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追求幸福是現(xiàn)代人的重要需求,現(xiàn)代社會風氣鼓勵通過個人奮斗,以得到的回報成果衡量個人的幸福多少,這種模式實質是將幸福的指標單一化的體現(xiàn)。羅爾斯反對功利主義的此種觀點,提出了差異原則對社會分配進行指導,也在道德層面完成了對差異原則的論證。同時,差異原則也提供了一種新的正義觀點,這對人應該如何追求幸福提供了可能的路徑。
[關鍵詞]差異原則;功利主義;根本計劃;個人幸福
一、當代社會追求的迷思
現(xiàn)代社會要建立什么樣的分配制度?什么樣的人才能促進社會的自由?這是當今世界要面對的問題。不同的人擁有著截然不同的生活狀態(tài)和心理境遇,其對社會的理解和需求是截然不同的,這往往導致了人和人之間的沖突。而當代政治原則與經濟制度的構建就是竭力避免這些沖突,希望人們構建和諧的人際關系,能選擇合作的處世之道。
在尋找合適的社會模式之前,首先應厘清我們追求的到底是什么?近兩年有一個網絡流行語叫“雞娃”,形容的是家長在孩子的教育上“打雞血”,時常干預孩子生活的一種現(xiàn)象,這種密集養(yǎng)育(intensive parenting)導致的最終結果往往是孩子缺乏自我意識,而不知道“我是誰”的這一困境。[1]這樣的教育導致的是孩子所追求的東西是單一的、年輕人的追求很多并非是內心自由生發(fā)的,其對價值的理解更多源于父母和全社會的賦予,所謂的“有追求”無非是追求更高的薪資或者更大的權力。
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如是說:“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現(xiàn)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lián)系了”[2]資本主義追求的就是收益的最大化,以效率作為頭號大事。在市場經濟中,一個人的人生價值都被轉化為經濟價值,社會對一個人的認可與尊重,往往基于其所擁有的權力與財富,自由市場和競爭似乎是自然而然的正義。有人說伴隨著經濟迅猛發(fā)展的是各種生活成本,在這樣一個社會里,如果不去追求資產增值,似乎要立住腳跟是不可能的;只有擁有了更多的財產,市場中的人們才能獲取自由。但這種理解真的是正確的嗎?自由通常指一個人不受法律或旁人限制而活動,現(xiàn)在社會對人的要求,往往是基于功利主義的看法,它只是將人視作滿足整體利益的工具,而沒有看到每個人的尊嚴和人生所求。[3]所謂的有用更多是指經濟上的成功,哪怕是本不能用經濟衡量的文化藝術科學,也都以能否賺取更多效益為指標,很多所謂大作、大片等都是以這樣的邏輯篩選出來的??梢哉f現(xiàn)代的教育觀念和社會認同中對人的理解是對個人的一種貶低,它不鼓勵人們和諧相處,而是把掠奪經濟資源放在了首位。一個重視經濟發(fā)展的社會,常會將經濟增長的模式運用到各個領域,無視其他領域的獨有評判標準。
二、反對功利主義對幸福的觀點
為什么要反對這樣的努力,正因為幸福并非是這樣的一個產品,從合理多元的視角來看,[4]人的理想不可能通過一定的標準排一個高低。一個社會對于“你幸福嗎?”這樣的問題不能去定義一個一塵不變的標準。一個現(xiàn)代社會對于人民要學會放手,家長制的價值劃定是不可取的。[5]但施特勞斯對于這種觀點提出了犀利的批判,他認為這種對幸福的理解是一種價值虛無主義的展現(xiàn),既然我們無從獲得有關什么才是內在地便是善的(good)或正當?shù)模╮ight)的知識,我們便不得不容忍各種關于善的或正當?shù)囊庖?,又或承認所有的偏好和文明,都同樣值得尊重。因此,唯有漫無限制的寬容才合符理性。[6]這實際上是對自由主義的一種曲解,自由主義對于生活方式雖然多有寬容,但是這并不是容許一切的偏好與主張,羅爾斯其實有如下的表述,即“正義優(yōu)先于善”的理念。[7]因為人們對“善”的追求并不總是與正義的要求相吻合,羅爾斯的這一觀點與功利主義有著本質不同,功利主義在效益最大化的過程中,并不對追求進行區(qū)分,而只考慮效益,甚至這些追求包含著對他人權力的限制與否定,如果能使得所有的追求達到最大的增幅,那么便是成功的。羅爾斯對于這種觀點是持完全反對的態(tài)度,目睹他人的自由受到剝奪卻引以為樂的人,應該知道他根本沒有享受這種快感的權利。從剝奪他人的自由中感到快樂,這本身便是錯的。[8]
當然這并非意味著功利主義默許“善優(yōu)先于正當”,任何道德理論都不會同意個人所求凌駕于他人,無視道德考慮。因此,功利主義也對個人欲望進行了限制,即危害效益最大的行為都是不正當?shù)?,更是不會容許個人的對美好的追求凌駕于社會整體之上。功利主義和羅爾斯的爭論之處在于,對于正義的界定有所差異,功利主義追求的是所有追求加和的最大化,對于任何人的追求都應該一視同仁,將這些欲望進行簡單的相加,這樣才能體現(xiàn)公平,因為任何人的追求都被考慮在這樣的設計之內了;而羅爾斯則認為所謂的正義并不是在于加和的最大,強調正義才是社會的首要德行。
既然反對欲望總量的盲目增加,以正義為核心的社會才是好的,那究竟何種社會才能被稱為是正義的社會呢?也即國家該以何種方式行使強制的權力才是可行的?[9]韋伯認為正義源于被統(tǒng)治者的相信,并不用關注在道德層面是否能被證成。[10]羅爾斯則更愿意從道德層面談論正當性,道德上可證成就能決定政治上是正當?shù)模绕湓谧C成的過程中借鑒了康德的觀念,所謂正義即是得到了每個公民的同意。[11]這種契約論式的同意,關心的是在一定環(huán)境中,訂立契約的人有足夠的理由去接受這些規(guī)則,而非霍布斯式的只關心個人追求最大化的契約,或是洛克的基于每個公民真實表達的契約,關鍵在于環(huán)境和訂立這類契約的理由。所謂的正當規(guī)則,并非是基于外來的賦予,必須是整個社會的全體成員通過理性思考,在社會生活中能為每個人所接受的一種規(guī)則。
傳統(tǒng)的自由主義者對于社會的構想,也并非不在乎每個人的幸福,任何一種關心社會的觀點都旨在增進個人福祉。而在經濟領域自由主義者為資本主義的辯護,往往認為有一個最少干預的市場經濟制度是最好的,只要為每個人提供最低限度的機會平等即可,或者以效率為最核心的追求,對于社會福利往往是出于同期或社會穩(wěn)定的考慮。
羅爾斯則反對這種辯護,提出了獨創(chuàng)的差異原則作為分配正義理論的重要一環(huán),可以容忍的不平等只能是為了改善受益最小者的境遇,這一理論無疑是富有爭議的。他主張將自然稟賦和社會地位都排除出去,[12]而這一考慮在現(xiàn)實中是不可能的,天賦較高的財富較多的人總是更容易獲得機會和優(yōu)勢,在這樣的背景下,差異原則更像是迫不得已的一種妥協(xié)。羅爾斯并不如此看,如果是單純的磨平社會的不公,那么則屬于補償原則,要求補償因偶然因素造成的不利條件。但是差異原則并不是如此運作的,差異原則并不追求消除差異,可以處理的方式是利用這些偶然因素,為那些受益最小者謀求好處。這樣的論證還是有不足之處,雖然看似有優(yōu)勢地位的人分出了自己的一部分資源,并為最弱勢群體帶來了最大的好處,但是也并未指出為何容許具有優(yōu)勢者,可以較最弱勢者享有更多的資源與機會。羅爾斯并沒有試圖將填平差異作為正當?shù)母鶕?,他并非關注更徹底的機會平等,而是為這種不平等正名,這也是科恩等學者對其提出質疑的重要因素。[13]
三、差異原則的道德正當性是對平等的關切
那么究竟是什么讓差異原則有了正當性?如果說沒有正當性,社會構建又該訴諸什么模式呢?羅爾斯摒棄了用任何應得理論去論證差異原則的合理性,但是他卻利用自然稟賦在“道德上不應得”來批駁自由主義的平等觀念,他曾指出這是不證自明的一種觀點。[14]但是這很難從常理去認知,將個人天賦和道德應得相互分離這與傳統(tǒng)的諸多論述是不相符的,因而并不能從正義的內部去得出這是合理的。他實際上是以共同資產的視角來解決差異原則的正當性,自然稟賦的分配被視為一種共同資產,擁有自然稟賦的人只有在為了促進共同利益的情形下才可以獲得益處??梢娏_爾斯的出發(fā)點在于利用社會的整體資源,利用博愛精神使得有優(yōu)勢者為弱勢者提供好處。
可以說差異原則背后的這種精神,與自由主義視角的觀念是有著很大差異的,這種助人為樂的心理有賴于人與人之間的強大信賴關系,這就要求人不能作為一種工具。每一個人都是社會的組成部分,[15]對于自我的認知不能再局限于個體,整個社群都是單獨個體的延伸,因為當今世界不存在能夠自足的自我,與人的相處也不盡然是利用的關系,但是這種解釋就要求對傳統(tǒng)的自由主義社會的個人主義進行矯正,對于自我有重新的理解,要視他人利益為自身福祉一部分。[16]
可是為什么要如此做呢?如果要使得一項規(guī)則內化為人們的生活,首先要使人們有自然遵循這一規(guī)則的理由,原則和人們動機兩者之間總要通過某種方式調和。當公民扭轉追求個人利益的動機系統(tǒng),生發(fā)足夠的正義感才有可能實現(xiàn)。這種觀點有些天真,因為人類道德水平的進化并非是一蹴而就的,期待未來公民個人生發(fā)強烈的公益心,在今日看來有些過于理想化了。
差異原則并不是完美的解決方案,但是任何社會規(guī)則都不是建立在烏托邦上的,而是能服務當今社會??贫鲗α_爾斯差別原則的批判不是指向差別原則本身,而是指向羅爾斯對差別原則的錯誤應用,他反對將不嚴格解讀的差別原則視為正義原則,但不拒絕將其作為公共政策的原則。[17]也就是說羅爾斯對平等的追求仍然是值得肯定的,雖然其更多寄托于對個人道德水平的理想化追求,不能避免對于社會差異的擴大,但是其核心內涵仍是一種平等的觀點。在當今世界中,妄圖將社會治理的希望寄托在公民的道德水平的陡然提升上,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能實現(xiàn)的任務,但是不能就以此認為不用談論道德、政治等宏觀問題。公民本身就是一種政治身份,賦予每個人平等的政治權利,在現(xiàn)實社會中每個公民都或多或少會建立與他人的聯(lián)系;如果每一個公民都不在乎道德,否認自己的政治人身份的話,那么任何人的行為都會是利己的,這也是與事實不符的。雖然羅爾斯在制度構建上受到了諸多爭議,但他卻十分強調分配制度的構建基礎,公民在政治上和道德上是平等的。
四、個人追求的根本計劃都是平等的
羅爾斯承認差異原則的重要基礎就是承認每個人在道德上都是平等的,他反對將人進行三六九等的排序。[18]而作為道德平等的人必須具備兩種能力,第一個是關于所謂的善觀念(conception of good)的能力,另一個即是根據正義原則行事的能力。而所謂的善觀念就是指人能夠依照自己的理性來安排自己的生活,與威廉斯曾經提出過一個概念——根本計劃(ground project)十分相似。根本計劃是指一個人的人生指南,其所有行為的正當性都是由這一計劃所賦予的。那么我們必須探究,這種所謂的人生追求,是否能通過單一的努力,追求社會主流目標就能實現(xiàn),例如積累財富、獲得權利等。個人認為答案是否定的,古今中外的文人雅士有諸多遠離塵世謫居的高人,如果用莊子的評論“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他們的行為是為了追求自己的快樂,而不是以登入廟堂、經世濟民而快樂。
這并不是一種自我麻痹,現(xiàn)代社會在定義什么是好的、是人們應該選擇的生活方式時,最忽略的就是根本計劃是否是可以被批量化定義的。人們能不能把不追求財富,不選擇“內卷”的人當成合理的,為什么很難就是因為視角的單一化。正義的觀點絕不是批量化的,“拿著錘子的人看什么都像釘子”?;氐浆F(xiàn)實中,我們不得不承認現(xiàn)代的中國人都很急于獲得財富,這種對生活的經濟追求往往與個人的幸福觀劃了等號。
對于中國的當代社會而言,要堅持經濟建設“一百年動搖不得”,[19]近四十年來的論述是“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先富帶動后富”,如何在全球競爭體系中獲取最大的競爭力。那么,在這一大方向指導下,接下來的任務就是要用什么制度實現(xiàn)它?人們不應該過多的談論社會應該是怎么樣的,只需要把蛋糕先做大,怎么切分的問題都不需要過多的考慮。但是到了今日,個人的財富量確實獲得了巨大的增長,可人們卻常常感到更加不快樂,我們理應對中國社會有更多的想象。人們常言“幸福是奮斗出來的”,但是沒有合理的制度設計,努力則不能促進幸福。尤其中國的情況與西方“小政府”的情況不同,并沒有采取放任自由主義的政策,政府的功能在中國社會中的作用是不可忽視的,不能將市場經濟看成是一個超脫于管轄的空間,很多時候還是肩負著重要的道德責任,將平等的追求放在社會建構中的首要位置,而不是單純的追求埋頭苦干,以財富的增長為核心目標。
五、結語
回到每一個具體的公民身上,應該鼓勵其成為一個有著自由精神的人,對于自己該怎么活著要有自由的意識,而不是受到外來限制,每個人都要認識到沒有人在價值上優(yōu)于別人,將平等視作自己應追求的事。在生活中,不能否認一個人的人生是深受外部環(huán)境的影響,渴望人生目標得到外來的認同,但是人的個人觀點也是不能否認的。作為一個獨立的人,對于人生目標的理解,既不是單純的主觀任意,也不能采用決定論的視角。人生目標是對自身,對所處世界的認知不斷探索和反思的成果。
每個人都是去過自己認為值得過的生活,而不是被單一的標準所定義。借用威廉姆斯的看法,“關鍵是其行為被認為是源于自身的計劃與態(tài)度,在最深層次上認真對待這些計劃與態(tài)度,并將之視為自己的生活?!盵20]如果從人生目標的角度而言,現(xiàn)代人更多的選擇用外在評判替代了自己的個人視角,就當下社會而言,幸福就是通過努力獲取名利的模式。而這正是我們應摒棄的,以單一的同質化的對財富的努力,首先是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政治人的反對,其次是對個人的根本計劃沒有高低之分的反對。這種盲目按照社會大潮流走的社會大勢,最終獲得的不是全民的幸福,而是每個公民對自我的矮化,。我們更多應把自我放在和每個個體平等的地位上,考慮自我真正所需要的是什么,而不是用他人期待混淆了自己內心的愉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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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段忠橋:《再論 G. A. 科恩對羅爾斯差別原則的批判》[J],載《江海學刊》2022(3):27-33
[18]余露:《個人觀念、正義及其證成——論羅爾斯個人觀念的嬗變》[J],倫理學研究,2019(5):75-81.
[19]鄧小平.《鄧小平文選》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370.
[20]J. J. C. Smart & Bernard Williams. Utilitarianism: For and Agains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M], 1973:116.
作者簡介:劉珺旸(2000.1-),男,漢族,江蘇常州人,碩士,研究方向:法學理論、法律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