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軍
一
在廣袤的北方,在黃河沖刷過的土地上,在山坡下,河溝里,村落中,老屋旁,幾乎都能遇見它。春風(fēng)挾裹著它在滾滾的歷史中流淌。從岑參的《細(xì)問花門酒家翁》 :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壺百甕花門口。道旁榆莢巧似錢,摘來沽酒君肯否?到韓愈的《晚春》 :草木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從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榆錢性涼味甘,食之可清熱解毒,到民間的諺語:三月清明榆不老,二月清明老了榆。榆錢留在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記憶里。
冬天還沒有結(jié)束,榆樹就開始在枝條上積蓄力量了。一棵榆樹的樹冠,就像一個母親的秀麗長發(fā),千絲萬縷般垂下。它把春天的消息藏在了枝條的每一個小黑點里面??窗?,早春二月間,一場春風(fēng)引領(lǐng)著一場細(xì)雨,滋潤了萬物,也給了榆樹更多的力氣。那些小黑點兒日夜膨脹,漸漸長大,變成了一個個褐色的小疙瘩。湛藍(lán)的天空中,群鳥的鳴叫聲,再一次給它發(fā)出了號令。這些暗紅的疙瘩一日日地飽滿起來。榆錢從褐色的疙瘩里鉆了出來,三五成群,挨挨擠擠,一朵朵,一串串,都在仰著臉,探聽春天的秘密。
榆錢由小變大。一片片一串串如舊時的銅錢,密密麻麻地?fù)肀е?,在明媚的陽光下泛著綠意,如清澈的翡翠,如光潔的碧玉。薄薄嫩嫩的榆錢,穿在柔長的枝條上,一嘟嚕一嘟嚕地垂著。只不過這時的榆錢太小,還沒有錢的形象。一個星期后,滿樹都是綠綠的“錢幣”,不計其數(shù)的,稱它為“搖錢樹”都不為過。一陣微風(fēng)吹過,榆錢如女子裙羅上掛著的玉墜兒,在影影綽綽的光線里,閃動著翠綠色的光芒。這一樹的榆錢兒,映著旁邊如霧的煙柳,桃枝上燦爛的花瓣,波光粼粼的河水,著實讓人流連忘返。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的老屋后面就有一棵高大的榆樹。這老榆樹是父親的爺爺種下的,和老屋站在一起,差不多已有一個世紀(jì)。樹干粗壯,樹皮溝壑縱橫,樹枝虬曲如龍,伸向天空,把老屋掩在下面。
他比父親顯得更老,斑駁嶙峋的樹干上都是黑黢黢的樹皮,每一個裂紋里似乎都藏著一段滄桑的往事。樹枝遒勁地指向天空,仿佛在與命運抗?fàn)?。那低垂著的枝條,又好像在訴說著人間的辛酸。
父親的老屋坐落在村頭。走在回鄉(xiāng)的路上,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看見那棵老榆樹。老榆樹樹冠龐大,枝葉繁茂,差不多可以罩下整個老屋。老榆樹張開手臂,遮風(fēng)擋雨,庇佑院子里的人幸福安康。
二
春風(fēng)在約定的日子里,又在村落上空盤旋。老榆樹和那些或彎曲或挺直的樹一起,在枝頭緩緩?fù)鲁瞿垩?。一串串淡綠或鵝黃的榆錢片兒綴滿了樹枝,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聞到它的清香,看一眼嘴里就能咂出它甘甜的味道。這個時候,萬物復(fù)蘇,樹木及田里的野草也才剛剛發(fā)芽,尚不能食用。榆錢無疑是此時最好的美味。
挨過了一個冬天的困頓,人們開始伸展筋骨,褪去一身的棉衣,身手更加輕松,精神更加振奮。那榆樹散發(fā)的香甜味兒,又一次成功地把人們聚集在了它的周圍。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地圍在樹下,一邊說著今春的雨水,麥苗的長勢,一邊把一大把一大把的榆錢塞進(jìn)嘴里,用力地咀嚼,品嘗著新年里大自然的第一波饋贈。綿滑微甜的汁液在嘴里翻滾,不斷撞擊著每一個味蕾。往往一把榆錢下去,口舌生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榆錢剛剛從疙瘩里吐出來的時候,父親就開始收拾他的工具了。
在河溝的樹林里,一些弱小的楊樹擠在大樹中間。它們枝葉稀少,長得又高又細(xì),以后也成不了材。父親就選擇一個粗細(xì)合適的小樹,砍倒,削去枝葉,剝掉樹皮,在太陽下曬干,做成一個鐮桿子。父親又把一把厚重的鐮刀在門口的青石上一遍一遍地磨,直到刀口銀亮,用手指一刮,呲呲作響。父親這才把鐮刀仔仔細(xì)細(xì)地綁在鐮桿最前頭。父親精心打造的這個摘榆錢的工具確實好用。
父親站在老榆樹下摘榆錢,說摘其實是割。用鐮桿摘榆錢需要技巧。榆樹枝條非常柔軟,不容易折斷,速度太慢不行。父親穩(wěn)穩(wěn)地站好,雙手抱住鐮桿,兩腳分開,鐮桿下頭立在兩腳中間。父親抬頭觀望一下,確定了要對哪個樹枝動手,就開始腰部用力,穩(wěn)穩(wěn)地站牢。他緩緩移動鐮刀,在身體與雙手的配合下,鐮刀像長了眼睛一樣,徑直鉆進(jìn)樹枝中間,落在某一枝綴滿榆錢的枝條上面。父親雙手握緊竹竿,鐮刀勾住枝條,他深吸一口氣,迅速用力一拉,榆樹枝條應(yīng)聲斷開,一枝榆錢飄飄悠悠落下來。
我和妹妹忙上前接住,搶奪這枝美味的榆錢。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榆錢捋一把塞進(jìn)嘴里,貪婪地咀嚼著。瞬間,一股清香伴著黏黏的汁液彌漫整個口腔。如果一把不過癮,再來一把。每一次摘榆錢,最先落地的幾枝榆錢,都會被我和妹妹搶食干凈。這時,母親就會笑著罵我們,你們倆是餓死鬼托生的吧?快別生吃了,一會兒肚子疼。我們知道母親并沒有真的生氣,她也在不停地咀嚼著榆錢哩。母親又笑著說,慢點吃,小心吃到蟲子。我們才管不了那么多,直到填飽肚子。這是今天的小孩子無法想象的事。去年我?guī)Ш⒆踊乩霞?,兒子只吃了一口就咽不下去了。沒有經(jīng)過那個艱苦年代的人,是不會欣賞榆錢的美味的。榆錢的味道不僅僅是榆錢的味道。
我們吃過癮了,才會幫母親把一枝枝的榆錢片兒捋下來,放到一個筐子里。往往要捋兩大筐子,反正父親會編這些物件,家里有好幾個呢。父親不會一次把榆錢全部割下來,太多了吃不了,不如在樹上長著,隔日再摘。等我大一些的時候,學(xué)會了爬樹,我就一馬當(dāng)先,像猴子一樣爬到榆樹上面,找到一個合適的樹杈坐下來,選擇最飽滿最翠綠的榆錢享用。這個時候,妹妹就在下面喊,哥,你快別吃了,給我扔下來一枝唄。我就也折一只飽滿的榆錢扔下去。當(dāng)然,我忘不了我的重要任務(wù)。我用腰間系著的繩子把母親綁好的籃子拉上來,掛在樹枝間,把一枝枝的榆錢捋到籃子里,等籃子滿了就用繩子送下去。
三
母親在院子里鋪一塊布,把捋好的榆錢倒在上面,仔細(xì)地去除樹枝、葉片以及其他雜物,然后又加水細(xì)細(xì)地沖洗,有時候要淘洗七八遍才放心。洗好的榆錢青綠欲滴。父親則把一張干凈的蘆葦席子擺在院子里,把洗好的榆錢攤在上面,瀝干水分。父親把晾半干的榆錢放入一個大盆里,按九分榆錢一分面的比例加入玉米面或小麥面,再加入食鹽、五香粉、菜籽油,使勁揉制,讓榆錢和面粉充分混合,牢牢地粘在一起。父親用粗壯的手挖出一坨混合著榆錢的面團(tuán),在手里旋轉(zhuǎn),慢慢地旋出一個窩窩頭。母親則把它們放入鍋里大火蒸熟。
半個小時的等待總讓人覺得很是漫長,我們倚在廚房門口,眼巴巴地望著蒸榆錢窩窩的大鍋。一縷縷白色煙霧慢慢地升騰著,竄出廚房的門,鉆進(jìn)我們的鼻子里。我不得不一次次咽下口水。父親把窩窩頭用筷子穿了,給我們兄妹倆一人一個。我們就坐在院子里,一邊不停地吹氣,一邊啃那熱氣騰騰的榆錢饃饃。蒸熟的榆錢饃饃自然散發(fā)出一股清香,一口下去,還想第二口。那黏滑的感覺是今天任何美食都不能替代的。
其實這不是榆錢饃饃的最好吃法,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父親在蒸榆錢窩窩頭的時候,會做一碗蘸料。把七八個蒜瓣搗碎成泥,倒進(jìn)碗里,再放入鹽、醋、味精、芝麻香油,攪拌好。等榆錢饃饃出鍋了,舀一勺子放進(jìn)一個小盤子里。掰一塊窩窩頭在盤子里蘸一下,放入口中,那種酸香的美味一次次讓我口舌生津,更讓人相信這是一道人間美味。
榆錢除了蒸饃饃,還可以與面粉混合后,散散地放在篦子上蒸,水開就可以食用。把用花椒、蒜汁、醋等配置好的調(diào)料潑在上面,又是另一番味道。吃不完的蒸榆錢還可以用熱油炒一番,炒得榆錢外泛著金黃色,咬一口外焦里嫩。另外,榆錢還可以貼鍋餅,還可以和面粉混合后做疙瘩湯。
父親會把蒸好的窩窩頭給鄰居嘗鮮。他喜歡大家對他的夸贊:“二哥,你今年蒸的榆錢饃饃還不孬嘞?!逼鋵?,農(nóng)家人總是不分彼此的。過不了多久,左鄰右舍也會給我們送上自己的手藝。父親也會說:“他嬸子,你的榆錢饃饃比我做得好吃?!睅讉€人便笑一陣子,一邊啃著窩窩頭,一邊東家長西家短地閑聊。
在人們的記憶里,榆樹不止一次地扮演著救命樹的角色。即便在我小時候,感受到的仍然是大自然對村莊人的憐憫,讓我一次又一次為大自然的寬厚仁慈而感動。
四
村莊靜靜地依偎在小河邊上,父親的老屋躺在村莊里。老屋在老榆樹的拍打下沉睡著。那一年冬天,父親操勞了一輩子的身體終于垮下了,丟下了母親和我們兄妹。寒冷的北風(fēng)中,老榆樹發(fā)出嗚嗚的哭聲,讓人的心無所依靠。第二年春天,老榆樹遲遲沒有發(fā)芽,直到很晚才長出了稀稀疏疏的榆錢。父親不在,我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勉強(qiáng)摘下來一小筐榆錢。母親把蒸好的榆錢饃饃放到我們面前,卻再也吃不出以前的香味。母親說,還是你們父親蒸的窩窩頭好吃。說完,把頭扭向一邊。我們都禁不住淚流滿面。
閑下來的日子里,母親就會把老榆樹周圍的雜草除掉,用鐵鍬把土翻松。有時候還會挖上幾個小坑,放入化肥,倒入水。母親說,以前老榆樹每年都會給我們送吃的,我們都沒有好好照顧過它,現(xiàn)在它老了,以后要多照顧它才是。
還真不負(fù)母親的用心。過了兩年,老榆樹果真又枝繁葉茂了,滿樹都是榆錢。一排排,一簇簇,一片綠騰騰的,生機(jī)盎然。我們依然會像父親活著的時候一樣,綁鐮刀,摘榆錢,做窩窩,然后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品嘗這人間的美味。母親不再提父親,但是我們依然能感覺到她的眼神總向客廳的相框張望,相框里的父親也在望著我們。
自從父親走了以后,我會盡量找機(jī)會回老屋,坐在墻壁斑駁的老屋前面,曬著暖暖的太陽,溫習(xí)以前回老屋時,母親絮叨過的往事?;蛟S是人老了,自己說過的話轉(zhuǎn)眼就忘了。
不過也有一些消息是新鮮的,比如村頭的明倉上個月開了一家大超市,里面的東西可真多。我知道,母親也只是去看看,她并不舍得買東西。母親一輩子節(jié)儉慣了,家里明明有液化氣和電飯鍋,她卻不用,天天騎著小三輪車去河溝邊的樹林子里撿枯樹枝,回來壘成一個個柴垛,燒鍋做飯。母親說地鍋做的飯味道香。
母親給我說這些事的時候,并不看我。她有時候低著頭,有時候看一眼圈里的雞鴨,像是自言自語,又似小時候的我背誦課文。她偶爾也會拍一下我的膝蓋說,我前幾天夢見你爹了,他待著的地方天天下雨,他身體不好,總是咳嗽,我急著給他拿藥,結(jié)果絆倒了,藥灑了一地……接著,是一陣長長的嘆息。
我就輕聲安慰她,娘,你又瞎想了,爹不會有啥事,他只是放心不下你。你天天好好的,他的病自然就好了。母親便不再作聲。
每一次回到老屋,母親就會興奮地從屋頭拿過來一個極長的桿子,前頭綁了一把鐮刀。母親說,我眼睛看不清樹上的榆錢,也舉不動這桿子了,來,你試試。我肯定能看得清,也舉得動。自從父親不在她身邊,很多事她都依賴我。
又過了兩年,或許是母親一個人太孤單的緣故,她安靜地陪父親去了。那老榆樹竟然再也不發(fā)芽了,樹枝枯折,樹皮剝落。老屋也突兀在村莊里,日顯蒼白。
老榆樹默默地站在老屋的后面,迎接風(fēng)雨,擁抱四季的太陽。幾十年里,它為我們默默奉獻(xiàn)了許多。即便年年被削去許多枝葉,它依然毫無怨言,老榆樹的精神亦隨著榆錢年年在我的身體里堆積。
每個人的心里都住著一棵老樹。老樹盤根錯節(jié),牢牢纏繞著每一個游子的鄉(xiāng)思愁緒。很多時候,我不敢踏上回鄉(xiāng)的路,不敢走近老屋,不敢撿拾那一段老榆樹身上掉落的枝條。老屋里堆積著的故事,如老榆樹的枝條一樣多,陳舊,深情,讓人直不起腰。鄉(xiāng)愁沉淀在每一片榆錢里,從翠綠到灰白。鄉(xiāng)愁的味道隨榆錢流淌在血液里,日日在心間翻騰,在夢中飄飛。
責(zé)任編輯 胡文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