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看“字”的人

文｜德慶央珍 喬 麗

看來，他是真離不開 “看字”了，就祝這位書的“警察”，在與寫詞典的“特別厲害”的作者們的“交鋒”中，獲得更多的快樂。

《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二卷民族文字（蒙藏維哈朝）版審定人員留影，左二為達多

2022 年6 月，一個因疫情管控、鼓勵居家上班的周一下午，辦公樓雖說不上空蕩，但多少有些冷清。我如約來到達多辦公室，門敞著，他正背窗坐在桌前，被半個屋子的書圍著：靠墻的書柜里、寫字臺和邊柜上，觸手可及的地方，都是書。和著午后陽光，新書的油墨味和舊書的苦杏仁味淡淡交雜，還隱約湮出些許藏香灰的氣息?！罢堊?、請坐”，見我進來，他熱情地招呼著，用熟悉的安多口音和一如既往的爽朗。我在對面坐下，眼光落在了滿桌的鋪排：書桌頂邊是一大長串詞典和各類工具書，鐵皮書擋像個教官一樣把它們卡在桌子的邊緣，仿佛及時制止了一場最外面那本命懸一線的跳崖一般；也有橫躺著、攤開著的書和堆疊的稿件，卻都井井有條。第一次這樣細細打量他的工作細節(jié)，倒真令我覺得有點意外——這位藏文室的前任主任，他因著編輯和翻譯的工作量之大及質(zhì)量之好，在文室里有著交口稱贊的口碑，因此偶當文室的人提及“我們的工作狂”時，我總會莫名地聯(lián)想到他被埋在雜亂的稿紙堆里、緊鎖眉頭飛舞文字的場景，誰知，工作環(huán)境卻是這般窗明幾凈、秩序井然。

“嘿，我要說什么呢？”他說，用手抓了抓頭，有點靦腆地笑著，“我有時候這樣開玩笑：我們編輯干著干著干煩了，就說‘我們這是造了什么孽啊，這輩子要干編輯這個活兒，天天看字！’——也不說看稿子，也不說讀書、讀文章什么的，就說‘天天看字’，這什么時候能看完呢？編輯干了這么多年，我有時候還是發(fā)這樣的牢騷，也算是一種自嘲：‘看字’。但真正來說的話，編輯工作還是樂在其中的，它有它里面的一個樂趣。”

漫漫編輯路——從《漢藏對照詞典》做起

德慶央珍：您是如何成為一名編輯的？

達多：上大學的時候，我對出版社是個什么情況、怎么做事，都不知道。我們有幾個關(guān)系比較好的中央民院的同學，都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快畢業(yè)時，我們就籌劃都留在北京。那時候我想，搞研究比較枯燥，當老師可能也比較枯燥，雖然對出版不了解，但想象中它可能輕松一點或者多樣化一點，還可以看各種各樣的書，就想著“我要去出版社”。就這樣，我們五六個朋友就留下來了，那是1986 年。

我是民語系藏文專業(yè)的，和張運珍(現(xiàn)任民族出版社副總編輯)一起被分配到了民族出版社的藏文室。后來發(fā)現(xiàn)，我社還分配來了10 多位那一屆中央民院其他專業(yè)的校友，到如今都已臨近退休。

德慶央珍：剛參加工作時，文室都讓您做什么呢？

60卷本《藏醫(yī)藥大典》榮獲“第三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圖書獎

達多：開始工作的時候，藏文室剛好有這個項目（指桌面擺放的《漢藏對照詞典》，1991 年出版，獲第六屆中國圖書獎一等獎、首屆中國民族圖書獎二等獎，收詞8 萬余條，以現(xiàn)代漢語為主）。我記得很清楚，他們（指項目組成員）剛從云南回來，帶了很多裝卡片的紙箱子，大約這么大?。ㄓ檬直犬嫶笮?，約60cm×30cm×15cm），一大堆，拿過來放到4 樓高炳辰老師那兒。

那時候編詞典都要制作卡片，一個詞條對應一張卡片，那些箱子就是裝卡片的，那為什么從云南轉(zhuǎn)過來呢？因為這不是一個出版社的項目，而是涉藏省區(qū)6 家出版社(指民族出版社、西藏人民出版社、青海人民出版社、四川民族出版社、甘肅民族出版社和云南民族出版社)合作的項目，所以他們集中到云南去干了一段時間，張運珍我倆在他們回來以后，被分配給項目組的老師們打下手，整理那些卡片、做校對，就這么鍛煉我們。工作開始的時候，涉藏省區(qū)的專家都集中到了民族出版社，那時候我們社大樓有四層，第四層住著工作組的組長、西藏人民出版社社長赤烈曲扎，現(xiàn)在也去世了。此外還有兩個專家，他們住在西藏招待所（今喜馬拉雅賓館）；青海來的是青海人民出版社社長智華、一個助手，還有索南（后任青海人民出版社社長、總編輯）3 個人。

這本詞典我是跟著做的。做詞典的過程中他們還向翻譯局和廣播電臺征求意見，并讓我們整理談話，征求完意見繼續(xù)做。我們就跟著他們學，他們安排什么就干什么。

詞條收集上來以后的整理、編纂工作干了一年多，專家們就住在北京。我跟著高炳辰老師干了好長時間，他是這本辭書的責任編輯之一。這本詞典前前后后可能搞了5 年。但最后出版的時候，大家意見又不一致了。他們出差到西寧去開會的時候把我也帶去了。我們這兒的孔憲岳，還有青海人民出版社的社長智華來了。西藏的赤烈曲扎老師沒來成。他們意見不一，說書稿還不成熟，還不能出版，需要再做一次。那次會議，其他相關(guān)出版社也都來了，不過以青海和我們?yōu)橹?，認為詞典工作已經(jīng)告一段落，應該把它出版出來，不能再等了，否則不知道會拖到什么時候。我記得很清楚，在那個會議上赤烈曲扎老師派了一個副手、他的一個副社長過來，但副社長又決定不了，需要不斷地給他打電話匯報，最后就以表決的方式做了決定，最終以民族出版社和青海人民出版社為主，把出版事宜定了下來。

現(xiàn)在想起來，這本大詞典的出版還是起了很多作用?！稘h藏對照詞典》經(jīng)過時間的考驗，是大家都公認的翻譯（漢翻藏）特別是時政類的權(quán)威詞典，對藏文名詞術(shù)語的統(tǒng)一起了很大作用。但由于它是20 世紀80 年代末90 年代初整理的，因此還是有些局限性，比如收詞量、詞匯量跟不上時代了，很多新詞術(shù)語出來以后，它就有點落后了。因此，現(xiàn)在這本詞典正在修訂出版過程中，赤烈曲扎先生做的修訂，增加了3000 多個詞匯。不過這一次是民族出版社的單獨行為，以前都是5 個涉藏省區(qū)協(xié)同做的。

我記得這本詞典的選題報告是孔憲岳做的，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策劃”。那時候的優(yōu)勢是，選題報告批下來以后，可以召集全國的力量一起做。我們剛來，就有幸參加了這樣的項目。

德慶央珍：您覺得編輯最難的是什么？

達多：從現(xiàn)實的工作經(jīng)歷來看，我覺得駕馭不同學科的專業(yè)能力方面是最難的。因為我們是一個綜合性出版社，什么選題都要接手，比如數(shù)理化教材要做，沒有這方面的專業(yè)知識，怎么弄呢？藏醫(yī)的專業(yè)性也很強，它除了古籍以外，藏醫(yī)學院的本科、研究生教材，我們都要出。藏文出版行業(yè)沒有專業(yè)出版社，比如少兒出版社、醫(yī)學出版社之類的，無法做到專業(yè)分工，所以我們就需要學習，知識結(jié)構(gòu)需要補充、要學的地方就多了去了，這就是困難。我們就只能費工夫，跟作者一起打磨，很多時候編稿子必須把作者拉進來才能完成，這也是藏文室的困難。藏文室的編輯大部分是學人文社科的，有學歷史的、翻譯的，人才專業(yè)結(jié)構(gòu)比較單一，但需要出的書涉及各個學科，因此專業(yè)難度比較大。

漢族藏文出版家高炳辰先生

編輯是個特別苦的活兒，但特別有意思

德慶央珍：您覺得民文室的編輯需要具備什么基本功?

達多：作為民文室的編輯，翻譯是我們的基本功。翻譯是怎么練的呢？剛開始來的時候，我們年輕人有一個賺“小外快”的冊子，叫《知識火花》，可以說是一種以書代刊的小雜志，類似《讀者文摘》一樣，很有名。我來的時候普日科是責任編輯，他會從各類書報刊上摘選些文稿，分發(fā)給我們年輕人翻譯，其實文室的目的是在鍛煉我們的翻譯能力，題材不限，包括科普、文學、歷史、人文等，只要覺得好、有意思，就往里放，社里給我們開點稿費。只要你愿意，可以多領一些稿子去翻譯，稿費雖然只有幾元錢，但年輕人有點小外快，挺好的。發(fā)行走得也很好?！吨R火花》是誰策劃的，我不知道，反正我來的時候就有，而且只有藏文室做，其他文室沒有的。一年出大概4 本，我記得一共出了70 多集。這套書在讀者界影響很大，很久很久以后我們?nèi)サ胤缴铣霾?，還有很多人會問“為什么沒有了”，說“我們一直還等著呢，這個系列的書對我們影響特別大，剛開始用藏文讀科普、知識類文章的時候接觸的就是它”，甚至還有讀者說是它陪伴自己長大的。后來斷了，我想可能跟經(jīng)營方式變了也有關(guān)系。以前社里給錢，翻譯費、印刷費這些都由社里補貼，后來變成文室自己承包后，沒有專項經(jīng)費了，也就只能停辦了。這書直到20 世紀90 年代都在做，我也參與了很多翻譯工作。

我們還要做《民族畫報》《人民畫報》和《求是》的藏文翻譯工作，后來我還當了翻譯組組長?！肚笫恰凡皇俏覀兘M做，有專門的老編輯、老同志翻譯。我跟著達饒、次仁玉珍這些老同志干了好長時間。那時候是鉛字排版，工廠排完版后會給我們一個藍圖，我們在上面改完后要下印刷廠改稿，在工廠盯著他們改，改完當場校對。后來慢慢有了電腦，我們就學藏文輸入，藏文室可能是電腦學得最快的一個民文部門。北大方正藏文排版系統(tǒng)出來后，我們又學排版，每個月仍然需要下廠，那個翻譯量，多啊。翻譯組的人要翻譯兩個畫報，還有《求是》，工作量特別大，真是練功夫。我的翻譯能力就是那幾年練出來的。在翻譯的實際操練中，特別是漢翻藏存在一定比例的漲版問題，但雜志的版式固定在那里，所以還要在文字上做大量的刪減工作，特別考驗編輯功力和文字功底。就這樣練了好幾年，所以藏文室我們這撥年輕人沒有不會翻譯的，什么稿件都能拿得下來，就是練出來的。有些沒有參加這項工作的人，現(xiàn)在可能就有點后悔吧，那時候真的練人。所以我們那撥人都是搞翻譯出來的?，F(xiàn)在的年輕人來的時候，我們也用同樣的方法來練他們，畫報雖然沒有了，但《求是》和一些文件，都讓他們翻。訓練文字最好的方法就是翻譯。光有文字水平?jīng)]有翻譯經(jīng)驗也是瞎掰，它必須積累足夠的經(jīng)驗，比如文字的組織能力等。

現(xiàn)在我們的年輕人里面，比如索南和羅絨拉姆他們，也算是翻譯專家了，跟民族語文翻譯局的專業(yè)翻譯人員比不相上下。而相對于他們，我們可能還有一些自己的優(yōu)勢，比如他們主要做時政類文稿的翻譯工作，但我們要翻譯的題材、體裁很豐富，而且又有編輯業(yè)務的基礎，講究規(guī)范。

德慶央珍：您曾任職于管理崗位，也一直是專職編輯，您最喜歡的還是做編輯吧？

達多：對，是當編輯。管理上比較簡單，在文室里，我們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方法，說它是管理辦法，也不太準確，但它行之有效。因為文室的同志基本都是從地方上來的，你不能用一個強制性的方式管理，更多的是需要人性化的處理。

我覺得編輯工作特別有意思，你找出一個特別厲害的作者的小問題的時候，哇，特別開心（開心地笑），就跟他交流，不是找碴兒啊，特別好。有的作者我特別喜歡他們，討論完問題了，吵完架了，最后他表示：你們編輯是這個書的“警察”（哈哈哈）。

德慶央珍：會很得意是吧？查到錯了。

達多：對啊，查到錯了他不得不承認?。ǖ靡獾匦Γ?。編輯工作就是這樣，苦中有樂?？锤遄訒r覺得這個表述得不好，我就把它弄得順順當當?shù)?，再讀就很開心。編輯是個特別苦的活兒，但干著干著就覺得有意思，特別有意思。我們有很多書還沒出來，現(xiàn)在就是字典跟不上，所以最近文室的這些常規(guī)工作完成了以后，我計劃用剩下的這些精力，跟江嘎老師做《藏漢大詞典》，把它編輯好。

德慶央珍：您工作上有什么遺憾的事情嗎？

達多：忙忙叨叨干了快40年了，做了很多書，翻譯了很多字，有一件事特別遺憾，就是我在主任崗位沒卸任之前，就準備開始轉(zhuǎn)型做藏文數(shù)字出版，但在我任上沒來得及實現(xiàn)，如果能開個頭的話也相當好了。我跟藏大、青海海南的云藏（2013年由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藏文信息技術(shù)研究中心負責啟動研發(fā)的全球首個藏文搜索引擎，2016年在青海共和縣正式上線運營，域名為www.yongzin.com），還有一些民間機構(gòu)都有聯(lián)系，我們都在鋪墊，準備做數(shù)字出版。我們跟網(wǎng)易有道詞典也進行過合作，我們還需要再完善一下，這個完善要費很大的工夫。

采訪至此接近尾聲，而他說的這個“遺憾的點”出乎我的意料。在2018—2020 年間，我曾做過一些藏文出版單位有關(guān)數(shù)字出版的調(diào)研，觀望者多，積極接受并嘗試與市場接軌者少之又少。達多先生對此領域的關(guān)注及緊迫感，在藏文出版單位中是不多見的。他說，他沒來得及做什么。但事實上在2015 年，他促成了民族出版社與國內(nèi)用戶量最大的有道詞典的合作，在線上推出《漢藏對照詞典》漢藏雙語實時互譯服務，獲得了極為廣泛的好評。眾所周知，目前的藏文在線詞典，有極大部分存在版權(quán)問題，正版辭書的上線，既有出版單位數(shù)字開發(fā)能力的條件限制，也有出版單位對技術(shù)外包導致內(nèi)容失控的憂慮造成的合作無門，因此，由出版單位與市場化公司合作，促成了珍貴辭書的資源上線，實為難得。一部辭書的編纂，需要花費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時間，是幾代人的心血相續(xù)，同時它也可能是一家出版機構(gòu)最主要的盈利產(chǎn)品，民族出版社將《漢藏對照詞典》這一目前國內(nèi)最權(quán)威、最專業(yè)、影響力極大的漢藏互譯的工具書之一，在其紙質(zhì)版在邊遠地區(qū)市場需求遠遠大于供應的狀況下，為了滿足廣大讀者的應用需求，提供在線服務。這不僅體現(xiàn)了其對數(shù)字出版的積極接納，更體現(xiàn)了一個出版人的使命感，即以傳播知識、服務讀者為首任。

當我問及有關(guān)辭書網(wǎng)絡盜版現(xiàn)象時，他說，藏文出版本就不易，因此在對藏文工具書的各類線上共享問題上自己持開放態(tài)度，并說：“只有先把詞典編好，做成權(quán)威產(chǎn)品，才能靠這個掙錢?！薄@的確很“達多”，心胸一直這樣寬廣：包容大于批評，理解大于指責；以圖書的硬質(zhì)量說話，也將讀者需求置于首位。他是藏文出版承前啟后的一代中一位令人尊敬的實干家，見識及濡染了老一輩的學養(yǎng)和精神，近40 年的歲月里輸出了大量的優(yōu)質(zhì)精神產(chǎn)品，包括編輯、策劃以及翻譯作品；又在出版產(chǎn)業(yè)技術(shù)革新之時恰是站在船頭的 望人，清晰地看到了未來的趨勢，并不斷鼓勵新一代：你們要往這個方向努力啊！

他說，他今后的重點就是做詞典了。看來，他是真離不開 “看字”了，就祝這位書的“警察”，在與寫詞典的“特別厲害”的作者們的“交鋒”中，獲得更多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