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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攬鏡有感

    2023-04-24 09:11:20鄭嘉勵
    思維與智慧 2023年12期
    關(guān)鍵詞:鏡中人西施眾生

    ◎ 鄭嘉勵

    孔雀望見水中的倒影,妒火中燒;鸚鵡對著鏡子中之自己,怒啄其影。

    鳥類不知鏡中的影像正是自己,反以為是挑釁的同類,于是憤怒,奮起反擊。人類是萬物之靈,將鏡內(nèi)鏡外的世界,分得清楚。唯有我們有完整的自我意識,我們在鏡子前的情緒,喜怒哀樂、悲歡情愁,遠較禽獸完整。

    今日攬鏡自照,驀然發(fā)覺眼角又多了幾道魚尾紋,曾經(jīng)滿頭的青絲新添白發(fā),曾經(jīng)青春的臉龐愈發(fā)斑斑點點。目睹此情此景,愛己愈深的人,愈覺膽戰(zhàn)心驚。

    清晨,開門第一件事,不是柴米油鹽,而是攬鏡照容。對著鏡子,我們細細打量,仿佛挑剔的鑒賞家面對一件值得反復琢磨的藝術(shù)品,總是在最深的“自戀”里,發(fā)現(xiàn)最哀怨的自己。終于,我們發(fā)現(xiàn)形影相吊的鏡中人——人們最愛的自己,只是孤獨的生命。我們原本信心滿懷,以為這是一件人見人愛的藝術(shù)品,未曾想,到底竟是孤芳自賞、無人問津的贗品。在鏡子前,愈能自省之人,愈能體會人生底色的悲涼。

    全新的一天來到。今日心情好,我們便認為鏡中人一顰一笑賞心悅目,無不妥帖。今日心情糟,我們但見鏡中人形容猥瑣,恨不能變身豬八戒,掄起手中的釘耙,將鏡子砸個稀巴爛。對不起,這種日子也要熬。

    鏡子前的剎那感受,奠定了一天的基調(diào)。說起來,這到底只是個人的心境,本與鏡子無關(guān),然而真實的感受,終不見佳。我曾經(jīng)期盼,世界上能夠有更加“人性化”的鏡子,猶如美顏相機,經(jīng)過它的投影映照,不敢說貌比潘安西施,至少也要讓鏡像中的“我”比真實的“我”更美。豬八戒的行為,固然可笑,倒也情有可原。如今平滑明亮的玻璃鏡,猶如高倍攝像機,讓人纖毫畢露,無處遁逃,實在算不上讓人樂觀的發(fā)明,真的猛士敢于直面一切,然而最艱難的面對,竟是面對自己。

    遠古時期,人們在溪水邊照容,微風掠過,水面泛起漣漪,五官因此變形,無論西施東施,都是差不多的歪歪扭扭的眼睛鼻子。只有在變形的世界里,眾生方能真正平等。

    銅鏡出現(xiàn)后,漢的“黑漆古”,據(jù)說照臉很清晰,但比起今日的玻璃鏡,總嫌昏暗。昏暗自有昏暗的好處,劉禹錫《昏鏡詞》有句云:“瑕疵既不見,妍態(tài)隨意生。一日四五照,自言美傾城?!敝挥性诨璋档氖澜缋?,眾生才能擁有傾國傾城的想象。

    我們習慣于美化古人的生活,以為古人的世界充滿詩意。這種糊涂的觀念源于我們不了解古人真實的生活,唯其水中望月,鏡中看花,才有“詩意”。把自己看得越清楚,想得越透徹,越需要強大的心靈。

    據(jù)研究電影史的朋友所告訴我的,黑白片時代,最盛產(chǎn)曠世美女,嘉寶、褒曼、費雯·麗;彩色片時代,唯有濃妝艷抹的美女,才能對付惡毒的鏡頭;今日科技昌明,高清電影里的絕色美女,再也經(jīng)不起檢驗,我在畫報上見過無數(shù)攝人心魄的女明星,她們在大銀幕里,個個原形畢露。

    唉,看恁清楚,究竟有無必要?元代一寫西天取經(jīng)的雜劇中,豬八戒不像我們想象中的自卑,因為愛情力量的鼓舞,他對著水中的倒影,喃喃自語:“今日赴佳期去,對著月色,照著水影,是一表好人物。”

    (常朔摘自《臺州日報》2022 年11 月13 日 圖/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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