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令釗：“新中國設計第一人”

滿庭芳

2023年1月3日15：06，“新中國設計第一人”周令釗先生在北京離世，享年104歲。他在新中國形象設計上做出歷史性貢獻。

1949年至1987年，周令釗先生主筆創(chuàng)作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大典天安門城樓毛主席畫像、參加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政協(xié)會徽、中國少年先鋒隊隊旗等設計；主筆設計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團旗、中國人民解放軍八一勛章、獨立自由勛章、解放勛章；擔任新中國成立后第二、三、四套人民幣票面整體美術設計。

瘦小男孩的成長之路

1919年5月2日，周令釗出生于湖南平江，母親是美術教員，父親善書法金石。他從小酷愛美術，在長沙讀小學時，就被老師繪制掛在校門口的馬克思、恩格斯等肖像所吸引。1932年，13歲的周令釗考入湖南長沙華中美術?？茖W校。為了補貼家用，周令釗經同學介紹去長沙的中國國貨公司做廣告設計。誰也想不到，這個當時畫著日用品廣告的瘦小男孩，日后竟會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設計第一人。

1938年9月，周令釗參加了全國首幅巨型抗戰(zhàn)作品黃鶴樓壁畫《全民抗戰(zhàn)》的創(chuàng)作?？箲?zhàn)爆發(fā)，戰(zhàn)火蔓延，懷著堅決抗日、誓死救亡的決心，周令釗參加了中共地下黨領導的湖南抗敵畫會，協(xié)同歌詠隊、演劇隊進行抗日宣傳。1942年，周令釗加入柳州的抗敵演劇五隊，并隨演劇隊赴緬甸慰問中國遠征軍。從昆明到緬甸，周令釗一路走一路寫生創(chuàng)作，一幅幅中國軍民抗戰(zhàn)的作品，在前線流傳，起到了很好的宣傳效果。

青年時期的周令釗經歷了連年戰(zhàn)亂、顛沛輾轉，走得更多的是“社會即學校、生活即教育”的成長之路。他認為，這段生活對其藝術風格的形成有著非常深刻的影響，“真正的美存在于大自然、大社會，你得行萬里路到大自然、大社會中去尋找美、體驗美、創(chuàng)造美?！?/p>

開國大典前幾個小時，

還在趕制毛主席畫像

1949年10月1日，離開國大典正式開始只有幾個小時了。周令釗仍一手拿著畫筆，一手拎著顏料桶在天安門城墻爬上爬下。梯子周圍，很多人一邊看著手上的表，一邊緊張地看著他。直到他完成了最后一筆，大家的心才算放了下來。

此前一個月，國立美術學院（中央美院前身）黨委書記江豐找到周令釗，說開國大典籌備處的同志點名要他為天安門城樓畫一幅毛主席像。那時的周令釗才30歲。接到任務，周令釗便帶著妻子陳若菊來到天安門，在城樓上的大殿外搭起腳手架，開始了工作。

考慮到毛主席的性格、風度和詩人氣質，而且新中國即將成立，人民領袖應當充滿勝利者的微笑。周令釗依然選取了那張毛主席戴八角帽的照片作參考，完成這件非同一般的作品。

1949年9月30日，畫像繪制工作接近尾聲，當時的北平市市長聶榮臻特意來看畫像。聶榮臻市長對畫像上毛主席的神態(tài)和表情很滿意，但提出開國大典是個莊重的時刻，畫像中毛主席的衣領應該扣起來好些。周令釗馬上進行了修改，改完后才回家睡覺。

然而，剛上床，工作人員就來敲門，說還有要修改的地方。原來，有領導提出把毛主席像下“為人民服務”幾個小字去掉會更莊重，在畫像上的呈現(xiàn)方式可以再改進，周恩來總理的意見是“馬上改”。于是，周令釗火速趕回天安門。

此時，畫像已經掛上了城樓，聚光燈也打開了。天安門城樓中間門洞約8米高，毛主席的畫像就懸掛在上面，修改談何容易。當時設備非常簡陋，沒有升降機。在三個直梯綁成的巨型長梯上，所有聚光燈打向城樓。周令釗趕快一手拎著顏料桶，一手拿著筆爬上去。

“我把‘為人民服務’幾個小字先抹去，然后補上與衣服同色的顏料，使之看起來‘天衣無縫’。由于畫太大，梯子又小，我只能改完一部分，下來再上去，如此反復多次，終于大功告成。收工時，天已大亮，此時距開國大典就剩幾個小時?！敝芰钺摶貞?。

為新中國設計新版人民幣

1950年4月的一天，中國人民銀行印刷局副局長王顯周和北京造幣廠廠長賀曉初來到中央美術學院黨委副書記羅工柳先生的家。他們告訴羅工柳先生，中央決定設計新的人民幣，這套人民幣是中國人民銀行將要發(fā)行的第二套，請他來負責主持設計工作，但必須嚴格保密。羅工柳先生愉快地接受了任務，但他說，自己是搞繪畫的，人民幣設計屬于平面設計，平面設計不是他的專長。他向王顯周和賀曉初推薦了周令釗先生。

參與人民幣設計人員名單經過嚴格審查獲得批準后，羅工柳先生特地代表組織正式找周令釗夫人陳若菊談過一次話，對她說，因為保密工作的需要，不要打聽周令釗的工作。陳若菊點點頭，也沒有多說什么。直到1959年，第三套人民幣設計工作啟動，陳若菊也被調入人民幣設計專家組，才知道周令釗8年來從事的是一件什么樣的“國家重要任務”。

接到任務后，周令釗先生立即住進了地處北京白紙坊的“五四一廠”（現(xiàn)北京西城區(qū)白紙坊街23號）。這是一個國家一級保密單位，戒備森嚴，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才被解密，掛上了“北京印鈔廠”的牌子。

北京印鈔廠在一座專家樓中為長住在此的周令釗先生安排了單獨的臥室、專門的辦公室，還配備了專門的“助手”。周令釗先是翻閱了古今中外關于貨幣方面的大量文獻資料，進而研究世界各國鈔票票面設計，然后對中國歷史文化和新中國成立方針進行了深入研究，尋找新版人民幣設計的靈感觸發(fā)點。

為了拿出可供討論的“靶子”，周令釗先生不斷地將思考的過程畫下來。他畫的每一頁紙，哪怕是一個小紙片，只要那片紙上有筆畫過的痕跡，哪怕是一個不成形的圖案，一根線條，都不能隨便亂丟，不能丟進垃圾桶，更不能帶出門，必須由現(xiàn)場“助手”編號、登記，裝訂成冊，然后交印鈔廠保密管理部門存檔。為了盡可能減少廢紙存檔的數(shù)量，周令釗先生打草稿時在一張紙上盡量多畫一點，畫足它。

周令釗先生多次到北京故宮、頤和園、五塔寺等臨摹古石雕、石刻和銅器上的花紋和圖案，先后畫滿了一大摞速寫本。他還專門到山西大同云岡、甘肅敦煌石窟等地寫生、臨摹。

燦爛的中國古代藝術將自然界的植物、浮云通過變形，演化成各種裝飾紋樣，運用到器皿、織物、家具以及建筑物上的做法給了周令釗以穿越時空的靈感，他打破在鈔票布局上傳統(tǒng)的四框結構，把這些極富民族風格的紋飾用在票面裝飾上，產生了耳目一新的藝術效果。

人民幣的設計牽動了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陳云、李先念等中央領導。周恩來親自審核設計、印刷方案及每一個票版的畫稿，提出了許多具體的修改意見，使第二套人民幣設計主題思想明確，主輔幣結構合理，設計莊重美觀，圖案顏色新穎，印制技術先進，防偽工藝獨到。

第二套人民幣從1分到10元的11種票樣，正反22面設計稿，全部由周令釗先生一張張畫出來。因為要送中央領導審查，使審查者看到人民幣的真實樣子，必須畫成與真鈔同樣大小的畫面。由于鈔票設計稿畫幅小，那時又沒有電腦或縮放設備，只能靠周令釗先生一筆一筆手繪，特別費眼力。當?shù)诙兹嗣駧旁O計完成時，周令釗先生曾一度看不清眼前的東西，當年37歲的他不得不戴上了老花眼鏡。

設計新中國首次授勛的

三大勛章

1955年9月27日下午，在中南海懷仁堂，毛澤東主席為十大元帥授元帥軍銜，并同時授予一級八一勛章、一級獨立自由勛章、一級解放勛章。

周令釗先生主筆設計的“八一勛章”“獨立自由勛章”“解放勛章”，夫人陳若菊參與設計。同時，他們還參與了元帥服的設計工作。

1955年2月底的一天，解放軍原總后勤部兩位同志來到周令釗先生家。一見面，來人便笑著說： “我們以為您是那種‘德高望重’的樣子，沒想到這么年輕！”他們說明了來意，是想請周令釗先生為解放軍設計新中國首次授勛的三大勛章。其中，各種勛章要分為一、二、三級。周令釗先生高興地接受了這一任務。說：“能做這個設計，是我的榮幸?！?/p>

周令釗先生翻閱大量的歷史文獻資料，探尋三大勛章設計的主體思路。在澎湃的激情感召下，周令釗先生很快提出了三大勛章設計的視覺化表達思路，并畫出了草圖：

“八一勛章”的中心圖案是“紅星”和“八一”，突出反映中國共產黨于1927年8月1日獨立領導革命武裝的光輝史實；“獨立自由勛章”的中心圖案為紅星照耀下的延安寶塔山，象征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革命圣地延安是中國人民抗日民族戰(zhàn)爭的革命大本營；“解放勛章”以五角星和天安門為中心圖案，表現(xiàn)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武裝奪取全國勝利的偉大歷程。

周令釗先生提出的設計思路及設計草圖很快得到軍方批準。這套勛章的設計，外形厚重大氣，信息明確，是一套富于民族傳統(tǒng)和時代特色的設計作品。定稿后，夫人陳若菊也參與進來一道進行了深入細化的繪制工作，并精細畫出每一枚勛章的立體效果圖，以便生產制作。

藝術扎根中華大地

1949年4月，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中央的負責人找到周令釗先生，希望他能夠為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設計一面團旗。在團旗設計之初，團中央的負責人說，團組織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先進青年組織，是共產黨的助手和后備軍，團結在共產黨的周圍，是一個朝氣蓬勃的戰(zhàn)斗集體。周令釗先生聽完介紹就迅速起稿，大紅色為底，長寬三比二，左上方一個金黃色的圓圈內，環(huán)繞一顆金黃色的五角星，一面旗幟圖案躍然紙上。周令釗先生設計的團旗圖案參與了嚴格評選，獲得了毛澤東、劉少奇和周恩來三位中央領導的同意批示。

短短數(shù)年，周令釗先生就先后參與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會徽、少先隊隊旗、共青團團旗、八一勛章、獨立自由勛章、解放勛章等幾乎所有國家級的重要設計任務。因此也獲得了“國家形象設計師”的美譽?！霸O計工作總是要走在前面，設計的面貌很多，因為社會的需要是多樣的。我也是因為這些社會需要，才從事了各種設計?！敝醒朊佬g學院院長范迪安認為，正是這樣樸素無私的思想，使得周令釗先生和走進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代中國設計藝術家一道，用嶄新的視覺形象“設計”了嶄新的國家形象。

周令釗先生在其他畫種，尤其是在水彩和水粉畫色彩表現(xiàn)力上頗有貢獻。他于1951年創(chuàng)作完成的油畫《五四運動》是重大歷史題材繪畫中非常成功的一件作品，現(xiàn)收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

在紀念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第四組）這套郵票中的設計上，郵票設計者周令釗先生運用了民族傳統(tǒng)藝術形式，以渲染喜慶的氣氛。而它的巧思在于，當把這套郵票按照面值10分+8分+20分順序排列后，會出現(xiàn)一幅以天安門廣場舞獅歡慶為中心，兩旁的工、農、商、學、兵、知識分子等代表，仿佛就站在天安門東西兩側的觀禮臺上面向天安門，形成一個舉國歡慶的整體場景。

改革開放后，我國城鄉(xiāng)建設格局發(fā)生巨大變化，產生了大量公共空間，對這些公共空間進行建筑裝飾的需求激增。

1982年，63歲的周令釗先生應邀為正在重建中的黃鶴樓設計一層大廳壁畫。為了將黃鶴樓的浪漫神話傳說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相結合，周先生設計了駕黃鶴而飛的吹笛仙人和在黃鶴樓前舉杯抒懷的詩仙李白，還活靈活現(xiàn)展示出壁畫中的說唱藝人。

周令釗先生還是中國主題公園設計的先行者，他在20世紀80年代末為中國最早的主題公園深圳錦繡中華和中華民俗文化村做的總體設計引人注目，如果沒有幾十年在各個藝術和設計領域中的實踐積累，要想在主題公園復雜的內容設計上做到游刃有余是絕無可能的。

周令釗先生的藝術扎根中華大地，始終把“民族化”“民族風格”“民族審美”作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方向，這便是他在跌宕起伏的人生中一以貫之、始終不變的藝術追求。

回顧周令釗先生的代表作，每一件都是他對祖國的無言告白。周令釗先生的藝術是民族的、人民的，也是時代的。他以豐富漫長的藝術人生和卓越的創(chuàng)造力，塑造了一個時代的公共圖像和集體記憶。畫家黃永玉說：“周令釗從不張揚，他搞了許多重大的事情，沒有多少人知道。如果換成有的人，能參與其中任何一項，都可以‘吹噓’一輩子了?！?/p>

在中央美術學院建校100周年之際，習近平總書記給周令釗等8位老教授親切回信，向他們致以誠摯的問候，并就做好美育工作，弘揚中華美育精神提出殷切希望。收到回信，周令釗說：“國家、人民養(yǎng)育了我一生，草木也會成為有用之材。在我這棵樹上的年輪，有過曲折、有過艱辛，好在有堅強的生命力。對藝術的認真、勤奮和嚴謹是我一生的習慣。我還要為美化國家、美化人民生活繼續(xù)工作?！?/p>

2019年，“最美奮斗者”表彰大會在北京舉行，藝術設計行業(yè)唯一一位被授予該榮譽的，便是百歲高齡的周令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