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天宇
(南京師范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江蘇南京 210023)
明代土田之制分官田、民田兩大類,課征于官田的田租和民田的田稅負擔懸殊,田租往往高于田稅幾倍甚至幾十倍。蘇州府作為明中前期江南稅收重鎮(zhèn),在宣德初年,不過六七個年頭,拖欠的稅糧就達到七百九十多萬石,從中可以窺視到明中前期江南農(nóng)業(yè)稅收的崩潰。[1]宣德八年(1443),江南巡撫周忱創(chuàng)立平米法,以“均征加耗”為主要內(nèi)容,使得官田和民田的稅賦差距有所緩解,成為影響明代江南賦稅的關(guān)鍵制度改革。
“蘇湖熟,天下足”。自經(jīng)濟中心南移以來,江南地區(qū)的農(nóng)業(yè)稅收已成為國家稅收的重要來源,全國五分之一以上的稅糧來自江南八府(蘇、松、常、鎮(zhèn)、應、杭、嘉、湖)。[2]而元末明初的戰(zhàn)爭破壞和明初土地稅收制度的遺留問題導致江南地區(qū)土地負擔沉重、人口逃亡嚴重,如何有效治理江南逋稅,保證國家財政供給,對于維系明朝統(tǒng)治來說,意義非凡。
顧炎武在《蘇松二府田賦之重》一文中指出:蘇州一府七縣,其墾田九萬六千五百六頃,居天下八百四十九萬六千余頃田數(shù)之中,而出二百八十萬九千石稅糧于天下二千九百四十余萬石歲額之內(nèi)。其科征之重,民力之竭,可知也已。[3]蘇州府背負重賦的根本原因在于明代的官田與民田稅賦極不均等,在江南地區(qū)官田比例遠高于其他各地,而官田田租價格高、科則高,給百姓帶來極大負擔。
元末明初,張士誠政權(quán)在江南地區(qū)的統(tǒng)治給朱元璋的統(tǒng)一大業(yè)帶來了極大阻力,朱元璋建立明朝后,“盡籍其功臣子弟莊田入官”,大量遷走富戶后將其田地沒收為官田。官田屬于國有土地,在蘇州府占比近七成,是官府租借給農(nóng)民耕種的。民田大多為地主占有,屬于個人私有土地,“吳中之民有田者什一,為人佃作者十九”[4]。普通農(nóng)民作為佃農(nóng),只有土地的使用權(quán)。
江南地區(qū)的官田的田租價格也明顯高于民田。在蘇州府,官民田租一共二百七十七萬石,而官田單獨的租金乃至二百六十二萬石,民不能堪。[5]4213官田占官民田土地的七成,卻包攬了約95%的田租金額。
江南地區(qū)官田科則也遠高于民田??苿t指按照田地肥瘠等情況制定田賦的等級,以蘇州府吳縣為例,官田最高科則為0.73,是民田最高科則0.23的3倍多,其他縣也多在2 倍以上。[6]47
因此,自明初以來,百姓紛紛通過逃逸、隱藏戶口等方式逃避苛稅的壓迫。明惠帝朱允炆曾因為江南重稅而下令“宜悉與減免,畝不得過一斗”[5]1896。朱棣即位后“盡革建文政”,江南地區(qū)回到朱元璋時期的賦稅標準。在重稅之下,江南人民用逃亡和逋欠的方式,使“重賦”在事實上變成“無賦”,從永樂二十年(1422)至洪熙元年(1425),蘇州府“欠糧三百九十二萬石有奇”。至宣德初,蘇州通府“逋糧六七年,約七百九十萬石”。戶數(shù)、口數(shù)從洪武年間到永樂年間總體上亦呈下降趨勢,以蘇州府吳江縣為例,戶數(shù)、口數(shù)分別由洪武四年(1371)的80382、361686下降到永樂十年的74831、259101,[7]足見農(nóng)民逃亡導致的江南地區(qū)戶口減少問題十分嚴重。
周忱意識到這一點,其在上書中陳述了蘇州府太倉地區(qū)的情況:忱嘗以太倉一城之戶口考之。洪武年間見丁授田十六畝。二十四年黃冊原該六十七里八千九百八十六戶。今宣德七年造冊,核實又止有見戶七百三十八戶,其余又皆逃絕虛報之數(shù)。[8]太倉在宣德七年(1432)只剩738戶的戶口,卻仍要繳納洪武二十四年(1391)8986 戶的稅糧,可見賦稅負擔之重。
明宣德五年(1430)周忱赴任江南巡撫,況鐘同年任蘇州知府。兩人在任期內(nèi),決心解決官田重賦帶來的人口逃亡和賦稅欠收等問題,后在明廷的支持下實行平米法。他們奏請將蘇州府稅糧減省72萬余石,其他各府也依次削減。宣德七年三月,宣宗明確下令“自宣德七年為始,但系官田塘地稅糧,不分古額、近額,悉依宣德五年二月二十日敕諭恩例減免?!盵9]周忱與況鐘的減稅糧之舉終于得以落實,但是,周忱、況鐘二人請求朝廷準許“官田準民田起科”,也就是請求朝廷將官田的高科則改為與民田相同的低科則的請求則被駁回。他們的解決辦法是在各府官、民田科則不變的基礎上,通過“加耗”和“均征”兩項政策將科則高的官田重賦轉(zhuǎn)移部分到民田上。
明成祖北遷以后,江南稅糧上貢的過程中會產(chǎn)生損耗和漕運費用,因而加派賦稅,是為耗米。周忱的平米法正是先在耗米上尋求官田與民田的均衡。平米法規(guī)定原來科則重的,耗米就相應減輕,反之原來科則輕的對應的耗米就加重,田主不論大小,一律要繳納耗米。加耗方面,平米法規(guī)定“令官民田并出耗”,也就是把耗米加入正米中一起征收,讓官田與民田上的大戶小戶一律平均擔負,共同承擔耗米的花銷。
在均征方面,平米法讓原來科則較重的田土,繳納實際負擔較輕的“折色”;科則較輕的田土,繳納實際負擔較重的“本色”。[10]所謂“本色”,就是原定征收的實物,如糧、米;所謂“折色”,則是改征其他實物或貨幣。平米法規(guī)定,每畝科則原額在四斗以上的田土,可以改納金花銀、布匹、輕赍等折色;每畝科則原額在三斗以下的,則讓他們繳納白糧、糙米等重等本色。對于農(nóng)民而言,將田賦實物稅糧改折為白銀,免除了運輸?shù)缺P費與力役勞苦的麻煩,繳納“折色”物品比繳納“本色”糧米合算。平米法因而緩解了“科則之重”導致的官民田賦稅嚴重不均的問題。
平米法實施后,使得官田的負擔下降,在官田上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農(nóng)民的稅賦壓力相應減輕了。而占有民田的豪強地主在平米法推行后需要繳納相比之前更多的賦稅額??傮w而言,平米法的作用是緩和廣大農(nóng)民和豪強地主賦稅上的尖銳矛盾,維持利益關(guān)系的平衡,從而防止社會崩潰以維護封建統(tǒng)治。
平米法的推行,使面臨崩潰的明代江南官田系統(tǒng)又延續(xù)了近一個世紀。百姓的賦稅負擔獲得減輕,拖欠賦稅的問題也隨之減少。宣德八年(1433)之前,蘇州府每年積欠的稅糧基本上在100萬石以上,從宣德八年至正統(tǒng)十四年(1449)間,蘇州府每年交納正額稅糧200余萬石,從無積欠。[11]
平米法對于官民田賦稅的調(diào)整,有利于官田賦稅的收繳。同時,平米法增加了民田上大戶納糧的數(shù)額,因此在官田減賦后,實際所得的總賦稅額反而增加了。據(jù)此,蘇州府在減免了稅糧72 萬石的基礎上,反而能比實施平米法前多向朝廷上繳了100 多萬石稅糧。雖然平米法沒能夠解決官田科則過重的問題,但為后續(xù)的江南地區(qū)的賦稅改革開了先河。嘉靖年間,終于開始實現(xiàn)官、民田一則起科,在制度上逐步消除官、民田的區(qū)別。
后來接任周忱的歷任巡撫,無一例外地參照周忱的平米法,繼續(xù)進行改革。[6]112周忱改革中將雜稅合并,也為后來的張居正推行“一條鞭法”提供了借鑒。平米法也成為后世主政江南官員的重要施政參考。
平米法使周忱獲得了“愛民”的評價,其本人長時間內(nèi)被當?shù)厝藨涯?。史書記載:“(景泰年間)民益思忱不已,即生祠處處祀之。”[5]4217蘇州地區(qū)眾多的周忱祠堂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其政策受百姓的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