦予,敦促著文本對喜悅與艱辛的生命和命運形態(tài)的觀照,在突破人類中心主義局限的同時已有言外之旨,那分明是對普通生命的尊重和生命關懷”①。這其中伴隨著人類面對自然的姿態(tài)變化,自然世界由人類感情與意志的附著物轉換為被人類欣賞的、平等化的生命個體,人與自然的關系經(jīng)歷了由主客關系到主體間性的深層轉變?!拔腋┫律?,與螞蟻交談/并且傾聽它對世界的看法”,作為一種自然態(tài)度與寫作姿態(tài)的“傾聽”所傳達的是一種生態(tài)倫理價值觀念的轉變,自然世界不再僅僅是“我”情感抒發(fā)和意志表達的某種背景或依托,而是平等化的生命個體,我們持一種“傾聽”與“受教”的姿態(tài)。如林莉《自然筆記》中“一次次,我們承接自然之道和恩典”,抑或阿信《對視》中“人類、自然、神靈平起平坐,促膝深談”,都是一種“凝視”,洞見了自然生命的博大和深邃。
值得注意的是,對自然的凝視與傾聽需要持之以恒地對某一地域或某一生態(tài)系統(tǒng)保持深度關注。如果沒有對自然的“凝視”,那么自然寫作的可信度和審美感覺可能會大打折扣。如評論家所指出的,“事情的關鍵恰恰在于,中國的生態(tài)書寫由于缺乏有定力的對某一生態(tài)鏈條或生態(tài)圈持之以恒的觀照,也就無法洞悉那一生態(tài)群落的奧妙所在”①。李元勝和沈葦都有長期的對自然事物的田野考察,沈葦曾對新疆大地上的植物進行田野考察并出版散文集《植物傳奇》,而李元勝則沉浸于對自然景物的攝影,并以“博物”而著稱。李元勝的生態(tài)詩歌源于他對荒野自然長久而專注的觀察,他善于通過對植物的細微觀察,發(fā)掘其柔軟形體背后的浩大生命,如《露珠》,“在這渾圓、渺小的液體中/有著想象不到的/巨大空間,很多層的透明雕刻/無窮多的窗戶/舞蹈著,方格中間有一座/我們看不見的教堂”。這得益于李元勝長期以來的生態(tài)攝影,他對自然有一種微觀的詩性觀察。這也是博物詩學與生物科學研究的本質區(qū)別。博物詩學指向對自然萬物的非象征化書寫,恢復博物傳統(tǒng),裸露動植物、自然山水的本來面目。在此基礎上,更重要的是詩人對微觀世界的想象性敞開,獲得對自然世界之神秘性和復魅性的體悟。詩人深深喟嘆大自然如教堂般神秘的存在,同時也感受到自然萬物中所凝聚的“大地的心跳”,如《桑樹在北風中熟睡》,“桑樹在北風中熟睡/如果緊握它的指節(jié)/我能感受到大地的心跳”?!笆焖薄爸腹?jié)”“心跳”既暗示了詩人自然體悟的觸角之靈敏,同時指向人與自然聲息相通的生命本質。李元勝“特別善于書寫人和自然的對話和交流,大量的動植物喻體和本體的運用生動奇妙,而人的身體、心靈與自然界的動植物的互為象征也開闊而有趣,最后再生發(fā)出由自然帶來的對生命的更大的抒情和沉思空間”②。這也是李元勝獨有的生態(tài)感知視角。由日常經(jīng)驗出發(fā),在體悟自然萬物的絢爛生命的同時,其重要的落腳點是對人類的反觀,這在《紫色喇叭花》一詩中有鮮明的體現(xiàn):“晨光里,我想拍好/紫色的喇叭花,但相機力不從心/鏡頭沒法解釋如此美的紫色/始終猶豫著,在紅和藍之間/而我,只能看到酒杯般的花瓣/美得過分的紫色,斟得太慢/簡直就要溢出,它經(jīng)過漂亮的曲線/突然收窄,仿佛那里有/不想公開的樓梯/漆黑的地下室,凌亂的磚頭/遮掩一條神秘的路/在路盡頭,沒有紫色,沒有相機/世界尚未開啟,我們尚未出生?!痹姼杵鹩谌粘5呐臄z經(jīng)驗,而止于對世界初始經(jīng)驗的感喟。實際上,在今天這樣一個影像化時代,相機的拍攝無時無處不在,但詩人的獨特之處在于,普通人對花花草草的拍攝是為了自我的愉悅,并不觸及自然生命本身,而李元勝則將詩思的焦點投向“一條神秘的路”,這也正是生命詩學的重新建構,是在萬物生命平等的基礎上建構起的生命倫理,與沈葦、胡弦等與“螞蟻”的平等對話異曲同工,消解了人類的歷史主體性,充分肯定自然細微生命所蘊含的堅韌而宏闊的生命力量。
四、自然審美與現(xiàn)代性反思
自然寫作的落腳點是“審美”,對其審美范式和藝術境界的建構與探尋是詩人們關注的焦點。在此問題上,十位詩人既有相通的審美追求,又筑造了具差異性的審美路徑,呈現(xiàn)了以“天人交通”為基質的多元化自然審美景觀。李少君對自然書寫中“詩歌情境的現(xiàn)代方式”有精彩的論述,“詩呈現(xiàn)的不是客觀的景或者說境,詩呈現(xiàn)的其實是已蘊含個人情感和認識的境,一個主觀過濾刷新過的鏡像,經(jīng)過個人認識選擇過的鏡像”。李少君的論述是對古典意境理論的創(chuàng)新性繼承,這在他的詩歌中有鮮明的體現(xiàn)。北喬“總希望運用或凝聚某種引物而生的意味”,李元勝格外重視“大自然偶然向我敞開的一切”,“十年的田野考察,之前以為只是給我提供題材,其實已經(jīng)悄悄地改變著我的詩歌面貌和寫作方式”。他們都遵循著“隨物賦形”的自然詩學,探尋新的詩歌結構與語言形式。陳先發(fā)注重對“自然”與“詞語”之間幽微關系的發(fā)掘,認為“出神,詞語才能從既定軌道上溢出,實現(xiàn)一種神秘的開放性”。馮娜自稱“我的勞作像一棵偏狹的桉樹”,這自然讓人想起荷爾德林的著名詩句,“充滿勞績,然而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土地上”。對于自然的長期且深入的觀察為他們的自然寫作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素材與審美經(jīng)驗?!爸挥挟斠粋€人作為棲居者站立在家園之中,打開與自然相接的所有通道,為物的本質存在留出自由空間,從自然內(nèi)部經(jīng)歷自然生命的涌動,遭遇自然存在的本然顯現(xiàn),為自然的內(nèi)在光輝所照亮,獲得與生命存在本源的切近感,從而為一種驚奇、贊嘆、快樂、震撼和感恩的情緒所充滿,對自然的生態(tài)審美經(jīng)驗才會真正發(fā)生?!雹僭趯κ辉娙说拈喿x過程中,讀者會時時停頓下來,陷入對自然的遐想和沉思,這正是“自然生態(tài)審美”的經(jīng)驗共鳴。
近年來的自然寫作是在現(xiàn)代性的譜系中展開的,或者說它是對現(xiàn)代性的某種揚棄性的繼承和反思。在這一點上,詩選中的幾位詩人在不經(jīng)意間達成了一致,從“人與自然”的關系對現(xiàn)代性進行反思與重構。李少君詩歌鮮明地體現(xiàn)為一種“生態(tài)啟蒙”意義,是對“人的文學”的糾正與豐富,同時構成對中國古典詩歌“自然”傳統(tǒng)的對接。正是基于這種詩歌觀和自然觀,李少君詩歌中的自然是神圣的,自然是人類靈魂最終的皈依之所。劍男認為,“如果我們撇開自然一味談論和追求詩歌所謂的現(xiàn)代性是沒有意義的?!蚁朊恳晃恢蒙碛谒帟r代的詩歌寫作者通過對自然書寫激起的想象和情感回應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的就是詩歌的現(xiàn)代性”。劍男的這段論述與李少君的詩歌《云之現(xiàn)代性》有著內(nèi)在的精神契合,“云卷云舒,云開云合/云,始終保持著現(xiàn)代性,高居現(xiàn)代性的前列”,“云”作為亙古存在的自然物,它見證并參與著人類的歷史?!爱斎祟愖叩浆F(xiàn)代性的盡頭,實際上就必然回到‘古代人’在一開始就面臨的問題?!雹诶钌倬摹对浦F(xiàn)代性》是對這一問題的深刻洞視,這也恰恰說明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重構現(xiàn)代性成為當下自然寫作的重要理論支點。沈葦強調(diào)大自然文學是“當代性之下的文學”,旨在強化自然寫作的及物性和時代性,否則就容易陷入虛空化的寫作誤區(qū)。不管是“當代性”,還是“現(xiàn)代性”,詩人們都無意于進行理論的思辨,而是基于時代語境的詩學思考和理論建構,這折射出他們自然寫作的出發(fā)點和基本面向,對于糾正當下生態(tài)詩歌的某些流行化弊病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
《群峰之上——自然寫作十家詩選》集束性地推出十位詩人的自然生態(tài)詩歌,既是一次豐碩的總結,更是一個嶄新的開始。十位詩人的作品展示了近年來自然詩歌的創(chuàng)作實績,用詩性的、審美的文學力量助力生態(tài)文明建設,內(nèi)在地契合了新時代對文學的使命召喚和審美期待。而如何在未來的自然寫作中不斷突破,既關乎自然生態(tài)、精神生態(tài)與文化生態(tài)的深層融合與詩美鍛造問題,同時涉及海洋、曠野、動物、植物等題材的進一步拓展與延伸。
(作者單位 山東大學詩學高等研究中心)
①?[美]大衛(wèi)·梭羅:《瓦爾登湖》,王家湘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188頁。
①?曾繁仁:《生態(tài)文明時代我們應有的文化態(tài)度》,《生態(tài)美學——曾繁仁美學文選》,山東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4頁。
①?愛克曼輯錄:《歌德談話錄》,朱光潛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183頁。
②?魯樞元:《生態(tài)時代的文化反思》,東方出版社2020年版,第123頁。
①?羅振亞:《靠文本的“翅膀”飛翔:沈葦詩歌及其隱含的詩學問題》,《揚子江詩刊》2018年第2期。
①?馬兵:《自然的返魅之后——論新世紀生態(tài)寫作的問題》,《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年第6期。
②?曾子芙、夏玲:《論李元勝詩歌的生態(tài)美學意蘊》,《楚雄師范學院學報》2018年第5期。
①?趙奎英:《論自然生態(tài)審美的三大觀念轉變》,《文學評論》2016年第1期。
②[美]列奧·施特勞斯:《自然權利與歷史》,彭剛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