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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韻文化”的構(gòu)成與核心

    2023-03-11 07:15:52沈松勤
    浙江社會科學 2023年1期
    關鍵詞:宋人儒學文化

    □ 沈松勤

    內(nèi)容提要 生于憂患、長于憂患的宋人在“祖宗家法”規(guī)范下,通過內(nèi)省營造了繼先秦以來的又一座“文化高峰”。這座高峰的頂端就是以經(jīng)世為終極目的的理學。理學是宋代文化的核心,也是宋代社會的大腦,具有“致廣大”“盡精微”“極高明”的意蘊和韻味,體現(xiàn)出不同于漢、唐的精神境界,作用于宋人的各種實踐活動,使兩宋期內(nèi)的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透過宋代文化理解其中的意與韻,探討宋人的精神塑型,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所謂“宋韻文化”,就是宋代文化的意蘊和韻味,是宋代文化的精髓所在。

    在人們的認知中,宋代是中國歷史上積貧積弱的一個朝代,甚至有“弱宋”之稱。然而,宋代的文化異常繁榮,宋人以其獨特的智慧與強大的創(chuàng)造力,營造了繼先秦以來又一座“文化高峰”。關于這一點,先哲前賢早有評說。王國維曾說:“天水一朝(按:指宋朝)人智之活動與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漢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雹訇愐≈赋觯骸叭A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雹卩噺V銘也指出:“宋代是我國封建社會發(fā)展的最高階段。兩宋期內(nèi)的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所達到的高度,在中國整個封建社會歷史時期之內(nèi),可以說是空前絕后的?!雹蹮o論這些評說是否雜有情感色彩,宋代文化是華夏文化中的一座高峰,卻是不爭之事實。

    日本學者宮崎市定提出“宋代文藝復興說”后,又認為宋代文化不僅是“中國第一”,而且是“世界第一”,評價更高。其《概括的唐宋時代觀》一文在內(nèi)藤湖南宋代“近世說”的基礎上,總結(jié)宋代有別于以往朝代的四大領域的表現(xiàn):在政治制度上,貴族勢力趨于沒落,代之以君主集權下庶民實力的上升;在經(jīng)濟活動上,貨幣經(jīng)濟取代了實物交換;在學術思想上,從漢唐的注疏訓詁之學進入了自由思考的時代;在日常生活上,逐漸擺脫了中世舊習的生活樣式,形成了獨創(chuàng)的、平民化的新風氣,廣為人們所認同。這四大領域的相互作用,為宋人營造“文化高峰”奠定了不可或缺的基礎。

    猶如埃及的金字塔,宋代這座“文化高峰”是由從底部到頂端不同層級組成的。作為事功學派的集大成者,葉適主張為人要“經(jīng)欲精,史欲博,文欲肆”④,因為具備了這一知識結(jié)構(gòu)的人,也就有了高品位的文化修養(yǎng)和精神境界,同時為文化創(chuàng)造注入了豐厚的養(yǎng)料和強勁的動力,也更有利于事功活動的展開。而經(jīng)、史、文就是宋代這座“文化高峰”的最高層,“經(jīng)”是高峰中的最頂端。所謂“經(jīng)”,就是宋代儒學復興后形成的理學。宋代理學的內(nèi)容雖十分多元,卻均以經(jīng)世為終極目的,屬于經(jīng)世之學,也有別于西方的中國哲學。就其形而上內(nèi)涵而言,宋代理學集中體現(xiàn)為一種精神和信仰,是宋代社會的大腦與靈魂。

    如果說,人們在制度規(guī)范下進行的各種實踐活動的歷史如同一個人的骨架,包括詩詞、繪畫、建筑、陶瓷在內(nèi)的各種文學藝術如同一個人的血肉肌膚,那么哲學就是一個人的大腦與靈魂,具有核心地位。如果一個社會的哲學貧乏,喪失了精神和信仰,人也就成了生物意義上的人,文化就會隨之坍塌,社會就會變得可怕。在宋代,哲學空前發(fā)達,直接傳遞著宋人的“中樞興奮”,有效地促進了宋人的各種實踐活動,使兩宋期內(nèi)的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最終聚集成了一座“文化高峰”。

    那么,宋代文化的核心內(nèi)涵是什么?

    儒家經(jīng)典之一《禮記》第三十一篇《中庸》受到了宋人的高度重視與推崇。有宋一代探索中庸之道的文章不下百篇,朱熹則直接將該篇抽離出來,獨立成書,與《論語》《孟子》《大學》合編為《四書》,作為全民的教科書?!吨杏埂分杏小爸聫V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兩句。這兩句雖指人的修養(yǎng),卻可視為宋代文化的核心所在,也集中體現(xiàn)了宋代文化的意與韻,以及宋人的精神境界。

    關于宋代文化的特點,中外不少學者作過深入探討。美國漢學家劉子健在《中國轉(zhuǎn)向內(nèi)在:兩宋之際的文化轉(zhuǎn)向》一書中,具體論證了宋代尤其是南宋文化的“內(nèi)省”特點。臺灣學者傅樂成《唐型文化與宋型文化》一文,從“中國本位文化建立”的角度,總結(jié)唐、宋文化“最大的不同點”在于“唐代文化以接受外來文化為主,其文化精神及動態(tài)是復雜而進取的”,宋代文化則在“民族本位”的基礎上,轉(zhuǎn)向“單純與收斂”,到了南宋“民族本位文化益形堅固,其排拒外來文化的成見,也日益加深?!币簿褪钦f,宋代文化具有既單純內(nèi)斂又排他的特點,與劉子健的“內(nèi)向說”有相同之處。他們的說法得到海峽兩岸學界的紛紛響應,其中不乏認同。

    認為宋代文化“內(nèi)省”或“內(nèi)斂”,不乏事實依據(jù)。但如果作深入觀察,也許可以發(fā)現(xiàn)生于憂患、長于憂患的宋人在“祖宗家法”引導下,通過內(nèi)省創(chuàng)造的所謂“宋型文化”,與“開放性”“復雜性”并非對立。

    與“四夷既服”、雄踞東亞的唐代不同,宋代版圖狹小。而在五代十國的近一個世紀,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實力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北宋經(jīng)常遭西夏的侵擾;南渡后,更是半壁江山。因此,宋人一直處于內(nèi)憂外患之中,具有濃烈的憂患意識。不過,宋人的憂患沒有導致頹廢,而是在憂患中內(nèi)省,在內(nèi)省中尋找立身之本。邵雍《自余吟》說:“天學修心,人學修身。身安心樂,乃見天人?!边@個“天人合一”便是宋人內(nèi)省后形成的一種立身境界?!睹献印ち夯萃跽戮湎隆氛f:“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逼渲鲝埻跽邞撆c百姓同樂同憂,是儒家民本思想的具體體現(xiàn)。范仲淹則在《岳陽樓記》中進一步提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境界更高,意蘊更深。誠如南宋王十朋《讀岳陽樓記》所說:“先憂后樂范文正,此志此言高孟軻。”范仲淹的“憂樂觀”,影響了整個宋代士人乃至久遠,至今不乏現(xiàn)實意義。

    從這個意義上說,宋人的內(nèi)省不是“單純與收斂”,更不是排他,而是“致廣大”,在廣泛汲取人類知識的基礎上,形成了廣博深厚、大氣開放的氣度。邵雍的“天人合一”,范仲淹的“憂樂觀”,就體現(xiàn)了這一點。人們熟知的張載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則又從廣闊的宇宙空間與深遠的歷史時間中來確認人的社會角色,其氣度和眼光,為唐人所無。再如自古以來人們面對自然永恒而人生短暫這個哲學命題,有不同的認知與態(tài)度。曹操主張在苦短的人生中積極有為,“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保ā抖谈栊小罚焕畎滓蛉松虝?,主張“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保ā秾⑦M酒》)強調(diào)在苦短的人生中,要及時行樂;蘇軾卻認為“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保ā肚俺啾谫x》)人與天地同在,永恒不變,其廣博大氣為前人所無。

    朱熹說:“國初人便已崇禮義,尊經(jīng)術,欲復二帝三代,已自勝如唐人,但說未透在。直到二程出,此理始說得透?!雹菟^“國初人”,就是指古文運動的倡導者歐陽修等人;“二帝三代”指堯、舜二帝與夏、商、周三代,是古人的心目中最完美、最理想的社會?!靶Хㄈ被颉坝麖投廴保瑥亩綕h、唐,是宋人普遍的治世理想。理想之高遠,氣局之廣大,更是漢、唐難以企及的。

    朱熹所說的“崇禮義,尊經(jīng)術,欲復二帝三代”,就是仁宗慶歷年間歐陽修等人強調(diào)的“道”或“理”,是學術與政治相互驅(qū)動、相互交融的產(chǎn)物,集中體現(xiàn)了宋代理學的經(jīng)世內(nèi)涵。具體地說,“北宋儒學復興之初,古文運動倡導者已根據(jù)他們理想中的上古三代,發(fā)出重建秩序的呼聲。這一呼聲的原動力則是長期混亂下民間期待文治秩序的迫切心理,初期儒學的關懷大體偏重在政治秩序方面,對于‘道德性命’之說則涉及未深;易言之,‘外王’為當務之亟,‘內(nèi)圣’可且從緩。但至遲在改革運動的高潮時期,‘內(nèi)圣’與‘外王’必須兼?zhèn)涞囊庾R已出現(xiàn)了,王安石便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他以‘道德性命’之說打動神宗,這是他的‘內(nèi)圣’之學;他以《周官新義》為建立新秩序的根據(jù),這是他的‘外王’理想。道學的創(chuàng)始人張載、二程與王安石屬于同一時期,就響應古文運動領袖重建秩序的號召而言,他們與王安石無異。但王氏的‘內(nèi)圣外王’系統(tǒng)的完成與流傳畢竟搶先了一步,這便成為道學家觀摩與批評的對象。所以從儒學的整體發(fā)展來說,‘新學’超越了古文運動,而道學也超越了‘新學’,確是一層轉(zhuǎn)進一層。”⑥也就是說,從古文運動到“荊公新學”,再到程系道學的發(fā)展與成熟,猶如一個人不斷成長的生命歷程,是宋代儒學復興后理學不斷發(fā)展的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前后在基本性質(zhì)和最終目的上均明顯具有一致性,都是宋代理學的組成部分,也都是為了如何更好地“內(nèi)圣外王”,實現(xiàn)“欲復二帝三代”的理想,只是不同的階段呈現(xiàn)出不盡相同的主張與內(nèi)涵,不同的階段都具有相應的超越性,即所謂“一層轉(zhuǎn)進一層”。到了南宋,以“內(nèi)圣”與“外王”為支架的理學,更趨深入與完善。

    與唐人的粗狂雄放不同,宋人在廣泛汲取人類知識的過程中,不僅“致廣大”,而且精細入微,其文化活動達到了精細化的境界?,F(xiàn)有哲學思想史研究成果表明,在唐代,儒、道、釋三家并存,各行其道,而作為以經(jīng)世為目的的宋代理學,則融三家思想于一體。在融匯過程中,宋代出現(xiàn)了不同的學派,也就是黃宗羲所說的“學統(tǒng)四起”⑦;不同學派雖有各自的主張與立場,但均以儒家思想為主,汲取釋、道兩家的精華,融合成體大思精的哲學體系,成了宋代文化的大腦與靈魂。在這個大腦的指揮下,宋人的生活,宋代的文學、藝術、陶瓷、建筑等文化作品,均具有精細化的特征,且如紅、橙、黃、綠、青、藍、紫七色陽光歸于一白,在“盡精微”中,體現(xiàn)出豐富性與多元化。

    程頤說:“欲趨道,舍儒者之學不可?!彼€認為“欲趨道”,必須首先注意個體的心性修養(yǎng):“凡學之道,正其心,養(yǎng)其性而已。中正而誠,誠則圣矣。君子之學,必先明諸心,知所養(yǎng),然后力行以求至,所謂自明而誠矣?!雹鄬W者誠意、正心、養(yǎng)性,即可成就圣人人格,進而可復“二帝三代”。

    需要說明的是,儒學的復興并非始于北宋。陳寅恪考察韓愈的道統(tǒng)思想時指出:“退之于此以奠定后來宋代新儒學的基礎?!雹岵贿^韓愈倡導的儒學雖為宋代新儒學奠定了基礎,但在內(nèi)涵上與宋代儒學不可同日而語;與此同時,其道統(tǒng)思想也沒有得到中晚唐士人社會的普遍認同。在中晚唐,類似李商隱“夫所謂道,豈古所謂周公、孔子者獨能邪?蓋愚與周、孔俱身之耳。以是有行道不系今古,直揮筆為文,不愛攘取經(jīng)史,諱忌時世。百經(jīng)萬書,異品殊流,又豈能意分出其下哉”⑩之聲,時有所聞。其原因之一,在于踐行儒學所必需具備的主體基石尚未真正確立。儒學之所以能在仁宗年間開始全面復興,則與實踐主體自覺恪守“為己之學”息息相關。

    周行己說:“何謂為己之學?以吾有孝悌也則學,以吾有忠信也則學。學乎內(nèi)者也,養(yǎng)其德者也。故為己而學者,必有為人之仕矣。何謂為人之學,人以我為多聞也則學,人以我為多能也則學,學乎外者也,利其聞者也。故為人而學者,必有為己之仕矣?!?朱熹亦云:“蓋為學而求名者,自非為己之學?!?陳文蔚也指出:“篤志力行,有意于古人為己之學,不與世俗浮沉于富貴貧賤、得喪禍福之中……以洗其凡俗之陋?!?諸如此類的表述,屢屢見諸宋代載籍,昭示了宋代士人對“為己之學”的普遍重視。

    作為士人的立身之道,“為己之學”是儒學強調(diào)個體心性修養(yǎng)的重要思想?!墩撜Z·憲問》載孔子語:“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薄墩x》解釋為“此章言古今學者不同也。古人之學,則履而行之,是為己也。今人之學,空能為人言說之,己不能行,是為人也。范曄云:‘為人者馮譽以顯物,為己者因心以會道也?!?指出了“為己之學”與“為人之學”的不同秉性與品格;而儒家肯定與張揚“為己之學”的思想,昭然若揭。在唐代,盡管不乏自覺履行孝悌忠信之人,在具體的立身處世中,卻很少像宋人那樣重視“為己之學”。盡管韓愈立志恢復長期失墜的儒家學說,并以儒家道統(tǒng)的繼承者自居?,但由于他建立儒家道統(tǒng)的主要目的在于陳寅恪所說的“排斥佛老,匡救政俗之弊害”?,所以無意強調(diào)關乎自我修養(yǎng)的“為己之學”。在歐陽修看來,韓愈“當論時事,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無異庸人”?,遑論“為己之學”!隨著仁宗年間儒學的復興、理學的建構(gòu),強調(diào)“為己之學”成了宋代士人社會的一種思潮。無論“因心以會道”,心懷忠信孝悌,履而行之,抑或心不為富貴貧賤所縈、窮通禍福所累,“洗其凡俗之陋”,“為己之學”的任務在于修煉主體心性,使之進入“內(nèi)圣”之境。宋人“內(nèi)圣”的目的在于“為人之仕”即“外王”。也就是說,“為己之學”是宋代士人建構(gòu)“內(nèi)圣外王之學”的一個不可或缺的主體基石。

    宋人通過“為己之學”的心性修養(yǎng),既形成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憂樂觀”,又樹立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立身之道?;谶@一立身之道,他們對唐人的患得患失、歡戚無常,往往持有批評態(tài)度。上述歐陽修批評韓愈,就是一例。又如蔡居厚在評柳宗元詩歌時說:“子厚之貶,其憂悲憔悴之嘆,發(fā)于詩者,特為酸楚。閔己傷志,故君子所不免,然亦何至是,卒以憤死,未達理也。”?朱熹評杜甫《同谷歌》亦云:“杜陵此章,豪宕奇崛,詩流少及之者。至其卒章,嘆老嗟卑,則志亦陋矣。人可以不聞道哉?”?他認為柳宗元“未達理”,杜甫“不聞道”,與歐陽修視韓愈為“庸人”同出一轍,也就是蘇轍所說“唐人工于為詩,而陋于聞道。孟郊嘗有詩曰:‘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出門如有礙,誰謂天地寬?’郊耿介之士,雖天地之大,無以安其身,起居飲食,有戚戚之憂,是以卒窮以死。而李翱稱之,以為郊詩‘高處在古無上,平處猶下顧、沈、謝’,至韓退之亦談不容口。甚矣,唐人之不聞道也??鬃臃Q顏子:‘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仉m窮困早卒,而非其處身之非可以言命,與孟郊異矣?!?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人必須首先提高自身的修養(yǎng),才可以把道發(fā)揚光大。宋代士大夫雖具有參政主體、學術主體和文學主體的主體結(jié)構(gòu),其政治地位比唐人高,但在政治上的不幸遭際卻比唐人多得多。在遭際政治上的坎坷時,宋人普遍體現(xiàn)出與唐人迥然有別的心境。如范仲淹“以言事凡三黜”,被人譽為“三光”,“士論壯之”?,昭示了士人群體對待窮通榮辱、得喪禍福的一種態(tài)度與秉持。這種秉持就是石介所說“達也,以孔子之道也;窮也,以孔子之道”,“窮達之間”,皆“卓然有余?!?。景祐年間,歐陽修因言事遷謫夷陵,至貶所,致書尹洙云:“路中來,頗有人以罪出不測見吊者,此皆不知修心也?!彼€勉勵被貶的同黨“甚勿作戚戚之文”?。與歐陽修同時“待罪去朝”的曾必疑,在貶所作之詩“皆諷詠前賢遺懿,當代絕境,未嘗一言及于身世”,原因就是他“不以時之用舍累其心”?,在面對得喪禍福的人生際遇及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踐行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為己之學”,具體呈現(xiàn)了“內(nèi)圣”心境。

    事實充分表明,宋人更看重自身的修養(yǎng)。在修養(yǎng)中,“極高明而道中庸”,所謂“極高明”是指人在立身處世時達到既高大又光明的精神境界。范仲淹、歐陽修、曾必疑對待被貶的態(tài)度就體現(xiàn)了這一點。又一個生動的例子,就是王安石與蘇軾在熙寧至元豐的近18 年圍繞“國是”的爭斗中,互不相讓,但在元豐八年的一個風雪交加的晚上,兩人促膝談心,其樂融融。而在建中靖國元年,經(jīng)過九死一生的蘇軾寫了一首六言詩《自題金山畫像》,其中有兩句:“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边M入了無垠而光明透徹的自由王國。“道中庸”就是以天下為大本,以天下為達道,“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也就是說,只有達到道的本體“中”的狀態(tài),才能用“和”,既以“和”為貴,又“和”而不同,這是通向“極高明”的一種修養(yǎng)途徑。它保證了像王安石與蘇軾那樣和而不同,更保證了和而不同的“學統(tǒng)四起”,促進了“人智之活動與文化之多方面”的展開,猶如“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當然,通過修養(yǎng)而“致廣大”“盡精微”“極高明”的意與韻或精神境界的形成,離不開“祖宗家法”的保障。宋代“祖宗家法”的一個核心就是朱熹所說的“本朝鑒五代藩鎮(zhèn)之弊,遂盡奪藩鎮(zhèn)之權,兵也收了,財也收了,賞罰行政一切收了。”?宋代實施的是高度中央集權制度,這個制度是以廣大庶族即平民士人為基礎的。在科舉制度上,據(jù)專家考證,唐代每次取士不超過30 人,而僅就北宋而言,開科69 次,共取士35612 人。如果包括特奏等,取士總數(shù)則達61000 人,平均每年約為360 人(南宋更多)。大量的庶族平民進入了政府的各級機構(gòu)。唐代的科舉對魏晉以來的門閥制度進行了諸多打壓,但唐代門閥世族仍然保持著絕對的政治勢力。就宰相而言,僅世族崔氏十房前后就有23 人任宰相,占全部唐代宰相369 人的十五分之一。在宋代宰輔中,除了呂夷簡、韓琦等少數(shù)家族多產(chǎn)相才外,非名公巨卿子弟占了很大比重,布衣平民出生者竟達53.3%。像趙普、寇準、范仲淹、王安石這樣的名相,均出于平民或低級品官之家,但他們后來成為了宋代文官政府的核心人物。宋代全面踐行了“士大夫治天下”的“祖宗家法”。讀書人以國家社會為自己的終極關懷,一系列的“祖宗家法”強化了他們經(jīng)世濟民的能量,以及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從多方面激發(fā)了他們的文化自主、文化自斷、文化自信的性格,造就了自先秦以來又一座“文化高峰”。

    宋代文化十分豐富,表現(xiàn)領域也相當廣泛,其核心卻在于哲學,或者說,宋代文化的意與韻根植于獨到的哲學。宋人雖生于憂患,長于憂患,卻善于內(nèi)省,在內(nèi)省中,形成了體大思精的哲學體系。在這個哲學體系中,宋人的個性得到了舒展和張揚,擁有堅定的信仰與“極高明”的精神境界。這是宋代文化更深層的意與韻,也是“致廣大”與“盡精微”的根本所在。透過宋代文化的研究、文化傳播去理解宋人在哲學意義上的精神境界,深入探討人的精神塑型,無疑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注釋:

    ①王國維:《宋代金石之學》,載《王國維遺書》第5 冊,上海書店1983 年,第70 頁。

    ②陳寅?。骸多噺V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載《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第245 頁。

    ③鄧廣銘:《談談有關宋史研究的幾個問題》,《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6 年第2 期。

    ④葉適:《觀文殿學士知樞密院事陳公文集序》,載《葉適集·水心文集》卷一二,中華書局1961 年,第225 頁。

    ⑤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二九《自國初至熙寧人物》,中華書局1986 年,第3085 頁。

    ⑥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三聯(lián)書店2011 年,第36~64 頁。

    ⑦全祖望:《宋元儒學案序錄》,載黃宗羲《宋元學案》卷首,中華書局1986 年,第2 頁。

    ⑧《二程集·河南程氏文集》卷八,中華書局1981 年,第577 頁。

    ⑨?陳寅?。骸墩擁n愈》,載《金明館叢稿初編》,第322、319~332 頁。

    ⑩李商隱:《上崔華州書》,載《樊南文集》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年版,第441 頁

    ?周行己:《從弟成已審已直已存已用已字說》,載《浮沚集》卷六,叢書集成初編本,商務印書館1935 年版,第59頁。

    ?朱熹:《養(yǎng)生主說》,載《晦庵集》卷六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5 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年版,第327頁。

    ?陳文蔚:《答徐子融師堯說》,載《克齋集》卷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1 冊,第9 頁。

    ?何晏注、邢昺疏:《十三經(jīng)注疏·論語注疏》卷十四,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版,第195~196 頁。

    ?詳見韓愈《與孟簡尚書書》,載《韓愈文集》,劉真?zhèn)惖葏R校箋注,中華書局2010 年版,第888 頁。

    ?歐陽修:《與尹師魯?shù)谝粫罚d《歐陽修全集》卷七一,中華書局2001 年,第491 頁。

    ?郭紹虞輯:《宋詩話輯佚·蔡寬夫詩話》,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93 頁。

    ?蔡正孫:《詩林廣記·前集》卷二,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0 頁。按杜甫《同谷歌》卒章云:“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十年饑走荒山道。長安卿相多少年,富貴應須致身早。山中儒生舊相識,但話宿昔傷懷抱。嗚呼七歌兮悄終曲,仰視皇天白日速?!?/p>

    ?蘇轍:《欒城三集》卷八,載《蘇轍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229 頁。

    ?文瑩:《湘山野錄·續(xù)錄》,中華書局1984 年版,第77~78 頁。

    ?石介:《送張績李常序》,載《徂徠石先生文集》卷一八,中華書局1984 年版,第216 頁。

    ?歐陽修:《與尹師魯?shù)谝粫?,載《歐陽修全集》卷六九,中華書局2001 年版,第998 頁。

    ?余靖:《曾太傅臨川十二詩序》,載《武溪集》卷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9 冊,第26 頁。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二八《本朝二·法制》,第3073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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