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邊

梁 剛

一

手機叫醒的鈴聲響的不是時候。安寧正牽著景甜的手準(zhǔn)備下江，腳都快要踏進淺灘的江水時，鈴聲響了。在微弱的晨光中，安寧一邊穿上運動衣、運動鞋，一邊想著剛才的夢境。當(dāng)然不是張藝謀導(dǎo)演的電影《長城》中的那個景甜，而是二嬸將要介紹給他做女朋友的鄭立秋。安寧打開手機，調(diào)出微信中昨天晚上二嬸發(fā)給他的那個村小教師的照片，也難怪，鄭立秋還長得有幾分像那個明眸皓齒的明星，昨天夜里，他不知看了人家多長時間，應(yīng)該說是凝視。拉開村委會的大門，安寧跑開了。如果夢繼續(xù)下去，他跟她下水后會做什么？她會游泳嗎？如不會，會不會允許他托著她纖細的腰肢讓自己的身體浮在水上？如果她也是個游泳的好手，兩人會不會在水中比賽哪個游得更好更快……但隨著身上的各個關(guān)節(jié)全部打開，身體開始發(fā)熱，鄭立秋才慢慢淡出他的頭腦，他腳步小心地避讓著機耕道上昨夜村民放牧或耕犁的牛拉下的一堆堆碩大的糞便。

太陽從河谷東邊尖尖的山頂露出頭，清晨的大江便亮得有幾分耀眼，像是流淌著銀子，河岸上樹木的葉子上露珠閃閃，早起的鳥雀站在樹枝上嘰嘰喳喳。清風(fēng)吹來，讓一身汗水的安寧愜意得不行，不禁加快了腳步。一如往常，跑到一棵大木棉花樹腳下，安寧停下腳步，作五分鐘的休整。安寧記得他駐村的第一天早晨跑到這里時，這棵木棉樹正滿樹繁花，好似在打量著江灣中自己的容顏，那一朵比一朵還大的花朵，像是一簇簇燃燒的火焰。到這里駐村，一見到大江，安寧有一種說不出的親近。安寧家所在的小村，有一條小河。他愛在花落如雨的仲春，和小伙伴一起下河捕捉魚蝦。春天的河水很清很淺，如鄉(xiāng)下光腳板的少年，藏不住什么心事。魚蝦很容易就到手了。河岸上，長著上百種樹木花草：大青樹、金竹、水皮子、水冬瓜、丁香柿、金銀花……長大后，安寧為自己慶幸，還有一條河流和一片寬闊的田野留給自己的少年時代，來自大地和自然的教化曾讓一個少年久久動情。鄭立秋又回到他的頭腦。昨晚，二嬸告訴他，鄭立秋是她的同事，去年從廣西師大畢業(yè)考進他們學(xué)校。處了快半年，她覺得這姑娘陽光，實在，配得上安寧。等他回城雙休，她會安排他們見個面。不想凌晨，那個他只在微信里見到的姑娘，就到他的夢中來了。快滿二十四歲的人了，還這樣沒出息，安寧有些瞧不起自己。

跑到村委會，安寧走到江邊，春滿家的七八只大鵝在淺灘上覓食，見了安寧，一如既往抬起頭，嘎嘎叫著跟他打招呼。江畔的幾塊稻田里，剛揚花的稻子散發(fā)著嗆人的甜香；田埂上的野草綴滿了大顆小顆的露珠。安寧掬起波光瀲滟的江水，往臉上澆去，頓感身心清爽。

二

工作隊長宋群到鄉(xiāng)上開完會回到村委會，見安寧和老齊正在做飯，宋群說：“安寧，你去找那個‘鴨先知’了解一下情況。今天會后鎮(zhèn)上的馬副書記把我留下，說那個‘鴨先知’老是利用公眾號揭我們坡腳村的短來換流量，雖然他只有幾百個粉絲，但影響不好。市里網(wǎng)信辦的同志關(guān)注到了，要我們做做他的工作。自媒體發(fā)展是大勢所趨，但我們要把它利用好，要拍正能量的。飯我和老齊做，等會你回來吃現(xiàn)成的好了。當(dāng)然，如果他留你吃飯，也不要推辭，就是喝點酒也沒問題，你們更好交流。你是電視臺記者，他也算是一個你的編外同行，在一起能說到一起，更好溝通?！?/p>

駐村沒多久，安寧就在村委會黨總支書記兼主任李慶的提示下，開始留意“鴨先知”，這個公眾號的主人叫李雨龍，就是村委會所在地坡腳村的村民。他是少有的還留在村里的年輕人，因為他要照顧年紀(jì)不大卻患有嚴重心臟病的母親。他有一個姐姐，幾年前出嫁到外村去了。雨龍拍的每個視頻只有三到五分鐘，絮絮叨叨的解說，拍攝質(zhì)量一般，信息量更是少得驚人，比如，村民辦紅白喜事，幾十個甚至上百個男女老少都只用一個紙杯接桶裝山泉水喝，他的解說提示是鄉(xiāng)鄰和睦親如一家，但沒有考慮到衛(wèi)生；比如大人帶孩子下地，用鋤頭在地頭劃一個大大的圓圈，盡管烈日當(dāng)空，可孩子聽從大人的交待，大半天都在這個圈里玩耍，解說是山村的孩子乖順聽話；還有一個是反映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子在村中大樹下，一邊跟老人聊天，一邊敞開懷給孩子喂奶，解說是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當(dāng)時安寧看了，自認為這是有限度的反諷，也就沒有多想。

第一次去雨龍家，空著手不合適，安寧走到村頭的小賣部想買點東西帶去。小賣部的老板娘春滿，跟安寧差不多年紀(jì)，可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校點撤并，七歲的兒子在鄉(xiāng)小學(xué)讀書，婆婆就到鄉(xiāng)上一家飯店洗碗，順帶照顧孫子，小女兒才一歲多，還在吃奶，春滿帶著她守著小賣部。春滿的丈夫張東海初中畢業(yè)就跟人學(xué)過幾年木匠，最近幾年河谷上下的人家都流行在房頭屋后建蓋彩板瓦房，他去縣城拜師學(xué)了兩個月，就帶著三四個人在各村寨為人建蓋彩板瓦房，他手藝好，收費公道，又是本地人，攬下了十有八九的工程，每天忙得很少回家。晚霞滿天，但小店光線昏暗，又沒有開燈，安寧走進去才發(fā)現(xiàn)春滿正在洗頭，孩子在靠墻的沙發(fā)上睡得正香。

“安寧，你要什么自己從貨架上拿好了，我馬上就好?！贝簼M邊說邊草草整了下頭發(fā)走過來。聽說安寧要去雨龍家，春滿說：“我打包票，你打五公斤后山高粱酒去，他準(zhǔn)高興得殺雞招待你。”說著拿過一本卷了邊的練習(xí)本：“你看，過年到現(xiàn)在，他到我店里買了五百多塊錢的東西，都是賒賬，其中有三百多塊是打酒?！贝簼M的小賣部門前有一塊一間屋子大的場院，每天晚上，許多老少都到這兒打牌、抽水煙筒、說閑話，也就是在這兒，安寧認識了雨龍。雨龍身材矮胖，眼睛不大，下巴上留著一把山羊胡，和河谷中大多人一樣膚色黝黑，但愛穿雪白的短襯衫、半截褲。

坡腳村有九十多戶人家，是全村委會人口最多的村小組，家家戶戶的房屋都建在面江的陡峭的山坡上，擠擠挨挨，不少人家的場院與下一家的屋面處在同一水平線上，村路就像蛛網(wǎng)一樣密集。剛到村子時，安寧要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才敢行走，村里的狗太多了，還有鵝，也會嘎嘎大叫著撲向生人。駐村不久，他們扶貧工作隊員跑遍了五個村小組。對村委會所在的坡腳村，更是朝夕相處，狗見到他們，都搖起了尾巴。

雨龍家在村子的最中心。門大開著，幾個四五歲的孩子站在門口向里觀望著。來到村里不久，安寧就跟雨龍打過交道。他還是穿著雪白的短衫，同樣雪白的半截褲。院子中間，支著一個鐵灶，柴火熊熊，鐵灶上，支著一口這些年人們很少見到的那種大鍋，他在用一把長長的鍋鏟翻動著鍋里的什么東西，連蹦帶跳，口里說著什么。安寧要走進去，一個孩子用手指了指院子一角，安寧才發(fā)現(xiàn)那里立著一個支架，不用說，雨龍正在拍攝視頻。他也只好站在孩子們中間。

雨龍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安寧，但他裝作沒看見，繼續(xù)揮動鍋鏟。安寧一笑，把手中的塑料桶提起晃了幾晃。李雨龍像孩子似的不好意思地一笑，上前關(guān)了手機：“安寧，請進?！?/p>

他把剛拍攝的視頻放給安寧看，孩子們都擁上來，伸長了脖子。視頻是這樣的：一條筷子長的草魚被從江里提起來，被一只大手拎著，飛快地行走，回到小院，配上解說：“原生態(tài)的江魚，全魚柴火紅燒，干一斤酒！”接著刮鱗，開腸破肚，用水清洗，切蔥拍蒜剁辣椒。鐵灶的柴顯然淋了汽油，打火機的火苗還離著一指遠，就騰地燃燒起來，一口大鐵鍋架在一個鐵三腳上?！吧虾玫呢i板油適量，白糖炒出花，大蔥、蒜頭、辣椒三樣香，炒黃，花椒十粒丟進去，醬油、鹽巴、味精少不了，江魚放進去打個滾，三瓢冷水倒下鍋，只差擺碗上酒了?！狈磐暌曨l，他關(guān)了手機：“這是明天要發(fā)給平臺的節(jié)目，過一會我就剪輯。工作組的同志，多提提意見?！?/p>

安寧覺得還行，便說：“很好，有生活氣息?！?/p>

“那就好，配合一下，把這個視頻完成?！笔謾C對準(zhǔn)安寧：“這是駐扎在我們村的幫扶工作隊員安寧，也是我的鐵桿粉絲。這不，還帶來了酒?！苯又咽謾C又放在支架上，調(diào)好，抱出一張桌子，擺好兩副碗筷：“大功告成，出鍋……”隨后調(diào)好手機位置，對著飯桌。

雨龍擰開塑料桶蓋用力吸了一口：“地地道道的后山高粱酒，又香又醇，有五十四五度。對了，我有了新素材，過幾天我就去生產(chǎn)的酒坊現(xiàn)場拍攝。敬請期待?！苯又?，他把手機又放在支架上，調(diào)好，從屋里抱出一張桌子，擺好兩副碗筷，拍了一陣，再次調(diào)整手機位置，對準(zhǔn)兩人正在吃喝的場面。孩子們都遠遠地看著。拍了五六分鐘，他關(guān)了手機，用鐵灶里的余火煮了一碗雞蛋韭菜湯，從灶房里捧出電飯煲，對著屋里喊了一聲：“媽，我拍好了，出來吧?！币粋€年約五十歲的女人小心翼翼地走了出來，她身材細瘦，臉無血色，端著一小碗飯出來。她微微對安寧一笑。這時，孩子們都圍上來，咽著口水，雨龍夾了一大塊魚在母親的碗里，又進屋里拿出一把筷子，分給孩子們，一揮手：“過來，見者有份，嘗嘗我的手藝?！焙⒆觽円膊豢蜌?，都圍了上來。

那條江魚足有兩公斤重，孩子們手中的筷子像風(fēng)卷殘云，很快銻盆中就只剩下魚的一個魚頭和相連著的骨架。好在孩子們都只吃魚，沒有動那碗雞蛋韭菜湯，而他們兩人碗中的酒，也才喝了幾口。他抱歉地指指空盆，把魚頭夾給母親，對孩子們向外一揮手，他們便一個個舔著小嘴巴走了，一步一回頭。雨龍跟了上去，把大門關(guān)上。取下掛在屋檐下的一條臘肉，又丟了一塊姜給安寧讓他刮皮。雨龍開了電磁爐，很快，一大盤炒得噴香的臘肉便擺在安寧的眼前。暮色四合，雨龍開了燈，他們繼續(xù)在小院吃喝。安寧說：“雨龍，我有個建議，以后你拍攝做菜做飯的視頻，可以把你母親也拍進去，體現(xiàn)人情、親情?！庇挲埶尖饬艘幌?，端起酒碗：“好點子，我敬你?！彼嬖V安寧，他都拍了半年了，只被騰訊、西瓜、百度平臺采用了不到五十條，而且粉絲少得可憐。后來他研究了廣西阿大、阿穩(wěn)拍的東西，發(fā)現(xiàn)除了單身漢這個定位，還都是靠做菜喝酒來吸粉，阿大的甩鍋大法是他的標(biāo)志性動作，別人模仿會被粉絲打臉的，李子奇花樣百出的烹調(diào)手法就更不用說了，聽說那是團隊作戰(zhàn)，不值得參考。民以食為天。他想好了，還是要靠做菜喝酒來吸粉。安寧從“學(xué)習(xí)強國”上看過幾個李子奇的視頻，覺得很吸引人，對什么阿大、阿穩(wěn)卻是第一次聽說，也就不好出主意。但他想起來上門的目的，就說：“各行有各行的路數(shù)，我是個門外漢，幫不了什么忙，不過，你拍的時候，要注意不要把村民不講衛(wèi)生的陋習(xí)的場面也拍進去，這影響不好?！?/p>

雨龍問：“不講衛(wèi)生的陋習(xí)？你指的是？”“比如村民辦紅白喜事，都只用一個紙杯接桶裝山泉水喝?！庇挲堃汇叮骸拔耶?dāng)時沒有想到這些?！庇挲埖哪赣H吃好了，在電磁爐上支起了藥罐，坐在一邊聽兩個年輕人說話，像孩子似的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一臉慈愛與欣賞的神色，讓安寧想起也在鄉(xiāng)下的母親，看得出她也想開口，但插不上嘴。又坐了一會，她向安寧點點頭，進門去了，草藥獨特的氣味在小院飄散。雨龍忽然拍了一下腦門：“安寧，我想起來了，你們宋隊長說你是一個記者，記者應(yīng)該就是寫文章的好手。這樣吧，以后我說出我的想法，你幫我寫一個文案，我就好拍了?！闭f著又端起酒碗敬他。安寧想這是好事，這樣既可以拔住雨龍的馬頭，利于工作隊開展工作，又能讓自己積累創(chuàng)作素材，就答應(yīng)下來：“我試試?！?/p>

宋群進來了，雨龍連忙拿來碗筷，請宋群坐下，又給他倒上酒。宋群問雨龍的母親去哪里了，要是在家，就請老人出來說說話。雨龍的母親聞聲走了出來，笑說我還不到五十歲，還不敢稱老人。宋群連忙說對不起。雨龍的母親問宋群多大年紀(jì)，聽說快三十歲，就夸宋群年紀(jì)輕輕就當(dāng)上工作隊長。又問成家了沒有，宋群回答說有一個女兒已經(jīng)四歲。雨龍的母親又是點頭又是拍手：“不是我自夸，我家雨龍有頭腦，要不是我拖累他，他跟村里的小伙子到外面打幾年工，有錢蓋起新房，就不愁這么大還連個媳婦也沒有?！庇终f：“她這種身體要走是早晚的事，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就是雨龍能夠早一天成親，生個孩子讓她望上一眼就滿足了。要是兒子實在討不到媳婦，有合適的姑娘也可以讓他去當(dāng)上門女婿，她去投奔女兒……”雨龍打斷母親的話：“媽，你們從一生下來就沒離開過這兒，還不照樣過到現(xiàn)在？對了，你前幾天不是還跟我說過我表姑去了幾年城里又回家的事，你講講，安寧是個記者，說不定能用上。”雨龍母親說：“雞毛蒜皮的事，你們想聽？”宋群、安寧很有興趣地望著她，雨龍的母親便說起她娘家龍細村她表姐家的事。

表姐、表姐夫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兒子已經(jīng)自立門戶，和村里大多人家一樣，兩個兒子家過著波瀾不驚的日子，但碰上人病豬瘟，過年就不放鞭炮不添新衣了。女兒嫁到后山那邊，每年大年初三回娘家，背著一個孩子牽一個孩子，還提著一些山貨：松仁、曬干的蘑菇，有時還帶上兩只色彩斑斕的野雞。女兒回家，是全家最熱鬧的時候了。

兩個老人都六十多歲了，可眼不花耳不聾，人收拾得整齊，日子過得仔細，看上去只有五十出頭。

與兒子分家時，按人頭，老兩口分到十五畝山地，一片一間屋子大的菜園，還分到一頭牛，當(dāng)時這牛只有一頭肥豬大，但幾年過去，成了大牯子牛了。春耕秋播，表姐夫在后扶著犁，表姐在前牽著牛，在牛的喘息聲中，有一句無一句地說一些家常話，半天時間，田就翻了個身。每年收下的玉米賣一些，再用一些換成米，又養(yǎng)兩頭豬幾只雞，化肥買不了多少，有牛糞，只買種子農(nóng)藥，不愁零用錢。村里不少人都羨慕著老兩口呢。

這年春耕后，有一個小名叫二毛的遠親拎著水果來，要表姐進城幫他家?guī)滋旌⒆?，說是一連找了幾個小保姆都不中意，還是自家人心貼心才會對孩子真好，讓人踏實。小毛是個有本事的人，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風(fēng)光得很，夫婦倆整天忙得腳不沾地。表姐做家務(wù)事手腳利索，人又愛干凈，又不說長道短，對孩子更是無微不至地呵護，小毛家就舍不得她走了，每月發(fā)給她一千五百塊，吃穿住都不花錢。這樣一來，表姐在小毛家一待就是兩年了。

表姐走后，耕田犁地，洗衣做飯，養(yǎng)豬喂雞，都靠表姐夫一個人忙活，晚上，在電視機前一坐半夜；農(nóng)忙時，老人胡子老長也不刮，衣褲穿得汗膩如牛皮，那牛看上去也瘦多了。最要命的是人們種的玉米也不值錢了，要是天旱，收成連種子化肥錢都不夠，很多人都外出打工。表姐夫還死守著那幾塊地，有人就看不下去了，說你老伴在城里享清福，你卻累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這話聽的多了，表姐夫逢人就說：等老伴下次回家，就叫她回村算了，老伴，人老了，不就圖個伴？

表姐回村來，卻搶著告訴他一個好消息：二毛心疼老人，要他到城里去為他看守工地，一個月二千元。表姐說，你在家牛馬樣苦累，一年能有幾個錢？去看工地，不動手不動腳，一年就純掙六七千塊，跟我進城去吧。表姐絮叨了一夜，老伴卻一聲不吭，逼急了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輩子怕熱鬧的地方。我表姐想想也是，這里離縣城不過百十公里路，一到鄉(xiāng)上就有班車，但一年他只上三五次街。他說，城里有什么好，光是人和車，擠得要命，冬天也是一身的汗。人擠人遠沒有人擠樹和石頭有意思。守著牛也比守著人好。天一亮，就趕著牛出去放牧了?？粗撕团５谋秤?，表姐抹著眼睛回城去了。

第二天中午，表姐夫放?；丶遥h遠地就聞到了菜香。是老伴從城里回來了。

前幾年，鄉(xiāng)農(nóng)科站的人下來動員大家種芒果，表姐夫不同意，但表姐到城里生活過幾年，算是開了眼界，便自作主張答應(yīng)種了十畝芒果，前年掛果了，一季收入就有四萬多。老兩口又過起了原來那讓村人們羨慕的日子。

聽了雨龍媽說的事，宋群感慨地對安寧說：“是啊，我們坡腳村多的是土地，脫貧攻堅開始后，也栽種了不少芒果，但大多數(shù)人家還是沒有動作，認為守著土地就是守著貧困，只有出山打工才有出路，其實，我們這里是亞熱帶氣候，有著得天獨厚的光熱水土資源，只要科技跟得上，再根據(jù)市場調(diào)整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河谷就會成為聚寶盆，村民守著村莊，就能過上豐衣足食的好日子。”安寧和雨龍連連點頭。宋群端起酒碗敬了雨龍一口，說：“雨龍，你還記得去年快過春節(jié)，我們一起在春滿的小賣部吃的那種甘蔗？”雨龍點點頭：“那是水果甘蔗。又甜又軟。”“那是我從縣城買的，兩元錢一公斤?！庇挲埖哪赣H說：“這么貴？”宋群說：“你們村也種甘蔗，但只能交給榨糖的小作坊，每公斤只賣得五角錢。水果甘蔗就是在離你們河谷不到一百里的一個村子種的。當(dāng)時我買來讓大家品嘗，就是準(zhǔn)備動員大家都種水果甘蔗。雨龍，我知道你有三畝地靠近江邊，最適宜種那種甘蔗。等過了大年，你帶個頭，全部種上。我了解過了，管理得好，一畝能有七八噸產(chǎn)量，你種三畝，每年就有二三萬元收入。甘蔗苗和種植技術(shù)我們工作隊負責(zé)?！卑矊庍@才知道宋隊長的來意。

宋群和老齊都是縣農(nóng)科局下派的，到坡腳駐村兩年多了，宋群一次被評為州優(yōu)秀駐村隊員，一次被評為縣優(yōu)秀駐村隊員。他在一個鎮(zhèn)當(dāng)過農(nóng)科站長，駐村后，在指導(dǎo)農(nóng)戶種植上很有一手。有傳聞?wù)f等他年底駐村結(jié)束，就是副鎮(zhèn)長的人選。安寧聽老齊說過，去年快過春節(jié)，宋群自己出錢買了一噸甘蔗，送到各村小組，請村民品嘗，動員大家種植水果甘蔗，但到現(xiàn)在，還只有極少幾家人答應(yīng)。雨龍說：“要是種下賣不出怎么辦？”“你放心好了，我們都跟縣城幾家超市簽訂了收購合同了，有多少要多少?！庇挲埗似鹁票骸八侮犻L，聽你的?！薄爸灰懵犖业?，就能讓你媽早日抱上大孫子?！庇挲埬赣H哈哈大笑，一張蒼白的臉上竟有了片片紅潤。

天氣悶熱，又喝了酒，渾身流汗，宋群和安寧到村委會前的江灣泡了一通，才回到村委會。安寧想起雨龍媽講的那個故事，覺得很生動，趕緊打開筆記本電腦。記下，覺得少了點什么，又加上一段感想：“早年，我讀到著名詩人臧克家的《三代》：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爺爺/在土里埋葬。身為世襲的農(nóng)家之子，當(dāng)時，我以為自己也將成為詩中三代人其中的一代，在土里洗過澡，流過汗后，最后安眠于村后長滿松樹、麻栗樹的龍?zhí)镀律缴系膬沙呒t土。那時，站在家門前，面對經(jīng)年耕種過的熟地肥土，每個人都能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和來生?！睂懗?，一讀，覺得東拉西扯還做作，就刪除了。

三

村委會是一幢二層小樓，宋群和老齊兩人住在一樓，安寧一個人住在村委會二樓會議室隔壁的農(nóng)家書屋，坐擁幾百冊書籍，一張闊大的書桌，放上他的筆記本電腦，小屋前后有兩扇山里人家少有的大窗戶，倒像從一個書房搬到另一個書房。晝夜，村委會都被雞鳴狗吠豬哼鳥叫蛙吼所掩埋，看不到的蟲子發(fā)出的聲音更是密不透風(fēng)。眾聲喧嘩，使近在眼前的大江無聲地流淌著。村委會小院邊上有兩棵大榕樹，它們的枝枝葉葉灑下的濃蔭，覆蓋了大半個場院，樹上，不知住著多少種鳥，但很少能見到它們現(xiàn)身。夜里，只要天晴，在龐大星空下，它們就像在你耳邊鳴叫，叫聲有的深長，有的短促，有的粗啞如石，有的朗潤透亮，交織起來，也非常悅耳，有時雙休日安寧一個人守著空空的村委會值班，有這些聲音，倒覺得心里滿充實。

前年，安寧大學(xué)畢業(yè)，考進了興城縣文廣局，成了電視臺一名時政新聞記者。時間一天天過去，整日扛著攝像機奔走在大大小小的會場、領(lǐng)導(dǎo)調(diào)研活動現(xiàn)場，約定俗成地生產(chǎn)一批批大同小異的新聞，安寧覺得新鮮感在消失，人生在空轉(zhuǎn)。他試著找回一種方向感和掌控感，激活曾經(jīng)簡單、熱忱的少年心氣。他有一個夢想，就是當(dāng)一個大作家，讓自己的作品成為時代的晴雨表。他開始寫詩、寫散文，發(fā)表在縣文聯(lián)主編的《興城文化》雜志上，很快在當(dāng)?shù)匦∮忻麣狻Ｇ∏蛇@時縣上對扶貧駐村隊員進行輪換，他想把書桌搬到扶貧主戰(zhàn)場，去體驗心中最純粹的一種“到達感”，就是那種想要去現(xiàn)場，想要用雙腳去丈量腳下的土地的那一種沖動。就像那些成功的作家在創(chuàng)作談中寫的：力求在扎根人民中體悟生活本質(zhì)、吃透生活五味，堅持從生活中汲取靈感，用優(yōu)秀的作品，理直氣壯地致敬每一個生生不息的村莊、每一條煙火人間的街巷。文廣局局長劉文麗，美麗聰慧，為人厚道，干什么都富有激情。最讓安寧對她心生好感的是她也不時寫詩寫散文，且文采斐然。安寧發(fā)表的作品，她大都關(guān)注到了，在微信中跟他交流，多次鼓勵他堅持下去，并推薦一些書籍給他。他幾乎都照單全收網(wǎng)購來閱讀。他把自己想去駐村的想法告訴了她，她理解他，同意了，春節(jié)過后，他被選派到離縣城最偏遠的村委會之一——坡腳村村委會。早幾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考入縣農(nóng)村信用社的姐姐知道弟弟要駐村，花了八萬多買了一輛桑塔納轎車送給他，為他壯行。

只要鄉(xiāng)上沒有會，每天一早，安寧就和宋群、老齊各人開著車，從村委會所在的坡腳村出發(fā)，兵分三路到龍母、老樹、山尖開展工作，這些村落像一個個南瓜，結(jié)在彎彎曲曲的山路這根藤子上。雖然險累，卻讓安寧心頭滿盈著蜜蜂采蜜的感覺。扶貧部門發(fā)給隊員封面呈板栗色的“精準(zhǔn)扶貧工作手冊”上，他用一向潦草的筆跡，認真記下一些日常：入戶走訪、貧情分析、建檔立卡戶退出或新納入、低保對象公開評定、退耕還林補助確定、搬遷戶進度、補助標(biāo)準(zhǔn)、黨小組活動、河長清河行動、鄉(xiāng)村環(huán)境衛(wèi)生提升行動……這一切勾勒出了他們正在幫他們實現(xiàn)“可能的生活”所作的努力，還有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也被安寧記在紙上，誰家抱養(yǎng)的孩子因沒有相關(guān)的證明落不了戶；誰家頭腦有點小毛病的小伙子被騙婚損失六萬元（這錢差不多借遍所有親戚朋友，還貸了款）；山尖村的張菊麗，三十二歲就是一個三歲大的孫女的奶奶，她家屋頂漏水，希望安寧將她們家列為貧困戶；老樹村人到中年的王林、張佩仙夫妻倆都是癌癥患者，他們那無助的眼神；木細村劉家六歲的哥哥和四歲的妹妹兩張小臉都患有久治不愈的皮膚病，少年不識愁滋味，滿世界都是兄妹倆的笑聲……這些物事，讓安寧不禁想起英國作家毛姆在《作家筆記》中寫到的：“上帝走過大地的每一個角落，翻開泥土，種下疼痛和災(zāi)難，從東方一直種到西方?！?/p>

這個周五一早，村委會大門一側(cè)一間簡陋但明亮的房子里，安寧正忙碌著，他半蹲在一堆青綠的松毛邊，一邊跟龍母村的張桂仙、張桂瓊交談著，一邊把一個個雞蛋從竹籃里點數(shù)后記在一個小本上，裝進一個小紙箱，先隨手抓一把松毛均勻地攤在紙箱底，然后把雞蛋小心翼翼地放進去。一層碼滿了，又抓一把松毛攤在雞蛋上，接著放上蛋。一枚枚碩大圓潤的雞蛋安放在松毛上，就像才下在草叢中，還帶著母雞的體溫。安寧還在紙條上寫下貨主的姓名，以保證信譽。隔壁的會議室里，宋群、老齊和李總正商量著推廣鮮食甘蔗的事。這期間，又有幾個婦女提來一籃籃雞蛋，兩個小時后，十四個大大小小的紙箱裝滿了，有一千二百多個雞蛋。安寧在每個紙箱上寫出貨主的姓名、雞蛋數(shù)量，用手機上的計算器鼓搗了一番，走到隔壁他住的房間提來一個包，從里面拿出一沓有整有零的紙幣，當(dāng)面付清幾個婦女的貨款。

這時，安寧的手機響了，是他二嬸打來的，二嬸說要是這個雙休他們放假回城，要他晚上一定上她家去一趟。二嬸說，鄭老師已經(jīng)答應(yīng)今晚到她家吃飯。安寧答應(yīng)了。這時就有村民拎了一桶江里的黃辣丁魚進來，這是昨天晚上他用泡籠捕到的。有人送魚來，工作隊會買下，收拾好放在冰柜里，村上召集小組干部開會或上級領(lǐng)導(dǎo)下來檢查辦伙食，這些魚就能派上用場。安寧上前接過，說今天這魚他一個人包下了。宋群和老齊疑惑地望著他，安寧臉紅了，坦誠地說：“我二嬸為我介紹了一個女朋友，今晚要我到她們家吃飯，還約了那女的……”

老齊一樂：“我知道，你們電視臺多的是美女，你挑花了眼？”

安寧不好意思地笑了：“電視臺美女如云不假，但熟人反而沒有那種感覺?！?/p>

宋群拍拍安寧的肩膀：“我們安寧一表人才，又是個才子，我敢打包票，那姑娘一定會一見鐘情。老齊，用不著你我操心，等過一段時間，少不了有喜酒讓你我喝。”

安寧一笑：“八字都還沒一撇，什么喜酒？”宋群老齊笑了。

下午，他們驅(qū)車進了縣城，分頭把雞蛋送到各人聯(lián)系的訂戶手中。這天安寧有五個訂戶，等他一一送完，已經(jīng)到了晚飯時間?；氐阶庾〉姆课?，連忙洗了澡，草草收拾了一番，拎著魚，開車到了二嬸家。

連很少下廚房的二叔也腰系圍裙和二嬸正在廚房里忙活。安寧說：“這么隆重，操辦國宴？”

二叔笑了：“我說安寧，做人要厚道。這算是一個儀式，馬虎不得。話說回來，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了，要是外人，我最多讓他們加個微信，至于成與不成，那要看他們的造化了?！倍逶诳h檔案局工作，晚上總愛喝幾杯，安寧在縣城的時候，常到這里蹭飯，也陪他干上幾杯，酒一下肚，叔侄倆便沒大沒小。

踩著時間點似的，幾大碗香氣四溢的菜剛擺上桌，二嬸家的可視電話響了。安寧要進廚房，被二嬸連推帶搡趕到電梯門口。二嬸家住在二十一樓，安寧眼瞅著數(shù)字一層一層向上跳動，心有些慌亂。電梯門開了，一個個兒高挑、長發(fā)披肩、白衣黑裙的姑娘走了出來，帶著縷縷青黃瓜的氣息。只一眼，安寧便看出鄭立秋真人比二嬸發(fā)給他的照片更漂亮更有活力。鄭立秋微微一笑，把一個果籃遞給有些手腳無措的安寧，一伸手，示意他進門。她的落落大方使安寧覺得自己就像是她的一名學(xué)生。

安寧和二叔照樣喝枸杞泡酒，二嬸開了一瓶紅酒。吃喝著，二叔有意將話頭引到安寧駐村扶貧的事上。喝了一些酒，又是自己所熟悉的，安寧不再拘謹，起身找了一雙筷子，把一個金黃的荷包蛋夾在鄭立秋碗里：“你吃一個，這是真正的生態(tài)雞蛋?！编嵙⑶锍粤艘恍】?，連連點頭：“這是小時候吃過的雞蛋的味道。”

安寧便給他們講了江邊的“上樹飛雞”。江邊村民“無雞不成宴”，可以說是不“土”不吃。村民養(yǎng)殖的土雞可有特色了，白天在林下或灌木中覓食，夜晚上樹睡覺，人送外號“上樹飛雞”。在露天的環(huán)境，最大地還原了它原始的生長環(huán)境，晚上在樹上住。主人一天只喂它們一餐，而且只喂五分飽，喂的是清一色的玉米，這樣就最大地調(diào)動了雞野外覓食的積極性。蟲子和草給雞提供了“天然食品”，也能吃樹上的毛毛蟲和知了。每天暮色四合，雞們就會一只跟著一只飛上樹，在樹枝上安眠……

見大家有興趣，安寧講起了他們?yōu)榇迕翊针u蛋的事。坡腳村有著良好的山林生態(tài)，村民都有在林子間放養(yǎng)雞鴨的傳統(tǒng)，禽蛋品質(zhì)高，但市場上的產(chǎn)品魚目混珠，難辨真假，人們不容易分辨好壞，好產(chǎn)品難銷且賣不上好價錢，而在農(nóng)忙季節(jié)，很多貧困戶起早貪黑忙于勞作，顧不上下山出售土特農(nóng)產(chǎn)品。他們駐村不久，在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幫扶工作中，三個隊員增加了一個內(nèi)容：為貧困戶代售雞蛋、活雞、蜂蜜、核桃等優(yōu)質(zhì)山貨。每周五，是他們收購、代銷產(chǎn)品的時間。當(dāng)天上午，他們都會安排一人守候在村委會，貨點清，把錢就墊付給賣主，下午他們回城休息，就用自己的車載著趕回城，然后分頭送到通過微信訂貨的顧客手中，價錢都隨行就市……

安寧說得起勁，二叔打斷他：“安寧，你把我們家當(dāng)成什么地方了，你這是在向領(lǐng)導(dǎo)作扶貧工作匯報，表功請賞?！贝蠹叶夹α恕?/p>

安寧張大了嘴巴：“我說的都是真人真事啊。”

鄭立秋說：“還是給我們講點大江邊有趣的事吧。”

安寧便又給鄭立秋夾了一條比中指還長的魚，說：“這是‘黃辣丁’，是大江產(chǎn)的美食之一，人們或釣或網(wǎng)上來，大的半斤，小的手指大，閃著黃澄澄的光，爆炒紅燒，滋味鮮香。不說鄰江的村子，就連住在山頭的男人，也會在傍晚收工后騎著摩托來江上下網(wǎng)，次日天不亮趕下山來收魚，中餐一家人就有魚吃了。一天傍晚，我看到一個中年男人扛著一大化肥袋水淋淋的東西，問是什么，答說是江貝，叫我晚上去他家喝酒。我到村里的小賣部買了幾公斤白糖去了。那一大袋江貝有的大如拳頭，有的小如手指頭，剝?nèi)?，肉只有一大碗，加蔥蒜爆炒，鮮得讓人恨不能連舌頭也吃下去。當(dāng)?shù)厝诉€會到江邊捉知了。知了口渴，天一黑，就成群結(jié)隊從山上飛下來，到江邊飲水，人們借著手電光，一只只捏起，它差不多有小手指長，黑得發(fā)亮，雙眼鼓突，人們掐去它的四肢撕掉它的翅膀，丟進袋子。知了的慘叫讓人耳麻。知了的肉身在你手指間，你就像拿著一個猛烈振動的樂具。把知了丟進油鍋炸脆，就著本地人釀的高粱酒，喝個爽，當(dāng)然，河谷的悶熱讓人難當(dāng)，不過走幾分鐘，就是大江，在江灣里泡個澡，回去再讀一陣書，長夜一下短起來……”

二嬸說：“我說安寧，你說得都讓我們想跟你去駐村了?！?/p>

鄭立秋一笑：“安寧，我也有個同學(xué)駐村，就在離你們只有四五十里的花椒村，那個村子也在盤江邊。上個月我們在一起吃飯，他講起駐村，一肚子的苦水。天天開會，迎接國檢、省檢、州檢、縣檢，有些政策要熟讀死記，組織部門還不時通過視頻點名查崗，有時走訪貧困戶，凌晨五時就要守在人家門口，要不就見不上人。那里的村民很早就下地，帶上吃的中午就在地里解決。天黑干活回家，男人喝酒要喝到下半夜，所以他們只能起大早守在人家門口。恰巧那天鎮(zhèn)上要報一家貧困戶的種養(yǎng)殖計劃，他給人家打電話，口氣那個親熱，比叫自己的爸媽還甜膩，而我那個同學(xué)，可一向是個冷冰冰的人。他說在村里，才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p>

安寧點點頭：“其實我們村的情況也跟你同學(xué)說的差不多，只不過人要像俗話說的，到哪山就唱哪山的歌。對了，你剛剛說到的你那位同學(xué)一大早就去守在人家門口了解情況，他是方法不對。我們是天亮煮了早點吃了，到村頭的小賣部買上一箱礦泉水，向村民借摩托騎了，我們?nèi)齻€人分頭，直接到人家地里。在地頭，大家邊喝水邊交談。大半天就能跑完。你可以告訴你同學(xué)按照我們這樣的方法試試。這樣做，以后考評，貧困戶滿意率高。叫他不要省那點油錢，工作隊員有伙食費下?lián)艽逦瘯?，每天還有補貼?！?/p>

鄭立秋起身端起杯：“來，安寧，為你的樂觀向上，為你的工作方法，我敬你一杯。”兩人都干了杯，鄭立秋意猶未盡地說：“安寧，今晚吃了你們村上的‘土雞蛋’，也吃了‘黃辣丁’，等你下個雙休回城，就帶一只‘上樹飛雞’來讓我們一飽口福?！?/p>

二嬸端著酒杯馬上站起來：“鄭老師，我們就等你這句話。安寧，下周帶兩只回來。來，鄭老師，我和安寧敬你！”

鄭立秋一怔，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話也太那個了，喝過酒的臉上就有幾分紅，聽了二嬸的話，臉一下紅到了耳根。

四

除了冬春兩季，河谷差不多都是熱浪滾滾，每天早晨，只要太陽一露面，人就是什么也不干，也是一身的汗水。中午做的飯菜要是沒有吃光，晚上也不用回鍋，還是熱的。一有空，安寧、宋群、老齊和李總、王副都會到一個江灣里泡涼，江水溫柔地撫摸你的皮膚，十幾分鐘后，身心都會感到一種沁涼，這不禁讓安寧想起以前讀過的莫言散文《泡熱水澡》：“我如果成了什么領(lǐng)導(dǎo)人，一定要泡在澡堂子里辦公，辦公桌就浮在水面上。開會也在澡堂里開，大家一邊互相搓著背，一邊討論，那樣肯定能夠比較坦誠相見，許多衣冠楚楚時解決不了的問題也就容易解決了。有好幾次我接受記者采訪，他們問我最大的理想是什么，我說就是將來在家修個澡堂子，天天能洗熱水澡……”“我這樣的人這輩子是當(dāng)不上什么官了，所以指望著利用職權(quán)來為自己修一個大澡堂子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只有寄希望于我能寫出一部暢銷書，賣了幾千萬本，收入了億萬元的版稅，那時，我的大澡堂子就可以興建了。到時候歡迎各位到我家來洗澡，咱們一邊洗澡一邊談?wù)撐膶W(xué)問題，那該是多么幸福的生活??！”他把這事說給大家聽，老齊平常也讀些書，他說：“前幾年莫言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家里肯定有大澡堂子了。安寧，你是個作家，以后到北京，不妨去找他洗熱水澡。”大家都被他的話逗笑了。

在江灣，工作隊和村干部沒有在水上支著辦公桌，也不談?wù)撌裁次膶W(xué)問題，講的最多的是扶貧。這天，說起村里的貧困，李總講了他的三奶奶。三奶奶剛二十二歲時，孩子小國才三歲，三爺爺就去世了。她含辛茹苦把小國養(yǎng)大，又為兒子娶回媳婦。這期間，鄉(xiāng)親們多次勸她改嫁，她怕小國受氣，拒絕了。三奶奶六十歲那年，一場高燒，導(dǎo)致雙目失明。一天吃完飯，小國見母親自個摸索著燒水洗了澡，用長長的布條纏上了多年沒纏的小腳，從衣箱里翻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壽衣?lián)Q上，一手拄拐，一手拎著一根麻繩往后山摸去。他不知母親要做什么，悄悄跟上去。母親好不容易摸著半山腰的一棵皂角樹，用繩子在樹枝上打了個圈，然后摸到一塊石頭，人站上去，把脖子往繩子里一套，隨后腳往后一用力踹倒石頭。這時小國才明白母親是要上吊自盡。他撲上前抱住母親，大哭。

母親說：“小國，別哭了，讓媽走吧。媽是你們的拖累?！毙槠f：“媽，你這是怎么啦？有我們吃的就有你吃的?！蹦赣H說：“小國，別哄媽了。你還記得咱家養(yǎng)過的那只老狗嗎？它歲數(shù)大了，我們吃肉時不分它一點，它就連食也不吃了呢。媽眼睛不好，吃東西還是能嘗到味道的。今天家里殺雞，我卻只能喝湯?！毙铰犜讲幻靼祝骸皼]有啊，不過年不著節(jié)，家里也沒來客，誰說我們家今天殺雞？”母親哭了，說：“你還不肯承認？不是雞湯會那樣好喝？”小國想了又想，說：“媽，想起來了，我在湯里放了味精?！薄拔毒?？”“是啊，就像糖精一樣，一點小白粉粉。前幾天供銷社才有賣的，聽人說好吃，今天我買了一包?！毙哪赣H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用手捂住了臉，說：“小國，媽今天的事千萬不要跟人說。要是讓人知道了，媽真的沒臉見人了?！毙f：“媽，你放寬心好了，我不會跟人說的?！蹦缸觽z邊說邊下山回家。第二天，小國狠狠心，殺了一只雞，讓母親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頓……看著母親吃得那樣香甜的樣子，小國流淚了：山村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會好起來，讓老母天天能吃上雞肉，喝上雞湯？

李總五十多歲，土地承包后就跟著父親在江里撈沙子賣，一天到晚泡在江里，父子曬得像兩條黑泥鰍，地里草長得玉米、甘蔗高，一開始村人都說他們父子不務(wù)正業(yè)，幾年后，他們家購置了小鐵皮船，又買了抽沙機，建起了三間二層高的小洋樓，人們才明白他們是悶聲發(fā)大財，便都丟下莊稼來河里撈沙。想不到，人們剛嘗到甜頭，縣土地局、環(huán)保局就下了嚴禁在這段大江采沙的通知。李總手中還有些錢，便和妻子在鄉(xiāng)上集市租了一個鋪面賣小百貨，生意還不錯，鄉(xiāng)上要選明白人、致富帶頭人，李總讀過初中，說話做事公道，便被鄉(xiāng)上聘為辦事處也就是后來的村委會文書，沒多久入了黨并當(dāng)選為村支書兼主任，一干就是十多年。

大家笑過后，宋群正色道：“李總說的故事，初聽覺得是笑話，但細細一想，這真是實打?qū)嵉呢毨?，但從中我們也能看到他們是多么善良。我覺得幫這樣的人脫貧，我們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卑矊幚淆R連連點頭。

說起到各自單位爭取扶貧資金興建水池發(fā)展冬早農(nóng)業(yè)促農(nóng)民增收的事，宋群、老齊表示要再去單位要二十萬，李總把期盼的目光投向安寧。安寧說：“我看了，全村委會五個村小組，只有坡腳村有籃球場，還有，五個小組的大喇叭也大多壞了，我請人幫我算過了，最少要六萬元，這筆錢我去找我們劉局長爭取?！崩羁傔B連點頭，說都是真情扶貧啊，伸出一雙大手分別與三人握了又握。

回到村委會，安寧打開他的筆記本電腦，整理完李總在江灣講的故事，想了想發(fā)給了鄭立秋。這時，接到山尖村小組村民朱云海的電話，說他在滾石潭釣到一條大魚，魚要下鍋才發(fā)現(xiàn)忘記帶鹽巴了，要安寧送點過去。

坡腳、綠母村小組就在江邊，村民要想吃掉魚，就像在地里摘菜一樣方便，另外木細、老樹、山尖三個村小組不在江邊，村里的人想吃魚，每晚下地回來，就騎著摩托到江邊找個合適的地方放上泡籠，次日天亮再騎車趕來，都會有些收獲。農(nóng)閑的時候，也就是在收玉米和砍甘蔗的前幾天，人們輕松下來，男人和孩子都會到江邊，他們都先投下泡籠，又在竹竿上系上水線、釣鉤，以蚯蚓為餌垂釣，尤其晚上，收獲會更豐厚。

朱云海是安寧直接掛聯(lián)的四家貧困戶之一。他三十多歲，是四川資陽市下屬的安岳縣人。據(jù)他說安岳縣人口有近二百萬，五年前，他以農(nóng)民工的身份參與江邊高速路修建，公路修通后，他就留下來了，與當(dāng)時到工地上為他們做飯的龍細村的吳桂蓉成了親。吳桂蓉的前夫一天吃菌子中毒不治身亡，留下兩個男孩，一個十二歲，一個十歲，都在讀小學(xué)，還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母。夫妻倆耕種著六十多畝山地，一半種玉米，一半種甘蔗。婚后四年，吳桂蓉又生了兩個女孩。在貧困戶評定中，朱云海家被列入幫扶對象。前不久，在安寧的反復(fù)說服動員下，朱云海家在玉米地里種了十五畝芒果，安寧為他算過賬，只要四年后芒果掛果，一年會有三四萬元的收入。

當(dāng)?shù)貨]有女人會到大江里釣魚，但朱云海硬是打破規(guī)矩，說服妻子把兩個孩子交給老婆婆，跟他到江邊，有時兩口子連晚飯也不吃就向江邊出發(fā)，一直要到天亮才滿載收獲回家。有魚吃，老婆婆和兩個孩子都很高興，知道他們要去江邊，兩個孩子都好聽話，趕緊跑到奶奶懷里，嚷著要跟奶奶睡。

安寧見小賣部的燈還亮著，想買瓶酒帶去，走近了看到卷簾門關(guān)著，他輕輕拍了拍門，門很快開了。春滿很是意外，說她剛把孩子哄睡，正在看雨龍請安寧吃魚的視頻，安寧接過來一看，覺得也還過得去。春滿說：“你跟雨龍說，以后再拍吃的，把我也請過去露個面，像你一樣當(dāng)個配角，我可以贊助他后山酒。”

知道安寧要送鹽去煮魚，春滿說：“要是有人幫我照顧孩子，我就跟你去，我還沒有在大江邊吃過露天夜餐呢?！卑矊幈凰盒α?。

滾石潭在江上游十里處，安寧騎著村委會錢副主任的摩托，十多分鐘就到了。江邊的沙灘上，朱云海兩口子正待在一個用化肥袋做的帳篷里，幾塊石頭支著鍋，水正在沸騰，安寧一到，他們馬上把已經(jīng)收拾好的魚下鍋，是一條草魚，和雨龍那天紅燒的那條一般大。兩口子甚至帶來了蔥姜、辣椒和碗筷，魚很快就熟了。想不到吳桂蓉也會喝酒。安寧在他們家吃過幾次飯，都沒見到她喝。見安寧奇怪，吳桂蓉說：“做兒媳婦的，哪個敢在婆婆面前喝酒？”朱云海得意地望著自己的妻子，說：“那幾年我們修公路她為我們做飯，我們男人都喝不過她?！蹦峭戆矊幓氐酱逦瘯?，雞都叫頭遍了。

受啟發(fā)，安寧要雨龍拍攝一個江邊夜餐的視頻。雨龍很振奮，說這是個好創(chuàng)意。安寧便說服了朱云海夫婦作為雨龍的拍攝的對象，這天，傍晚，他們來到江邊，雨龍和朱云海夫婦釣魚，因工作組有規(guī)定，安寧沒有碰魚竿，就撿拾柴火、剝蔥刮姜打下手。安寧看到，江邊到處都是芭蕉樹叢，那肥厚寬大的葉片在夕照下綠得發(fā)黑，他靈機一動，把帳篷上的破化肥袋掀了，用刀削了二十多片搭上，又在地上鋪上了芭蕉葉，一切完成，他把雨龍、朱云海叫來欣賞自己的作品，這時，傳來吳桂蓉發(fā)出一聲歡呼，他們走上前一看，一條差不多十斤的大江鰍被她剛剛弄出水面。這時天完全黑了，他們架起鍋開始煮江鰍，雨龍開始拍攝，安寧出去抱柴火，發(fā)現(xiàn)整個帳篷被里面熊熊燃燒的柴火映得一片金黃，不禁叫一聲好，要雨龍趕快出來。雨龍聞聲出來，張大了嘴巴，圍著帳篷拍了個夠。也就是在那晚，吳桂蓉亮出了她的好酒量，一口就把一小碗白酒干了。雨龍現(xiàn)場解說：“她是河谷上下百里第一個釣魚的女人——吳桂蓉大姐?！?/p>

次日，視頻發(fā)出，有八百多網(wǎng)民關(guān)注，幾天下來有兩萬粉絲。有的粉絲留言：肯定有高手指點。安寧看到樂了。

這期間，也是在安寧的提示下，雨龍拍了一個后來題為“蛇路”的視頻：河谷天氣炎熱，又有大江和林木，是蛇的天堂。晚春到仲秋，開車行駛在從北水鄉(xiāng)政府到坡腳村委會那段長三十八公里的路上，要時時留心那些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麻蛇、青蛇、黑蛇，它們最小的只有筷子長，最大的足有兩米，有腿肚粗。幾趟來回，安寧一輩子見過的蛇也沒有在這段路上看到的多，這些蛇見到行人大多會躲避，但見到車輛總是愛理不理的。安寧透過緊閉的車窗，用手機拍了，發(fā)到朋友圈，群友會告訴他，這叫赤鏈蛇，以紅黑相間為主，它爬過的草灘上會散發(fā)出腐魚的腥臭味。它愛在農(nóng)村的石頭縫、豬圈、堆放柴禾的地方棲息。菜花蛇一般是兩米左右，重量可達十公斤，頭部有“王”字黑紋，但是沒有毒性，以鳥類、鼠類、以及其他蛇類為食。民間有一俗語：一里菜花蛇，十里無毒蛇，意思是菜花蛇會吃其它蛇類。水蛇是最多的。小時候，一天，安寧和父親去村頭的小河里洗犁，看到一條手指粗的水蛇把它閃著冷光的頭昂得筷子一樣筆直，李花的花瓣落在它頭上，它卻渾然不覺地頂著它滿河招搖。父親說，這是條女蛇。安寧驚奇地望著父親。他說，男的會喜歡花嗎？安寧想想也是。水蛇前部呈深灰色或灰棕色，主要以魚類青蛙為食。還有青竹標(biāo)，長得就像竹節(jié)，它近在你的眼前你也不容易分辨，屬于毒性蛇……

至于視頻的解說，一看就知道雨龍也是從百度上得來的：隨著世界人口不斷增長，野生資源逐漸減少，就拿蛇來說，國務(wù)院雖然在野生動物保護法中明確地規(guī)定了一類至三類保護動物，但對蛇類卻濫捕濫殺……解說的尾巴有了亮色，說是坡腳村民自覺保護蛇類，不打蛇，更不吃蛇，也不買賣蛇，與蛇和諧共處。

來駐村的第一天，安寧就看到李總那張布滿灰塵的辦公桌上，有一個同樣布滿灰塵的舵盤。李總告訴他，是龍細村小組他的堂兄李榮送他的。李榮到江里捕魚，在沙灘上發(fā)現(xiàn)它，看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用摩托車載到村委會，李總看了半天，才看出是一個船舵，用膠木做的，都快散架了，南盤江上有船，但都用漿，從不用船舵，也不知是誰丟到江里的。李慶用百度一查：船舵是用來操縱和控制船舶航向的，一般位于船尾，又稱船尾舵，它是中國造船技術(shù)方面的一項重大發(fā)明。有人會把船舵擺在家中或辦公室，象征著領(lǐng)航者，引領(lǐng)著事業(yè)航向理想的彼岸，同時還能保佑家庭一帆風(fēng)順，順風(fēng)順?biāo)?。他覺得有點意思，便用萬能膠把船舵大致復(fù)原后，順手擺在自己的辦公桌上。一個雙休日，安寧一個人在村委會值班，百無聊賴，便打電話要雨龍來，拍了這個船舵，并用百度的說法做了解說，又強調(diào)坡腳村委會在這個船舵的主人——李慶書記的團結(jié)帶領(lǐng)下，脫貧攻堅取得了顯著成績。想不到，這個視頻吸引了上萬人關(guān)注。幾天后，李慶才聽別人說這事，這個憨厚的中年漢子看了視頻，哭笑不得，說拿一個基層干部開玩笑，太不嚴肅了。宋群也批評了安寧，以后不要再這樣作弄李總。還說要你動員雨龍走正道，不想你把他帶得更偏了，影響不好。

直到雨龍拍出名為“鄉(xiāng)風(fēng)，這么美”的視頻，宋群和李總才高興起來，并要安寧督促雨龍多拍這樣的東西。

村委會在貓臉洼種植了七十畝芒果。一整天，村里幾位黨員和駐村扶貧工作隊員在易地搬遷點兔子坡的芒果地里除草。傍晚快收工時，李總口袋里的手機“滴”地響了一聲，他掏出一看，大聲招呼大家：“哎呀，山尖村小組普自保家的黃牛滾下大箐溝了。走，我們?nèi)シQ幾公斤牛肉來，晚上改善一下伙食?！逼甙溯v摩托一起發(fā)動。

摩托行駛在散滿牛糞和羊糞蛋蛋的山徑上。一片片甘蔗、玉米地像大匹小匹綠布黃布，掛在路兩旁一面面陡峭的山坡上。蒲公英打著霧也似的小傘，在向晚的輕風(fēng)中輕輕搖曳，被摩托帶起的風(fēng)撞得四散開來，朵朵小傘在晚風(fēng)中漸行漸遠，大山腳下，南盤江在夕照下閃著金光。

約莫十五分鐘，他們在一條山溪邊一個稍平坦的地方停下。隱隱地，聽到從下面的山谷傳來人的陣陣呼喝聲。安寧循聲一望，只見十?dāng)?shù)個小如螞蟻的人影，簇擁著一個黃色的東西，正一步一步沿著幾乎筆直的山路攀登上來，慢慢地，他總算看清是十幾個男人正扛著用繩子綁著的牛迂回向上。安寧心下一動，打電話要雨龍趕緊過來。

一輪火紅的夕陽就快滾下他們身后的山溝時，人們把牛抬到了溪邊。越來越多的人提著桶抬著盆來到這里。雨龍也騎著摩托車趕到了。大家七手八腳，刀斧齊上，半個小時就將一頭重約一噸的黃牛大卸八塊，并很快在山溪里清洗好下水，接著，肉和下水被砍切成小塊小段，分成三十多份，攤在溪邊的草皮上。有人用秤過量后，人們上前認領(lǐng)。小組長張哨手里拿著紙筆，高聲喊道：“張家林，三公斤，一百二十塊，吳幫榮，四公斤半，一百六十塊，張?zhí)m秀，兩公斤，八十塊……”

安寧當(dāng)記者的職業(yè)病又犯了，問身邊的村委會錢副主任是怎么回事，錢副告訴他，由于五個村小組生產(chǎn)、生活的地方山高谷深，每年都會有一兩頭牛因斗架或運送肥料、玉米、甘蔗不慎滾下山坡，摔死或摔殘。這樣的牛只能殺了吃肉。一人有難眾人幫。為幫助失去畜力的人家重新買一頭牛，村里人會自發(fā)趕來，認買幾公斤鮮牛肉，既為損失牛的人家湊些錢，也能讓自己改善一下伙食。這成了村里多年的傳統(tǒng)。就是反目成仇的人家，遇到這種情況也會出手相助，并會因之重新言好。李總告訴安寧，去年秋，龍母村小組副組長張榮福家的牛拉玉米時不慎摔死，通過這種方式，得到六千五百多元，自家只出了三千多元，就重新買回一頭大黃牛投入生產(chǎn)。他高興地說，扶貧工作開展以來，從鎮(zhèn)上到村小組的機耕路常常維修，路況好多了。以前，人們到白水鄉(xiāng)趕一次集，來回要三天時間，頭天趕到白水住一晚上，第二天買賣，第三天一早才能踏上歸程。現(xiàn)在，當(dāng)天即可往返。摔傷摔死的牲畜也比以前少多了。站在仲冬的寒風(fēng)里，聽著這些，讓安寧心里熱乎乎的，上前認買了兩公斤。

雖是寒冬，可山頂村家家戶戶的屋舍仍掩映在一片綠色之中。安寧買的牛肉，和幾個黨員買的一同放進小組長張哨家的大鍋里，用柴火猛煮。牛肉快出鍋時，女主人放進大把的花椒和辣子面，男主人從土壇里打出了清冽的高粱酒，頓時，張家小院肉香、酒香撲鼻。山里濕氣重，每年，家家戶戶都會種些高粱釀成酒，喝了活筋祛寒。吃喝間，有人向安寧講了當(dāng)?shù)亓硗獾摹芭Ｊ隆保呵靶┠?，不少山村治安狀況不好，時有人入村盜牛，但很少有盜賊在龍細村得手。夜晚，一有風(fēng)吹草動，全村家家亮燈，戶戶發(fā)動摩托，村里的大喇叭也打開了，令盜牛賊聞風(fēng)喪膽。這讓安寧聯(lián)想到自己駐村大半年親眼看到村民們的不少善舉義行：老樹村的人到中年的王林、張佩仙夫妻倆身患重癥，兩個女兒分別就讀初中、高中，家庭非常困難，全村老少一星期就捐資二萬多元，讓兩口子得到及時治療；在最近的扶貧動態(tài)管理中，鄉(xiāng)親們又一致推舉將王林家列入建檔立卡貧困戶，以享受政策補助。每個村小組的五保戶，一天兩頓，只要聞到哪家的菜飯香，進門去拿起碗筷就吃喝，沒有人會使臉色。

分牛肉、煮牛肉、吃牛肉的場面，雨龍拍攝了一個多小時，安寧建議他分成三個視頻，并親自動手寫了一千多字的解說，讓雨龍根據(jù)他拍的畫面內(nèi)容配音，分三天發(fā)布出來，效果驚人，粉絲猛躥到八萬多。安寧還根據(jù)這個解說寫了一篇小散文，發(fā)表在省報上，局長劉文麗也看到了，發(fā)來微信給予表揚。

就這樣，前后十幾個視頻拍出，而且都通過了平臺審查發(fā)布出來，“鴨先知”被幾個平臺冠以“三農(nóng)”的標(biāo)簽。雨龍成了網(wǎng)紅，粉絲突破了十萬，達到十三萬。幾個平臺的收入一個月算下來，這個月竟有了八千三百多元。他表示要與安寧平分。安寧婉拒了，說你母親的病不要光靠草藥了，要科學(xué)治療。還有你的拍攝設(shè)備也應(yīng)該升級了。這讓雨龍很感動：“安寧，你不知道，這幾年，好多人當(dāng)面都夸我是個孝子，背后卻說我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說實話，拍視頻，我當(dāng)初也就是圖個好玩，我每天都跟老弱病殘待在一起，連個能說話的人也沒有，我只能給自己找個愛好，也就是粉絲說的存在感。想不到還能靠這個養(yǎng)家糊口。我會好好干下去的。安寧，你要多幫我?！卑矊幹刂氐嘏牧伺乃募绨颉?/p>

五

安寧爭取扶貧資金的事完成了一半。劉文麗局長答應(yīng)年內(nèi)先解決三萬，用來更換五個小組的廣播設(shè)備，同時建一個籃球場，余下的明年想法解決。宋群、老齊的單位也只拿得出十萬。農(nóng)科局掛聯(lián)的不止坡腳村，各個村都伸手要資金要項目。老齊說，建水池的事拖不得，十萬他爭取解決。安寧吃了一驚，宋群卻微微一笑：“組織相信你，我更相信你?！?/p>

老齊快五十歲了，身材高大，說話卻小聲小氣。他長著一雙和善的大眼睛，渾身上下收拾得清爽利索。讓安寧奇怪的是，什么人見了他，都會對他產(chǎn)生一種親近甚至依賴。很多貧困戶都愛向老齊訴苦，明知他并不能有求必應(yīng)，但就是愿意向他傾訴。你跟他講什么，他都認真聽著，看著你的眼睛。安寧與立秋戀情的進展，前前后后都向他說了，說過后他就后悔，可一有什么新動向，就忍不住還是都向他吐露?？蠢淆R做飯菜，更是一種享受，又快又好。只要他在，廚房總是收拾得干干凈凈，連有時來村委會幫廚的春滿都夸贊：老齊的女人是世上最有福氣的女人，男人又帥氣又能干，打著燈籠也難找。

駐村不久，安寧就聽人說老齊有一個腰纏萬貫的老丈人朱老板。朱老板半工半農(nóng)讀了五年小學(xué)。他身材高大，又舍得出力，干起農(nóng)活像拼命，一個人常干三個人的活，一張摜盆一個人背，十六七歲就有媒婆主動上門為他提親。后來，國家的政策好起來了，按生產(chǎn)隊的分配，他從村里帶了三十多人到外地修路，身為建筑隊隊長的他，由于頭腦靈活，管理有方，他帶的建筑隊每人每天平均收入八塊多，而公社建筑隊二百多人，每人每天收入只有一角六分。當(dāng)時的公社領(lǐng)導(dǎo)三顧茅廬，多方動員他出任企業(yè)辦主任，后來，他順應(yīng)改革開放的大潮，創(chuàng)辦了一個地產(chǎn)集團，在縣內(nèi)外都有項目，現(xiàn)在已經(jīng)身家上億。安寧試探地問老齊：“你是要向老丈人救援？”老齊拍拍安寧的肩膀：“有棗無棗打它一竿子。”宋群說：“讓安寧跟你去好了，如果朱老板答應(yīng)了，可以讓安寧拍一條企業(yè)助力扶貧的新聞?！崩淆R一笑：“那我就盡銳出戰(zhàn)吧。”李總開心地哈哈大笑：“我代表坡腳村全體干部群眾期待你凱歌高奏！”

帶著李總準(zhǔn)備的兩桶后山酒和五只“飛雞”，安寧開著車，跟老齊去拜見老丈人?；氐娇h城，在老齊的指點下，安寧把車開到縣城近郊一個青山秀水的小村，走進一個古色古香的四合院。一進門，安寧就聞到了一陣麻辣味的濃香，安寧這才想起到了吃晚飯的時間。老齊輕車熟路地帶安寧走進一間耳房，一個六十多歲的高個老頭穿著一身白色的悠閑衫，正一個人坐在一個銅制的火鍋前慢慢品享，手里端著一小碗酒。老人久經(jīng)風(fēng)霜后的那種平淡，讓安寧為之動容。老齊叫了聲爸，老人示意他們坐下，安寧看到桌上已經(jīng)為他們擺好了碗筷和倒好的酒。老齊端起滿碗酒：“好多天沒有跟爸爸喝一回酒了。爸我敬您！”安寧一愣，在他的印象中，老齊能喝酒，但總是小口小口地抿，他也趕緊站起來：“大伯我也敬你一杯！”老人深深地望了安寧一眼：“你們一起駐村？”“大伯，我是新兵，才去了半年?！?/p>

老人沒動酒碗，卻問：“你們要修建一個水池？”

“爸，我們準(zhǔn)備發(fā)展兩千畝水果甘蔗。理想的地塊在山坡上，您知道，沒有水種不成?！?/p>

“需要多少資金？”

“蓄水二萬立方，預(yù)算最少要十萬元。我沒有跟您說，建材不貴，只是我們村離這里有一百多公里，進山有一段機耕路，大車拉不進去……”

老人擺擺手：“我派人去幫你們修好了。對了，你打個報告來，蓋上村上和鄉(xiāng)上的章。我們公事公辦?！?/p>

老齊從老人手邊拿過酒壺，自己滿滿倒了一碗，又給安寧也倒上了：“爸，我們敬你。”

老人淺淺地喝了一口：“吃菜吧。”

坐了不到十分鐘，有一個小伙子進門來了，小聲說：“朱董，跟客人約定的時間快到了?！?/p>

“我還有事，你們慢慢吃。我會叫人來為你們開車。”

老齊說：“爸，村上讓我?guī)Я它c酒和幾只土雞送給您?！?/p>

老人點點頭：“放在我車上吧，跟客人談事，現(xiàn)成的見面禮?！?/p>

把老人送上車，老齊一邊把桌子上一大盤新鮮羊肉全部倒進鍋里，一邊自言自語：“老爺子，我會一輩子敬重你?！彼謱扇说木票?jié)M：“來，安寧，我們互敬一杯?！卑矊幉豢蜌獾卮蟪云饋?。老齊不說話，也沒怎么動筷子，只是大口大口地喝酒。安寧心想他是太高興了，也就沒有勸他喝慢點。兩人吃好，安寧要收拾碗筷，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微笑著輕輕走了進來，攔住了他。朱董派來的司機把兩人送到老齊住的地方走后，安寧才發(fā)現(xiàn)老齊醉得站都站不穩(wěn)了。好在老齊住的是別墅。別墅的院門和屋門都是指紋開鎖。老齊家豪華如高級賓館，卻空無一人。安寧從凈水機里接水讓老齊喝了，想走，卻又不放心，問老齊：“嫂子到哪里去了？”老齊滴酒未沾似的清醒：“人家凈身出戶了，帶著我兒子在省城讀書。我們協(xié)議離婚，但現(xiàn)在還保密，兒子今年要高考，怕影響他。”“朱董知道嗎？”“據(jù)我所知，天底下還沒有什么事能瞞得住他老人家?！崩淆R揮揮手：“走吧，明天來早點，我們下村，那里才是我的家?！卑矊幇蛋祰@了一口氣。

六

一入秋，按照工作進度，安寧他們會同鄉(xiāng)、村干部，進村入戶，幫貧困戶搬新家。差不多半個月了，每天，他們有時頂著烈日，有時冒著大雨，幫助群眾抬柜子、搬沙發(fā)、扛包袱，屋子里的東西一搬空，推土機就上前作業(yè)。這個周六，安寧他們正在山尖村小組忙活，立秋來了。山尖村有四十一戶人家，其中有十七家貧困戶，他們在這里已經(jīng)干了三天了。宋群沒有將她當(dāng)作外人，安排她和村小組的幾個婦女為搬遷工作組做飯。晚上，大家還在吃喝，兩人悄悄走出門。滿天星星，山腳下，大江在閃著銀光，隱隱能聽到江聲。這時安寧才想起埋怨她來之前也不打個招呼，立秋說就是要給他一個驚喜。安寧有些感動：“你做到了。”立秋拉起安寧的手：“安寧，跟你在一起，我越來越感到踏實?！卑矊幉挥傻冒蚜⑶飺碓趹阎小Ａ⑶锖鋈挥檬忠煌卑矊幍囊赶?，說：“你都幾天沒有洗澡了，一身的汗味。”安寧笑了：“想洗澡你就直說。”“什么地方能洗澡？”安寧手指山腳下的大江：“它正等著我們撲進它的懷抱中呢。走，我們開車去?！绷⑶锏难劬﹂W閃發(fā)光，孩子似的蹦了一個高。

這期間，雨龍擔(dān)當(dāng)了一線新聞記者的職責(zé)，做了三個視頻。是安寧為他配的解說詞：在脫貧攻堅中，坡腳村共有七十五戶貧困戶易地搬遷，鄉(xiāng)、村、工作隊牢牢把握“易地扶貧搬遷要實現(xiàn)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總要求，確保群眾搬得出、穩(wěn)得住、能致富。但故土難離的情感，在群眾心里往往扎得很深。這些心結(jié)，擋住了村民搬遷的腳步，有心結(jié)，就得破解。工作隊成員進村入戶，跟鄉(xiāng)親講政策、說出路，在樹蔭下座談，在庭院里夜話。漸漸地，群眾的態(tài)度變了，積極配合，將如期完成幫扶拆遷任務(wù)。

可惜的是，關(guān)注這三個視頻的粉絲量并不理想。

七

從鄉(xiāng)政府到坡腳村，有三十八公里機耕路，峰回路轉(zhuǎn)，坑坑洼洼，最要命的是道路狹窄，對面來輛摩托，也難以避讓，過年前，村民請來貨車，把玉米和甘蔗拉出山去賣給商販和土榨坊，山路排著長長的車龍。他們的小車有時要倒退三四里才能找到避讓對頭車輛的地方。安寧他們最怕的就是外出開會或入村，有時進出一趟，來回六十多公里，一天時間就報廢了。下大雨，有的路段塌方，一些路障村民的牛車可以通過，但轎車不行，他們車子的后備箱總放著鋤頭，鏟子，遇上不大的路障，就自己動手清理。讓他們覺得難以理解的是，趕著牛車下地干活的村民，生是鞭打著牛跨越而過，不顧忌牛啊人啊車啊都是泥泥水水。牛車上就有鋤頭，用不了十分鐘，就能清除路障；有時塌方嚴重，牛車排成長隊，有人就掏出手機打電話給村干部，要他們趕緊找推土機來清理，其實二三十個人動手，一個小時也能清理，但他們就是不動手，都坐在牛車上，男的抽煙，女的說著閑話，等待推土機。一時找不到推土機，村干部和工作隊員會騎著摩托趕來，四五個人動手干起來，只有個別村民操起鋤頭上前幫忙，但多數(shù)村民都袖手旁觀。

這天，村委會又接到村民的電話，說是十九公里處塌方了，車子無法通行。出發(fā)前，宋群要安寧把雨龍叫去拍一回。不用說，村民在一起觀望的場面又出現(xiàn)了。最后，這個被雨龍命名為“好樣的村干部和駐村工作隊”的視頻拍好了，安寧要雨龍送到村委會大家一起看看，提提意見。看完，宋群說發(fā)好了。老齊說：“我看我們是不是再考慮一下。我的建議是不發(fā)?！卑矊幷f這個視頻發(fā)出去會產(chǎn)生負面影響。李總也說：“我同意他們兩個的意見，不發(fā)。”雨龍這時才似聽出了什么：“我當(dāng)著你們的面把它刪了，一個視頻，值不了多少錢。我不能害了宋隊長，害了你們?！彼稳簱u頭：“雨龍，還是發(fā)出去，只要早日能把路修通，我相信，群眾的工作就好做了。我是隊長，你們要聽我的?！?/p>

次日，這個名為“看，這樣好的干部”的視頻發(fā)出來，有大量留言，有人為李總、工作隊為民辦實事叫好，更多的人提出異議：這里的群眾基礎(chǔ)太差了，村干部、駐村干部為什么不發(fā)動群眾，由此可以看出這些干部的能力、素質(zhì)有多差，多么不得人心，這樣的村干部、駐村干部，留著何用？

三天后，一個副縣長率縣扶貧辦、縣交通局的人在鄉(xiāng)黨政主要領(lǐng)導(dǎo)的陪同下來到村委會。鎮(zhèn)長批評李總、宋群：這段路已經(jīng)列過項，硬化是早晚的事。你們要有全局觀念，坡腳村沒有被列為全縣特困村，因為村里只有兩千人，居住的村小組又分散，投資不小，縣上扶貧壓力太大，一時難以解決，我們要理解。宋群剛要說什么，被李總搶了話頭：“這事要怪就怪我考慮不周，是我一個人做的主……”副縣長擺擺手：“你們不要在我面前唱雙簧戲了。那個視頻連州領(lǐng)導(dǎo)都看到了，批評我們扶貧工作不力，讓老百姓灰心，所以形不成合力，并作出指示，要求我們?nèi)齻€月內(nèi)將進村公路建成通車。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是趕緊招標(biāo)，爭取早日動工。在這里我給你們定個倒計時，八十天完工?！卑矊幵谛睦锝泻?。

安寧心中有些不踏實，便根據(jù)他們扶貧取得的階段性成果寫了幾個文案交給雨龍。雨龍一看就明白了，騎著他的摩托，爬上白云浮動的群山之巔，把鏡頭對準(zhǔn)了貧困戶易地搬遷建成的七十五幢新房，在雨龍拍攝的畫面里，有村民把祖輩的遺照從煙熏火燎的危房端到新屋，掛在雪白的墻壁，他們說我們要讓先人們看看通過幫扶，今天過上了火紅的日子；雨龍拍攝了村子中間新建成的坡腳小學(xué)，校園門口的國旗在嘩嘩飄揚，校園里鮮花綠地，四十多個孩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書聲瑯瑯，雨龍解說學(xué)校是扶貧工程之一，投資三百萬，是去年才建成的。雨龍還拍攝了從大江爬上高高的山頂?shù)妮斔艿篮腿齻€大水池，大片大片的芒果，解說為這七千八百株芒果大多是貧困戶種下的，水從大江里提上來，河谷，將在兩年后的秋天變成果籃。龍細村的普中林在山坡放牧羊群，也進入了雨龍的鏡頭，解說是：這些羊是政府送給貧困戶的扶貧羊，當(dāng)初只有十八只，才兩年不到，羊群的隊伍增加了一倍。普中林一臉憨厚的笑，抱起一只小羊，雀躍在鏡頭中。

這些視頻一天一個發(fā)出來，雨龍的粉絲減少了不少，有的留言說“鴨先知”變味了，只會歌功頌德了，有的卻表示還是想看“江邊夜餐”“蛇路”那種風(fēng)格的東西。鄭立秋也在發(fā)給安寧的微信中提醒他：“自媒體有自媒體的風(fēng)格，你千萬不要把鴨先知帶成你們電視臺記者的那種套路?！?/p>

安寧暗暗笑過，卻不作解釋，但他還是又為雨龍寫了幾個文本以轉(zhuǎn)“畫風(fēng)”：一個江邊村子的村民辦紅白喜事時，晚上用過的餐具都挑到江邊淺灘，天亮再來收，鍋碗瓢盆都被帶著細沙的江水沖洗得一干二凈，為拍好細節(jié)，雨龍還戴著頭燈，拍攝了小魚來唼食殘留在餐具上食物的畫面；另一個視頻被安寧命名為“鳥水手”：夕陽西下，大江被晚霞照耀，水面猶如一張起伏蕩漾的畫布，潑滿了細碎熱烈的油彩。一只長著兩只長腿、羽毛艷麗、眼睛泛藍、體態(tài)纖巧的小鳥，站在一段浮木或一片塑料泡沫板上，順江而下，它的神態(tài)，像極了長年與風(fēng)浪為伍的艄公或水手，氣定神閑，目空一切。除了雨龍，目擊者還有那些在江灣上覓食或嬉戲的野鴨、大鵝。它們像雨龍一樣，驚羨地目送著它，被江流載著，越飄越遠。這樣的場景，安寧駐村半年來，也才看過兩次，寫出來，也就是想讓雨龍注意觀察，說不定哪天撞在他的槍口上，不想這么短的時間，雨龍就給拍攝出來了。他初看以為是雨龍在什么地方下載下來的，但細看，那些大樹、那些江灣，千真萬確是當(dāng)?shù)氐娘L(fēng)景。問雨龍，他得意地一笑：“安寧，你是外來人，我可是看著這條大江長大的人。在我眼里，河谷沒有秘密?！?/p>

果不其然，“鴨先知”的粉絲又回來了，有的粉絲留言：“鴨先知，你沒有辜負大家對你的期待?！?/p>

雨龍也告訴安寧，他準(zhǔn)備去拍一個視頻，坡腳五個村小組有八個三十歲的光棍，差不多有三四年了，他們每個月都會到江邊捕一天魚，晚上點一堆火，一起就烤魚喝酒，胡鬧到黎明才各回各的村，雷打不動。他甚至連題目都想好了，就叫“江邊光棍漁光曲”，拍出來一定會轟動。“光棍現(xiàn)象”多年來在不少山鄉(xiāng)普遍可見，安寧是知道的。他勸雨龍放棄：“你再不抓緊，也會成為他們當(dāng)中的一員。那時五十步笑百步?！庇挲垙埓罅俗彀?。

春節(jié)前，縣上對工作隊員又進行輪換，駐了整三年村的宋群回到縣城，從縣農(nóng)科局新派來一位隊員，老齊被任命為隊長。這天，安寧看到他們電視臺發(fā)布的一份干部任前公示，縣里擬提任二十幾個駐過村的隊員，感到很振奮，但一看其中沒有宋群，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難過，打電話給宋群，為他抱不平。宋群笑了：“安寧，好好干，別多想。老李剛剛打電話來，說等路修好了，就叫我下去，他準(zhǔn)備好黃辣丁，我們幾個好好喝幾杯。對了，你小子跟那個老師的關(guān)系發(fā)展得怎么樣了？告訴你，我媳婦前幾天生下了老二，是個女娃，這回我兒女雙全，安寧，你難道不為我高興嗎？”

安寧心頭一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