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仲權
(1.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2.華東師范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241)
截至目前,以哈貝馬斯、公共領域、教育為關鍵詞,通過知網檢索得相關論文44篇,他們或者用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理論分析學校教育,或者用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理論、交往行為理論分析高校教育改革,或者用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理論分析藝術館、公共雕塑、藝術界話語空間,罕有對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結構轉型》一書中的教育思想進行專門研究的論文,除了筆者之前發(fā)表過的幾篇關于哈貝馬斯美育思想的論文之外,更罕見挖掘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結構轉型》一書的美育思想的相關論文。而以Habermas、 public space(spatial)、 education為關鍵詞,在web of science數(shù)據(jù)庫檢索得相關論文5篇,他們或者研究哈貝馬斯和黑格爾公民社會思想的異同,或者研究20世紀60年代電影《紅隼》訓練課堂中的公共領域問題,或者研究包括哈貝馬斯在內的批判理論的教育思想,或者研究藝術博物館中空間角色和交往行為問題,或者通過交往行為重建參與空間和團結紐帶以減少社會暴力,缺乏專門研究《公共領域結構轉型》中的教育問題的論文,更不用談挖掘闡釋其中的美育思想。在哈貝馬斯百科全書式的研究中,有直接論述審美教育問題的相關內容,如在《現(xiàn)代性哲學話語》中對席勒美育思想的闡釋,也有間接觸及到審美教育問題的相關內容,如《公共領域結構轉型》中關于文學公共領域中文學閱讀、文藝批評所起到的啟蒙功能的相關論述,就具有啟蒙美育的重要意義。而對于文學公共領域啟蒙美育思想的挖掘,需要納入到西方公共領域結構轉型脈絡中來考察,需要看到伴隨著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與不同類型公共領域相應于的教育類型、教育功能也相應地發(fā)生了嬗變。當然,這一教育概念因為公共領域類型的不同具有更為廣闊的內涵,但是,文學公共領域的啟蒙美育仍是其重要內容,是值得深入挖掘和闡釋的。然而,國內外學術界對此問題的研究略顯不足,因此。筆者撰寫此文對這一重要問題進行研究。
哈貝馬斯[1]認為,在西方文明的發(fā)展中,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脈絡是沿著古典型公共領域、代表型公共領域、文學公共領域、資產階級政治公共領域、廣告(消費)公共領域、公共權力領域的類型衍化和轉型的。伴隨著西方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教育類型和教育功能發(fā)生了相應地嬗變。哈貝馬斯在論述中揭橥了與不同階段、不同類型的公共領域相匹配的具有不同教育功能的教育類型,具體而言,可以歸納為奴隸主民主教育、宮廷教育、審美教育和啟蒙教育、消費教育和意識形態(tài)教育六大教育類型,他們分別與古典型公共領域、代表型公共領域、文學公共領域和資產階級政治公共領域、廣告消費公共領域、公共權力領域相對應。
就古典型公共領域而言,哈貝馬斯對這一公共領域的教育類型著墨不多。古典型公共領域所對應的時代是西方奴隸主民主政治時期,典型的社會形態(tài)是古希臘奴隸主民主社會。這時的教育是奴隸主的文化特權,對于廣大奴隸而言只有奴役談不上教育。由于古希臘時代公共生活豐富,奴隸主民主政治催生了公共演講、政治辯論、哲學辯論和戲劇公演等一系列奴隸主民主政治式的公共生活。奴隸主民主政治的游戲規(guī)則要求首席執(zhí)政官登上政治舞臺必須參加政治辯論、進行公開的政治演講。這就為奴隸主民主教育提出了相應的教育要求和培養(yǎng)目標。奴隸主民主教育力圖使得奴隸主公民通過教育獲得和提升理性論辯能力、修辭表達能力、公共講演能力和戲劇表演能力,從而在公共場合能夠展現(xiàn)自己的個性,以獲取永恒的榮譽。“公民相互之間進行對談,從而把事物表達出來,并使之形象化;彼此差不多的人通過爭論,才能把最好的襯托出來,使之個性鮮明——這就是名譽的永恒性?!盵2]4古典型的公共領域成為了個性的展現(xiàn)空間,甚至古希臘哲學所弘揚的德行至善也必須在公共場合中表明自身的有效性。奴隸主“公民之間平等(homoioi)交往,但每個人都努力表現(xiàn)自己。亞里士多德所制定的一系列道德范疇只有在公共領域當中才能證明有效,并得到廣泛承認”[1]57。哈貝馬斯對古希臘古典型公共領域中的公民持肯定態(tài)度,古典型公共領域所培養(yǎng)的公民是共和模式的公民,“他將共和模式的公民描繪成和諧共同體的積極成員”[3]139-140。
隨著西羅馬帝國的覆滅,西方社會進入中世紀封建社會的漫漫長夜。相應的公共領域發(fā)生了變化,從古典型公共領域轉變成為代表型公共領域。代表型公共領域凸顯封建貴族的文化特權,其所對應的教育類型是致力于培養(yǎng)優(yōu)雅、高貴、合乎封建禮儀規(guī)范要求的宮廷教育。代表型公共領域的宮廷教育對封建貴族在宮廷生活中行為、言談、衣著、飲食等各個方面進行嚴苛而繁瑣的教育。“代表型公共領域的展開與個人的一些特殊標志是密切相關的:如權力象征物(徽章、武器)、生活習性(衣著、發(fā)型)、行為舉止(問候形式、手勢)以及修辭方式(稱呼形式、大體上的正式用語)。一言以蔽之,一整套關于‘高貴’行為的嚴格規(guī)范?!盵1]61-62宮廷教育規(guī)范化西方封建宮廷生活禮儀的所有環(huán)節(jié),這頗有一點類似于中國古代封建社會儒家經典《周禮》的教化對封建社會禮儀規(guī)范化的影響。
不過,歐洲封建社會對規(guī)范化宮廷禮儀起重要作用的宮廷教育經典是巴爾達薩雷·卡斯蒂廖內(Baldassare Castiglione,又譯巴爾達薩·卡斯底格朗)的《侍臣論》(the Book of Courtier[4]又譯《廷臣論》或《宮廷人物》(意大利文為Cortegiano))。哈貝馬斯論及了這一點,他說道“在《侍臣論》 (Cortegiano)(按:即巴爾達薩雷·卡斯蒂廖內(Baldassare Castiglione)撰寫的《侍臣論》)的影響下,受過人文教育的宮廷侍臣代替了基督教騎士。這類侍臣大體相當于后來英國早期的紳士和法國的貴族(honnete homme)。他們生性開朗,口若懸河,善于交際,而這一切恰恰就是他們所代表的以宮廷為核心的‘上流社會’的表征?!饨ň鞯膶m廷成了代表型公共領域的核心”[5]63。巴爾達薩雷·卡斯蒂廖內(Baldassare Castiglione,1478-1529)的《侍臣論》的確成為了歐洲宮廷教育的“經典教材”,通過宮廷教育,它所致力于培養(yǎng)的正是如英國早期紳士和法國貴族一樣的封建貴族人格范型、行為范型、形象范型。通過宮廷教育他們具有宮廷禮儀交際能力,并圍繞封建君主的宮廷形成了典型的代表型公共領域?!按硇凸差I域當中的宮廷核心在路易十四時期表現(xiàn)的最為出色的就是宮廷禮節(jié)?!盵2]10“因此,法國路易十四的宮庭就必然顯得特別優(yōu)越,成為歐洲貴族社會和文化的模式。各國的名門貴族子弟跟隨著他們的家庭教師和監(jiān)護人來到法國,同被認為是藝術和文化的代表的法國貴族接觸,學習生活知識和言談風度,然后從法國帶回完美紳士的理想。”[6]260這種完美的紳士是以巴爾達薩雷·卡斯蒂廖內筆下《侍臣論》中完美的朝臣為理想范型??ㄋ沟倭蝺葘嶋H上將騎士理想與人文學者結合在完美朝臣的人格理想上,身處封建貴族宮廷的完美朝臣需要熟稔上流社會宮廷貴族的交際禮儀、交際活動,擅長打獵、網球、舞蹈、游泳等交際項目,同時熟練使用各種武器,具備一定的軍事才能。言談舉止要優(yōu)雅、大方、恰當,衣著打扮要得體、端莊。具備學者的睿智和才學,精通拉丁文、希臘文,將文學和軍事結合起來,喜好音樂與繪畫??ㄋ沟倭蝺葟娬{輕松(sprezzatura)的交際原則,將古希臘亞里士多德的美德理想和柏拉圖天國之美傳統(tǒng)融鑄在完美朝臣的理想人格范型之中[4]lxvi-lxvii。
事實上,卡斯蒂廖內關于完美朝臣范型設定不僅成為代表型公共領域宮廷教育的圭臬,而且成為早期人文主義教育的伏筆和萌芽。后來,資產階級文藝復興運動中的人文主義,就是在作為早期人文主義教育雛形的宮廷教育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所以哈貝馬斯說到“人文主義的資產階級文化:人文主義的教化世界最初是在宮廷生活中形成的。大約1 400年前后,繼貴族教育家之后,人文主義首先才在16世紀隨著藝術哲學批評的發(fā)展而出現(xiàn),其目的是要對宮廷生活自身加以改造”[1]63??ㄋ沟倭蝺日沁@種宮廷貴族教育家的典型代表。代表型公共領域的宮廷教育盛極一時,其致力于教育培養(yǎng)的紳士、貴族在歐洲文化中成為影響深遠的理想人格范型。哈貝馬斯甚至指出了他對資產階級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的深刻影響。
然而,終究,宮廷教育作為與代表型公共領域相匹配的教育類型及其所塑造的完美朝臣的理想人格范型隨著社會歷史的發(fā)展在代表型公共領域瓦解和文學公共領域形成的過程中逐漸成為“昨日黃花”。哈貝馬斯發(fā)現(xiàn)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的《威廉·麥斯特》就是對代表型公共領域和宮廷教育的一曲無盡挽歌。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興起和發(fā)展,作為代表型公共領域基礎的封建貴族社會發(fā)生了變化。資本主義現(xiàn)代國家的雛形和公民社會逐漸在封建集權制國家的衰亡中分化形成。封建君主私人財產與國家公共財產逐漸分離,現(xiàn)代國家公共權力機關逐漸從封建集權體制中獨立出來,成為與現(xiàn)代國家相對的,作為私人自律領域的公民社會也逐漸形成。在此社會歷史發(fā)展變革中,代表型公共領域逐漸瓦解,但是,一部分人仍然眷戀代表型公共領域所呈現(xiàn)的生活范式、理想的人格范型。然而,這樣的生活范式和理想的人格范型在新的時代發(fā)展階段只留存在戲劇舞臺上。
戲劇舞臺呈現(xiàn)了代表型公共領域中上流貴族社會遵循宮廷禮儀的生活范式,在哈貝馬斯看來,這正是威廉·麥斯特獻身戲劇舞臺的重要原因。在戲劇舞臺上他沉醉于代表型公共領域虛幻的余暉之中?!坝谑?他找到了舞臺,作為公共領域的替代品。這就是威廉·麥斯特獻身戲劇的秘密所在:‘在舞臺上有教養(yǎng)的人表現(xiàn)出他的個人風采,就像在進入上流社會里的人一樣’。虛構的貴族人物身上所潛藏的模糊的‘有教養(yǎng)的個性’(‘需要培養(yǎng)我的精神和趣味’)?!盵1]69在哈貝馬斯看來,威廉·邁斯特事實上已經意識到代表型公共領域在現(xiàn)代國家和公民社會的分化形成過程中業(yè)已瓦解的現(xiàn)實狀況,不過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威廉·麥斯特作為市民試圖冒充封建貴族,因而只能在舞臺戲劇中尋找替代性的虛幻滿足形式。這可能正是威廉邁斯特略帶滑稽的悲劇性之所在。“威廉·麥斯特獻身戲劇注定要以失敗告終。”[2]13-14因為此時不僅觀看戲劇的觀眾已經逐漸成為資產階級公共領域中的一員,而且就戲劇舞臺本身而言,它也已經被資產階級公共領域所逐漸占據(jù)。哈貝馬斯指出隨著博馬舍(Pierre Augustin Caron de Beaumarchais,1732-1799)《費加羅》的公演,戲劇舞臺也被資產階級公共領域所占據(jù)?!百Y產階級公共領域已經占據(jù)了劇院:博馬舍(Beaumarchais)的《費加羅》已經在劇院里公演?!盵1]69因此,歌德的《威廉·麥斯特》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反映代表型公共領域瓦解和文學公共領域生成的文學表征,成為了反映代表型公共領域宮廷教育衰亡,資產階級公共領域啟蒙教育繼起的文化癥候。
代表型公共領域的逐漸瓦解和文學公共領域形成的過程,正是文學藝術從封建貴族特權解封走向公眾的過程,就公共領域所發(fā)生的現(xiàn)實社會場域而言,從宮廷走向了城市。城市成為了文學公共領域誕生的核心場所。在城市之中,逐漸形成的具有私人自律性的公眾對原先屬于宮廷文化的文學藝術進行討論。伴隨著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興起,最初,商品經濟加速了對代表型公共領域文化藝術特權的解構,并使之進入到城市公眾的集體討論中來。但是,正如前文所論,要進入作為資產階級政治公共領域前身的文學公共領域,除了擁有一定的私有財產之外,還必須接受過包括文學藝術的審美教育在內的正規(guī)教育。教育和私有財產一樣成為參與文學公共領域討論和成為集體討論公眾的門檻標準?!敖逃蛽碛胸敭a成為進入公共領域的兩個標準?!盵1]16-17“而私人作為讀者、聽眾和觀眾只要擁有一定的財產和受過良好的教育就能占領討論對象的市場?!盵2]41-42
在文學公共領域中,文學藝術批評活動成為了建立在一定的交往行為基礎上的公眾討論活動。城市中的沙龍、咖啡館、劇院、音樂廳,還包括報紙雜志等成為了文學藝術批評討論的重要場域。在此過程中,“藝術批評成了交談”[2]62-63。由此,代表型公共領域的特權文化逐漸轉變成文學公共領域中的討論文化。如果說宮廷教育將文學藝術納入到封建宮廷禮儀之中而具有規(guī)范合理性的特點,那么文學公共領域中的討論文化則具有建基于公眾交往討論基礎上凸顯論證合理性的特征。通過哈貝馬斯的論述可以發(fā)現(xiàn),凸顯論證合理性的公眾討論文化使得文學藝術批評具有文化原初的教育內涵。哈貝馬斯通過從概念史角度進行語義梳理發(fā)現(xiàn),文化就其原初含義而言本身就具有培養(yǎng)自然成長的教育內涵,從栽培植物轉向了人的訓練、人的培養(yǎng)的教育內涵,從而締結成現(xiàn)在的文化一詞[2]62-63。如果說文化意味著人的培養(yǎng)的教育內涵,那么文學公共領域通過文學藝術批評所形成的公眾討論文化也就順理成章地具有了教育內涵。文學公共領域的文化“根本上成為一種可供討論的文化”[1]98。而文學藝術批評則是文學公共領域中典型的公眾討論文化。如果從概念史的角度來看,文化“指人類訓練的過程(例如:一個‘人的培養(yǎng)’)”[1]98,具有致力于人的培養(yǎng)的教育屬性,那么,文學公共領域中作為公眾討論文化的文學藝術批評就是一種教育形式,是與代表型公共領域特權文化的宮廷教育不同的文學公共領域公眾討論文化的啟蒙教育。在文學公共領域的公眾討論文化中,公眾通過包括文學藝術批評在內的公共討論而結成討論集體,具有私人自律性的個人一旦參與到文學公共領域的討論中結成公眾討論集體就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公眾,而是具有特定社會功能的公眾。啟蒙教育功能正是參與到文學公共領域公眾討論文化中的集體性公眾所具有的社會功能。哈貝馬斯對此說道:“所有人必須都能加入到討論中來。公眾一旦建立起由討論伙伴組成的穩(wěn)定的群體,那么,它就不再是這個公眾自身,而是在任何時候要求充當其代言人,甚至完全充當其教育者。”[1]98-99
進入文學公共領域參與公眾討論文化的公眾耳濡目染,換個角度看,組成公眾討論文化的集體性公眾對公眾討論集體中的個別性公眾構成教育與被教育的關系。集體性、團體性的公眾成為了作為私人的公眾的教育者和代言人。那么這種集體性的公眾討論文化緣何具有這種教育功能,其內在的啟蒙教育生成機理是怎樣的呢?
首先,在文學公共領域的公眾討論文化中,參與討論的公眾通過對文學藝術的批評性公共討論,提升了對文學藝術的審美鑒賞能力。這種審美鑒賞能力的提升最初表現(xiàn)為文學公共領域中關于文學藝術批評的業(yè)余性質的審美判斷。但是,盡管業(yè)余卻成了公眾掌握文學藝術、提升自身審美素養(yǎng)的重要手段?!罢褂[館像音樂廳和劇院一樣使得關于藝術的業(yè)余判斷機制化:討論變成了掌握藝術的手段。”[2]44包括音樂廳、劇院在內的文學公共領域誕生的具體場所使得關于文學藝術業(yè)余判斷日益機制化、常態(tài)化。然而,隨著從業(yè)余判斷性質的公眾討論所獲取的文學藝術知識的與日俱增,公眾已經逐漸地不再滿足于這種具有業(yè)余判斷性質的掌握藝術手段,于是專業(yè)化的具有審美教育功能的文學藝術批評機制開始形成。
其次,文學公共領域關于文學藝術批評的公眾討論文化從業(yè)余判斷機制走向專業(yè)批評機制,文學藝術批評所具有的審美教育功能日趨專業(yè)化。盡管在文學公共領域公眾討論文化中,由具有私人自律性的個人組成的公眾,在討論地位上是平等的,但是,公眾討論文化中的公眾,并不反對具有專業(yè)文學藝術知識背景的公眾意見“領袖”的出現(xiàn)。起初,在文學公共領域中的公眾討論文化中能夠起到引領公眾討論的公眾,是作為一種新興職業(yè)而產生的,也即具有一定文學藝術專業(yè)知識背景的藝術評論員。它正是誕生在文學藝術批評從業(yè)余判斷走向專業(yè)批評的組織機制化過程中。
“在藝術批評、文學、戲劇和音樂批評機制內部,已經成熟或自認為正在成熟的公眾的業(yè)余判斷被組織起來。與之相應的新興職業(yè),用時下的行話來說叫作藝術評論員(kunstrichter),也隨之產生。他們事實上承擔著雙重使命:他們既把自己看作是公眾的代言人,同時又把自己當作公眾的教育者?!盵1]103
在哈貝馬斯看來,文學公共領域文學藝術專業(yè)批評者——藝術評論員在公眾討論文化中既是代言人又是公眾教育者。需要注意的是,文學公共領域的民主性商談倫理并沒有被打破,藝術評論員只是在日趨專業(yè)化的批評組織機制化中起著引領作用,其實質就是一種具有啟蒙特性的審美教育作用。在從事文學藝術批評的專業(yè)化藝術評論員中,又有造詣精深的文學藝術專家——文學藝術批評家。在文學公共領域逐漸興起的時代,遐邇聞名的文學藝術批評家的代表人物即是法國啟蒙運動思想家狄德羅(Dini Diderot,1713-1784)。有趣的是,狄德羅所從事的專業(yè)化文學藝術批評,撰寫的關于文學藝術的相關批評文章最初是供沙龍討論用的?!斑@個代表人物就是狄德羅,自1759年起,他一直為格林的《文學通訊》雜志撰寫‘沙龍報告’,以及關于學院定期展覽的藝術評論;而《文學通訊》這個雜志深受德·埃皮耐(d’Epinay)夫人所組織的那個著名沙龍的影響,也主要是供沙龍內部所用?!盵2]45狄德羅為《文學通訊》雜志所撰寫的專業(yè)化的文學藝術批評文章正是他經常參加的沙龍討論所使用的討論材料。由此可見,即便是專業(yè)化的文學藝術批評也是誕生在文學公共領域的公眾討論文化中,反過來又對文學公共領域的公眾進行具有審美教育特性的討論引導?!八囆g批評家的教育作用”[8]14,文學藝術批評家對公眾審美教育式的引導能力和引領地位并不是什么特權,“公眾雖然不承認特權人士,但接受專家。他們應當對公眾進行教育,但是他們只能信服論據(jù),而不能盲信更好的論據(jù)”[2]64。文學藝術批評家具有審美教育特性的教育引導功能恰恰需要建立在公眾交往討論中的論證合理性基礎上,論證合理性作為哈貝馬斯所強調的交往理性的實質突出了公眾討論文化中運用理性進行說服、通過商談達成一致的文化范式,替代了代表型公共領域的特權文化,從而走向了弘揚平等、民主、批判的啟蒙文化。包括文學藝術在內的一切事物、一切事務的合法性、合理性都必須納入到公共領域公眾討論的交往理性范式框架下。因此,專業(yè)化的文學藝術批評家具有說服效力的審美教育便具有啟蒙教育的意義。
再次,文學公共領域公眾討論文化中關于文學藝術批評在內的具有審美教育功能的公眾討論具有啟蒙功能。參與文學公共領域公眾討論文化的公眾是由具有自律性的私人所組成的。私人在文學公共領域的公眾討論中所做出的關于文學藝術的審美鑒賞判斷是具有個人性質的私人判斷。哈貝馬斯強調這種判斷的自由性,是一種自由判斷,在一種平等的文化氛圍中,跨越公眾和專家的界限壁壘,在文學公共領域公眾討論文化的最初階段是自由的審美鑒賞判斷的私人呈現(xiàn)。不過,哈貝馬斯指出,私人具有自由性質的審美鑒賞判斷意見的得出并不因此顯得隨意突兀,而是建基于一定的審美教育背景和審美鑒賞經驗的基礎之上?!霸瓌t上,任何人,只要參與公共討論,都要購買一本書,取得音樂會或劇院里的席位,參觀一次藝術展覽,這樣才有權利作自由判斷?!盵1]103文學公共領域關于文學藝術的公眾討論絕不是眾聲喧嘩的一場鬧劇,而是在私人自由的審美鑒賞判斷意見基礎的一場秉持論證合理性的判斷爭論,其最終目的是奠基于交往理性基礎上的判斷真理的達成。判斷真理是一種在私人自由性質的審美鑒賞判斷爭論中通過論證合理性的合法性、合理性檢驗、審視之后達成的判斷共識。在文學公共領域中這種判斷共識實關于文學藝術的審美鑒賞判斷的判斷共識。判斷共識對參與文學公共領域的公眾討論文化的私人而言具有真理性,是得出真理的真正判斷成果?!暗怯捎谡嬲呐袛鄳斣谟懻撝泻硕?所以,真理顯現(xiàn)為一個過程,即顯現(xiàn)為一個啟蒙的過程?!盵1]103因此,文學公共領域公眾討論文化中關于文學藝術具有真理性的審美鑒賞判斷共識的達成是一個啟蒙的過程。啟蒙的意義,正奠定在審美鑒賞判斷真理達成過程中具有交往理性內涵的論證合理性的運用之上。由此,在文學公共領域的公眾討論文化中,權威性消解,即便是坐擁專業(yè)文學藝術知識的文學批評家與公眾的關系也不是一種不平等關系,而是交際互惠關系[8]14。文學藝術批評家的引領作用也必須納入到交往理性論證合理性的合理性、合法性證明過程中來?!芭u家既影響又依賴于公眾。說服力在更好地論證的基礎上成功?!盵8]14而文學公共領域的公眾通過自覺接觸文學藝術批評家在文學藝術批評雜志上所撰寫的文藝批評也達到了自我啟蒙的效果?!巴ㄟ^對哲學、文學和藝術的批評領悟,公眾也達到了自我啟蒙的目的,甚至將自身理解為充滿活力的啟蒙過程?!盵2]46如果說文學公共領域中文學藝術批評家的文學藝術批評是一種審美教育,那么這種審美教育便是具有啟蒙功能的審美交往式美育,具有審美教育和啟蒙教育合二為一的特點。
但是,審美教育與啟蒙教育合一的狀況,在文學公共領域向著資產階級政治公共領域的嬗變過程中逐漸發(fā)生了變化。在文學公共領域的公眾討論文化中,關于文學藝術的審美教育和啟蒙教育合二為一。在資產階級政治公共領域的公眾討論文化中審美教育淡化,啟蒙教育得以延續(xù)和凸顯。雖然,文學公共領域審美交往式美育逐漸落寞,但是,其最初的啟蒙功能卻不可抹殺。文學公共領域中,包括文學藝術批評在內的具有啟蒙功能的審美交往式美育最初鍛造了公眾運用交往理性的論證合理性進行合法性證明的能力,“這意味著所有人都被傾聽,沒有人被排除在外,所有人都有平等的權力質疑他者的主張和理由,提出問題,在做出決定和得出結論時都是平等的,排除強迫,唯一起作用的權力是最具合理性論證的力量。不僅在這種以規(guī)則為主導的討論中兌現(xiàn)了有效性主張,而且這些都是民主社會的條件?!盵3]7-8因此,在私人的自由性質的審美鑒賞判斷基礎上達成判斷真理為資產階級政治公共領域中政治共識的達成提供了可資借鑒的進路,文學公共領域公眾討論文化中的文學藝術批評逐漸蛻化演變成資產階級政治公共領域公眾討論文化中的政治批判?!半s志,首先是手抄通訊,接著是印刷的月刊和周刊成了公眾的批判工具。”[2]46那些文學公共領域中作為文學藝術批評工具的文學藝術報紙雜志也逐漸演變成資產階級政治公共領域中的政治批判工具。因此,無論怎樣說,審美教育與啟蒙教育合一的文學公共領域為資產階級政治公共領域的政治操演都提供文學藝術預演的模式?!皩Y產階級小說和戲劇中人物的移情認同,沙龍、期刊和報紙中理性美學辯論的重要性以及藝術批評家的教育作用,都……作為政治公共領域雛形?!盵8]14特別是交往理性論證合理性批判話語方式的審美實踐及其機制化完成了具有啟蒙功能的審美交往式美育向政治啟蒙教育的完美轉型,“所有這些方面使關于共同關心的對象的理性-批判性話語的形式制度化,并流入政治討論”[8]14,“公共領域成為民主學習的重要教育場域”[3]8。
伴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進一步深入發(fā)展,文化商品化程度進一步加劇。資本主義經濟發(fā)展過程中的文化商品化現(xiàn)象在起初對文學公共領域乃至資產階級政治公共領域來說起著積極的推動作用,因為它消解了代表型公共領域的特權,起到了文化普及、審美教育普及和提升的作用。“18世紀末期,正是通過這種舊式方法,受教育的公眾擴展到了從事工商業(yè)的小資產階級?!盵1]248資本主義經濟發(fā)展初期的文化商品化使得受教育群體增加,擴大了進入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公眾數(shù)量。因為文化商品市場增強了人們獲取文化商品的能力,市場通過降低價格在經濟上保證了文化商品獲取能力的解放功能[2]192。通過大量發(fā)行袖珍書籍,學生也在獲得高質量的文學作品中受到了很好的教育。那時候,報紙雜志主要是將形成公眾批判討論機制作為第一要務,資本運轉回收的經濟利益考量則屈居其次。但是,伴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進一步發(fā)展,文化產品的商品化程度日益加劇。此時,文化商品市場的社會作用開始發(fā)生變化,公共領域開始發(fā)生結構轉型。從包括文學公共領域和資產階級政治公共領域在內的資產階級公共領域逐漸轉變?yōu)閺V告消費公共領域或者說偽文學公共領域。隨著私人利益日益滲透到文化商品市場的運作中,資本主義經濟的逐利動機在大眾傳媒的作用下滲透進私人內心領域,原先在文學公共領域中借助于日常通信進行內心交往的方式逐漸瓦解而讓位于面向大眾傳媒吐露心扉?!盎?8世紀小家庭私密領域體驗語境發(fā)展起來的與公眾相關的私人性形式的社會心理學,不但有助于解釋文學公共領域的形成,同樣有助于解釋在特定條件下它的消亡。文學公共領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文化消費的偽公共領域或偽私人領域?!盵2]187-189作為偽文學公共領域的廣告消費公共領域中的公眾,不是通過閱讀文學參與到公眾批判討論中來,相反,廣告消費公共領域中讀書人數(shù)量急劇減少,文化商品市場所形成的文化消費語境一方面使人不屑于批判,另一方面在提升人們獲取文化商品能力的同時卻剝奪了人們批判的能力。這種表面的悖論現(xiàn)象可能要聯(lián)系到廣告消費公共領域的特征才能夠得到更好的理解。
那么,這個作為偽文學公共領域的廣告消費公共領域究竟有哪些具體特征呢?其特征主要包括以下五個方面。
文化商品化曾經是批判的前提,但是現(xiàn)在卻變成批判的桎梏。在資產階級公共領域中,讀者與出版物之間的關系沒有僵化成單一維度,讀者通過文化出版物的私人閱讀與資產階級公共領域中的其他公眾進行批判討論交流。然而,伴隨文化商品化程度加劇,特別是廣播、電影、電視等大眾傳媒制造的文化商品的興起,文化商品的消費者與文化商品之間的互動關系讓位于一種單一的消費品接受行為。大眾媒介制造的文化商品節(jié)目將公眾變成聽眾和觀眾,“可能剝奪言論和反駁的機會”[1]261。在廣告消費公共領域文化消費品的單一維度推銷中,公眾之間的批判討論被剝奪,變成了消費者之間關于消費品或文化消費品的趣味交流。大眾傳媒諸如電臺、電視、出版物所制造的具有公開討論性質的文化節(jié)目,也僅僅只是一種文化消費品。這種文化消費品有時也會具有偽批判的形式,然而偽批判的討論仍然只是消費品。當批判成為消費,批判并不旨在在公共交往中運用交往理性(論證合理性)達成共識,而只是一場遵循既定游戲規(guī)則所炮制的消費品展示。在公眾討論文化中生成的資產階級公共領域不可能從中產生出來,私人利益裹挾其中的廣告消費公共領域,“理智批判就會逐漸轉化為消費觀念”[1]249。
表面上看,在廣告消費公共領域中,人們聚集在具有公共性的社會環(huán)境場所的機會增多,但這并不意味著資產階級公共領域公眾討論文化中的公眾增加,相反它只是作為偽文學公共領域的廣告消費公共領域的偽公眾聚集。因為包括看電影、看電視、聽廣播的集體活動不再以私人閱讀為基礎。而私人閱讀則是資產階級公共領域公眾討論文化的基礎。文化消費市場的深化在提升文化商品獲取能力、降低閱讀準入門檻的同時,卻呈現(xiàn)出閱讀公眾不增反降的悖論現(xiàn)象。因為,此時閱讀公眾趨于消亡,消費大眾開始興起。原先作為資產階級公共領域共識基礎的批判性公眾開始瓦解分裂,“公眾分裂成沒有公開批判意識的少數(shù)專家和公開接受消費的大眾。于是,公眾根本上喪失了其獨有的交往方式”[2]200?!半S著文化批判的公眾轉變成文化消費的公眾”[1]265,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瓦解而廣告消費公共領域開始形成。
與文學公共領域強調文字媒介的文學討論不同,廣告消費公共領域開始興起一種不相信文字力量的讀圖時代的快餐文化。讀圖時代首先是從倫敦周末報的黃色辦報作風開始的。將連環(huán)畫以黃色印刷的形式植入報紙出版中開啟了讀圖時代最初的大門。隨后,卡通、新聞圖片被用來呈現(xiàn)新聞報道,帶插圖的美國雜志開始風行。這使得廣告消費公共領域無需多少文學的審美教育素養(yǎng)作為準入基礎。在廣告消費公共領域中,一種平面化、淺顯化、快餐化的讀圖時代文化開始風生水起。人們日益地沉溺于圖像世界難以自拔而早已遺忘,依賴于文字媒介、建立在文學閱讀基礎之上的公眾批判討論,人們日益地沉溺于廣告消費公共領域讀圖時代的視聽快感之中縱情狂歡,間或討論消費文化中毫無深度的視聽感官刺激的快感體驗和消費趣味。
廣告消費公共領域的消費文化也是大眾文化,其旨趣就在于文化消費娛樂化。廣告消費公共領域的大眾消費文化鄙棄文學公共領域精英主義文化旨趣,迎合文化教育乃至審美教育水平較低的大眾消費休閑娛樂的文化訴求,從而贏得市場實現(xiàn)私人利益的資本增值。這使得廣告消費公共領域中的新聞報道人情故事化。新聞報道放棄了強調新聞真實性、嚴肅性的客觀化尺度,轉而以富有人情味故事風格敘述新聞事件。新聞報道的人情味故事化打破了事實與虛構之間的界限,進而在文體層面使得新聞文體與人情味故事化的休閑文學文體雜糅起來,從而,新聞報道放棄了自身的現(xiàn)實客觀性向著消費娛樂化蛻變。娛樂消費化帶來的嚴重后果是致力于喚起消費動機的無公眾公共批判、無理性公共運用的大眾文化娛樂狂歡。
相較于資產階級公共領域嚴苛的門檻標準,廣告消費公共領域在提升文化商品獲取能力的同時降低了領域的準入標準。因而,廣告消費公共領域作為偽文學公共領域領域范圍擴大。廣告消費公共領域為著私人利益增值考慮不得不直面與政治緊密關聯(lián)的報紙雜志滯銷的現(xiàn)實狀況。構成廣告消費公共領域市場主體的文化消費大眾所喜聞樂見的是人情味、休閑娛樂化的報紙雜志。無大眾無市場,無市場無利潤。私人利益對廣告消費公共領域的操作使得偽文學公共領域早已失去了資產階級公共領域那份政治熱情。廣告消費公共領域報紙雜志的去政治化意味具有政治批判旨趣的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瓦解,必然導致廣告消費公共領域啟蒙教育的缺失。
隨著資產階級公共領域向著廣告消費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審美教育和啟蒙教育在這種偽文學公共領域逐漸遁去,與廣告消費公共領域相匹配的消費教育開始勃興。廣告消費公共領域的大眾不再像文學公共領域和資產階級政治公共領域中的公眾具有突出的對于理性的公共運用能力。資產階級公共領域建基于私人主體性之上的個人判斷裁決和判斷真理共識的理性達成,讓位于廣告消費公共領域對淪落為“烏合之眾”的公眾的肆意引誘和完全擺布。廣告消費公共領域“使公眾屈從于那種持續(xù)不斷的消費教育(konsumtrainings)的溫和強制”[1]288。
廣告消費公共領域進行消費教育的手段和工具主要包括廣告和大眾傳媒。廣告是資本主義商業(yè)消費化文化逐漸發(fā)展起來商品消費宣傳機制。日益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商業(yè)消費文化到處充斥著誘惑性的廣告,不論廣告內容是否真實,廣告消費公共領域中的廣告業(yè)力求使得商品廣告比現(xiàn)實更為真實,使消費者信以為真,甚至如鮑德里亞所說制造分不清現(xiàn)實與真實,比現(xiàn)實更為真實的超真實。由此,廣告的宣傳效果達成了,廣告成為消費教育最重要的手段之一。而大眾傳媒則是廣告宣傳機制行之有效的實施載體和傳播媒介?!叭欢?廣告業(yè)不僅利用現(xiàn)有的宣傳機制,而且創(chuàng)建了自己的報紙、雜志和小冊子?!盵1]287早期的大眾傳媒主要包括報刊、雜志和小宣傳手冊。隨著媒介技術的發(fā)展,聲光電媒介技術的成熟,廣播、電視、電影、互聯(lián)網乃至現(xiàn)在的手機都成了大眾傳媒。當然,哈貝馬斯主要論及互聯(lián)網技術之前的大眾傳媒。廣告消費公共領域的大眾傳媒已經不再僅僅只具有廣告承載的工具意義,而是革新著廣告消費公共領域的消費教育形式。依托于聲光電的媒介技術所制造的廣告具有刺激視聽、娛樂化、魅惑性更強的新形式,它是依托文字媒介的報紙雜志、小冊子所無法比擬的?!斑@種娛樂本身——當然不完全是由期刊提供的——以及大眾傳媒的節(jié)目,甚至包括其非商業(yè)性欄目,也影響著消費行為,并用特定模式來引導消費?!盵2]227正是以廣告和大眾傳媒作為手段和工具,廣告消費公共領域的消費教育才得以順利展開。
與文學公共領域和資產階級政治公共領域的審美教育和啟蒙教育旨在培養(yǎng)具有批判意識、批判能力的公眾——啟蒙公眾不同,廣告消費公共領域中消費教育的目標則顯得赤裸而庸俗。
廣告消費公共領域消費教育的目標首先在于刺激文化消費,引導消費行為。廣告消費公共領域的消費教育為私人利益服務、為資本增值服務,如何刺激消費者對商品的購買欲,實現(xiàn)生產——消費——生產的資本主義經濟循環(huán)永續(xù)循環(huán)運動成為消費教育的終極目標。消費者物質占有、生活享受、商品拜物的欲望發(fā)泄和實現(xiàn)的方式需要通過消費教育進行引導,通過廣告實施的饑餓營銷、反復營銷、返利促銷等都成為了影響消費、引導消費行為的具體方式。隨著消費教育對消費大眾影響力進一步增強,公共領域新一輪結構轉型的逐漸完成,文學公共領域和資產階級公共領域公眾討論文化中熱衷于文藝批評、政治批判的公眾,逐漸墮落為廣告消費公共領域大眾消費文化中“玩物喪志”、熱衷于交流消費品看法的消費大眾。“已經融入大眾的這種壟斷文化本身就是在引誘公眾交流關于消費品的看法?!盵2]227毫無疑問,消費教育是大眾消費文化的文化表征。大眾消費文化中,消費者消費行為的實施最終意味著消費教育目標的實現(xiàn),消費教育的成功。
其次,消費教育的目標在于培養(yǎng)職業(yè)消費者。消費教育的實施會采用消費大眾所喜聞樂見的形式,前文就提到了廣告消費公共領域所呈現(xiàn)的讀圖時代快餐文化、新聞報道人情味故事化等特征,這使得廣告消費公共領域的大眾消費文化日趨娛樂化。換言之,消費教育呈現(xiàn)為大眾娛樂文化。在休閑娛樂狂歡中植入消費教育?!斑@實際上就是大眾娛樂的實質;它從兒童時代就培養(yǎng)了消費者,而且一直伴隨著成年人:如今,每個孩子的未來職業(yè)就是熟練消費者(des gelernten verbrauchers)?!盵1]288采用大眾娛樂形式的消費教育其實質是致力于從小就培養(yǎng)未來熟練的職業(yè)消費者。大眾娛樂,既受“僮仆歡迎”,又合“成人情趣”。資產階級公共領域審美教育和啟蒙教育所具有的符合教育本質的人文化成的社會化功能,變成了消費教育培養(yǎng)未來消費者的社會化機制。通過消費教育,熟練的消費者成為了所有孩子的未來職業(yè),由此,哈貝馬斯在廣告消費公共領域中感受到了公共領域的危機,對廣告消費公共領域持批判的態(tài)度。哈貝馬斯“幾乎像霍克海默和阿多諾一樣,主張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審美交往和政治模式被19世紀后期的歷史和經濟發(fā)展破壞了”[8]14-15。
隨著19世紀后期資本主義經濟的進一步發(fā)展,包括文學公共領域和資產階級政治公共領域在內的資本主義公共領域被破壞,在公共領域結構轉型序列中所呈現(xiàn)的后續(xù)結構形態(tài)除了廣告消費公共領域之外,即是公共權力領域。私人利益對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破壞不僅表現(xiàn)為個人經濟利益的滲透,還表現(xiàn)為政治權力的宰制。公共權力領域形成的重要文化表征之一,就是原先作為資產階級公共領域典型形態(tài)的報紙雜志為政治服務,成為政治權力的傳聲筒。但是,有趣的是,報紙雜志自其誕生時起就是為政治服務的。作為大眾傳媒最初形式的報紙雜志其實是脫胎于代表型公共領域,在其誕生之初就是為維護封建王權政治服務的。代表型公共領域中的統(tǒng)治階級對報紙雜志作為意識形態(tài)統(tǒng)治工具的效能有著深刻的自覺?!叭欢?新政府當局的需要更甚一籌,他們很快就用新聞媒體來維護其統(tǒng)治目的。他們通過這個工具發(fā)布有關命令和法規(guī)?!盵1]79由此,最初的報紙變成了政治報紙,這些政治報紙報道的主要內容正是代表型公共領域中王公貴族的政治生活、日常生活,包括王公貴族出游、歸來、來訪,王宮慶典、宴會等宮廷消息[2]19-20。封建國家成為了新聞傳播中最初的把關人,并制定了報紙雜志新聞報道的政治規(guī)矩和政治底線。脫胎于代表型公共領域中的“新聞媒體很快就完全被用來維護統(tǒng)治”[2]19-20。隨著代表型公共領域的瓦解,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興起,在一段時期內,報紙雜志成為了文學公共領域和資產階級政治公共領域進行文藝批評和政治批判,進行審美教育和啟蒙教育的場域和工具。但是,在哈貝馬斯看來,好景不長,在資本主義經濟進一步深化發(fā)展中,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發(fā)生了結構轉型。包括報紙雜志在內的大眾傳媒成為了廣告消費公共領域和公共權力領域實施消費誘導和政治權力控制、進行消費教育和意識形態(tài)教育的場域和工具。就公共權力領域而言,受政治權力操縱的報紙雜志為意識形態(tài)服務的政治屬性相較于代表型公共領域而言有過之而無不及。
廣告消費公共領域和公共權力領域都與作為大眾傳媒原初典型形態(tài)的報紙雜志相關。那么在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瓦解之后,作為繼起的兩種公共領域結構類型,廣告消費公共領域與公共權力領域到底是何關系呢?公共權力領域與廣告消費公共領域的關系是比肩而立、合謀共存的關系。在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瓦解之后所形成的廣告消費公共領域也為公共權力領域的政治宣傳服務。廣告消費公共領域的“文化消費也為經濟和政治宣傳服務”[2]202。包括報紙雜志在內的大眾傳媒不僅在廣告消費公共領域日益地受個人利益趨使影響個人判斷,而且在公共權力領域也深刻地左右著人們的看法。換言之,建基于私人主體性的個人自主判斷日趨消亡。對此,廣告消費公共領域和公共權力領域都是通過依托于大眾傳媒的廣告來實現(xiàn)的。二者合謀共存、相互轉化,政治廣告變成了消費廣告,政治宣傳成為了政治消費。一種依托于政治消費廣告的政治推銷業(yè)開始崛起?!皬V告是大眾媒體控制的公共領域所擁有的另一功能。因此,政黨及其附屬組織也認識到有必要使用與廣告施加的消費選擇壓力相似的宣傳方式來影響投票選擇。于是出現(xiàn)了政治推銷業(yè)?!盵1]319可能,政治推銷業(yè)在利用廣告進行政治推銷的過程中采用非政治的方式,或者政治推銷者自身在政黨政治中持中立立場,這都無損于公共權力領域的意識形態(tài)控制文化被賦予消費文化形態(tài)。公共權力領域利用廣告消費公共領域對政治選民施加意識形態(tài)影響,“這種公共領域的目標群體是政治消費者,里斯曼稱之為“新冷漠者””[1]319-320。
由此,形成了公共權力領域的三大特點。
第一,批判的公共性讓位于操縱的公共性。在哈貝馬斯看來,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發(fā)展,商品經濟借助于市場提高了文化商品獲取能力,卻使得不具有批判意識和批判能力的“烏合之眾”涌入資產階級公共領域。原先作為國家和社會中介的資產階級公共領域被瓦解掉了。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中介功能正是在現(xiàn)代國家和公民社會的分化形成過程中奠基于批判的公共性基礎之上。公民社會中的公民具有批判意識和批判能力,要求將國家政治統(tǒng)治政策乃至政治統(tǒng)治本身等議題置于公眾討論文化中展開合法性公共批判討論。以此,公民社會的公眾對國家進行了批判性監(jiān)督。然而,在公共權力領域中,批判的公共性被排擠,公共性不再在公眾討論文化中批判展開,而是自上而下的呈現(xiàn),資本主義國家政治統(tǒng)治通過批判的公共性在公眾中進行合法性證明的狀況已成為歷史,公眾只是被動接受公共權力領域中的資本主義國家政治規(guī)矩,批判的公共性被操縱的公共性所取代?!芭械墓残栽獾讲倏v的公共性的排擠”[2]202。
第二,啟蒙的共識讓位于人為的共識。如果說資產階級公共領域公眾討論文化中通過批判討論所達成的是啟蒙的共識,那么公共權力領域借助廣告消費公共領域的政治消費推銷業(yè)所制造的則是人為的共識。隨著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啟蒙共識隨著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瓦解也一同被瓦解掉了。因為啟蒙共識的基礎是為著普遍利益服務的公眾輿論。公眾輿論將事關普遍利益的政治話題納入到輿論的批判考察中進行合理性、合法性批判討論。在此基礎之上,“公眾輿論以及經過相互長期啟蒙而最終建立的共識”[1]291。但是,隨著資本主義經濟深入發(fā)展,私人利益開始大量入侵資產階級公共領域,資產階級公共領域蛻變?yōu)閺V告消費公共領域和公共權力領域。在公共權力領域中,私人利益通過政治消費推銷把自身包裝、偽裝成公眾普遍利益,輿論不再是公眾討論文化中所形成的公眾輿論,輿論變成了偽裝為普遍利益的私人利益之自我宣傳,不是要借助于公眾討論文化中的公眾輿論達成啟蒙共識,而是通過控制輿論制造人為共識?!耙约倜肮怖鏋槊?由精心制造輿論的機構而制造出來的共識根本缺乏合理的標準?!盵1]292在人為共識中,“‘普遍利益’已經徹底消失了”[2]230。
第三,公眾輿論讓位于有聲望的輿論。當資產階級公共領域向著公共權力領域結構轉型,公共權力領域表現(xiàn)出與代表型公共領域類似的封建權威化特征,可稱之為公共領域的再封建化。形成于資產階級公共領域公眾討論文化中的公眾輿論變成了公共權力領域中的有聲望的輿論。有聲望的輿論沾染了公共權力領域再封建化過程的特征,有聲望的輿論彰顯出“個人權威所展現(xiàn)出來的那種靈光(aura)”[1]299。如果說靈光對于法蘭克福學派先驅學者本雅明來說意味著與機械復制時代藝術相區(qū)別開來的傳統(tǒng)藝術不可復制性的經典韻味,那么,哈貝馬斯在此處運用靈光則表明了公共權力領域借助于廣告消費公共領域的現(xiàn)代政治消費宣傳所取得的與封建宣傳相同的權威意見效果。有聲望的輿論其實質就是權威意見,它將公共權力領域變成現(xiàn)代宮廷。具體而言,有聲望的輿論主要包括兩種:意見領袖意見和公共權力機構意見。無論是意見領袖意見,還是就公共權力機構意見,他們都缺乏資產階級公共領域公眾討論文化中的批判意識,他們的形成不需要經過具有批判公共性的公眾交往討論,他們都被現(xiàn)代宣傳包裝成輿論消費品,成為操縱意見而不是批判意見。意見領袖意見具有略過公眾討論的偽批判姿態(tài)。而公共權力機構意見則略過大眾,處于大眾傳媒機構和公共權力機構的操縱之中[1]356。至此,資產階級公共領域中作為批判力量的公眾輿論在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中完全淪為公共權力領域中作為操縱力量的有聲望的輿論。
與公共權力領域相匹配的教育類型即是前面略微提到的意識形態(tài)教育。哈貝馬斯在分析公共權力領域時事實上勾勒了與之相匹配的意識形態(tài)教育類型的內容。
其一,公共權力領域的意識形態(tài)政治宣傳具有意識形態(tài)教育的控制和操縱作用。資產階級階級公共領域向公共權力領域的結構轉型導致具有批判意識的公眾瓦解為“烏合之眾”。但是,這些“烏合之眾”在資本主義政黨政治中卻手持選票,成為具有政治投票資格的選民。他們不可避免地被卷進資本主義政黨政治游戲中并成為資本主義政黨和公共權力機構、組織所爭相控制和操縱的對象?!白?0世紀中葉以來,松散的選民組織越來越多地讓位給真正意義上的政黨——它們擁有超地區(qū)的組織,用官僚機構,致力于意識形態(tài)整合和廣大人民選民群眾的政治動員?!盵1]302資產階級政黨對選民施加影響的途徑主要是通過意識形態(tài)進行政治動員。為此資產階級政黨成立了專門機構,以借助于以大眾傳媒為依托的現(xiàn)代宣傳形式對大眾選民進行意識形態(tài)宣傳,影響大眾判斷和決策進而實現(xiàn)政治目的?!八麄兊哪康募性谖切┥形赐镀钡倪x民的選票上?!盵7]26-27哈貝馬斯強調,這種借助于大眾傳媒的意識形態(tài)宣傳從一開始就具有意識形態(tài)教育的意義?!斑@個時候,類似現(xiàn)代宣傳的東西才真正出現(xiàn)了,它從一開始就具有啟蒙和控制、信息和廣告、教育和操縱的雙重面孔”[2]237。隨著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瓦解,啟蒙教育和啟蒙共識早已遁去,公共權力領域的意識形態(tài)宣傳固然談不上啟蒙,但是意識形態(tài)宣傳作為與公共領域相匹配的教育類型特性卻凸顯出來,它是具有控制和操縱功能的教育類型。同時具有廣告消費公共領域的政治消費宣傳的典型形態(tài),在此意義上,意識形態(tài)教育又是政治消費。
其二,教育領域成為公共權力領域中資產階級政黨政治的意識形態(tài)戰(zhàn)場。已經洞悉意識形態(tài)宣傳教育功能的資產階級政黨,具有控制教育、操縱公共權力領域、影響民眾政治立場的自覺意識。大眾政治選票,成為資產階級政黨政治中各政黨競相獵食的對象?!皩τ谶@種政黨來說,關鍵問題是誰控制了強制手段和教育手段,通過展示或操縱去影響民眾投票活動?!盵2]238如果說強制手段是側重于指國家公共權力機構乃至暴力機構,那么教育手段不僅包括意識形態(tài)宣傳,而且甚至包括涉及教育本身的國民教育體系。資產階級政黨為爭取大眾政治選票向資本主義國民教育體系滲透,在西方政治游戲中早已不是諱莫如深的秘密。資產階級政黨將自身的意識形態(tài)理念、施政主張滲透進國民教育體系,借助于學校教育潛在地進行意識形態(tài)宣傳,成為資產階級政黨影響民眾投票活動所使用的教育手段的重要內涵。
其三,資本主義公共權力領域意識形態(tài)教育的宣傳機制是自上而下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灌輸機制。誠如前文所提到的,公共權力領域的輿論是有聲望的輿論,有聲望的輿論主要由兩個部分構成:意見領袖意見和公共權力機構意見。這兩種意見,作為帶有靈光的權威意見,影響大眾的意識形態(tài)的過程呈現(xiàn)為自上而下的灌輸機制。而“自上而下”的要義,一方面體現(xiàn)在公共權力機構相對大眾而言作為政治統(tǒng)治機構而存在,另一方面體現(xiàn)在意見領袖或者說有聲望的輿論領袖其社會階層和受教育程度相較于大眾而言更高。“政治輿論潮流是沿著垂直方向從政治地位較高的集團逐漸向較低集團流動——‘公共事務中的輿論領袖’通常是那些比較富有,也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盵2]247這與進入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公眾門檻標準:私有財產和受教育程度高,呈現(xiàn)出吊詭的相似性,但卻有本質差別。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公眾是平等、民主的公眾批判討論文化中的公眾,而公共權力領域中的意見領袖相較于一般大眾而言呈現(xiàn)出高高在上的不平等性,是自上而下的意見、輿論灌輸者。據(jù)有一定私有財產、受教育程度較高的意見領袖意見與公共權力機構意見一起廢置了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批判傳統(tǒng),并導致在社會交往和文化領域中一種手段——目的理性的弘揚”[8]20-21,使得在據(jù)有一定私有財產、受過良好教育進入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公眾之間的交往理性被破壞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