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紅柯同學

紀文林

2018年2月24日早晨8時許，我像往常一樣開車去單位上班，突然看到微信圈朋友發(fā)來的消息：“突發(fā)，陜西著名作家紅柯去世，享年56歲”，頓時如晴天霹靂，我一下子驚呆了，這是真的么？我立刻給寶雞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李廣漢打電話求證，他心情沉重地對我說：“是真的，紅柯今日凌晨突發(fā)心臟病在家中去世！”

紅柯的猝然離世，是家庭的不幸，是文學青年心中一大痛，是文壇一大損失！此時此刻，朋友們已被悲傷的江河淹沒。

相識于岐山中學

1980年初秋，我?guī)е松谝淮胃呖悸浒竦某林匦那椋饺脶街袑W文科補習班復讀。我們班上學生來自岐山縣各個公社、街道、工廠，農(nóng)家子弟居多。開學不久，我就認識了坐在前排的同學楊宏科，知道他來自縣城西關的城北大隊王家巷。宏科同學個頭不高，身體壯實，他穿著不講究，腳穿手工布鞋，有時還不穿襪子，雖然那個年代城鄉(xiāng)物質(zhì)匱乏，像他這樣穿著，確實感覺有些寒磣。漸漸我發(fā)現(xiàn)，宏科每天到校很早，進教室放下書包后立即取出一本書然后獨自一人站在教室外面的小樹林中，他或默念或朗讀，天天如此。后來聽班上同學們講，這家伙能一口氣背誦上百首唐詩宋詞，而且還在刊物上偶有小詩發(fā)表，我由衷敬佩這位憨厚樸實的同學。

一天，語文老師王德懷將宏科同學的作文當范文給大家朗讀，并為大家講解，這篇描寫家鄉(xiāng)山河秀美的作文主題鮮明，文筆流暢，意境優(yōu)美，著實讓全班同學聽后耳目一新，宏科上臺講寫作感受，臉色通紅，說話緊張得結結巴巴，顯得十分靦腆、羞澀。

1979年，我第一次參加高考就名落孫山，這樣的結果我是預料到的，我的學習底子我清楚。此后，擺在我面前的路是回鄉(xiāng)務農(nóng)還是考學跳出“農(nóng)門”，這是我人生重大抉擇?？紝W進城吃商品糧是當時每個農(nóng)家子弟的夢想，我下定決心補習來年繼續(xù)高考。

1981年8月，高考成績公布，我以7分之差落選，只能報省級高中專，那時沒有大專一說。楊宏科高考揭榜，成績?yōu)?54分，9月被寶雞師范學院中文系錄取，我經(jīng)過嚴格體檢、政審，被陜西省人民警察學校錄取。接到錄取通知，我和宏科同學歡欣鼓舞，然后各奔東西，我去了西安，宏科去了寶雞。

再相聚是在寶雞市

1983年，我從陜西省人民警察學校畢業(yè)分配到寶雞市公安局工作，此時，楊宏科在寶雞師范學院讀大三。那年國慶后的一天，我下班后騎自行車到位于寶雞市石壩河的師范學院找到了楊宏科。宏科變化不大，穿著比高中時候稍微講究了些，畢竟是八十年代大學生了。我在他堆滿書籍且凌亂的學生宿舍聊了一會，看到有同學紛紛回舍，我倆出門沿校園的林蔭小道散步。閑談中得知他的詩歌《香椿樹》剛剛榮獲寶雞市“金秋詩會”創(chuàng)作三等獎，我便說：“走，咱倆下館子喝個小酒去，我祝賀你！”宏科說他要請我吃飯，我說：“我已步入工作崗位，拿上工資了，你還上學沒工作，還是我請?！蔽覀冊谛ｉT口一家經(jīng)營西府風味的小酒館吃飯。幾元一瓶的西鳳酒，我們喝得津津有味。那天，宏科臉喝得通紅，話語較多，他談到將來豪情滿懷，談起文學手舞足蹈，小酒館鄰桌客人對我們倆不時張望。此后，我因工作忙，我們彼此見面就少了。

1985年8月的一天，宏科給我打電話說他畢業(yè)留校工作了，晚上約我和另一個在學院工作的同學一起吃個飯，我爽快答應了。當晚，宏科還叫了兩個他的校友，我們共同舉杯祝賀宏科入職寶雞文理學院，擔任院刊編輯。在酒桌上我還知道宏科收獲了愛情，他熱戀的女朋友是學院圖書館的圖書管理員蔡玲娟，他說：“大學畢業(yè)留校，我才開眼，看上一個美麗的姑娘?！蔽以偃穯?，宏科悄悄對我說：“小蔡還不是正式在編人員，還沒有解決‘農(nóng)轉(zhuǎn)非’，我家里不是太同意，我想了想只要我看上的人，我不會改變主意的?！钡拇_，我當時敬佩宏科對愛情的堅定選擇，要知道那個年代商品糧戶口和農(nóng)村戶口是有嚴格區(qū)分和判定的，大學畢業(yè)留校的宏科完全可以找一個有正式工作的女性，但他對蔡玲娟情有獨鐘。幾年后，在楊宏科和蔡玲娟共同努力下，蔡玲娟也吃上了商品糧，有了正式工作，從后面他們倆愛情婚姻發(fā)展來看，蔡玲娟的確優(yōu)秀，她是宏科事業(yè)生活上的賢內(nèi)助，是宏科家庭幸福港灣的營造者。

宏科參加工作后，學生時代拮據(jù)的生活有所改善，一門心思在讀書寫作上的他依然保持勤奮簡樸的良好習慣。每月工資一發(fā)，多半寄回老家孝敬父母，分擔弟弟妹妹上學花銷，剩下的錢他很少花在吃飯穿衣上，閑暇時逛書攤進書店買書是他多年的消費主渠道。

1986年7月28日，楊宏科響應號召進西部，遠走新疆，帶著他的愛人和15箱書長途跋涉入職奎屯伊犁州技工學校擔任老師。

新疆，讓宏科的文學夢放飛；新疆，讓宏科一下子挖掘出了文學富礦，他猶如一頭駿馬，在戈壁、沙漠中盡情奔馳。

宏科在新疆奎屯十年，他帶領學生跑遍了天山南北。他為了追尋新疆維吾爾族、哈薩克族等少數(shù)民族的歷史和風土人情，一有空閑就穿梭于駿馬、羊群之中，沙漠、古城、湖泊、胡楊、紅柳、騎手，讓他回味無窮，流連忘返，歷史與現(xiàn)實的想象、傳說與懷念，天、地、人、太陽、月亮的時空轉(zhuǎn)換，詩化的語言，讓宏科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信手拈來。

宏科在新疆的十年，我們倆幾乎沒有往來，書信也少，主要是相隔千里，更重要原因是各自娶妻生子，忙碌事業(yè)。后來我在公安宣傳部門工作，因我熱愛文學的緣故，我才留意起宏科的動向，這一打聽著實讓我為老同學在文壇驕人的成績心生敬佩。我發(fā)現(xiàn)以“紅柯”筆名發(fā)表的文學作品越來越多。宏科以不羈的才情，勤奮的創(chuàng)作，幾年時間攻陷了全國各大文學期刊，很快引起文壇震動，被著名評論家李敬澤譽為馳騁文壇的一匹黑馬。宏科從關中到天山，從詩歌到小說不斷探索轉(zhuǎn)變和升華。宏科的文學成就引起了業(yè)界的高度關注。

1995年10月，宏科遠走新疆十年之際，母校寶雞師范學院舉行建校23周年校慶活動，校長楊異軍是宏科的中學老師，了解到宏科近年來在文學上的創(chuàng)作實力和突出成就，希望母校培養(yǎng)出來的人才能回母校工作。宏科接到校方邀請，激動得熱淚盈眶。

1995年的11月26日，大雪紛飛，宏科一家三口結束了新疆奎屯的十年生活，回到了寶雞母校。十年，宏科回家的路上多了不少行李和書籍，更重要的是上帝給他增添了一個可愛的兒子楊揚，據(jù)說，他回家途中透過車窗看到逝遠去的草原、沙漠、戈壁、湖泊、綠洲、牛羊、駿馬、牧民，心中五味雜陳，淚眼朦朧。十年了，他對新疆這塊廣袤的土地、淳樸的民風、熱情好客的維吾爾族、哈薩克族朋友和他熱愛的學生真是難舍難分。

1997年4月，宏科的短篇小說《美麗奴羊》發(fā)表于《人民文學》雜志，立刻引起轟動，這篇小說被評為1997年全國十佳小說，入選當年中國當代文學榜。這年5月，宏科接陜西作協(xié)通知，赴延安參加陜西青年作家座談會，正式進入陜西文壇。此后，宏科文學創(chuàng)作進入井噴階段，宏科的作品吸引了眾多讀者，“鐵粉”也越來越多，學術界也及時跟進給予了高度關注和評價。此后，宏科寫作激情不減，作品數(shù)量遞增，獲獎頻頻。宏科長篇小說《西去的騎手》榮獲中國小說學會首屆長篇小說獎，散文《魯迅西北行》榮獲紹興市主辦的全國魯迅百年征文一等獎。著名作家、評論家曹文軒點評紅柯：“紅柯作品看到了流動的詩情……紅柯是在以漢人的身份描寫當?shù)厣睢t柯選擇了風景并且不能有片刻的離開，是因為他還相信詩情。”僅有讀者關心是不夠的，組織沒有忘記關懷這位勤奮的寫作者，這一年底，宏科被陜西省委省政府授予“陜西省突出貢獻專家”稱號，也就是這年的11月，宏科遷居西安，入職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2007年，45歲的宏科擔任陜西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2013年，宏科大病了一場，經(jīng)過一段時間調(diào)養(yǎng)，他在醫(yī)生、家人、朋友的勸說下，克服每晚睡三四個小時的不規(guī)律寫作習慣，大量作品集中在大學寒暑假完成。這個時候，父母先后去世，家庭重擔又壓在了他的頭上，家事、單位事和寫作事整天使他如履薄冰，憂心忡忡。堅強的宏科并沒有被困難困惑所嚇倒擊倒，他常講，組織和人民給了他這么多榮譽和關照，他只有勤奮地寫作才無愧于組織、人民和讀者，即使為文學獻身也無怨無悔。

騎手西去，火焰長留

最后一次見到宏科同學是在2017年9月14日，當天宏科從西安來寶雞參加省作協(xié)在寶雞城際酒店舉辦的“陜西青年作家（關中片區(qū)）培訓班”講課，又幾年沒見宏科，他雖成名人，但我一下子發(fā)現(xiàn)他蒼老了許多：頭發(fā)花白稀疏，頭頂光禿，兩眼惺忪布滿血絲，胡須如雜草叢生未加修理。他身著一件白舊寬大的T恤衫，皺皺巴巴的灰舊牛仔褲，讓人很難將他與文化名人和大學教授聯(lián)系起來，我們老同學見面自然熱情，握手、擁抱難釋幾十年前的同窗情誼。

那天，宏科文學講座取得了空前成功，宏科講課富有激情，口語還以西府方言為主，偶然有“陜普”話語夾雜。講臺上的宏科時而坐、時而站、時而低吟時而高誦；時而嚴肅沉著，時而爽朗大笑，他引經(jīng)論典，幽默風趣，引人入勝。宏科的精彩演講，贏得聽課學員們陣陣喝彩和掌聲，這是我第一次聽宏科同學的精彩演講，為老同學博古通今的知識和對文學獨道的領悟和修養(yǎng)而折服。課后，已到中午時分，我請宏科共進午餐，我挽留宏科在寶雞多住幾天見見老同學，放松一下身心，他說日程排得滿滿的，笑著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說：“文學江湖，也要勞逸結合，我們都老了，要多多保重身體！”席間，宏科對大家津津樂道：“我身體大毛病沒有，就是血壓高，血脂高，我多年洗冷水浴、修煉‘打坐功’，效果還不錯?！彼f著就站起給我們示范比劃“打坐功”動作要領，惹得大家開懷大笑，大家覺得他人生體會感悟是對的，當然我了解宏科，他是一個自信而執(zhí)著的人。

然而，生活本身比書本更殘酷，此次聚會竟成了我們生命路上的訣別！

宏科雋永的文字，將靈魂賦予了西部的草原、沙漠與戈壁，他確實是一棵“兀立荒原的樹”。如今他轟然倒下四載有余，漸漸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但他在中國文學的驕人業(yè)績和地位依然熠熠生輝，正如賈平凹所言：“縱然騎手已西去，火焰長留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