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曉東
趙之謙的書法,是“碑帖融合”的典型個案。對其展開探研,有助于更充分地了解清代碑學書法史,對當今的書法創(chuàng)作也有啟示意義。
趙之謙早年,正值清代碑學快速發(fā)展的時期,顏體書法亦盛行。回顧從清初至民國碑學發(fā)展的歷程,簡要概括如下:清初,鄭簠、朱彝尊等人尚碑,以隸書見長。雖然當時的書壇仍是帖學占據(jù)主流,但在鄭簠、朱彝尊等人的推動下,碑學始興。清代乾嘉時期以來,在金石考據(jù)學的帶動之下,碑學書法呈快速發(fā)展之勢,漸盛行書壇。這一時期的代表人物,當數(shù)鄧石如、伊秉綬、金農(nóng)、桂馥、陳鴻壽等人,擅長篆隸。其中,鄧石如對趙之謙的影響較大。之后,阮元、包世臣等人也大力倡導(dǎo)碑學。阮元作《南北書派論》《北碑南帖論》,包世臣作《藝舟雙楫》,建構(gòu)了碑學的理論體系。阮、包二人的書論,把碑學推向熱潮。這一時期碑學的代表書家,有何紹基、楊峴、張裕釗、趙之謙等人。趙之謙學習金石碑刻,受阮、包二人尤其是包世臣的書學思想的影響較大。在趙之謙所處的時代,魏碑也受到了重視。而在此之前的碑學家,多學篆隸。鄧石如雖也學習過魏碑,但終不及其篆隸。再至清末民國,尤其是經(jīng)康有為等人的推動,碑學進入了鼎盛時期。然而,此時的碑學,成就斐然的同時也積弊濫觴。前后對照之下,趙之謙所處的時代,碑學蓬勃發(fā)展——篆隸復(fù)古已久,尤其鄧石如等人有卓越的貢獻,對后世影響較大;魏碑也受到了重視,學魏碑之風興起。此時的碑學盛行于世,而尚未顯露弊端。此外,清代中期以來的書壇,顏體書法也頗為盛行。乾隆年間,劉墉、錢南園等人擅長顏體,伊秉綬把顏體融入漢碑,均自成一家。較趙之謙稍早的何紹基,精研顏體,并把篆隸、魏碑的筆意和體勢,融入顏體行書中,大膽創(chuàng)新,自立風標。
[清]趙之謙 集俗諺七字句 紙本 1882年釋文:千般道路萬般難,請客容易款客難。說時容易做時難,做官容易發(fā)財難。朝內(nèi)無人莫做官,你自容易我自難。識得秤來沒肉賣,天下無如吃飯難。集俗諺七字句。得十馀章,意有未盡,復(fù)成此仿獨木橋體。壬午八月,頭痛初愈,左耳尚聾,靜坐無事,案有舊箑。戲書其上,所謂一尺還他十寸,八兩原是半斤也。憨寮。鈐?。嚎嗉媸遥ㄖ欤?/p>
[清]趙之謙 觀君自然七言聯(lián) 紙本釋文:觀君崛郁負奇表;自然富貴出天姿。瀛笙一兄大人屬書。坡公句。趙之謙。鈐?。黑w之謙?。ò祝?定光佛再世墜落娑婆世界凡夫(朱)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趙之謙學習書法,視野開闊,取法豐富,審美多元。這為他后來碑帖融合、諸體兼擅且皆自成一家的書法成就,打下了較好的基礎(chǔ)。
趙之謙初學顏真卿,且用功不淺。然而,顏真卿書法對趙之謙的影響,究竟如何?對此說法不一。一說趙之謙的書法是“魏底顏面”,另一說則不然。趙之謙自己認為:“余二十歲前學《家廟碑》,日五百字,毫無所得?!雹倌敲矗嫒缢救怂?,早期學顏真卿甚勤,竟毫無所得嗎?這還得看他后期的作品。確實,趙之謙學習顏體,并未對他個人書風的形成產(chǎn)生太大影響。不像何紹基,其個人書風的形成,與他學習顏體密切相關(guān)。但是,初學顏體甚勤,為他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也奠定了他的書法雄強的主調(diào)。顏真卿書法蘊含的篆隸筆意,以及外拓的筆勢,對趙之謙也是有影響的。
趙之謙認為自己學顏體無所收獲后,又廣泛學習歷代古帖,然而,“皆涉一過,亦不得”②。趙之謙所涉獵的歷代古帖,包括“二王”法帖?!岸酢弊蕴拼詠沓蔀橹袊糯鷷ㄊ返恼y(tǒng),與統(tǒng)治者的愛好、推崇及群臣的迎合,是相關(guān)的。此外,清人所習的“二王”法帖,是宋代以后的刻帖,而且還不是真跡刻帖,真跡早已失傳,是唐代摹本的刻帖。對此,趙之謙認為,世人均奉“二王”為祖,而這些刻帖是失真的,就像塵沙一樣,蒙蔽了世人的雙眼。那么,趙之謙對“二王”是完全否定的嗎?“二王”之于他就是過客,真的也使他無所收獲嗎?未必。相反,從他后期運筆行云流水且點畫精到的手札看,“二王”筆法融化于碑法之中,他于帖學是受益的。趙之謙對于“二王”的學習,是有所取舍,學以致用,適可而止,而沒有淪為書奴,更沒有陷入時弊。他學習“二王”,并未立竿見影,卻厚積薄發(fā),無形中為他碑帖融合奠定了基礎(chǔ)。
趙之謙認為自己廣涉古帖亦無所得,遂陷入了迷茫。后來,他從黃庭堅的書法中獲得了頓悟。他說:“見山谷大字真跡止十馀,若有所悟。偶作大字,筆勢頓異,覺從前俗骨漸磨漸去?!雹埸S庭堅從船夫蕩槳中悟得“一波三折”的筆法。其筆勢跌宕,線條勁健豪放,挺如蒼松。故而,在“宋四家”中,黃庭堅最擅大字。黃庭堅的大字,對趙之謙的影響顯而易見。
而趙之謙的書法,真正發(fā)生蛻變而精進,是在他35歲左右,廣泛學習篆隸和魏碑以后。其實,他早在約17歲時,即隨沈復(fù)燦治金石學。他從那時開始增編孫星衍、邢澍編纂的《寰宇訪碑錄》,至1864年,歷時18年完成,名《補寰宇訪碑錄》。對金石學的嗜好,加上各種機緣,最終使他的書法創(chuàng)作深入到碑學之中。咸豐十一年(1861),趙之謙在溫州暫居期間,開始讀包世臣的《藝舟雙楫》,對包世臣的碑學思想深感贊同。同治二年(1863),趙之謙赴京參加殿試未第,此后往返京浙近十年,均屢試不第。然而,他時常在京城,和沈樹鏞、胡澍、潘祖蔭等金石學家、藏家們交往頻繁,觀摩了大量碑拓,眼界開闊了許多。同治二年入京以后,趙之謙開始深入學習篆隸和魏碑,書風蛻變明顯,水平不斷提高。
趙之謙的篆書,初學鄧石如、胡澍,后上溯至秦漢,以小篆為宗,于《嶧山碑》《祀三公山碑》等用功至深。其隸書,亦初學鄧石如,后上溯漢碑,廣泛臨摹,尤以《封龍山頌》《石門頌》《劉熊碑》《樊敏碑》等臨池較多。趙之謙對于漢碑還精心勾摹學習,編有《二金蝶堂雙鉤漢碑十種》。其魏碑,取法亦風格多樣。《張猛龍碑》的挺勁與嚴整,《石門銘》的跌宕與縱逸,《楊大眼》《魏靈藏》的方硬與奇崛,《云峰山石刻》《瘞鶴銘》的圓渾與茂美……他均予以吸收。這些是他常臨習的碑刻。如果說,顏體、古帖,于他而言是學無所得;學黃庭堅,是若有所悟。那么,從魏碑中,他悟出了書法藝術(shù)的真諦。趙之謙認為,六朝時期的碑刻,妙在耐看。乍看粗鄙、笨拙,仔細玩味,一波磔、一起落之間,如天地造化,渾然天成,不可輕易改動。其行書,更是融合了魏碑和篆隸筆意,獨具一格。孫過庭《書譜》云:“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所能成。”④魏碑的精髓,正在于自然古樸,意趣豐富。因而,對于清人而言,魏碑的復(fù)興,緩解了長期以來,“二王”“趙董”、唐楷、館閣體給他們帶來的審美疲勞,為當時的書壇注入了新鮮的活力。
同治二年(1863)至同治十二年(1873),是趙之謙功名之路的坎坷十年,卻是他書法藝術(shù)之路的“黃金十年”。對碑學的深入研習,使他逐漸成長為“碑帖融合”的一代書壇巨匠。后趙之謙仕宦江西,書法一度無太大進步。至晚年,他才日趨老成,把碑和帖融合得更加渾然。
趙之謙學習書法,以顏體筑基,后由帖入碑,深入學習秦、漢、魏碑刻,再以碑帖相融。所以,他篆、隸、楷、行皆擅,并能把這四種字體融會貫通,皆自成一格。各種字體,本身就是互通的。前后之間,一脈相承而變革。趙之謙首先重視篆、隸、楷之間的淵源,能將秦碑、漢碑和魏碑相互打通。先是自上而下,以篆作隸,以隸作楷,溯其源頭,取法乎上,以求氣韻高古,不落淺俗。他說:“因?qū)W篆而能隸,學隸始能為正書”⑤。又自下而上,以楷融隸,以隸融篆,“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寓妙理于豪放之外”(蘇軾《書吳道子畫后》),以求鮮活生動,不落陳舊。因而,他的篆、隸、楷書,既根植于本體而精純深厚,又融入他體而豐富多彩。
趙之謙的篆書,深得秦篆之法,筆毫裹住,中鋒澀行,故線條挺勁,堅如金、潤如玉。又并非總是把筆毫裹住,恪守筆筆中鋒而一成不變。他繼承并發(fā)展了鄧石如以隸作篆之法。筆毫能裹能鋪,中鋒為主,側(cè)鋒為輔,這樣寫出的線條,也更加自然、隨意,更具有書寫的意味。且收筆處不時出鋒,如蘭葉一樣飄逸。這是對吳讓之的借鑒而又有自我創(chuàng)造。吳讓之師法鄧石如,但與鄧石如筆筆堅實、含蓄不同,吳讓之在收筆處適當運用了側(cè)鋒和出鋒,使篆書更加優(yōu)美、靈動。趙之謙同時代的徐三庚,也有這樣的特點。從根源上說,這是隸書波磔的用筆之法。
[清]趙之謙 別有但開七言聯(lián) 紙本 1870年釋文:別有狂言謝時望;但開風氣不為師。戲集龔儀部《己亥雜詩》,書之門壁,聊以解嘲。同治九年春三月,撝叔識。鈐?。黑w之謙(白)
然而,就學習鄧石如又能突破而言,趙之謙勝過吳讓之。吳讓之的篆書雖也具有個人風格,與鄧石如有所不同,但始終未能完全走出鄧石如的藩籬。筆法上,吳讓之較鄧石如的突破還不夠多。結(jié)體上,他更注重篆書的縱向取勢,把篆書寫得較秦代更修長、高挑,整體上以正為主。而且趙之謙的篆書,較鄧石如和吳讓之,把隸書橫向舒展的體勢也融入其中,這樣就更多地兼顧了篆書的橫向取勢。因而,趙之謙的篆書,體勢修長而寬闊,縱橫有象。趙之謙把魏碑方峻、跳躍的筆法,以及欹側(cè)、險峻的體勢也融入到篆書之中,且恰到好處。這是趙之謙的獨創(chuàng)。
[清]趙之謙 大癡百歲 紙本 1883年釋文:大癡百歲萬云煙,富春帆影翠蛟泉。是否曾經(jīng)蜀道險,十年寫足真山川。 地可錐指??蓽y,畫意詩情渺物色。本原妙處同其波,學力厚時培以息。 扁舟奕奕江天里,時有巉巖插面起。浮圖野店結(jié)幽深,荷樵飽閱霜林美。 我方被發(fā)尋隱淪,主人應(yīng)念平谷云。癸未九月,書奉爵棠觀察大人鑒。趙之謙。鈐?。黑w之謙?。ò祝?為五斗米折腰(朱)
趙之謙的隸書,既深有漢碑氣息,又有篆書的圓渾、婉通。此外,他也把魏碑的方雄、欹側(cè)融入其中。趙之謙寫漢碑,和鄧石如一樣,用長峰羊毫,大膽鋪毫,用墨濃重飽滿,整體上比較茂密、凝重,氣息渾厚。為了避免過于沉郁而造成的壓抑之感,他又用篆書筆法,增加了隸書中的曲線條,很多筆畫因彎曲而顯得圓轉(zhuǎn)、通達。然而,他又以魏碑的方峻、爽朗,破其隸書的圓渾、蘊藉,使通篇的對比,更加豐富。趙之謙的隸書,因篆書的融入,增添了古意和通達;因魏碑的融入,增添了爽健和新奇。
同樣,趙之謙寫楷書,于魏碑中又融入篆隸。他學習魏碑,悟出了“卷鋒”筆法。趙之謙致胡培系函中說到:“見鄭僖伯(鄭道昭)所書碑,始悟卷鋒;見張宛鄰書,始悟轉(zhuǎn)折;見鄧山人真跡百馀種,始悟頓挫?!雹揶D(zhuǎn)折與頓挫,不難理解。至于何為“卷鋒”?趙之謙未給出清晰的解釋。其實,包世臣論書也提到了“卷毫”。他說:“(隸書)平橫為勒者,言作平橫,必勒其筆,逆鋒落紙,卷毫右行,緩去急回?!雹甙莱紝⒗展P、逆鋒與“卷毫”相聯(lián)系起來,是一系列的隸書用筆之法。勒筆,即蔡邕《九勢》所言:“橫鱗、豎勒之規(guī)。”⑧勒筆——筆鋒裹住,行筆中像拉韁繩一樣。楊斌、李光明二位方家,對趙之謙的“卷鋒”筆法作了專門分析。楊斌認為:“‘卷鋒’類似篆隸的絞轉(zhuǎn)筆法。”⑨李光明認為:“‘卷鋒’重要的步驟是捻管調(diào)鋒,來源于篆隸筆法,是先秦至魏碑筆法的精髓,也是江左帖學書寫的核心?!雹飧`以為,“卷鋒”即使轉(zhuǎn)、環(huán)轉(zhuǎn)、絞轉(zhuǎn)之類筆法術(shù)語。轉(zhuǎn)的時候需發(fā)力,有衄挫,筆鋒自然卷動,而且是裹住的,這就是篆隸筆法的關(guān)鍵所在?!熬礓h”的筆勢,呈弧線,轉(zhuǎn)筆很重要,而且發(fā)力點在后,是后發(fā)力。從趙之謙的書法中,也可以去體會、分析什么是“卷鋒”。他的魏碑書法中,那些圓轉(zhuǎn)而遒勁的線條,正得力于“卷鋒”。其橫畫,多帶有曲線;撇畫的收尾處向外翻卷,有飛揚之勢,帶有雁尾狀,隸意明顯。這是魏碑中所遺留的篆隸筆畫。趙之謙通過“卷鋒”,把這一特點更突出、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
此外,趙之謙無論寫篆隸還是魏碑,均加入了行書法帖的筆意。使轉(zhuǎn)之間,行云流水,映帶生動,顧盼有姿,顯得蕭散而富有韻味。他的魏體行書,更是體現(xiàn)了他“碑帖融合”而形成的書法個性。在魏體行書方面,趙之謙具有開創(chuàng)之功,且碑與帖的融合都很充分。鄧石如的楷書和行書,均遜色其篆隸較多。何紹基也是諸體兼擅、碑帖融合而卓然有成的大家。趙之謙與他成就相當,然二人風格不同,各有千秋。何紹基是把篆隸、魏碑的筆意,融入到顏體行書中。并且,何紹基雖然亦學魏碑并深有見解,但終不及趙之謙廣泛、深入。何紹基所擅長的,主要還是顏體和篆隸。就魏體行書而言,稱得上純正的還數(shù)趙之謙。他的魏體行書可作榜書,可作中堂、條屏,也可作手札,字可大可小。他能充分地把碑和帖的優(yōu)勢都發(fā)揮出來。而趙之謙的魏體行書中,最耐看的是其手札,真正做到了碑帖融合。他各類書法相比,手札寫得最自然,信手拈來而又筆畫精到、雅致脫俗,書卷氣很濃。這得力于他早年的帖學積累。況且,趙之謙本身也學養(yǎng)深厚,才情高逸。趙之謙說:“書家有最高境,古今二人耳。三歲稚子,能見天質(zhì);績學大儒,必具神秀?!壁w之謙的書札,又何嘗不是績學大儒之作。吳昌碩評價趙之謙的手札:“書法奇,文氣超,近時學者不敢望肩背。”其實,把手札寫出書卷氣,對于古賢來說,并非難事。趙之謙的手札可貴的是,既有書卷氣,又蘊含著金石氣的古拙之味。筆畫頓挫之間,鏗鏘有力、風骨卓然;牽絲映帶之際,瀟灑宕逸、韻味無盡。寫手札能夠做到碑帖融合、精到自然的,趙之謙之后,沈曾植、謝無量等寥寥數(shù)人而已。
趙之謙寫碑,能用通達自如的筆法,去表現(xiàn)方拙、剛勁的“刀刻味”,寫出了一種剛健婀娜的美。這是其“碑帖融合”的創(chuàng)新之處。碑刻書法,因刀工而更顯剛硬,那些以方筆書寫產(chǎn)生的棱角,也更顯突出。加上歷經(jīng)千年的風化、損壞,因斑駁而更顯蒼茫、渾厚。這也是碑刻書法一種具有特質(zhì)的美,即“金石氣”。但如果迷于表象而刀筆不辨、刻意描畫,不探究其筆法本原,就會把碑寫得呆板僵化。而筆法,在碑刻字跡中是不能完全看到的,往往為刀鋒和斑駁的痕跡所掩。這需要從帖中去參悟。趙之謙對于碑刻書法方硬的棱角和蒼茫的線條,是著意表現(xiàn)的。他下筆如刀切一樣的果敢、爽利,筆畫硬朗,風神凌厲。起筆、折筆和收筆處,多見棱角和鋒芒,且干凈利索,毫不拖泥帶水。然而,他下筆切出的那些棱角,并不那么尖銳、刻板,而是自然、流暢的,從中能看到筆意。他用毛筆的柔韌,化解了刀刻的犀利。即便是寫《楊大眼》這樣方銳的魏碑,他也能寫得柔韌。張宗祥認為:“撝叔得力于造像,而能明辨刀筆,不受其欺;且能解散北碑用之行書,天分之高,蓋無其匹。”趙之謙運筆力無虛發(fā),深諳包世臣強調(diào)的“五指齊力”之法。故而他的筆畫剛健厚實、飽滿滋潤,至晚年更顯蒼勁、老辣。然而,他與眾不同之處,在于把碑寫厚實的同時,又寫出一種流美、婉轉(zhuǎn)和悠揚的韻調(diào)。既有剛健之骨,又有婀娜之姿,這是其總體的藝術(shù)風格,無論何種字體。當古樸的碑刻在他的筆下,呈現(xiàn)出“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姿韻時,煥發(fā)出了一種新的藝術(shù)生命力。這體現(xiàn)了碑刻書法的另一面,也開啟了碑帖融合的新境。碑體現(xiàn)出的是“刀”,帖體現(xiàn)出的是“筆”;碑的筆畫中實、遲澀、勁直;帖的筆畫通暢、流利、婉轉(zhuǎn);碑尚質(zhì)樸之氣,帖尚優(yōu)美之姿。趙之謙將以上碑和帖各自的特點,有機融合在一起。碑味和帖韻,均充分地體現(xiàn)在他的書法中。
[清]趙之謙 百種五福八言聯(lián) 紙本釋文:百種千名,陳書綴卷;五福四利,考傳譣圖。笙巢都轉(zhuǎn)大人正書。趙之謙。鈐?。黑w之謙印(白)
趙之謙剛健婀娜的書風,就用筆而言,能把碑的遲澀與帖的通暢、婉轉(zhuǎn)有機相融合。尤其是他以通暢、婉轉(zhuǎn)的筆意寫碑。在用筆的澀與暢方面,不妨將趙之謙與何紹基作對比。在碑學家中,何紹基是“澀”的典型代表。他回腕運筆,遲澀艱行,積點成線,故線條生拙。而趙之謙是“暢”的典型代表。他運筆輕松自如,干凈流美。然而,何紹基能“澀而暢”,趙之謙能“暢而澀”,二人都能將碑和帖的筆法互補運用。趙之謙婉轉(zhuǎn)的筆勢,也使得他的書法飄逸瀟灑,搖曳飛動。尤其是他寫的撇捺等筆畫,很舒展,有飛逸之姿。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委曲》言:“水理漩洑,鵬飛翱翔;道不自器,與之圓方?!壁w之謙的書法,正如此境?!抖Y記·學記》言:“大道不器”。《論語·為政》曰:“君子不器。”趙之謙學碑,沒有被限制在“器”之中,而是碑帖融合,方圓通變,由技進道。
趙之謙的書法,也遭受了一些批評??涤袨檎J為趙之謙的字“氣體靡弱”。這確實犀利地指出了趙之謙書法存在的問題,但貶低太過,失于片面、主觀。康有為推崇的書風是古樸而雄強茂美的,而趙之謙的書法有婀娜的一面,康有為便以點帶面,以“氣體靡弱”概全。而趙之謙的書法,骨子里是剛健的,只是他不想寫得刻板,故融入了婉轉(zhuǎn)、流美的筆意而顯婀娜。實際上,趙之謙的書法頗有風骨,并不靡弱。但他的書法確實稍多柔媚,還有一些扭動過度的姿態(tài),略顯造作。從這些習氣看,趙之謙的書法雖然能碑帖融合,創(chuàng)新風格,但不夠高古。然而,再從他一生的書學歷程看,他并不是越寫越媚。相反,他晚年的書法更剛健、蒼渾,氣韻沉雄,枯筆寫得很老辣。筆勢雖依然婉轉(zhuǎn),但柔媚、扭動之處,已收斂了許多。遺憾的是,他離世還是早了些,否則按他的書法在晚年的發(fā)展趨勢,會更渾樸,更文質(zhì)兼?zhèn)?,境界、格調(diào)會更高。
[清]趙之謙 致夢惺札 紙本 上海圖書館藏釋文:夢惺仁兄有道,奉手書并番錢二十及紙扇等均領(lǐng)到,容即書就,覓妥便寄上。弟一行作吏,俗更十倍于曩時,兼以奔走終日,片刻少閑,殊覺無謂。君將何以教之?江右與粵為鄰省,輪船可達上海,然寄書則便而寄物甚難,前得葛民丈書,蒙惠佳煙,至今未寄到。先謝,感意。屬書名片先徼上,請擇而用之。此次來紙當先寄徼,及前存弟處紙當陸續(xù)為之,弟于書法不從書入,又不能作騎墻之見,故為子貞先生所大惡。今閣下素服膺道州之教而不棄鄙人,亦是天壤間僅見人物也。敢不竭微勞,自布丑拙,惟恐負雅意耳。記前數(shù)年曾寄一書與閣下論書法,想為洪喬所誤矣。貴同鄉(xiāng)陳蘭甫先生,弟所心折,不敢冒昧上書,見時望道賤名,致千里外仰望之思,尤感尤感。此承起居。弟之謙謹復(fù)。三月五日。
趙之謙“碑帖融合”對后世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其方法上,而并非其鮮明的個人風格。趙之謙之后的書壇,并沒有籠罩在他的書風之下。書家們多借鑒了他的路徑和方法,而非其面目。趙之謙四體兼擅且互相融通,各體都體現(xiàn)出“碑帖融合”的書理。概言之,就是澀與暢、剛與婉、拙與巧、古與新的融會。篆書方面,趙之謙對吳昌碩有一定影響。吳昌碩的篆書,在早期受鄧石如和趙之謙的影響,后另辟蹊徑、自立風格而亦成為一代宗師。從鄧石如到趙之謙,再到吳昌碩,一脈相承而又不斷革新,各自奪胎換骨,標新立異。鄧石如遲澀、厚重;趙之謙剛健、流美;而吳昌碩圓渾、樸厚,又爽利、干脆,最具澀而暢的特點。趙之謙“碑帖融合”的大成是開辟了魏體行書之路??涤袨殡m批評趙之謙“氣體靡弱”,但其以篆隸入魏碑,再加以行書,碑帖融合的路徑,也是趙之謙開辟在先。鄭孝胥、于右任、陸維釗等人,則沿著魏體行書的道路,不斷向前開拓。他們的書法,均厚重而爽健,且沒有嫵媚之氣。趙之謙的書風,還遠播日本,影響較大。河井荃廬(1871-1945)、西川寧(1902-1989)、井垣北城(1912-1984)、青山杉雨(1912-1993)、小林斗庵(1916-2007)等日本杰出書家,受趙之謙書風的影響明顯。
近幾年的國展,掀起了一陣“何、趙”熱,取法何紹基、趙之謙成風。何紹基、趙之謙等清人的書法,對于當今書壇的意義,不在于他們的作品面目,而在于他們碑帖融合、承古創(chuàng)新的精神和方法,這需要長期的積累和探索。當下的書法創(chuàng)作,碑帖融合依然是正確的路徑。趙之謙的書法對我們的啟示意義是:以通達自然的筆意,去獲取碑刻書法剛健的風骨。其關(guān)鍵是,在用筆的澀與暢方面,精準地把控和調(diào)節(jié)。在刀與筆之間判辨明晰并能有機相融。
注釋:
①[清]趙之謙《章安雜說》,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9年1月,第8頁。
②[清]趙之謙《章安雜說》,第8頁。
③[清]趙之謙《章安雜說》,第8頁。
④[唐]孫過庭《書譜》,中國美術(shù)學院出版社,2020年8月,第11頁。
⑤[清]趙之謙《與夢惺書》,轉(zhuǎn)引自錢君匋《趙之謙的藝術(shù)成就》,《文物》1978年第9期,第56-61頁。
⑥鄒濤《趙之謙年譜》,榮寶齋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46頁。
⑦[清]包世臣《藝舟雙楫·述書下》,見崔爾平選編《明清書論集》,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5月,第1086頁。
⑧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編《歷代書法論文選(上)》,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10月,第7頁。
⑨楊斌《趙之謙“卷鋒”筆法探賾》,《中國書法》2019年第6期(下),第160-165頁。
⑩李光明《〈趙之謙北碑書〉“卷鋒”筆法探微》,《書法》2020年第1期,第63-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