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井上靖一生中創(chuàng)作了很多蘊含中國元素、充滿西域想象的作品,《羅剎女國》是其于1965年創(chuàng)作的女性題材短篇小說,此時,井上靖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創(chuàng)作手法日趨成熟,其在歷史史料的基礎上對作品進行藝術加工并提出自己的觀點,創(chuàng)作了如《楊貴妃傳》《羅剎女國》等女性題材的小說。小說以玄奘《大唐西域記·僧伽羅國》所記的“五百羅剎女國”的故事為藍本改編,講述僧伽羅一行人誤入寶州小島,與島上五百羅剎女婚配生子的故事。本文以井上靖《羅剎女國》為例,探析該作品呈現(xiàn)的女性主義思想及文化內(nèi)涵。
[關鍵詞] 井上靖? 《羅剎女國》? 善惡觀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9-0056-04
井上靖(1907年—1991年)是一位與中國文化緣分頗深的日本作家,他的小說大量取材中國歷史,西域色彩濃厚,其中長篇小說《敦煌》和短篇小說《樓蘭》最為著名。《敦煌》講述了日本考古學家秦觀奇在20世紀初期前往敦煌進行考古發(fā)掘的經(jīng)歷。他在中國的敦煌遺址發(fā)現(xiàn)了珍貴的古代文物,同時也經(jīng)歷了種種困難和挑戰(zhàn)。小說通過描述他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經(jīng)歷,揭示了日本和中國之間的文化交流,以及宗教、歷史和人類命運的緊密關系。《樓蘭》是一部以中國西北地區(qū)的古代城邦樓蘭為背景的長篇小說。故事以一位名叫卓瑪?shù)呐詾橹行模枋隽怂诨趾甑墓糯鷺翘m文明中的生活和遭遇。小說融合了歷史、考古學和文學想象力,探討了樓蘭文明的興衰和卓瑪個人命運的變遷。井上靖的作品以對歷史、人文和文化的關懷聞名。他善于通過小說和散文展現(xiàn)人類的命運、情感和道德抉擇,同時融入對社會和歷史的深刻觀察。他的作品常常涉及復雜的人際關系、文化沖突和道德困境,反映出他對人性的深刻洞察和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性思考。同時,他對歷史文化和人類命運的關注也貫穿作品之中。
《羅剎女國》是其風格成熟期創(chuàng)作的短篇女性小說,小說取材于唐代高僧玄奘所著《大唐西域記·僧伽羅國》中廣為人知的“海上羅剎女國”的傳說,記敘了僧伽羅一行人在海上落難后登上寶州小島,與島上五百羅剎女共同生活的故事。
“羅剎”一詞是梵語Rāksasa的音譯,最早見于古印度頌詩《梨俱吠陀》,是印度神話體系中的惡鬼之名,在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中也有羅剎吃人的情節(jié),“羅剎”這一代表邪惡的元素作為推動故事發(fā)展的要素,在佛經(jīng)故事中出現(xiàn)較多。
一、《羅剎女國》的情節(jié)概述
《羅剎女國》藍本《大唐西域記·僧伽羅國》中,僧伽羅一行人入海尋寶遇風浪至羅剎女國,眾人與羅剎女結婚生子,僧伽羅在得知羅剎女們的本來面目后決意離開,向海濱求天馬庇佑返鄉(xiāng)。羅剎女王追隨其至陸地,蠱惑僧伽羅未果,轉而蠱惑其國國君。國君貪戀美色被羅剎女吞食,僧伽羅帶兵攻下羅剎島,成為新的國君,僧伽羅國成立。玄奘所寫是典型的宗教敘事,刻畫創(chuàng)世主僧伽羅的定力與遠見,故事主要展現(xiàn)的是人與妖、正與邪之間的斗爭。“海上羅剎女國”也作為僧伽羅國(今斯里蘭卡)的開國傳說留存。
此外,中國古代著名志怪小說《聊齋志異》中有一則名為《聶小倩》的故事,講述的也是羅剎女與人類的愛情故事,故事的主人公聶小倩是被寧采臣所救的女鬼。在寧采臣受傷時,聶小倩以自己的鬼力醫(yī)治了他的傷。在相處的過程中,寧采臣對聶小倩漸生情愫。然而,聶小倩身為女鬼,面對與人類的愛情和命運之間的矛盾,她內(nèi)心矛盾而痛苦。最終,聶小倩為了拯救寧采臣,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兩人的愛情故事成了一段凄美的傳奇。這個故事通過描繪人與鬼之間的情感糾葛,展現(xiàn)了作者對愛情、生死和人性的深刻思考。
在井上靖的敘事中,羅剎女們同樣被賦予了人的情感,她們“比男人們以往所知的任何女人都溫柔賢淑”“所有的羅剎女都是如此,無一例外”。男人在登上羅剎女國的一年多內(nèi),女人們都接連生下了孩子,五百個女人幾乎都當了母親??善婀值氖牵腥撕屯拥呐碎_始雙雙消失,到了兩年半時,消失的人已經(jīng)過了三分之二,島上造船的男人越來越少。直至一日僧伽羅巡視至鐵城樓臺時,聽見之前消失的男人傳來的呼救聲,才明白島上的女人都是吃人的羅剎。羅剎女們有兩種本領,一是能在天上飛,二是能變身成人。如果變成人的日子持續(xù)千日,她們便能成為真正的人間女子。對于羅剎女而言,“懷抱人間女子之心,保持人間女子之態(tài)長達千日”[1]是極其困難的事情,如若男子負心,羅剎女就會顯露羅剎的樣子,將男子關進鐵牢,吃掉他們。
船造好時,僧伽羅的手下僅余三十多人。羅剎女和男人在一起的時間也將到一千天,她們將要變成人間女子,不再是羅剎,不能在天上飛。“要是男人們變了心也不能再吃他們”“即使他們和別的女人私通也只能忍受悲傷活下去?!盵1]即便如此,羅剎女們在商量過后,最終都選擇了和男人們一起去他們的家鄉(xiāng)。
登船的那天,女人和孩子都不見蹤影,鐵牢的門也悄無聲息地打開了,船漂浮在海面上,樂聲從遠處傳來,僧伽羅和手下站在岸邊,沉醉在樂聲之中,突然,女人們抱著各自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地出現(xiàn),岸邊一片混亂,男人們都開始尋找自己的女人,從鐵牢中出來的男人們,也有半數(shù)去了女人那邊,僧伽羅的船在騷亂中伴著羅剎女王凄厲的悲號離開了海岸。
二、《羅剎女國》中折射的深層內(nèi)涵
作者塑造出深情的羅剎女形象,與薄情的貪圖短期快樂的男人形象進行對比,實際上,作者是在將現(xiàn)實世界中重情善良的人與自私、無道德的人進行對比。羅剎女深情且絕情的人物形象暗示了社會中善良的人受到一次又一次的傷害后的絕望,而與之對比的男人形象代表著社會中的只追逐利益的缺乏道德操守的人物形象。無論是男人的月下偷歡還是不顧妻子的苦苦哀求,立即造船離開小島的行為,都體現(xiàn)了這類人的自私和冷血。兩類人物形象相互影響,比如深情且善良的羅剎女形象經(jīng)歷過男人的背叛與傷害之后變得猙獰與狠毒,實際上是刻畫了當善良的人被一次又一次地拋棄和傷害之后變得麻木和冷血而誕生了羅剎之心的過程。
小島上的羅剎女最初非常深情,即使自己遍體鱗傷也不想讓男人們受到傷害。羅剎女不僅非常深愛自己的男人,還在他們身上寄托了自己想堅持一千天不顯羅剎之心,并變成人間女子的美好愿望。在劇情發(fā)展中,女人懷了男人的孩子,羅剎女和男人在表面恩愛的風平浪靜之下,男人實際上已經(jīng)有了背叛之心,此時女人也感受到了男人的冷淡,在極度悲傷之下,羅剎女的羅剎之心開始出現(xiàn)。后來在一次又一次地哀求男人不要背叛自己還是被背叛之后,她們徹底變心。羅剎之心實際也暗喻著社會中深情且善良的人受到背叛與傷害之后的猙獰與冷血,經(jīng)歷過背叛和傷害后,有些人惡的一面會被激發(fā)出來。作者認為人性中存在善和惡這兩種固有屬性,每一個人都同時具備善心和惡念,即使再善良的人也會有羅剎之心。
小說用大量筆墨正面描寫了女人對男人的服從與忠心,如“即使男人只傷了一根手指,女人也會不惜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挺身去叢林里只為尋找一棵藥草”“‘最后兩天,無論如何請不要讓我的心變回羅剎之心,請不要對別的女人動心,不要和別的女人私通。女人說著,潸然淚下”“她們還是不能和現(xiàn)在的男人分開,……大家意見一致,沒有一個人反對,羅剎女王也懷有同樣的想法”[1]。
相比之下,男性的形象在小說的中后段才逐漸明晰起來,小說通過“男人接二連三地消失”設置懸念,正面描寫年輕舵手的背叛及其與羅剎女在鐵臺打斗的場景來揭示羅剎女吃人的緣由,最后又由僧伽羅在鐵臺的親眼所見來揭曉“男人消失”的懸念。故事尾聲,大船造好,僧伽羅不日將要出海,羅剎女王苦苦祈求僧伽羅不要變心,僧伽羅的內(nèi)心想的也只是如何救出同伴,完成出海的航程而已。“他覺得這羅剎女很可憐,但等到日出時分臨近,僧伽羅毅然下床走出家門,不顧女人在身后哭泣”[1]。這一幕可謂將男人的冷血與自私刻畫得淋漓盡致。盡管羅剎女對男人情真意切,但這并不能阻止男人們的背叛,即使像僧伽羅這般未曾變心的男人,也只不過覺得女人可憐,將女人視作物品,在最后關頭便拋妻棄子,獨自登船離去。
正是男人們的背叛激發(fā)了羅剎女們心中的惡念,她們因此由善變惡,重回“吃人”本性。也許她們似乎并不想保持這種能力,也甘愿為了男人放棄自由。她們渴望成為真正的人間女子,為此她們甚至祈求男人:“請把我們變成人間女子,帶到你們的家鄉(xiāng)。那樣即使將來你和別的女人私通,我也只好強忍悲傷了。不知道這對自己來說是否幸福,但現(xiàn)在只能如此?!盵1]她們甘愿忍受丈夫的出軌背叛、自己失去神力,也要變成人間女子,這或許并不是因為愛情,而是因為千百年來父權思想的影響。在井上靖的敘事里,羅剎女這樣擁有神力、能在天上飛的女人,卻愿意為人間男子失去這些能力,從而獲得男人們對自己的認同。羅剎女的形象一方面折射著父權社會下女性對自我的部分放棄;另一方面,羅剎女的內(nèi)心與人類有相似性,人性中的善念和惡念是并存的。
1.人物形象分析
羅剎女是善念與惡念共存的人物形象,她們期待著變回人間女子,卻每次都克制不住惡念。作者描繪的羅剎女形象實際上映射了現(xiàn)實世界中的人。無論一個人品德多高尚,他的內(nèi)心也時常閃過幽暗的念頭。
羅剎女經(jīng)歷背叛,最后使得心中的惡念越來越大,最后導致自己永遠無法變成人間女子。然而,永遠無法變回人間女子或許對她們來說是一種保護,畢竟心存善良的人時常被傷害,或許正是她們作為羅剎的能力保護了她們不用經(jīng)歷人間的惡。
2.情節(jié)分析
小說的情節(jié)是按照時間順序發(fā)展的。男人們始終在修船,似乎離開小島是他們早已經(jīng)決定好的事。那么,船的修繕過程也就暗示了男人們背叛之心的發(fā)展過程和羅剎女羅剎之心的發(fā)展過程。作者筆下的男人是如此的自私和冷血,以至于面對深愛自己的女人和她們肚子里的自己的骨血時,他們依舊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還是選擇了背叛和遠離。從小說的情節(jié)串聯(lián)來看,男人們的內(nèi)心似乎從來沒有過變化,一開始他們就決定了背叛和離開。所以,女人的羅剎之心的發(fā)展推動了小說的情節(jié)發(fā)展。隨著男人一點點的背叛和遠離自己,女人的羅剎之心也一點點地增長。她們雖然還深愛著男人,但看到男人背叛她們時也會使她們由愛生恨。在最后一刻,女人們的羅剎之心已經(jīng)快達到頂峰,但她們對這些男人們依然保留了一份感情和愛。女人們會哀求男人不要離開自己,男人卻無動于衷。在小說的最后,女人們?nèi)匀涣粼谛u上,或許這樣的情節(jié)設置是作者對女人們的保護,她們不至于變成人間女子而被人間社會所傷害。
羅剎女的羅剎之心顯露后,按照情節(jié)發(fā)展,她們會將男人們吃掉,但是羅剎女并沒有這樣做,只是將男人們都關進了鐵牢,這是否說明羅剎女對背叛自己的男人仍有惻隱之心呢?小說中有一處情節(jié),羅剎女愿意將自己的孩子留在寶州小島上,自己和男人一同離開小島,“還有另一個問題,如果變成人,就要和現(xiàn)在懷里的孩子分開,她們長大都會變成羅剎女,……她們不忍心和孩子分別,但是即便如此,她們還是不能和現(xiàn)在的男人分開”[1]。這或許是羅剎女渴望堅定不移、相依相守的愛情的映射,離開小島無論對她們還是孩子而言,都意味著未知和危險,之后甚至生死難料,即便如此,羅剎女仍愿執(zhí)著追求她們內(nèi)心渴望的忠貞愛情,也許是出于對孩子的保護,她們選擇將孩子留在這個可繼續(xù)擁有神力的“桃花源”之中。
3.封建禮教束縛下的羅剎女
井上靖在《羅剎女國》中展現(xiàn)的女性形象與中國古代封建思想主導下的女性形象有著很多相似之處。中國封建社會中關于人倫關系和等級關系的論述與封建制度結合,成為一種自上而下的力量,長期禁錮著人們的思想,約束著人們的行為。封建社會以“禮”維護君臣、男女尊卑的社會秩序,因此極為注重父權及夫權,在父權社會中,男性為女性建立起了一套如何做女性的思想及行為準則,用封建禮教觀念約束著女性的個人自由及自主權利。
《周易》中就已提出婦女要“從一而終”的觀點,“婦人貞,吉,從一而終也;夫子制義,從婦兇也”?!叭Y”則要求女性應具備“三從四德”的品質(zhì),“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故父者子之天也,夫者妻之天也”。到了漢代,董仲舒提出了日后深入人心的“三綱”一說,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將女性置于男性的絕對威嚴之下,女性應屈服于男性的統(tǒng)治、依附男性。就像井上靖《羅剎女國》所暗喻的一樣,即使是神通廣大的羅剎女也難以沖破世俗的藩籬,她們背負著變成人間女子的命運,命運推動著她們走進充滿禮教約束的牢籠。并非愛情的力量使得羅剎女們都想變作人間女子,這股力量僅僅是來自千百年來深入人心的對女性的禮教約束罷了。
三、結語
井上靖《羅剎女國》中即使是神通廣大的羅剎女也難以沖破世俗的藩籬,她們背負著變成人間女子的愿望,命運推動著她們走進充滿禮教約束的牢籠。該故事雖取材于佛經(jīng)故事,但已脫離了原始的宗教意味,刻畫了善惡并存、癡情專一、渴望愛情的羅剎女形象以及自私冷血、背信棄義的男人形象。在男人的背叛之下,羅剎女心中的惡念被激發(fā),但仍對男人們放了一馬,說是吃人,實則并未致他們于死地。一個再善良的人,內(nèi)心也難免閃過幽暗的念頭,她們經(jīng)歷過人性的惡,卻依舊懷揣對做普通人間女子的向往。
羅剎女們?nèi)绱藦姶?,尚且難以沖破藩籬的束縛。這不由使人對父權社會下的女性地位有了更深層次的思考,也喚起了人們對性別平等意識的追求。井上靖在作品中批判的女性觀已不能適應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而如何破除早已根深蒂固的男女等級意識,實現(xiàn)女性自主意識、性別平等意識的覺醒,乃是對社會的殷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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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尹詩窈,天津理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