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葉輝
藍里透黑的夜晚,托著一輪圓月。整個天空像一盞倒懸的火,熱氣從天的最深處涌過來,涌過來,涌到月亮這點焰尖上,盡數(shù)往下散。深夜的馬路上,偶爾有一兩輛汽車疾馳而過,低沉的轟鳴闖進兩邊的居民樓,從輕到重,轟炸到每個人的耳朵里,突然到一個高昂的頂點,再揚長而去。
路燈向四方射著白光,窗戶把它捆成一束,投在白石灰天花板上,投在冰冷的空調(diào)上。整個房間被照得有些微亮了,不像是想讓人睡覺的樣子。
房間里,一位母親和她的孩子,兩人共躺在同一張小床上?!熬劈c了,趕快睡覺吧,不然長不高了。”母親把身子轉(zhuǎn)向孩子那邊,閉上了眼。額頭的汗珠借著夜色一顆顆冒出來,躲在她鬢角的陰影里?!昂茫瑡寢屚戆??!焙舫龅臒釟饨幻娲蛟诙四樕?,孩子翻了個身,背對著母親,衣服一整塊地粘在背上。他扯了扯衣服,吸收著竹席邊邊角角的涼意。
老式的風扇耷拉在床邊,插頭還插著,今天卻是不能工作了。母親順手從書桌上摸來一本書向著孩子扇起來,一下又一下地鼓動著涼風,一邊扇著,一邊念叨:“心靜自然涼?!比欢@涼風總是扇扇停停扇扇停停,機器的扇子尚且會累,何況人呢。不過斷斷續(xù)續(xù)的涼風也聊勝于無,借著這股涼風,孩子大概自己也不清楚是睡著了還是沒有,眼睛閉上了腦子卻仍在跳出畫面。母親看著他背過去的身影,輪廓均勻地起伏著,猜想他大概是睡著了,于是將風稍稍往自己這里撇了一些。趁著熱氣不注意,她睡著了,扇子掉在她的手邊,在這樣的天氣入睡大概是她小時候就練成的功夫。
扇子一停,還在糾結(jié)自己究竟有沒有睡著的孩子立馬有了答案。他的眼睛沒有離開過空調(diào),遙控板在母親那邊,在床的另一邊。外婆是個很節(jié)省的人,用完電器插頭是一定要拔掉的,為了省下那所謂“持續(xù)的、一絲絲的”電流。她曾不止一遍地告誡過不要開空調(diào),開一晚上空調(diào)要整整十塊錢之類的話。因此,空調(diào)在他的腦海里已經(jīng)和十塊的紙幣畫上了等號,母親被外婆撫養(yǎng)了更久,大概空調(diào)在母親心里已被賦予了更沉重的代價。母親很少說起開空調(diào)的事,哪怕遙控板就在眼前。
聽著母親均勻的喘息,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要僵硬地臥在這張熱氣騰騰的鐵板上十個鐘頭之久。他估摸著自己已經(jīng)熬過了幾個鐘頭,然而借著光看,鐘才走了十余分。扇子停了,母親睡了,竹席的涼意已經(jīng)被榨干,他的衣服這次粘在了胸前。忽然,和著竹席的熱氣,他的心里也涌起一股熱氣來,兩相交合,把他的理智、順服燒成了新的東西。“我總得有機會像個小孩一回。”他閉上眼,開始在床上不停地翻滾著,嘴里發(fā)出幾乎夢囈般的“空調(diào),空調(diào)”的聲音。若是這些不足以把母親驚醒,便再大聲些。無理取鬧是孩子在母親面前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孝順這個名頭對他太久的剝削已經(jīng)使他太痛苦了。
睡夢中的母親突然被一陣又一陣翻身的聲音吵醒了。她睜開眼,看到自己的孩子正在頻繁地轉(zhuǎn)動著身子,像是鐵板上跳動的小蝦,嘴里喃喃著:“空調(diào),空調(diào)?!彼躲兜乜戳艘谎圩约菏诌叺倪b控板,又看了看不知是不是做了噩夢的孩子,她的心突然疼了一下。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她把他從“噩夢”里呼喚回來,一絲光流轉(zhuǎn)在她眼里。
這張小小的床盡力把母子倆隔得開一些。他睜眼的時候,遙控器已經(jīng)在他眼前。他瞄了一眼母親,母親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她的衣服也濕了大半,貼著背的中間那一塊較周圍明顯更深許多。他把頭重新轉(zhuǎn)回去,那遙控板就在他的手邊,只十余厘米。就是那十余厘米,忽然間變成了一張十元的紙幣橫亙在他和遙控板之間,無論怎么伸手,那張十塊錢永遠隔在那里?!拔掖蟾攀撬恕保栈厥?,只是久久地望著。
母親轉(zhuǎn)過半邊身子,等著聽空調(diào)打開的嘀的那一聲。寂寞半晌,只有插頭被拔掉的聲音。
窗外依然有車疾馳而過,然后揭開幾聲極低微的啜泣;路燈一直矗立著,燈光和月光和在一起,折到房間里,兩張面頰上都亮著些晶瑩的微芒。藍黑的夜慢慢破了,一塊紅黃的布從天那邊擦過來,把整面天擦得鏡子一樣亮。映著汗浸的人影和門窗上冷凝的水珠,慢慢都不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