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在《香港重慶大廈:世界中心的邊緣地帶》涉及大廈里種族問題的章節(jié)里,美國社會學(xué)家麥高登寫過一個大廈內(nèi)的穆斯林手機店經(jīng)理,遇上了一個可能在錢款上耍了滑頭的基督徒顧客。因為大家都是有信仰的,這個經(jīng)理就埋怨:“朋友,我們同樣信神,為什么你要這么對我?”當(dāng)時,這個基督徒沉默不語,卻在之后告訴麥高登:“他的神不是我的神?!?/p>
這個對話有意思,它也讓我一下回到了小時候。有一次跟我媽去市里的一個市場,坐了很久的公交車。我們下車后,為了抄近路,要從一個小公園穿過——至今,公園也是本地算命人的聚集地。公園里的每棵樹下,都坐著一些善男信女,抽貼、打卦、看手相。我媽拉著我,馬上走出公園小門時,后面有個女人忽然拉住我,然后我媽也跟著停下腳。后面有個聲音說:大姐,算個命不?我回頭,看到了那個中年女人。我媽愣了一下,同時還說了一句:你還會這個?顯然,對方也有點吃驚,她也認出我媽,然后沒說話。我們走出公園,我媽還回頭,遠遠地看著那個小門,對我說:我和她是一個村的,跑這兒裝神弄鬼來了,還真有人信!
這是我記憶中最清晰的一段對算命人的印象,主要還是因為我媽的霸氣回應(yīng)?,F(xiàn)在,我覺得《香港重慶大廈》里的那句話“他的神不是我的神”,好像用到那個遙遠的場景里也很配。
在我這個沒有宗教習(xí)慣的人心中,沒有那么多與信仰有關(guān)的圖騰。我所說的“神”都應(yīng)該加上引號,和迷信無關(guān),他們更多的,是從我的生活回憶里來的。
“神”得善良,有法術(shù),又和人相似。我爸死得早,有幾年我媽載著不懂事的我去上墳,老趕上大風(fēng),騎車費勁。她一路埋怨著,還給我講過一個神奇的故事。那時我把所有神奇的東西都稱為“神”——神在我這更多的是“神奇”的簡寫。我媽說,有個姓李的女人生了一條蛇,能動還能吃奶,丈夫眼看著妻子面黃肌瘦,這樣下去肯定活不了。有天,丈夫拿刀進屋,趁怪物吃奶,一刀下去,怪物順著窗戶縫逃了,炕上只剩下一段尾巴。沒多久妻子就死了。
清明,家家墳頭都培新土以示祭奠。以前這日子不刮風(fēng),那一年卻意外地刮起大風(fēng)。一夜之間,李家女人的墳又大又圓,超過了所有的墳。往后每年清明都刮風(fēng),村里人就傳說:“禿尾巴老李給他媽來上墳來了?!?/p>
清明刮風(fēng)這事兒,和禿尾巴老李聯(lián)系上之后,我就想“禿尾巴老李”算不算神?從我媽這段神奇的描述看,它滿足兩個條件:一是長得不像人,卻像小孩一樣吃奶;二是能從窗戶縫鉆出去,一定會法術(shù)?,F(xiàn)在我知道,它還有可能是妖。不過在民間,妖通常是壞的。我媽講這故事分明是想用禿尾巴老李施展法力給母親上墳的事跡,教育我長大后要孝順。
我從那時起就這么理解這個自然現(xiàn)象了。直到有一天,我在袁枚《子不語》“搜神”里讀到了“禿尾龍”的故事。我媽不識字,不可能看過《子不語》,她甚至不知道有這書。故事哪來的?哪個聰明人給龍按了個姓,我無從知道。這下倒是可以“準(zhǔn)確”地定一下禿尾巴老李的身份了,龍當(dāng)然是神。
我長大之后迷上的孫悟空,也不是人,卻能像人一樣走路,并且會七十二變,騰云駕霧,除妖救人,保護唐僧取經(jīng)。非常善良。當(dāng)然也是神。除此之外,他還是個不信命的“神”。
至今,我最愛的電視劇依然是老版《西游記》。幼小的我極度關(guān)心孫悟空一個跟頭能十萬八千里,根本不在乎唐僧為什么非要經(jīng)歷九九八十一難去西天取經(jīng)。
所以,我在作家阿城的書里找到一些解答時,心情很平靜——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沒有注意過這個問題。準(zhǔn)確地說,唐僧應(yīng)該就是歷史上的玄奘,是初唐貞觀年間的事了。其實,從隋開始,經(jīng)書已經(jīng)進來了。玄奘學(xué)佛那段時間,市面上已經(jīng)有很多經(jīng)書。據(jù)說是他讀經(jīng)書時,發(fā)現(xiàn)了很多矛盾的地方,越學(xué)越糊涂。作為一個好學(xué)生,他本能地想,要是能看看原文怎么寫就好了。像學(xué)畫的人看圖片久了就想看一眼真跡,很可能,眼界從此就打開了。歷來西域那邊都不安全,突厥威脅越來越大,唐太宗就把西去的路封閉了。后來趕上一次大旱,災(zāi)民越積越多,唐太宗這才開門,放災(zāi)民出去自己活命。這群災(zāi)民里就有二十歲的玄奘。
《西游記》的故事就從這開始了。小說把玄奘、唐太宗都包裝成佛學(xué)崇拜者。這個不重要。玄奘后來到了高昌國,這個國王真是個佛學(xué)崇拜者,他想留下玄奘在自己的國家搞佛教。不過玄奘說,我出來是為了找真經(jīng),不是來找工作。好在國王通情達理。他資助了玄奘,給他配了一個駱駝隊,還有各種隨從、助手。玄奘到印度之后先學(xué)梵文,再看經(jīng)書,弄明白了不少問題,回國時已經(jīng)是一個高僧了。這回唐太宗舉國歡迎他。他帶回了各種文字的經(jīng)書,于是玄奘的余生就在翻譯這些經(jīng)文。真正講經(jīng)的時候并不多。至于玄奘到底弄明白了什么問題,我也不知道,知道他為什么出去就夠了。他不僅出得去,還回得來,回來時是原路返回,等于帶著答案又驗證了一番。
誰說古人唯心。我看,佛教最早是很講究體驗的,真看真聽真感受。我在書里看到過一句話:“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庇行┤司透嬖V我,這就是道。道都這么虛嗎?清朝宣鼎在《夜雨秋燈錄·陬邑官親》里有一段話“及進西瓜湯,飲蘭雪茶,莫名其妙?!边@個“莫名其妙”的意思是,沒有人能說出它的奧妙。莫名其妙就是“道”。
中國文字中的“道”有幾種解釋,一就是說話,二是道理,三是道路。古人造字似乎就想好了,很多人腦子里這個神秘之物,是個集合體,不能拆開孤立地看,所以也不能固定地說。
問題是現(xiàn)在的理解,經(jīng)過太多解釋,反而亂了,尤其是信仰這類東西,更難只有一種解釋。比如上面的“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說的就是以小見大,從自己到他人,從生活到思想的關(guān)系……這么解釋可以嗎?
必須說,我從小沒有信仰,卻看到過很多這方面的事。
有一段,我們村里信仰很瘋狂,真是信什么的都有,但統(tǒng)一起來都叫信“神”了。我走在街上,看到有個人動作奇怪地走過去,一旁準(zhǔn)有人在背后指著他說,這家伙信神了。對我來說,在街上走一圈,就有種“神”降臨在了我們村莊的感覺,非常震撼。有時,我媽會偷偷地在街上拉著我回家,路上說,以后別去那誰家玩了,他媽信神了。好像信仰是很可怕的東西。
林語堂的《蘇東坡傳》里有一章記述陜西大旱,蘇東坡為老百姓祈求甘霖,寫了一份很好的狀子,燒給神明看,隨后又登上秦嶺最高峰太白峰,在山上的廟里,求雨八日,烏云聚集,雨終于來了。次年又是大旱,蘇東坡照葫蘆畫瓢,寫文祈神,結(jié)果烈日當(dāng)空,沒有反應(yīng)了。農(nóng)人看著東坡,東坡不知道看誰。
神沒看見嗎?神意難違,于是歷史上發(fā)生了很多殘酷的人口遷移現(xiàn)象。一個地方的神不管他的人民了,人民只能奔下一個地方拜下一尊神。村里人的信仰就是這樣的,我見過不少對神信著信著、忽然不信了的人。
別人家的事少說。我就記得有天,我媽忽然神神秘秘地花二十多塊錢“請”回來一個石膏菩薩——也是神的一種。我覺得,我媽是什么也不相信的,除了善惡有報,她懷疑一切。后來,全村彌漫著一種“神”的氣息影響了我媽。當(dāng)村里神神叨叨的人越來越多,她不太敢和別人不一樣。譬如薩特所說,自己受洗是因為一旦加入眾人的行列,“我便自由了,便是一個正常人了……至于將來么,他愛干什么就隨他去吧!”所以人們培養(yǎng)信仰比失去信仰要困難得多。我還記得那個嶄新的石膏像,紅綠色的裙子褶皺都泛著光。逢年過節(jié),我媽都讓我去西屋上貢,有時還和我進去跪在那里搗鼓幾句。那個房間像個“暗室”一樣,在我的印象里也不開燈,緊拉窗簾,煙霧里一個淺淺的影像,特別可怕。后來,我爸去世,我媽傷腳,我燙傷腿,家里出了一堆事。我媽也不讓我去西屋送貢品了。
這事過了很久,再進西屋發(fā)現(xiàn),我家的“神”——石膏菩薩像不見了。
家里的“神”莫名其妙地消失以后,我發(fā)覺樸素的信仰不是唯心的,“神”也不是統(tǒng)一的。這其實又回到了玄奘的故事。
佛走無數(shù)的路,和無數(shù)人交流,得出某些道理,再繼續(xù)走路,告訴更多人。雖然我不懂更深的道,但我知道,得有信任,哪怕在神不管你的時候,你也得信自己?!段饔斡洝返墓适率欠鸬墓适聠??我覺得,不是,講得更多的是人,人人都有可能變得更好。
玄奘在我看來,只是一個活得很明白、很親切的人,而不是不可道的“神”。
說完這些,要說最近的一次見聞——
我路過一個商場時,被門口一個算命的吸引住了。在我們北方,人流聚集地,如果城管放任的話,這樣的人多的是。本來那個戴口罩的中年人是不會吸引我的。我好奇,算命的也在緊跟潮流。我停下來看了他半天。首先是因為裝備從原來的竹簽、抽帖、一塊絲布、一張硬紙板,現(xiàn)在又加上了插移動盤的放音機;快板還是那個快板,但不是過去打的音調(diào),而是隨著廣場舞曲打節(jié)奏。
照理說,算命是老傳統(tǒng),現(xiàn)在它靠著新時代的歌吸引眼球。我看,那個中年人的快板技術(shù)非常一般,快板的節(jié)奏明顯對不上迪曲,聽上去更有意思,一層古老的聲音,一層現(xiàn)代的聲音,兩層聲音打架,產(chǎn)生了一種喜感。我就是為這個才停下來的。
初唐詩人盧照鄰的《長安古意》里有一句詩:“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一看就有故事。我有時會覺得,他們也不比我們高雅。這些才子沒了當(dāng)官的愿望,讀書也就剩下排遣憂愁的功能了。好在透過他們的筆,后來人可以看到一點點當(dāng)時的現(xiàn)實——初唐的現(xiàn)實,還籠罩在前朝繁華夢初醒的氛圍里。
現(xiàn)實總是被各種遮蔽,只有往事歷歷在目,就好像過去總比現(xiàn)在好,未來又總是不定的。我聽說過一句話叫“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當(dāng)時心里莫名地著急,后來就麻木了。我離開學(xué)校后的五六年,也是自己讀書最多的一段時間。
這也有一個好處。我讀書屬于茫然不知所往。也不明白讀書,需要懂得什么,讀就變成了一個接觸,產(chǎn)生想法,和作者相撞。有火花更好,沒有火花,就再讀下一本——古人說的“素讀”,可能說的就是我這種根本沒有觀點的閱讀吧。
下面這兩個故事,是最近讀書讀到的。
一個是關(guān)于德國劇作家布萊希特。有段時間,我看了很多他寫的劇本。據(jù)說,他也寫過電影劇本,和兩位劇作家合作。電影講失業(yè)者自殺。交去審查時,檢察官認為,如果把工人寫成一個獨特、有血有肉、充滿人情味的性格人物,就可以通過。布萊希特偏偏要把這個人物,寫成了一個“沒有個性的人”。
這就麻煩了。一個人自殺是有可能阻止的個人行為,而一個階層的命運似乎無法阻攔。布萊希特死活不肯修改,于是我們也無緣看到這部劇本變成電影了。
另一個故事說的是法國哲學(xué)家米歇爾·塞爾。我們不太知道他,他可是???、德里達的好朋友。平時,這個人愛好自己出海。在一個清晨,他又劃船出發(fā)了,從法國小城波爾多來到一片馬尾海藻聚集的海域。眼前的情景十分壯觀——受洋流影響,百余公頃海面上,密布從天涯海角吹來的漂流瓶。每個瓶中都裝有字條、石子和沙礫。船劃了一會后,海藻和海草就纏住了船,眼看一場事故就要發(fā)生。危急關(guān)頭,塞爾拿繩子趕緊把身邊的瓶子,捆起來做成筏子,最終才逃離險境。
救命的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實用性”。所以,藝術(shù)家徐冰會說,“藝術(shù)重要的,不是它像不像藝術(shù),而是它能否給人們提示一種新的看事情的角度”。本來,漂流瓶只是寄托想念的,當(dāng)原來的思考方式遇到了現(xiàn)實問題,也只能這么辦。不讀書的人永遠不會讀書,現(xiàn)在人讀書常常會被反問,讀得過來嗎?
這的確是一個難題啊。伯格曼電影《野草莓》里有句臺詞說:“你知道太多,卻不知道任何東西?!边@也是金克木老先生說“書讀完了”的道理。
不是真的讀完了,只是換了個角度,仍然是在說無限和有限的關(guān)系?,F(xiàn)在,我們接受的東西一點不比古人少,理解卻遠跟不上沒那么多書可看的古人,原因就在這里。社會已經(jīng)變了,人卻按不變的想法生活,包括讀書。這樣就越來越落后了。
我不是個藏書家,是實用性閱讀,能記多少算多少。這個米歇爾·塞爾有個特別的觀點“文明的前提是骯臟”。
這個說法是從盧梭那里來的。盧梭就認為“誰第一個把一塊土地圈起來并想到說:這是我的,而且找到一些頭腦十分簡單的人居然相信了他的話,誰就是文明社會的真正奠基者”。
這些人如何圈地呢?他們就是揭開褲子,對那塊地撒尿,“弄臟它”。
這是讀書的收獲,也讓我警醒。下面這幾本書,也是我讀過有體會的。我不評價它們,只是說說可以怎么變著方式理解一下,可能更好玩。
最早,我也是偷偷讀了D.H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對,這不是黃書,這是失敗的愛情啊!又過了很多年,配合著電影《西線無戰(zhàn)事》提供的背景,我再看這本小說,注意到這種感情,其實源自殘酷的歷史——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的生活,查泰萊夫人學(xué)會了應(yīng)付一切,當(dāng)然也包括了自己的欲望。這種欲望,不僅是對情人的放縱,更是她對失去丈夫之愛的渴望。證據(jù)是小說里寫“大災(zāi)大難已經(jīng)發(fā)生,我們身陷廢墟,開始在瓦礫中搭建自己新的小窩,給自己一點新的小小期盼。這可是一項艱難的工作:沒有坦途通向未來,但我們東繞西繞,或者翻越障礙前行,不管天塌下幾重,我們還得活下去才是?!?/p>
現(xiàn)實擺在那里,人能不能有欲望?欲望如何處理?所以,這本小說寫的是壓抑、釋放,是失落、失望。
關(guān)于現(xiàn)實,我在卡里耶爾《烏托邦年代》里看到一段寫“超現(xiàn)實主義”發(fā)起人布勒東的文字,說有次布勒東一見到西班牙導(dǎo)演布努埃爾就哭了。布努埃爾問他,為什么哭。他說,因為如今再也沒法驚世駭俗了。
1968年后,“超現(xiàn)實主義”被不同地區(qū)的人利用,成了一種恐怖口號?!鞍l(fā)生的一切難道真是我們的責(zé)任嗎?”布勒東他們都沒有意識到,超越了現(xiàn)實,要去哪里。只是想“憑借理念,但只憑借理念,從文字中行動?!辈祭諙|的眼淚,意味著他們“超越”后的迷失。
我對肖斯塔科維奇的那個時代很好奇,于是讀了作家朱利安·巴恩斯的《時間的噪音》——肖斯塔科維奇也是個神一樣的音樂家。
這回主要說這本書。書名里的“時間”指的是,音樂家肖斯塔科維奇從一九三七年開始到一九七五年去世為止的生活;“噪音”就是某些生活中無孔不入的政治力量——那時,內(nèi)務(wù)部的人經(jīng)常在午夜抓人,很多人被抓了。三十多歲的肖斯塔科維奇,衣裝整齊、手提行李箱站在電梯前等待內(nèi)務(wù)部的人抓自己。他隨時等待被抓,如果沒抓,他就回家寫音樂。生活里每天都會上演這神神道道的一幕。
巴恩斯抓住了一個令人動容的形象。音樂家怯懦的一生與一個巨大的現(xiàn)實力量,多諷刺的對比啊。
對于喜歡拉美文學(xué)的人來說,拉丁美洲的現(xiàn)實,是“馬爾克斯式”的,不是“波拉尼奧式”的。雖然,他們的故事都與那個政治化的、有些動蕩的社會有關(guān)。
我屬于完全不信任小說家說法的人。不能期待小說反映歷史,如同不能期待歷史寫得完全真實。
那年,我放下厚厚的《荒野偵探》,轉(zhuǎn)頭去讀很薄的《遙遠的星辰》。波拉尼奧的故事都和詩人有關(guān),這個主人公是個非要追蹤先鋒派詩人維德爾,最后又消失的人。網(wǎng)上看到讀者感慨,又是一本關(guān)于消失的書!
我在想,“我點了根煙,開始想些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比如時間,地球變暖,越來越遙遠的星辰”。很多人形容過寫作。波拉尼奧說,“寫作一詞正是等待一詞的絕對反義詞。不想等待,就去寫作。嗯,我很可能也錯了——寫作也有可能是另一種形式的等待,或拖延。”
他很早開始寫作,但等待、拖延的結(jié)果,最后也消失了。《荒野偵探》好像寫的也是兩個詩人去找一個失蹤詩人,第三個人(一個迷失在墨西哥的墨西哥人)又去找那兩個失蹤笨蛋的故事吧?印象不深了。從《遙遠的星辰》到《荒野偵探》,都是捕風(fēng)捉影的故事,瘋狂滋長的廢話,還有無盡感傷的碎片,結(jié)果都會消失。
和波拉尼奧小說一起出現(xiàn)的,還有一個記憶。
我在同一家書店,偶然翻到一本叫《看電影的人》的書。美國作家沃克·伯西用個理論書的名字,寫了一個愛看電影的小職員的故事。想想也有道理。我發(fā)現(xiàn)書里寫到的那個沉重話題,沒有答案,“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可以交談的對象,沒有一個真正愿意傾聽的人。”金克木老先生說過,“文章都是一種對話。這是不分中外的?!睕]有對象、僵死的,就不僅僅是故事。反正,往事都寫進書里,故事反復(fù)講述,如同歷史發(fā)生過,還在發(fā)生。
有一個宇宙學(xué)的詞叫“事象地平線”,指黑洞內(nèi)部產(chǎn)生的極限(或稱動力表層),這里引力強烈無比,沒有任何事物可以逃離,連最高動力的粒子(或光波)都逃離不了。現(xiàn)實社會可能會變成這樣,一個注重自我和關(guān)注他人同時進行的時代,所有標(biāo)榜自我的人最早失去自我,“集體性質(zhì)”的個人比“真正的個體”多,而且越來越難以分辨。
我不知道,以后的書里怎么講這個故事。消失都算好的,在無限的宇宙里,神啊、人啊什么也不是。也許,沒有人會把這些告訴那個寫書的人。
【責(zé)任編輯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