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險峰 曹曉龍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這一理解,與赫西俄德文本中關于潘多拉的細節(jié)裁剪頗為一致。她顯得像人偶一樣被創(chuàng)造,卻又被眾神賦予了魅力、狡黠、巧言加謊言等主體能力,而唯獨沒有智慧。耐人尋味的是,智慧女神雅典娜偏偏只負責為她配備服飾。她被賦予了一切迷人的品質,只為直接激起欲望,而她作為欲望的對象,本身也具有不可遏制的欲望。她的欲望體現(xiàn)為沒有特別惡意的好奇心,缺乏洞見的好奇心。欲望、好奇、缺乏智慧再加上對人類本無惡意,才是潘多拉先放出災禍后又永遠閉鎖希望的情形。她對瓶中封閉的希望完全缺乏理解,而且,連她這位掌握瓶蓋開闔者也不能理解希望的具體含義,更不指望無緣窺其一瞥的人類能夠找到答案。她讓希望永遠留在想象之中存在,并成為純粹而凝固不滅的神往對象。
由于希望在潘多拉這里被永遠封禁,于是失去了前述諸多其他含義,例如,相信某事必定發(fā)生的“信念”和“預感”,以及“兇兆”“擔憂”和“焦慮”等。希望本身變得純粹而絕對,變成了不可到來、不可認知之物的“能指”。因其不可認知而不斷想象,因其不能到來而持久渴望。至于潘多拉最終封閉的所謂“希望”的所指究竟是什么,是否真有什么,我們均不得而知。甚至可以說,此時希望就是如此定義的。無論它是什么,凡是被封閉的“瓶中之物”甚或“瓶中之無”,均可定義為“希望”。或許還可以認為,被潘多拉釋放出來的萬千災難,當它們尚在瓶中時,與叫做“希望”的東西并無區(qū)別。當然,無論“希望”一詞有多少語源學含義,其意義最終由其具體用法決定,而潘多拉決定性的閉瓶行為,鎖定了希望的最終定義,即“關閉在瓶子里的東西”。因為永久關閉,希望剩下的主要特質便是“不可企及”,希望的結構則是對不可企及者的欲望和想象。
潘多拉將希望永久性地封禁在瓶中的行為,意味著希望與它的實現(xiàn)變得不可調和??傊?,如此界定希望的邏輯能夠成立,需要依賴對人生虛妄本質的洞見,而這種虛妄的現(xiàn)實,正是赫西俄德第一個版本中所發(fā)生的情形:婚姻的三種狀況都不幸福,單身、幸福或不幸的婚姻概莫能外。因此,赫西俄德精心裁剪出的第二個版本,其實仍與第一版本的邏輯內在契合。這正如莫比烏斯圈的奇特拓撲結構:沿著條帶的中軸線縱向剪斷,仍是一個且僅只有一個閉合的圓環(huán),而這個閉合的圓環(huán),由一體一面的欲望與想象構成。
潘多拉提供了一個柏拉圖意義上的“希望”的理念,但她本身卻對其中的深意無知無覺。那么,誰是故事中洞悉希望之謎的知覺者?是事先不斷發(fā)出警告的普羅米修斯嗎?埃斯庫羅斯在自己的普羅米修斯故事中,曾談到了人類的悖謬處境以及希望的性質。
生活在蘇聯(lián)強盛期的帕烏斯托夫斯基,在極致的現(xiàn)實主義氛圍中,虛構了一個浪漫主義的故事,闡述文學如何介入生活,告誡不要將想象用于哀傷。吊詭之處在于,這部作品卻因其動人的浪漫特質,成為少數(shù)至今仍廣為流傳的蘇聯(lián)作品。相較于現(xiàn)實中的安徒生,帕烏斯托夫斯基對安徒生圣徒般的純潔刻畫,更符合人們的期待,想象之于現(xiàn)實,我們不知不覺傾向了前者。但是,正因為眾人對于藝術作品的浪漫特質充滿期待,甚至追隨模仿,想象世界對真實人生的介入變得難以避免。福樓拜筆下的包法利夫人等諸多人物,正是這方面的典型體現(xiàn)。
福樓拜以“客觀而無動于衷”的冷漠敘事風格著稱,其實他的書寫充滿情感張力,他以這種方式與自己青年時代的白日夢傾向激烈鏖戰(zhàn)。他對欲望與想象的交織狀態(tài)具有切身體驗,更能意識到它的強勁存在、巨大威力和潛在危險。當夢幻介入真實生活,潘多拉瓶便被不斷打開,甚至成為常態(tài),正如包法利夫人的人生境遇。
《包法利夫人》第二部第十五章的歌劇院情節(jié),是小說中一個重要轉折點。劇院虛實交融的場景,讓愛瑪反思了此前的情感關系,也使她重燃了激情和想象,然后她又與萊昂重逢。同時,福樓拜也用“劇中劇”的結構,再次提醒我們與愛瑪之間的模進關系。
福樓拜為什么要寫作這樣一個絕望到毫無出路的人物?他是在借愛瑪表露自己內心的痛苦嗎?抑或是試圖刻畫人不得不面對的兩種選擇,成為庸俗的奧梅,或是絕望的愛瑪?福樓拜并未給我們提供答案,他只是以這部“鏡中之燈”,燭照了人的普遍處境。
正如不少讀者所感,這是一部沒有希望存在的小說。其間“潘多拉瓶”不斷開合,“希望”曇花一現(xiàn),相互錯位的主體追求,伴隨著欲望和想象的此起彼落。福樓拜的書寫呈現(xiàn)出一個虛妄充斥的世界,唯有存在的勇氣可以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