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之和：壯瑤銅鼓文化比較研究

●林 成 李富強

銅鼓是中國南方多民族共有的歷史文物，銅鼓文化是春秋時期發(fā)源于中國滇中至滇西一帶，而后逐漸傳播至中國南方和東南亞的古老文化。壯族和瑤族均是使用銅鼓的民族，且都有著歷史悠久的銅鼓文化。壯瑤銅鼓文化“和而不同”：一方面，在交流互鑒中，兩民族在銅鼓的用途與功能、銅鼓的收藏方式等方面存在著諸多相似之處。另一方面，因生產(chǎn)方式的不同，兩民族銅鼓文化又頗具本民族特性。壯瑤銅鼓文化是中國南方民族銅鼓文化圈的重要組成部分，亦是中國南方民族銅鼓文化中的兩朵奇葩。那么，壯瑤銅鼓文化有何關(guān)聯(lián)，有何異同，筆者不揣淺陋，姑試論之。

一、壯瑤銅鼓文化的發(fā)祥

關(guān)于銅鼓的起源問題，學界曾經(jīng)爭論不休。漫長的學術(shù)史上，曾有奧地利學者森民諾（J.De schmeltz）1896年提出的印度起源說①J·De schmeltz.Bronze-Pauken in indischen Archipel intarnaticnales Archivfur ethnographie.Bd·10，Leiden，1896.p.41.，德國學者邁爾（A.B.Meyer）和夫瓦（W.Foy）1898 年提出的柬埔寨起源說，奧地利學者F.黑格爾（Fraz Heger）1902年提出的越南起源說②弗朗茨·黑格爾：《東南亞古代金屬鼓》，石鐘健等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第385-386頁。，荷蘭學者狄葛樂（De Groot）提出的中國廣東和廣西西南部起源說①J.J.M.De Groot.Die autiken bronze–pauken im ostiudischen archipel und aufdem Festiande von Sudost-Asien.Berlin，1901.p.76-113.，日本學者岡崎敬于提出的中國云南滇池地區(qū)起源說。②王大道：《云南劍川海門口早期銅器研究》，中國考古學會編《中國考古學會第四次年會論文集》，文物出版社，1986，第139頁。李昆聲和黃德榮于1980 年發(fā)表《談云南早期銅鼓》③李昆聲、黃德榮：《談云南早期銅鼓》，《昆明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4期。一文，首次提出銅鼓在春秋時期起源于我國滇中部和滇西地區(qū)，此觀點逐漸得到越來越多的中外學者的認同，如今基本成為共識。銅鼓文化發(fā)源于中國西南地區(qū)，而后逐漸傳播至整個中國南方和東南亞。壯瑤銅鼓文化便是在此傳播過程中發(fā)祥的，在后世的發(fā)展中，又各自呈現(xiàn)不同的民族特點。

（一）壯族銅鼓文化的發(fā)祥

壯族是嶺南世居民族之一④這是經(jīng)過歷史學、考古學和民族學等多學科長期研究得出的結(jié)論。此觀點在20世紀90年代得到體質(zhì)人類學研究（李富強、朱芳武：《壯族體質(zhì)人類學研究》，廣西人民出版社，1993 年）的佐證之后，逐漸成為共識。，其先民在商周至東漢時期稱“駱越”和“西甌”，東漢至三國時期稱“烏滸”，三國之后稱“俚”“僚”，至南宋時期，“壯”之族稱出現(xiàn)。⑤李富強等：《壯學初論》，民族出版社，2009年，第97-105頁。

壯族銅鼓文化在古代十分興盛，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壯族先民駱越人便已經(jīng)使用銅鼓?？脊刨Y料顯示，1993 年在廣西田東縣祥周鄉(xiāng)聯(lián)福村南哈坡戰(zhàn)國早期墓葬中，出土2面萬家壩型銅鼓⑥陳其復、黃振良：《田東縣出土兩面“萬家壩”銅鼓，填補了廣西銅鼓發(fā)展序列的空白》，載中國古代銅鼓研究會編《中國古代銅鼓研究通訊》（第9期），中國古代銅鼓研究會編印，1993，第5頁。，1994年在田東縣林逢鄉(xiāng)和同村大領坡中，又出土1面萬家壩型銅鼓。⑦陳其復、黃振良：《廣西田東縣再次出土萬家壩型銅鼓》，載中國古代銅鼓研究會編《中國古代銅鼓研究通訊》（第10期），中國古代銅鼓研究會編印，1993，第1頁。這3 面萬家壩型銅鼓極有可能是從云南中部楚雄、彌渡等地傳來的，因為從萬家壩型銅鼓的鉛同位素比值結(jié)果分析，萬家壩型、早期石寨山型銅鼓的礦料來源絕大多數(shù)為滇中、滇西一帶。⑧李昆聲：《中國與東南亞的古代銅鼓》，云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8，第71-74頁。

資料顯示，漢代駱越地區(qū)的石寨山型銅鼓，數(shù)量較萬家壩型銅鼓多得多。如，貴縣高中8 號墓出土的1011 號鼓⑨黃增慶：《廣西貴縣漢木槨墓清理簡報》，《考古通訊》1956年第4期。，西林縣八達公社普合大隊普馱糧站銅鼓墓出土的普馱280 號鼓、普馱281 號鼓、普馱282 號鼓、普馱283 號鼓⑩王克榮、蔣廷瑜：《廣西西林縣普馱銅鼓墓葬》，《文物》1978年第9期。，貴縣羅泊灣漢墓出土的羅泊灣10 號鼓、羅泊灣11 號鼓?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廣西貴縣羅泊灣漢墓》，文物出版社，1988，第26-29頁。，田東縣鍋蓋嶺戰(zhàn)國墓出土的3269 號鼓①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文物工作隊：《廣西田東發(fā)現(xiàn)戰(zhàn)國墓葬》，《考古》1979年第6期。，百色右江區(qū)龍川鄉(xiāng)平樂村出土的百色龍川鼓②中國古代銅鼓研究會：《中國古代銅鼓》，文物出版社，1988，第106-108頁。，隆林共和村出土的共和村鼓③陳應生：《隆林縣首次出土石寨山型銅鼓》，載中國古代銅鼓研究會編《中國古代銅鼓研究通訊》（第15期），中國古代銅鼓研究會編印，1993，第3頁。，賀縣龍中村紅珠崖洞葬出土的賀州龍中鼓④羅坤馨：《賀縣出土石寨山型銅鼓》，載中國古代銅鼓研究會編《中國古代銅鼓研究通訊》（第8期），中國古代銅鼓研究會編印，1992，第24-25頁。，等等。這些發(fā)現(xiàn)反映了壯族先民銅鼓文化的發(fā)展：此時駱越人使用的銅鼓類型增多，除了先前的萬家壩型銅鼓，還有更多的石寨山型銅鼓，更重要的是，此時駱越人很可能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銅鼓的本地制造。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駱越人就已掌握了青銅冶鑄技術(shù)⑤李富強：《人類學視野中的壯族傳統(tǒng)文化》，廣西人民出版社，1999，第52頁。，因而當銅鼓文化傳入后，他們很快接受，并將之本土化。據(jù)研究，駱越人已經(jīng)懂得利用墊片控制壁厚及支撐外范，保證銅鼓的厚度，他們用渾鑄法處理主附件的結(jié)合，可見銅鼓鑄造技術(shù)已相當成熟。⑥北京鋼鐵學院冶金史研究室：《廣西、云南銅鼓鑄造工藝初探》，載中國古代銅鼓研究會編《第二屆中國古代銅鼓研究會——古代銅鼓學術(shù)討論會論文集》，文物出版社，1986，第86頁。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戰(zhàn)國至東漢時期的左江花山巖畫中，有能辨認的銅鼓圖像376 個，數(shù)量僅次于人物圖像。⑦覃圣敏等：《廣西左江流域崖壁畫考察與研究》，廣西民族出版社，1987，第164-168頁。綿延200 多公里的81 處巖畫，向世人展示了駱越族群為稻作生產(chǎn)與人的生產(chǎn)而舉行的一場大型宗教祭祀儀式⑧李富強：《對左江流域巖畫的新認識》，《廣西民族研究》2015年第4期。，每一次儀式的舉行，都體現(xiàn)了壯族先民對銅鼓的狂熱崇拜。這也充分說明銅鼓文化不僅在駱越人的社會生活中非常重要，而且深入到信仰中，在他們的精神世界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壯族先民和壯族銅鼓文化延綿不斷，最直觀的反映，便是壯族先民與其使用和鑄造的銅鼓與時俱進。西漢至南朝時期的冷水沖型銅鼓、西漢至唐代的北流型銅鼓、東漢至隋唐時期的靈山型銅鼓、宋元時期的遵義型銅鼓、南宋至清代的麻江型銅鼓、唐代中期至清末的西盟型銅鼓，薪火相傳，不斷創(chuàng)新，標志著壯族銅鼓文化逐步走向興盛。直至近現(xiàn)代，在現(xiàn)代文化的沖擊挑戰(zhàn)下，隨著銅鼓鑄造技術(shù)的失傳，壯族銅鼓文化才逐漸由盛轉(zhuǎn)衰。

（二）瑤族銅鼓文化的發(fā)祥

瑤族是一個古老的民族，歷史悠久，遷徙頻繁。傳說其是盤瓠和帝嚳之女三公主的后裔，乃遠古東方“九黎”中的一支，首領為蚩尤。他們起初生活在黃河流域，后來，蚩尤率部與黃帝激戰(zhàn)于涿鹿，不幸兵敗被殺，其族人一部分歸附黃帝，一部分則向南遷徙。秦漢時期，瑤族先民南徙至長沙、武陵或五溪一帶，史書將之與其他少數(shù)民族合稱“武陵蠻”“五溪蠻”。南北朝時期，衡陽、零陵等郡瑤族被稱為“莫徭”?！读簳埨y傳》云：“州界零陵、衡陽等郡，有莫徭蠻者，依山險為居，歷政不賓服。”①姚思濂：《梁書》卷三四《列傳第二十八》，中華書局，1973，第502頁。這里的“莫徭”，被視為瑤族最初的他稱，亦是瑤族族稱之由來。宋代，雖然瑤族主要分布在湖南境內(nèi)，但已有一部分進入兩廣北部。元代，由于北方戰(zhàn)亂頻仍，大量瑤族為避戰(zhàn)禍而深入兩廣腹地。到明代，嶺南成為瑤族的主要分布區(qū)。明中葉以后，又有部分瑤族由兩廣向云貴遷徙，或從廣西、云南進入越南、老撾、泰國等東南亞國家。第二次印度支那戰(zhàn)爭期間，部分瑤族以難民身份到了歐美地區(qū)，從而形成了今天瑤族的分布格局。

瑤族人使用銅鼓始于宋代，見于宋人洪邁《容齋四筆》的記載：瑤族在械斗過程中“震以金鼓”。②洪邁：《容齋四筆》卷一六《渠陽蠻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第799頁。宋人朱輔《溪蠻叢笑》載：“溪峒愛銅鼓，甚于金玉?！雹壑燧o：《溪蠻叢笑》，載于梁公卿編《中國西南文獻叢書·第四輯》，蘭州大學出版社，2003，第13頁?！跋肌闭?，乃五溪地區(qū)之苗、瑤、獠、僮、仡佬之謂也，瑤族赫然其中。明清以降，瑤族使用銅鼓更為普遍。《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載：“思恩瑤……歲首祭先祖，擊銅鼓跳躍為樂?！雹苣抡掳ⅲ骸都螒c重修一統(tǒng)志》卷四六四《慶遠府》，首都師范大學影印本，第24頁。乾隆《慶遠府志》載：“瑤壯俱尚銅鼓，而所用之時不同，有用之于吉禮，有用之于兇禮。南丹惟喪事用之，猶須吉日，可擊則擊，不可擊則止?！雹堇钗溺蓿翁煜樽耄骸稇c遠府志》卷一〇《雜類志》，載故宮博物院編《廣西府州縣志》，海南出版社，2001，第393頁。民國《荔波縣志稿》也說：“瑤族喪事，與他族不同?！徽呖撑Ｖ录溃瑧毅~鼓數(shù)架于門外，任意亂擊，近日始撤?！雹蘩蟛h縣志整理委員會：《荔波縣志稿》卷二《氏族志》，荔波縣史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刻印，1984，第124頁。至當代，瑤族使用銅鼓依然常見。以廣西河池市為例，2003 年，河池市文化局組織全市11 個縣、市、區(qū)的文化、文物工作者對河池銅鼓進行再次調(diào)查，登記到的銅鼓總數(shù)為1458面，其中河池民間收藏1388 面。民間收藏的1388面銅鼓分布于河池市8個縣（自治縣）44 個鄉(xiāng)（鎮(zhèn)）189 個行政村512 個自然屯，其中包括3 個瑤族自治縣（巴馬瑤族自治縣、大化瑤族自治縣、都安瑤族自治縣）、3 個瑤族鄉(xiāng)（三弄瑤族鄉(xiāng)、里湖瑤族鄉(xiāng)、八圩瑤族鄉(xiāng)），瑤族收藏的銅鼓有711 面。⑦吳偉峰等主編《河池銅鼓》，廣西民族出版社，2009，第24-33頁。20 世紀50 年代初期，河池市絕大多數(shù)布努瑤都在使用銅鼓。后來由于銅鼓的流失，一些地方的布努瑤不再使用銅鼓，但都安、大化、巴馬、東蘭、南丹等地的部分布努瑤，有10 余萬人至今仍在使用。①吳偉峰等主編《河池銅鼓》，廣西民族出版社，2009，第180頁。除了河池市，廣西上林縣、馬山縣、田林縣和貴州省荔波縣等地的瑤族亦依然使用銅鼓。

壯瑤民族銅鼓及銅鼓文化的發(fā)祥都源于民族文化的交往、交流與交融，但兩民族的銅鼓及銅鼓文化發(fā)祥時間不同。壯族先民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便已經(jīng)開始使用銅鼓，雖然壯族先民不是銅鼓的發(fā)明者，但卻是最先接受銅鼓文化傳播和影響的族群。伴隨著壯族的歷史發(fā)展進程，銅鼓的類型不斷創(chuàng)新，銅鼓文化與時俱進，其內(nèi)涵不斷豐富。尤其是在宋元之際，北方人為躲避戰(zhàn)亂南遷入桂，南下的北方人一方面帶來了漢族的文化，另一方面促進了壯族和漢族的交往、交流與交融，此階段的銅鼓紋飾吸收了許多漢文化的因素，極大促進了壯族銅鼓文化的發(fā)展。明清以降，銅鼓經(jīng)遵義型發(fā)展為麻江型，其使用的范圍與民族成分更為廣泛，銅鼓文化更為興盛。直到清中葉，大批麻江型銅鼓還在鑄造并流向民間，銅鼓鑄造技術(shù)與文化還在廣泛流傳。

瑤族銅鼓文化之發(fā)端略晚于壯族。銅鼓自云南發(fā)源之后，廣泛傳播，逐漸遍及中國南方和東南亞，形成了一個龐大的銅鼓文化圈②關(guān)于銅鼓文化圈的論述參見趙叢蒼：《銅鼓·銅鼓文化·銅鼓文化圈》，載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文化局編《聲震神州：文山銅鼓暨民族歷史文化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萬輔彬、韋丹芳：《試論銅鼓文化圈》，《廣西民族研究》2015 年第1 期；彭長林：《銅鼓文化圈的演變過程》，《廣西民族研究》2016年第1期。，在這個過程中，不斷交流互鑒與創(chuàng)新，產(chǎn)生了不同的銅鼓類型。其中分兩個系統(tǒng)：萬家壩型、石寨山型、冷水沖型、遵義型和麻江型銅鼓，主要分布于滇、黔、川、桂，可稱“西式”銅鼓或滇桂系銅鼓；北流型、靈山型和西盟型銅鼓，主要分布于粵、桂、滇，可稱“東式”銅鼓或粵桂系銅鼓?，幾遄畛踅佑|銅鼓應該始于其自湖南進入嶺南之時。當時，嶺南地區(qū)銅鼓文化已經(jīng)盛行，與萬家壩型銅鼓、石寨山型銅鼓一脈相承，由冷水沖型銅鼓經(jīng)過遵義型銅鼓演變而成的麻江型銅鼓正在興起③蔣廷瑜：《古代銅鼓通論》，紫禁城出版社，1999，第100-109頁。，因而瑤族最初接觸銅鼓很可能是受到了壯族先民的影響，其最初使用的銅鼓或為麻江型銅鼓。時至當代，瑤族人使用的銅鼓仍然主要是麻江型銅鼓。據(jù)調(diào)查，如今廣西河池市瑤族使用的銅鼓幾乎全是麻江型銅鼓。

壯瑤民族銅鼓及銅鼓文化的發(fā)祥時間不同，但關(guān)系卻十分緊密。壯族銅鼓文化發(fā)祥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此后隨著民族發(fā)展，創(chuàng)新發(fā)展出多種類型銅鼓，而瑤族在與壯族的交往互鑒中，或受其影響開始使用銅鼓。壯瑤銅鼓文化的發(fā)祥既是中國南方銅鼓發(fā)展歷程的寫照，亦是南方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不斷深入的縮影。

二、壯瑤銅鼓用途與功能

盡管壯瑤民族都有歷史悠久的銅鼓文化，但兩者卻不盡相同，這突出表現(xiàn)在銅鼓的用途和功能上。誠如《慶遠府志》所云：“瑤壯俱尚銅鼓，而所用之時不同?！雹倮钗溺?，何天祥纂：《慶遠府志》卷一〇《雜類志》，載故宮博物院編《廣西府州縣志》，海南出版社，2001，第393頁。

（一）壯族銅鼓的用途與功能

近代以來，壯族銅鼓文化逐漸式微，但在某些現(xiàn)代文化影響較小的地區(qū)，壯族群眾至今依然將銅鼓作為禮樂器用于祭祀和紅白慶典之中，如廣西紅水河流域和云南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的一些鄉(xiāng)村。

壯族銅鼓用于祭祀主要有兩種表現(xiàn)形式，一為祭鼓，二為祀神。云南省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廣南縣貴馬村至今仍保留著每年除夕血祭銅鼓的儀式。全村唯一一面銅鼓為戴氏家族所有，正月初一零時，戶主戴聯(lián)富從村中貴馬河取第一桶“新水”，回家后把銅鼓洗凈。將銅鼓置于家中祖宗龕位前，戴聯(lián)富殺鴨并將鴨血滴于鼓面，隨后將釀制的米酒灑于鼓面。戴氏家族直系血親按從老到幼的輩分圍繞銅鼓依次飲鴨血酒。此舉寓意宗族平安，長者長壽，幼者健康。視銅鼓為通神、通祖神器的壯族以喝鴨血銅鼓酒的方式每年在家族祖先面前進行一次“集體簽到”。當?shù)貕炎逋ㄟ^銅鼓與祖先溝通，以求得祖先為家族每一個成員祛危求安。在喝鴨血銅鼓酒的同時，每位家族成員在祖先前互認身份，與祖先以及成員間締結(jié)“血液相融，生命相通”的契約，家族成員之間便有了相互幫助與保護的義務。貴馬村春節(jié)“血祭銅鼓”不僅是一場新成員與銅鼓和祖先締結(jié)契約、新老家族成員身份互認的儀式，同時還是壯族銅鼓崇拜、祖先崇拜、尚血觀念的表達。

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紅水河兩岸的東蘭縣、南丹縣、天峨縣每年正月都會舉行祭祀螞神的盛大儀式。螞即小青蛙，壯語是ma4kwe3的發(fā)音。各地做法雖有差異，但儀式均分為“找螞”“孝螞”“葬螞”“鬧螞”四個階段，銅鼓是儀式中最為重要的通神禮器。找螞，即尋找當年祭祀所用螞。正月初一清晨，村民們紛紛前往螞亭，在銅鼓聲中開始尋找螞。孝螞即為螞神守孝。孝螞期間需抬螞棺挨家挨戶游村，隊伍每到一戶便會給主家講一些吉祥話，主家則贈以大米、臘肉、雞蛋或錢財。葬螞即為螞舉行葬禮。螞下葬的具體時辰需經(jīng)麼公測算，吉時一到，全村人帶著祭品來到螞亭，開始舉行祭祀儀式。鬧螞即舉行螞歌舞會，村民們分食螞飯、喝螞酒，在銅鼓伴奏下跳螞舞。

壯族銅鼓用于紅白慶典，主要見于新屋落成和婚喪儀式中。壯族新房建成后要敲擊銅鼓。在廣西東蘭縣巴疇鄉(xiāng)和長江鎮(zhèn)，壯族建造房屋時需要敲打銅鼓。當新房的柱子與最下面一道穿梁安裝好后，需要將木架立于新房的柱基上，此舉稱為“立排架”①蔣廷瑜、廖明君：《廣西銅鼓文化》，廣西人民出版社，2012，第146頁。，當排架立起后，則將銅鼓懸于房梁敲打，同時鳴炮慶賀。當新房落成時，主家在搬進新房第一天的子時便要敲打銅鼓，白天將銅鼓懸于正廳屋檐下，供前來慶賀的親朋敲擊娛樂。銅鼓在這一過程中被壯族視為鎮(zhèn)宅、驅(qū)邪、保佑平安的神器。

壯族婚禮慶典也敲擊銅鼓?！稄V東新語》載：“凡遇嘉禮，必用銅鼓以節(jié)樂?！雹谇缶骸稄V東新語》，中華書局，1985，第438頁。在壯族婚禮中，從迎親到娶親每個環(huán)節(jié)都離不開銅鼓。迎親環(huán)節(jié)更是要唱銅鼓歌，以表達歡喜之情，其中主人在《客氣歌》中唱道：“四面大銅鼓，八面大銅鑼，處處敲得響，心中盡是歌?！雹凼Y廷瑜：《古代銅鼓通論》，紫禁城出版社，1999，第194頁。在廣西東蘭長江鎮(zhèn)一帶，婚禮前一天，新郎方要將銅鼓懸掛于家中屋檐敲打，以通知鄰里即將舉行婚禮。在云南廣南縣珠琳鎮(zhèn)和者兔鄉(xiāng)克業(yè)村，每逢婚慶都要“請”銅鼓，屆時需要帶酒肉祭品至銅鼓保存者家中進行簡單的祭祀，然后帶回家中以備婚禮使用。婚禮當天將銅鼓懸掛在正廳屋檐下，至新娘入門之時，敲打數(shù)下銅鼓，象征著驅(qū)趕新娘身上的“五鬼”。

壯族在喪葬儀式中很少敲擊銅鼓，僅見于入殮和送葬環(huán)節(jié)。如廣西南丹縣六寨鎮(zhèn)壯族，老人去世后要將其扶坐在銅鼓上，家中孝子紛紛敬酒。逝者入殮進棺時，還要將銅鼓掛起來敲打。④蔣廷瑜：《壯族銅鼓研究》，廣西人民出版社，2005，第106頁。在廣西東蘭縣金谷鄉(xiāng)和長江鄉(xiāng)，每逢村內(nèi)有威望的老人去世時，在出殯當天都要敲打低音銅鼓，送葬途中，每走幾步便要敲一聲，到達墓地后，下葬前需要抬著銅鼓繞墓地一圈。巴馬壯族在舉行“起祖”⑤起祖即壯族“二次葬”習俗，當下葬時處理不當或因為風水不好時，壯族才會舉行遷墳儀式。起祖儀式中需拾撿逝者骨頭于特制“金壇”中，另葬于其他地方。儀式時，需要敲打銅鼓。在云南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凡是下半年離世的老人，其葬禮也可以敲打銅鼓。

（二）瑤族銅鼓的用途與功能

瑤族銅鼓文化雖受壯族銅鼓文化傳播影響，但瑤族銅鼓的用途和功能卻極具本民族特性?，F(xiàn)代瑤族亦將銅鼓作為禮樂器用于祭祀和紅白慶典之中，但具體的情形和內(nèi)涵與壯族有所不同。

瑤族銅鼓用于祭祀者，主要見于祝著節(jié)和還愿儀式。農(nóng)歷五月二十九是布努瑤最為盛大的節(jié)日——祝著節(jié)，也稱為達努節(jié)。當日幾乎家家戶戶都殺牛宰羊，人人著盛裝以紀念瑤族始祖女神密洛陀。在布努瑤史詩《密洛陀》中，銅鼓是賦世間萬物以聲音的器具，為通神之物。①張聲震主編《密洛陀古歌》，廣西民族出版社，2002，第923頁。因此，在使用銅鼓前需經(jīng)過神圣的祭鼓儀式，必須焚香供之，以酒肉祭之。布努瑤祭祀銅鼓都要請老人擔任儀式主持者，從銅鼓來到家中開始，每一代祖先的名字都要念到，并說明用鼓的原因。②訪談者：梁富林；訪談時間：2020年8月5日；訪談地點：河池市金城江區(qū)。此舉在于征求祖先的同意，同時也征求銅鼓神的同意，只有經(jīng)過祭鼓儀式的銅鼓才能拿出敲打。當?shù)厝苏J為如不進行祭鼓儀式，敲打銅鼓的人會眼瞎耳聾。待麼公祭鼓完畢，銅鼓才可帶至屋外敲打。銅鼓在瑤族祝著節(jié)中一方面起著酬始祖神的作用，另一方面則是族人表達喜悅之情，娛人娛己、凝聚認同的重要工具。

還愿是布努瑤規(guī)格最高、最為神圣，也是最為隆重的祭祀活動，該儀式旨在祭祀祖宗、孝敬始祖神，為家族消災解難，整個儀式均需在銅鼓的伴奏下進行。還愿一般在農(nóng)歷九月后至春節(jié)期間舉行，活動分為準備、還愿日、結(jié)束日三個階段。自主家決定舉行還愿之日開始，還愿者便要祭祀并請出銅鼓，懸掛于家中，供人敲打。還愿活動周期不定，長則數(shù)月，短則一個月。還愿期間不論白天或是黑夜，都需要敲打銅鼓，鼓聲不能沙啞，否則是對神的不敬。敲擊銅鼓意在通知諸路神仙，前來接受還愿者的祭祀。還愿結(jié)束后，人們便進入狂歡時間，打銅鼓便是人們最主要的娛樂活動?？梢姡谶€愿儀式中，銅鼓既是通神、祀神的重要神器，連接神圣與世俗的唯一法器，還是寄托還愿者祈福愿望、族人狂歡娛樂的樂器。

瑤族銅鼓用于紅白慶典者，主要見于春節(jié)、婚禮、建新房和葬禮。敲銅鼓是瑤族春節(jié)的習俗之一，如《泗城府瑤人獻歲碑》載：“每歲正月首，偕諸寨瑤人，詣府縣行獻歲禮，擊銅鼓于，一唱百和?！雹蹚V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編：《古代銅鼓歷史資料》，1980，第16頁。布努瑤一般在臘月二十七或二十八舉行“起鼓”儀式，儀式后方可在家中或室外敲打銅鼓。白褲瑤一般在臘月二十八或二十九（部分地方在正月初一）取出銅鼓，經(jīng)祭祀后，將銅鼓懸掛在屋內(nèi)敲擊。木柄瑤在春節(jié)期間也有打銅鼓的習俗，并形成了一年一度的銅鼓節(jié)。臘月三十或正月初二，全寨男女老少身著盛裝，拿著酒肉等祭品，在寨老的帶領下到銅鼓埋藏地點舉行“起寶”儀式，挖出銅鼓，抬回社廟。從正月初三至正月三十，寨中銅鼓聲不斷，人們盡情地唱、跳，歡慶春節(jié)，祈求健康長壽、六畜興旺、五谷豐登。正月三十這天，人們又用同樣的方式將銅鼓送到山上挖坑掩埋。

布努瑤支系保留了婚禮敲擊銅鼓的習俗?；閼c多在秋收后至春節(jié)之間舉辦，時間主要為兩天：第一天為女方請客日，相對簡單；第二天為男方請客日，非常隆重，當天男方家庭要全天敲打銅鼓。新娘邁進男方家門后，銅鼓交由新郎新娘共同敲打，銅鼓敲至高潮時，人們端來米酒，二人在眾人的慶賀中共同喝下，以示夫妻恩愛。慶典期間，鼓聲、歌聲、歡笑聲此起彼伏。待賓客散去后，銅鼓聲方能停歇，若賓客還在場而鼓聲中斷，會被認為不吉利。

瑤族新屋落成需打銅鼓?，幾逍路糠宽斦械拇罅阂话銥榫思屹浰停思宜痛罅褐?，需敲打銅鼓舉行安梁儀式。在立房架當天，吉時一到，眾人合力將屋架立起，然后將銅鼓懸掛在屋架上敲打，以等待舅家將大梁送來。接受舅家的大梁之后，眾人將大梁拉上屋架安裝。大梁安裝時，需一直敲打銅鼓。大梁安裝好后，一般還會舉行一些娛樂活動，主要是跳銅鼓舞、賽馬等。

與壯族不同，瑤族的喪葬儀式中幾乎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要用到銅鼓，尤其是白褲瑤喪葬儀式，不僅是盛大的人生禮儀，還是一項跨村的綜合性社團活動。白褲瑤“砍牛送葬”一般在農(nóng)歷十月至十二月間擇吉日進行?？撑x式當天，各路親戚以“油鍋”為單位，背著銅鼓挑著酒和谷穗前來吊唁，每面銅鼓都需經(jīng)過麼公誦念祭詞后才能敲打。在念祭詞時麼公手持稻穗及米酒依次祭祀銅鼓，鼓面、鼓身、鼓腔均需灑上米酒。祭鼓的原因主要是為了讓喪家了解銅鼓是哪些親戚背來的，同時將酒灑于鼓面，銅鼓聲音更加響亮。祭畢，將銅鼓掛在銅鼓場的木架上。白褲瑤對于銅鼓的擺放順序有著嚴格的要求，木架上首尾兩個銅鼓必須是喪家請來的，舅爺家的銅鼓必須掛在第二位，其次依照親戚到場順序懸掛。在砍牛儀式開始前，需要一直敲打銅鼓，每打三輪，鼓手們停下來喝一輪酒，之后再繼續(xù)打。鼓聲節(jié)奏并不復雜，反復14 次，前七次表示送死者去陰間要過七關(guān)，后七次表示送葬者可免去七次災難。①玉時階：《廣西南丹縣白褲瑤喪葬制度研究》，《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2期。在白褲瑤看來，人的靈魂是不滅的，人死后其靈魂必須與祖先團聚，因此需要不斷地敲擊銅鼓，以通知祖先準備接納死者的靈魂?？撑x式后，鼓手再度回到銅鼓場，在舅爺?shù)闹鞒窒?，擊三輪銅鼓后方可跳“勤澤格拉”。第一輪敲擊寓意告知死者舅爺已經(jīng)完成砍牛，第二輪敲擊寓意告知喪家舅爺已經(jīng)在銅鼓場擊過鼓，第三輪敲擊寓意感謝親朋攜銅鼓前來，為喪家提供幫助。②萬輔彬、蔣廷瑜、韋丹芳：《銅鼓》，中國社會出版社，2008，第167-170頁。出殯當日，銅鼓仍要敲打半天，以示為死者送行。

壯瑤民族銅鼓的用途與功能“和而不同”。一方面，銅鼓是兩個民族祀神通祖的神器，在每一場莊嚴的儀式中都是“顯圣物”，同時銅鼓又是娛人娛己的樂器，在調(diào)節(jié)族群內(nèi)人際關(guān)系、鄰里關(guān)系、家庭關(guān)系等方面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另一方面，銅鼓對于兩個民族而言其意義不同，在壯族看來，敲擊銅鼓主要是為了現(xiàn)世的人禳災祈福。而在瑤族看來，銅鼓是和人一樣都具有生命和靈魂的神器，它是送亡人至祖先處的唯一工具，銅鼓樂是讓亡人與祖先匯合從而變成祖先之靈的重要信號。中國南方民族銅鼓文化因族群間銅鼓禮俗的共性而渾然一體，又因族群間銅鼓禮俗的差異而豐富多彩。

三、壯瑤民族之銅鼓收藏

壯瑤民族都是崇拜、信仰銅鼓的民族，兩大民族在收藏銅鼓時均有著獨具特色的傳統(tǒng)。

（一）壯族銅鼓的收藏習俗

在壯族社會，銅鼓最常見的收藏方式便是放于糧倉中保存。在壯族看來，銅鼓是有靈性的神器，如將家中糧食放入銅鼓鼓腔保存則寓意糧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為了避免銅鼓受潮生銹，部分壯族往往將銅鼓懸掛在通風處的墻壁上。為防止銅鼓飛出家中與“圖額”①壯語中的“圖額”意為蛟龍，“圖”是稱禽畜時的冠詞，“額”是藏匿在深潭之中的怪獸。參見丘振聲：《壯族圖騰考》，廣西教育出版社，1996，第289頁。打斗，保存時往往還需用鐵鏈將銅鼓的兩耳鎖起來，或在鼓耳處系幾根稻草，并以土布覆蓋收藏。這是因為壯族認為銅鼓每到夜晚便會入水與“圖額”搏斗，一旦銅鼓不敵“圖額”，便會永遠沉入深潭之下，所以要用鐵鏈或稻草鎖住銅鼓，用土布將銅鼓的“眼睛”遮住。還有的壯族認為銅鼓是通人性的神器，每到夜晚便會化身為英俊男子，在火塘邊與姑娘談情說愛。甚至有的銅鼓每晚與龍王女兒幽會，最后龍女的手變成樹枝將銅鼓纏住，再也無法返回人間。②岑隆業(yè)等搜集整理：《銅鼓的耳朵為什么穿著黃料角》，載農(nóng)冠品、曹廷偉編《壯族民間故事選》（第一集），廣西人民出版社，1982，第52-54頁。因此需將銅鼓兩只耳朵綁起來，有的甚至在銅鼓上打一個洞，此舉意為將銅鼓“閹”了。③顧有識：《田林史事札記》，載廣西民族學院民族研究所編《民族研究集刊》1985年第2期，第157-159頁。

將銅鼓埋于泥土中也是壯族藏銅鼓的主要方法。《桂海虞衡志》載：“銅鼓，古蠻人所用，南邊土中時有掘得者?！雹芊冻纱螅骸豆鸷Ｓ莺庵尽?，中華書局，1991，第10頁?！稁X外代答》載：“廣西土中銅鼓，耕者屢得之?！雹葜苋シ牵骸稁X外代答》卷七《樂器門·銅鼓》，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第150頁。銅鼓入土的收藏方法在壯族社會較為多見，一方面為了防盜，另一方面在壯族看來銅鼓是貴重的神器，家神也畏懼它，家中如擺放銅鼓，家神便不敢回歸，久而久之家族運勢會受影響。

壯族銅鼓一般屬于全村或家族集體所有。若為家族所有，一般交給長房收藏，有的家族也實行各家輪流保管，使銅鼓的福氣輪流傳給族內(nèi)每個家庭。若銅鼓為村寨所有，則交由寨中威望最高且家庭富裕的長者收藏。逢年過節(jié)，藏鼓者家中都要“殺大豬”敲銅鼓，全村男女老少齊聚家中，作為藏鼓者也有義務招待村民，類似這樣的“夸富宴”年年舉行，因此只有家庭富庶者才能擔此重任。①汪寧生：《銅鼓與南方民族》，吉林教育出版社，1989，第143頁。

（二）瑤族銅鼓的收藏習俗

瑤族主要將銅鼓藏于山洞、野外或埋在地下。在田林、南丹一帶，銅鼓多屬于集體財產(chǎn)，一般由村寨中為人公正或油鍋頭人收藏。在都安、大化一帶，銅鼓多屬于私人財產(chǎn)，通常由家族中社會地位高、有影響力和號召力的男性保管或交由長房收藏，收藏銅鼓的人被大家稱為“好命”人。無論生活有多困難，銅鼓都不可以賣掉，兄弟分家時，也不能分銅鼓。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由于瑤族住宿條件較差，為了防止銅鼓丟失，平日將銅鼓藏于山中。除了藏鼓者，極少有人知道確切位置，且家族和村寨每個人都有保密的義務。田林瑤族認為，公銅鼓與母銅鼓收藏時是不能分離的，公母銅鼓需要依照傳統(tǒng)并排合埋于一個土坑之中。②玉時階：《瑤族銅鼓考》，《民族藝術(shù)》1989年第3期。巴馬瑤族在藏鼓前還要舉行特殊的“封鼓”儀式，祭品主要有肉、酒及一塊長約20 厘米的糍粑。麼公在念畢祭詞后，將糍粑大力扣于銅鼓鼓面之上，此舉意為將銅鼓“封”住，然后才能將銅鼓收藏。

壯瑤民族在銅鼓的收藏上同中存異，即為了防盜，兩族都曾長期將銅鼓埋于地下保存。但壯族將銅鼓埋于地下，更多的是受到祖先崇拜的影響，若銅鼓置于家中，家神懼之，久而久之族運恐將衰落?，幾鍎t更多受到生殖崇拜的影響，藏鼓時往往將雌雄雙鼓一齊埋入地下。除此之外，壯族還多將銅鼓置于糧倉中倒置保存，用糧食填滿鼓腔，而如今瑤族更多將銅鼓置于家中固定位置保存，以便使用時取出。產(chǎn)生上述差異的原因主要在于壯瑤民族生產(chǎn)方式的不同。對于精耕細作的壯族而言，銅鼓的收藏往往蘊含著祈求豐衣足食、取用不竭的美好愿望，是壯族稻作文化的體現(xiàn)。而對于刀耕火種的瑤族而言，因居住于山地間，加之經(jīng)常遷徙，故難以形成“深耕易耨”的生產(chǎn)局面，貴重的銅鼓深藏于山洞或泥土之中，便于遷徙取用，這是瑤族游耕文化的產(chǎn)物。壯瑤民族特色鮮明的銅鼓收藏方式是銅鼓深入中國南方民族生產(chǎn)生活的縮影，真實反映了西南與嶺南先民的風尚習俗。

余論

壯族和瑤族銅鼓文化是我國南方民族銅鼓文化圈的重要組成部分，各具特色的壯瑤銅鼓文化是中國南方民族銅鼓文化多元一體的生動寫照，彰顯了銅鼓文化“不同之和”的魅力。

所謂銅鼓文化的“不同之和”即中國南方民族銅鼓文化是建立在用鼓民族差異性基礎之上的文化，但在發(fā)展過程中隨著各用鼓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深入，其銅鼓文化亦呈現(xiàn)出相近之處，而最終匯入中國南方民族銅鼓文化的泱泱大海。就本文而言，壯瑤民族因各自生產(chǎn)生活方式不同，其銅鼓文化呈現(xiàn)出“不同”的一面，但兩個民族在長期的交往互鑒中，銅鼓的使用方式、收藏習俗等方面相互滲透，因而呈現(xiàn)出“和合”的一面。首先，壯瑤民族銅鼓文化發(fā)祥的時間、背景不同，其發(fā)展歷程也不盡相同。壯族銅鼓文化發(fā)祥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此后與時俱進演化出八大類型銅鼓?，幾迨褂勉~鼓始于宋代，在與壯族的交往交流中，或受其影響開始使用銅鼓，瑤族最初接觸的銅鼓很可能是成熟期麻江型銅鼓。其次，壯瑤民族在銅鼓用途、功能與收藏方式上同中有異。壯瑤民族都將銅鼓用于娛神娛己，但相較于壯族，瑤族更多將銅鼓視為亡人生命和靈魂的歸宿，將銅鼓作為送亡人至祖先處的唯一工具。兩個民族雖都曾將銅鼓埋于地下收藏，但農(nóng)耕的壯族在藏鼓上往往蘊含著稻作文化的底蘊，而游耕的瑤族則更多展現(xiàn)了刀耕火種的民族記憶。

壯瑤民族銅鼓文化是中國南方民族銅鼓文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既是本民族歷史縱向發(fā)展的產(chǎn)物，也是民族間橫向交流、交融的結(jié)果。兩者都在保持民族特性的同時與時俱進、傳承重構(gòu)，記錄著民族的歷史變遷。中國南方民族銅鼓文化也在“不同之和”中傳承、延續(xù)與發(fā)展，逐漸成為各用鼓民族集情感歸屬、民族記憶、文化認同于一體的精神家園。誠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文明在共享中交流，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鑒而豐富?！雹倭暯剑骸读暯秸勚螄碚?，外文出版社，2014，第3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