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爾登湖》“不好攻”

蕭躍華

如果將經(jīng)典閱讀叫作“攻書”的話，《瓦爾登湖》無疑是一部不太好“攻”的名著，難怪微博調(diào)查“說說你死活讀不下去的作品”，它高票名列前十，排行第五，看來“不好攻”并非浪得虛名。

我“攻”過《史記》《魯迅全集》《理想國》《沉思錄》等中外名著，沒有出現(xiàn)過在飛機上、動車里、床頭邊翻著翻著“昏昏入睡”的先例，但“攻”《瓦爾登湖》（王義國譯，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5年版）老是眼皮打架，咬緊牙關(guān)“攻”了一個多月才“攻”到最后一頁。譯者自序《怎樣讀這本書》云：

我30年前就接觸過，原文本和徐遲先生的中譯本都讀過，但老實說，并沒有讀懂，或者說并沒有讀下去。倘若不是今天翻譯這本書，我還是讀不懂，是翻譯逼得我不能不懂——當(dāng)然我也不敢自詡已百分之百讀懂了。

誠哉斯言！信然信然！

譯者30年前“并沒有讀下去”的名著，30年后其他讀者能否“讀下去”？我隨意詢問北京大學(xué)、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以及參加“從瓦爾登湖到東方濕地——中美系列田園詩歌活動”的魯迅文學(xué)獎獲得者：“看過《瓦爾登湖》沒有？”他們回答大同小異：“有，但沒看?！薄翱床幌氯??！庇纱恕耙軘唷保迦A大學(xué)校長邱勇院士2016年隨錄取通知書贈送新生《瓦爾登湖》（暫且不論版本），不知有多少學(xué)子會辜負校長大人的良苦用心。

“攻書”遇到“攔路虎”，我心有不甘，花“大價錢”從孔夫子舊書網(wǎng)淘來《瓦爾登湖》紀(jì)念版（仲澤譯，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以下相關(guān)引文、數(shù)據(jù)等出自該譯本），從頭至尾再“攻”一遍，想驗證究竟是自己閱讀水平退化，還是其他方面出了問題?；蛟S仲澤的譯筆“信達雅”一些，自己又是二度重溫，紀(jì)念版字大行疏，還有美國知名自然攝影師斯格特·米勒精心拍攝的71幅高清彩照插圖，完美呈現(xiàn)出瓦爾登的湖光山色、四季美景，這次順書而下，沒有催生睡意。書評寫不下去，我又淘來網(wǎng)評“翻譯上乘”的姚樹君譯本（時代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通讀，可惜“光禿禿”的沒有譯者序言。

梭羅（1817—1862），馬薩諸塞州康科德人，畢業(yè)于哈佛大學(xué)，文學(xué)家、哲學(xué)家，美國“文藝復(fù)興”代表人物。他所處的時代，正是美國由農(nóng)業(yè)時代向工業(yè)時代轉(zhuǎn)型的初始階段，伴隨著工業(yè)化的迅猛步伐和工商業(yè)的蓬勃發(fā)展，人們“對物質(zhì)享受的熱愛已經(jīng)成為整個國家占主導(dǎo)地位的愛好，這種由人類激情所形成的潮流正沿著自己的方向浩蕩奔涌，將所有的事物都卷入其中”（〔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周明圣譯，中華書局2016年版，P70）。人類無節(jié)制地向大自然索取，生態(tài)環(huán)境受到前所未有的破壞，“只要有歐洲人在印第安人居住的附近地區(qū)安居，周圍的飛禽走獸就會驚慌失措地立即逃走……只要有白人存在的地方，其后果和影響往往在600英里以外的地方就能明顯感覺到?！保ㄍ蠒琍390）梭羅就是在究竟是進取精神造成了貪婪之心，還是貪婪之心激發(fā)了進取精神的洪流中，動手在瓦爾登湖畔搭建木屋，既“入世”又“出世”，既“抗?fàn)帯庇帧巴讌f(xié)”的。他獨自在此居住了兩年零兩個月，大體完成了《瓦爾登湖》寫作。后來七易其稿，1854年初版印行2000冊，年底銷售1700冊，書評褒貶兼有，未能引起太大反響。但隨著時光流逝和“炒作”，這部著作的影響越來越大，僅中國大陸就有三四十個譯本，可十之五六（抑或更多）的讀者慕名購買后卻抱怨“死活讀不下去”。

我并不懷疑梭羅的學(xué)識才華及《瓦爾登湖》的文學(xué)價值，但分析分析“不好攻”的原因，或許更有利于名著的閱讀推廣。

其一，溢美慷慨激昂，讀者期望過高。

我對譯者“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溢美之詞持保留態(tài)度。

徐遲譯序：

語語驚人，字字閃光，沁人心脾，動我衷腸。到了夜深人靜、萬籟無聲之時，此書毫不晦澀、清澈見底，吟誦之下，不禁為之神往了。

仲澤譯序：

（該書）是一部回歸伊甸園的作品，是一部面對眼前世界矯弊的神話，也是對人類社會進入后工業(yè)時代面臨天翻地覆變化的一種呼告。

戴歡譯序：

它是簡單生活的權(quán)威指南，是對大自然的真情描述，是向金錢社會的討伐檄文，是傳世久遠的文學(xué)名著，是一部圣書。

王家新譯序：

《瓦爾登湖》早已是美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中散文作品的典范。它是生活和精神的傳奇，但也是語言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

書評家關(guān)于“美國的精神之根”，“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一個典范”，“代表了一種追求完美的原生態(tài)生活方式”，“體會到作者在行文之中水到渠成地提煉出來的振聾發(fā)聵的思想”，“讀著它一股向上的精神力量不斷地將讀者提升”的“推波助瀾”；詩人海子臥軌自殺時，隨身攜帶的四部著作之一；言必稱梭羅，其實根本沒有認真看過這部書的假“梭粉”們的“人云亦云”等。這些，“眾口一詞”吊起了讀者胃口。殊不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許多讀者剛剛翻上幾頁就大呼“上當(dāng)受騙”，將書束之高閣。譯者、書評家很少從著者、譯者身上找原因，大多將“責(zé)任”推給讀者，甚至連教育部義務(wù)教育語文課程標(biāo)準(zhǔn)修訂專家組召集人溫儒敏教授也認為：“讀不進去可能因為沒有這種寧靜的心境。”

我不知道溫儒敏教授通讀過《瓦爾登湖》沒有？但其“寧靜說”未免過于簡單。這部書“不好攻”早有公論，如果他們“溢美”的同時打打預(yù)防針，提醒讀者需有“攻書莫畏難”的精神，開卷時也許就沒有這么大的心理落差，即使有也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怨不得他人笑話你心浮氣躁。

其二，故事情節(jié)稀缺，議論描寫泛濫。

這部日記自傳體式散文缺少“感人心者，莫先乎情”。

一是崇論宏議，不接地氣。梭羅對古印度、古埃及、古羅馬和中國的歷史文化情有獨鐘，對英、法、俄、德等國的哲學(xué)、文學(xué)，以及基督教、天主教、伊斯蘭教、佛教、道教有較深了解，神話傳說、朝章國故信手拈來，什么極簡粗獷、精神自由侃侃而談。尤其是有關(guān)房子的議論，脫離生活實際和經(jīng)濟發(fā)展規(guī)律。這些清教徒似的長篇大論，占全書篇幅的十之六七，不乏思想火花淹沒在汪洋大海之中，看著看著哈欠連天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二是形單影只，晦澀難懂。全書用第一人稱“我”貫穿始終，很少見到其他名字，出售棚屋的詹姆斯·柯林斯和柏克農(nóng)場主人約翰·菲爾德算是例外。《訪客》用較多筆墨描寫了一名加拿大伐木工，對窮人、逃奴則點到為止?！拔羧盏木用瘛闭f到幾個名字，“冬天的來客”樵夫、詩人、哲學(xué)家隱其姓名。自己拒絕納稅被捕監(jiān)禁一夜一筆帶過。人物模糊、情節(jié)簡單、故事單調(diào)，還有雙關(guān)隱語等一頭霧水，缺少人情味、世俗味，難免望而生畏。

三是過猶不及，審美疲勞。梭羅號稱博物詩人，他對山川、草木、蟲魚、鳥獸的刻畫細致入微，如春天的早晨、流動的泥沙，蚊群大戰(zhàn)、貓頭鷹夜號、牛蛙環(huán)湖而鳴，鷃鼠、林鸮、鷸鳥、鵪鶉、潛鳥、印第安野雞、獵狗、紅松鼠的活動規(guī)律等。這些單個看看或不失新鮮有味，但連篇累牘多少有些味同嚼蠟，更何況身居鬧市的讀者大多缺乏情感體驗，自然妨礙閱讀興趣。

四是毫厘不爽，枯燥乏味。梭羅建筑小屋各項開支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兩三位數(shù)。黑麥、玉米粉、衣物等開支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四位數(shù)。八項實驗失敗開支最大一筆0.88美元，最小一筆0.01美元。種豆的支出和收入、湖水的封凍與解凍、冰層氣泡的密度和大小等都有非常精確的記載。這些“一點不差”實驗成分多，生活氣息少，像學(xué)術(shù)論文中的冰冷數(shù)字與現(xiàn)實生活相距太遠。

其三，人造世外桃源，可望而不可即。

梭羅28歲移居瓦爾登湖畔，直接原因有二。

一是“擺脫干擾做些私事”。他靜下心來撰寫《康科德和梅里馬克河上一周》，紀(jì)念三年前患破傷風(fēng)病故的胞兄約翰。書中穿插了大量的文史哲和宗教方面的議論，削弱了現(xiàn)實主義的力量，印行1000冊，售出215冊，贈送70冊。梭羅自嘲：“我家里大約藏書900多冊，其中有700多冊是本人所著。”

二是從事超驗人生實驗。這位愛默生的門徒想看看不受房屋田地束縛，遵從自然天性行事，經(jīng)濟依賴能夠降低到什么程度，“人可以像動物那樣吃得簡單，卻依舊能保有健康和氣力”。他自己動手，粗茶淡飯，發(fā)現(xiàn)“每年只需大概六個星期的勞作，就能滿足我的生活開銷。幾乎整個夏天，還有整個冬天，我就可以無所牽掛地從事研究”。

“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彼罅_完成實驗任務(wù)“重返文明世界”。他告訴讀者：

我離開叢林的原因一如進入其中那樣合理，或許，我應(yīng)該還有多種生活可以選擇，不必騰出更多的時間去過本書描述的這種生活。

自此，梭羅長達14年沒有跨入瓦爾登湖半步，直至逝世前一年才故地重游。

梭羅物質(zhì)極簡、內(nèi)心豐盈的思想，是否來自鄉(xiāng)賢本杰明·富蘭克林？這位1706年出生于馬薩諸塞州波士頓的美利堅開國三杰，深知“貧窮經(jīng)常使人喪失一切精神和美德”，一輩子勤勞節(jié)儉、勤學(xué)不輟。揆情度理，梭羅受到近在咫尺的歷史巨人的影響機會較大。他不想在人造世外桃源終此一生，也“不想讓任何人出于任何理由采取我的生活模式”。梭羅深知“對財富的熱愛成為人類展現(xiàn)激情的康莊大道，所有其他的道路最終都向它匯集”。美利堅已無法回到原始野蠻、簡樸率真的印第安人時代，那么就給后人留下這個可望而不可即、“慰情聊勝無”的瓦爾登湖吧！

其四，明知讀不下去，鼓動小兒攻攻。

蘇東坡《書淵明〈乞食〉詩后》云：

淵明得一食，至欲以冥謝主人，此大類丐者口頰也。哀哉哀哉！非獨余哀之，舉世莫不哀之也。饑寒常在身前，聲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窮也。

他為田園詩人鼻祖鼓與呼，僅和陶詩就達124首。

梭羅不是“僮仆歡迎，稚子候門”的陶淵明。他禁欲獨身、離群索居，不喝酒、不抽煙、不去教堂、不參加選舉，拒絕向政府納稅，不考慮父母節(jié)衣縮食送他上大學(xué)從而應(yīng)反哺父母、不關(guān)心如何賡續(xù)人類繁衍生息……可他與陶淵明一樣難逃“二者不相待”的宿命。歷史最無情，讀者最公正。他們的作品經(jīng)過時間的選擇和淘汰，成為人類精神世界的家園。我邊吐槽邊鼓動讀小學(xué)五年級的小兒“攻攻”，他毫不怯戰(zhàn)，滿口應(yīng)承。新冠疫情伊始，每天30來頁，10天就“攻”完了，然后做讀書筆記，爬在床上寫讀后感——

讀了老爸的《瓦爾登湖“不好攻”》，感覺沒有那么玄乎，也沒有那么不好攻，也沒有像眾多譯者的“溢美”。

我很佩服這位譯者，他把英文翻譯成了中文，些許還是精巧的文字，只能說他十分厲害了。不僅是英譯漢，還要組織文字，能譯到這種程度已經(jīng)十分強大了！不愧是“紀(jì)念版”！

我認為讀這書就不要當(dāng)作快樂的事兒，就要痛苦！因為反正你也快樂不了，還不如以任務(wù)的形式解決！

這本書唯一讓人打瞌睡的地方就是大道理太多！81頁第一個自然段，開頭說：“我的想象漫游得如此之遠”，我反手批注：“虧你還知道！”這本書實際就是先講故事，然后大道理。

蕭和時年11歲 2020年4月19日

我問小兒：“如果你有機會到馬薩諸塞州，會不會去瓦爾登湖看看？”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當(dāng)然會！”小兒年齡或許還領(lǐng)悟不了梭羅崇尚簡約、回歸自然的思想，但在他幼小心靈中播撒這么個夢想，即使“囫圇吞棗”又何嘗不是開卷有益？

孫犁致鐵凝信說：“我讀書，不分中外，總覺得越古——越靠前的越有味道，就像老酒一樣?！蔽医ㄗh小兒認真看看這封信。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對無涯，最便捷、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少讀糠米不分的流行讀物，多讀蓋棺定論的中外名著。無論多么偉大的作家，都不可能投合每個讀者的口味。讀著脾氣相投的作家，無妨多讀點、讀系統(tǒng)點。讀到特別喜愛的地方，就把它抄下來。盡信書，則不如無書。讀書切忌腦子給別人跑馬，淪為兩腳書柜，需要開動腦筋，聚精會神，自己做主，大膽懷疑，獨立思考。每讀一本名著，猶如聽古人圍爐夜話、促膝談心，可以鼓掌，可以提問，可以咀嚼，可以質(zhì)疑。讀完一本名著，寫點讀后感，一兩百字不嫌少，三五百字不嫌多。這叫作“不動筆墨不讀書”“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閱讀質(zhì)量決定人生質(zhì)量，閱讀高度決定人生高度。那些沉溺手機、沾滿油膩、渾身戾氣，甚至貪贓枉法、鋃鐺入獄的人，十有八九是遠離經(jīng)典之人。而那些愛讀書、讀好書、活到老、學(xué)到老的人，很少犯顛覆性錯誤，即使時運不濟內(nèi)心也從容淡定、水草豐滿。

（作者系北京日報社副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