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繼斌
陜北紅安縣,歷史上有過多次較大的人口變遷。其中,白姓一族在某一批遷徙隊伍中來到紅安縣的重耳川、馬河川等地。之后,其中一系又移居汾川鋪。
白姓族人白欽定,17歲與楊氏成婚,未生,1930年的“年饉”中抱養(yǎng)了一女一男兩個8歲的異姓孩子。1940年,楊氏病故,白欽定與史八芹再婚。史帶來與前夫所生的王姓8歲男娃。八芹的三舅,就是陜北赫赫有名的謝子長——“謝青天”。他不僅奉獻出了自己的生命,而且在他的影響下,全家?guī)资藚⒓痈锩?,出?名烈士,留下7個寡婦,被譽為“滿家紅”。
白欽定與史八芹結(jié)婚后,1943年生了一個女兒,1946年又生了一個女兒。1948年正月,史八芹生下一個男娃,取名為“天?!?。為了給舅家“頂門”,就讓這個男娃姓了史。天牛讀初二時,被縣公安局錯打成反革命,后經(jīng)地區(qū)公安處甄別糾錯。初中畢業(yè)后考入黃原師范,畢業(yè)后回本縣擔(dān)任公職教師。兩個月后,他光榮入伍,成為一名人民解放軍。
1969年正月,瑞雪紛紛,山河遍地披銀堆玉,初春地氣升騰,把天空攪得霧雨蒙蒙,一派生機。
那幾天,紅安公社汾川鋪的白欽定格外興奮。兒子史天牛就要去北京參軍了,想到兒子要離開身邊,他又高興,又憂愁。高興的是兒子要去首都當(dāng)兵,像自己當(dāng)年鬧紅一樣,獻身革命,成為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憂愁的是,他生活拮據(jù),還一身疾病,正需要兒子每月30多元的工資來接濟。盡管如此,臨行前,白欽定還是對兒子說:“天牛,你要記住,古人說‘文不愛財,武不惜命’,既然當(dāng)了兵,就不要貪生怕死,哪里需要,你就到哪里去,一根筋干到底!這是咱們這個大家庭的光榮傳統(tǒng),不要在你身上丟了……”
來部隊的第三天,史天牛就離開了新兵連,赴師部組織的無線電培訓(xùn)班參加集訓(xùn)。在培訓(xùn)班里,他把每天的時間全部用在抄報、發(fā)報的訓(xùn)練上。培訓(xùn)結(jié)束時,他每分鐘可以發(fā)出70多個數(shù)碼、可以抄寫150多個數(shù)碼,并且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無一差錯,完全能適應(yīng)戰(zhàn)時需要。他滿懷憧憬地回到團部通信連的對空情報班。進入盛夏,一聲悶雷滾滾而來。一天,連長帶史天牛來到團部,兩位首長一臉嚴(yán)肅地對他說,地方政府檢舉你是“歷史反革命”,應(yīng)從部隊清退回原籍,部隊只能服從地方政府的意見。
這次談話,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天牛從部隊回到農(nóng)村已經(jīng)快半年了。一天,白欽定看見兒子整天郁郁寡歡,就對他說:“你教過書的鐵神岔村干部又捎話了。”
“咋了,有事?”史天牛問。
“隊長白和寬捎話,請你去村里轉(zhuǎn)轉(zhuǎn)。人家說,你們過去相處得好,有感情,這陣想跟你敘敘舊!”父親說。
天牛想起三年前在那個村子里教書時,村干部和學(xué)生家長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便聽從了父親的提議,去了鐵神岔村。他打算先去白和寬家里。白和寬既是本家長輩叔叔,又跟自己是忘年交。
天牛走上白家鹼畔,白和寬笑著與他打招呼:“天牛,咋這么晚才來?”
“走遲了?!笔诽炫]p描淡寫地回答。
“今夜里,我要在后村里開社員會,你跟我去轉(zhuǎn)一圈,都是熟人嘛,大家都想跟你見見面……”
白和寬領(lǐng)著史天牛來到后村,徑直把他帶到原大隊書記劉德厚家里。天牛走在門口時,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想起父親曾說過白和寬讓他來相親的事,便有些怯步,但白和寬已經(jīng)推著他邁過門檻了。
天牛一眼望去,炕上坐著滿滿一席人,說的說,笑的笑。天牛第一眼就看見了從前的學(xué)生劉月娥,她挨著媽媽的身子坐在炕頭上,神色有些羞赧。天?;叵肫鹚钤绲男蜗螅阂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瘦瘦小小的,梳兩條齊肩小辮。而眼前的劉月娥體格修長,正是女子初長成,既有妙曼的身形,又保留著女孩子的天真情態(tài)。
劉月娥看見三年前的老師史天牛進了家門,知道他是來“相親”的,有些慌亂,急忙跳下炕幫媽媽干活。母女倆撿柴拾炭,緊忙著做飯,一時間滿窯里熱氣騰騰。
劉月娥正在讀高二。這兩年,村里人常把她當(dāng)作“剩女”,因為她是村里唯一的大齡在校女生。村里人知道史天牛從部隊回到了地方,有人就對她說,他們是天配的一對。一聽到這些話,她便急忙低下頭,羞紅了臉。
劉德厚、姜從貞兩口子,早就等待這個“新女婿”上門哩,兩人的心里都樂開了花。
白和寬主持的社員會草草閉會了。散會后,白和寬急急忙忙趕到劉家,把劉德厚叫出門,兩人圪蹴在鹼畔上拉話。
白和寬問:“怎樣?看上這個女婿不?”
“娃娃是個好娃娃,頭腦精明,行為穩(wěn)重,我倒沒意見,要看我家娃咋想呢?!眲⒌潞裾f。
“如果兩個娃娃同意,咱們就說彩禮吧?!卑缀蛯捒蠢蠒泴μ炫:軡M意,就趁熱打鐵,“我的意思,你就收上一頭豬、十丈白市布、兩床鋪蓋,再加上一百元現(xiàn)金。這些彩禮也要他找親戚求朋友湊哩。你估劃一下,怎樣?”
“這些都不是問題,咱又不指望女子吃飯呢!”
白和寬喜滋滋地領(lǐng)著天牛去了村小學(xué)。學(xué)校已經(jīng)放了寒假,他安排天牛在這里住一夜。白和寬說:“劉德厚家知道你來相親,今晚他家親戚們就要商量你和月娥的婚事。如果他們對你滿意,明天一大早,她大哥就會叫你去她家吃飯,那是認(rèn)親飯。這樣就能訂親了?!?/p>
“老叔,我是來閑轉(zhuǎn)的,又不是來相親,您咋說我是來相親的?”
“看你說的,怎不是相親?我給你大捎話,讓你來和月娥相親的。你可不能變卦??!”
天牛這才明白,父親是變著法子讓自己來看對象的。心想:這個叔叔真是瞎胡鬧,劉月娥曾經(jīng)是自己的學(xué)生,咋能與她談情說愛呢?再想想自己,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也不允許他這時候解決婚姻問題。
之前,白欽定在老院子坡下開挖了兩孔土窯洞,雇了一大幫人。一個月完工后,家里的糧囤子刮得溜光,還欠了兩千多元。加之他在施工中勞累過度,生了一場大病,身體再也沒有康復(fù),既不能參加集體勞動,又不能做點家庭副業(yè),徹底斷了財源。糧食債還不清,家里的口糧也成了問題。
天牛的大姐白玉英回娘家探親時,看見娘家光景如此敗落,回婆家后給公婆說了情況。親家公背了五升小米,來到親家接濟危困。同時,給白欽定12歲的女兒白玉榮提親,讓她嫁給鄰村一個不識字的后生,可得彩禮三、四石小米或小麥,這樣就能解決家庭危困了。白玉榮一聽,渾身哆嗦,一時哭成淚人兒。母親史八芹一把抱住玉榮,心痛地說:“家里再窮,也不能讓女兒走這條路。要餓死,一家人就死到一起吧!”白欽定埋著頭,不住地傷心流淚。五弟白雙牛說:“大,媽,不要瞎熬煎了。明天,我出門想辦法?!钡诙?,他一個少年人,走了40多里路,來到二大、四大家,借到2斗谷子背回家,度過了最困難的一關(guān)。年底,白欽定的身體也恢復(fù)了,又可以做些簸箕、笸籮等用品,去集上換些糧食,既可解決口糧,也可以還些糧債。
天牛想,五弟白雙牛十來歲就放棄學(xué)業(yè),成為家庭里唯一的勞動力,他同年邁的父母和兩個幼小的妹妹在艱難困苦中打拼勞作,而自己還未給家庭做一點貢獻,又要伸手跟家里人要“彩禮”,實在說不過去。思前想后,他無法回應(yīng)媒人白和寬的熱心。
就在天牛跟白和寬去學(xué)校時,月娥家里還留著一眾親戚,等待媒人商量婚事。你一言,他一語地閑扯,議論來議論去,最后大家都讓月娥表態(tài),看她對史天牛滿意不滿意。
“我還是想多聽一聽你們的意見,多了解他的一些優(yōu)缺點。”她猶豫地給大家表態(tài)。
表哥說:“今夜看這娃娃,說話比三年前成熟多了。這幾年,他經(jīng)過上學(xué)、社會鍛煉,我看這個女婿瞅?qū)α?,就是不知道人家的意見怎樣??/p>
又不知哪個親戚問月娥:“就怕你嫌人家個頭低,沒你長得高。你要看清楚,想明白!”
月娥說:“等明天看他的態(tài)度,咱們再商量。他個子低,我不嫌!”夜里,月娥認(rèn)真回憶著史天牛當(dāng)晚的言談舉止,像篩子過沙一樣搜尋著,直想到大天亮。
天牛翻來覆去睡不著,想了一會糊里糊涂相親的事,又想起了前幾天找公社一把手石耕夫的情景。
那天,他問石主任:“我當(dāng)兵是經(jīng)過公社集體研究的,為什么突然間說我不夠當(dāng)兵條件?”石主任說:“你當(dāng)兵是我主持研究決定的,不存在走后門的事。你走后沒幾天,有人反映你有歷史問題。公社抽調(diào)兩名同志專門查過你的歷史檔案,搞清了1961年你們被縣公安局錯誤偵查為‘反革命’組織的事,經(jīng)地區(qū)公安處審查后徹底糾正了。為此,我們對反映問題的人作了答復(fù)解釋。之后的事態(tài)怎樣發(fā)展,怎樣讓你回來,我就說不清了。我個人的意見,你是按退伍軍人回地方的,不影響工作安排。現(xiàn)在,你的工作還懸在空里,可以找民政局或是找縣領(lǐng)導(dǎo)談?wù)?,爭取盡早回原單位工作?!笔诽炫8杏X石主任的答復(fù)還是客觀的,但也聽出自己處境的復(fù)雜性。他眼皮漸漸沉重起來,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牛還沒起床,月娥的大哥就來敲門,請他去家里吃飯。大哥有說有笑地領(lǐng)著天?;氐郊依?,老母親揭開大鍋蓋,熱氣騰起,直沖窯頂。天牛在霧氣里看見鍋里滿滿蒸了一鍋陜北人過年吃的“八碗”。幾個女人忙著上湯端飯。這家人是把自己當(dāng)成貴客招待呢,天牛有些輕飄飄起來,忘記了近期的煩惱,好像也成了這個大家庭的成員之一了,舉止上也就不那么見外了。
月娥看見天牛自然質(zhì)樸的舉動,滿心歡喜,偷著照了照鏡子,看到自己的臉色通紅。
飯后,天牛注意到月娥走出家門,正想單獨了解一下她對這場婚事的態(tài)度,便下炕出門,隨她來到大哥住的窯洞里。
窯洞里只有他們兩個,都不知道要說什么。沉默中,還是天牛先說了:“你長大了,是該談婚論嫁了?!?/p>
月娥說:“你更大了,咋才談哩?”說著羞紅了臉,低著頭。
天牛直奔主題,問:“咱們兩人的婚事,是家長和村里人撮合呢,還是你本人的意愿?”
月娥不好意思地瞅了天牛一眼,說:“先是村里人給父母介紹,后來父母給我說,我也覺得合適?!?/p>
天牛說:“縣上認(rèn)為我有嚴(yán)重問題,部隊提前讓我退伍,地方上既不恢復(fù)工作,又不讓回原單位。你不嫌棄嗎?”
“你的為人、做事我都相信。聽我大跟和寬叔說,你現(xiàn)在是遭受派性誣陷的,這是無理遭踐你呢!”月娥又說,“不知咋的,我就是相信你,你不會有錯誤?!?/p>
月娥的言語深深感動了天牛。他很少聽到別人對自己遭遇的不幸說出同情的話,此時突然聽到這番話,一時間增強了對生活的信心,也改變了對她的看法。
天牛說:“我這次來村里是為了敘舊,昨夜偶然讓和寬叔領(lǐng)到你家,給你們?nèi)姨砹寺闊?,帶來一場誤會。”
月娥聽罷,略帶嗔怨地說:“我們家里人都認(rèn)真考慮過了,昨晚和今早,都是把你當(dāng)成相親來的貴客接待呢!怎么說是一場誤會呢?”
天牛說:“我來之前沒有思想準(zhǔn)備,更沒有相親打算。現(xiàn)在提起這事,我是為你們?nèi)胰撕?,也是為你好呢!我怕連累你們呢!”
月娥說:“什么為我好?什么連累家里人?從前,親戚們給我介紹過司機、工人和干部,我都拒絕了。我想,他們都沒多少文化,遇上什么事,還要問我呢!選擇一個比我文化高的人,有什么解不開的問題,我就可以去請教……別人說你有問題,我不信。我覺得我不會看錯你這個人,就想把終身托付給你!”
天牛追問說:“你把終身托付于我,我將來出門討飯咋辦?走投無路咋辦?連累你的家庭咋辦?”
月娥面對發(fā)問,毫不猶豫地說:“將來就是跟你一起出門討飯、流浪,一起受苦受累又怕什么,我愿意跟著你!”
他們像兩個石俑,僵硬地站在那里。天牛說:“月娥??!你說的話,我沒有一點懷疑。你要是跟定我這個身無分文、又不被社會理解的男人,那我就愿意娶你,一輩子死活不分離,咱們兩個就自定終身吧!”
月娥遲疑了一會兒,陡然睜大一對充滿期待的眼睛,羞怯地問:“自己做主嗎?”
“是呀,自己的終身大事嘛,當(dāng)然要自己做主了?!碧炫Uf。
月娥想,父母同意了,又讓媒人給我們說合,事已至此,還猶豫什么?
一剎那,他們好像經(jīng)歷了一場神圣的婚禮。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回到家里,什么也沒說,因為他們的訂婚方式與傳統(tǒng)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完全相悖!
史天牛來鐵神岔村,原打算轉(zhuǎn)悠兩天,卻不想私下里決定了自己的婚姻,是不是有點草率?他覺得無論如何要立馬回去,把這件大事告訴父母。
天牛輕輕推開門,看見父親不停地咳嗽,急忙走到炕沿,拍打父親的脊背幫他順氣。父親的呼吸稍微平緩了一些,吃力地抬起頭說:“你走后那兩天,村里傳言你去公社鬧事了,傳得風(fēng)言浪語的,我和你媽很擔(dān)心你的處境呀!”
天牛一時無法解釋,沉默了一會才說:“唉!也是沒辦法呀?!?/p>
天牛想起當(dāng)初部隊首長和他談話的情景。團政委說:“因為你原所屬地的縣委來函,說你是走‘后門’來部隊的,要求部隊退役你,讓你回原地甄別歷史問題和文革‘現(xiàn)行’問題。部隊認(rèn)為你的應(yīng)征是符合入伍程序的,也曾派人去地方查過你的檔案,并沒有歷史和現(xiàn)行問題。但是,地方與部隊意見分歧,部隊協(xié)商無效,只有按地方意見執(zhí)行,因為衛(wèi)戍區(qū)部隊不得與地方政府發(fā)生矛盾。團黨委研究決定,你按正常退伍,一切待遇不受影響。你回到地方后,一邊工作,一邊可以甄別問題?!?/p>
史天牛一時懵了,遲疑地說:“這能行嗎?”政治部主任說:“如果繼續(xù)留在部隊,你的歷史問題得不到解決,同樣會影響進步。我們要求你盡快回到原地,甄別自己的歷史問題?!?/p>
團政委安慰他說:“你的問題在暫時甄別不清的情況下,衛(wèi)戍區(qū)不能留你,你應(yīng)從長計議。部隊按退伍軍人待遇對待,你只是提前回到地方,這是有政策保證的,不會影響安置?!?/p>
就這樣,史天?;氐搅斯枢l(xiāng)。
天牛到民政局報到,人家說:“你回家去吧,縣革委會領(lǐng)導(dǎo)不予安排你回原單位?!碧炫枺骸巴宋檐娙苏呤悄睦飦砘啬睦?。為什么不讓我回原單位?”那人說:“你問軍管領(lǐng)導(dǎo)去!”
無奈之下,史天牛去軍分區(qū)找到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軍分區(qū)批復(fù)縣委“按退伍軍人政策安置”。幾個月過去了,安置問題卻石沉大海。
期間,有人向史天牛透露了原因,原來他成了公社領(lǐng)導(dǎo)之間派性斗爭的犧牲品。
天牛的七叔是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為人忠厚,黨性原則強,文革中成立公社革委會,他被順利推舉為革委會第二位的副主任,另一位暫時被靠邊的甄孝禮,因本人的男女作風(fēng)問題,群眾意見較大。革委會主任石耕夫派七叔給甄孝禮做工作,讓他注意男女作風(fēng)問題。甄孝禮覺得這是干預(yù)他的私事,是逮著他生活作風(fēng)問題,進行政治上的限制,阻止他進入班子。
也是史天牛的命運該遭遇這番曲折。就在甄孝禮伺機想找七叔麻煩時,部隊招的新兵要集中出發(fā)了,人們涌向廣場歡送新兵,甄孝禮突然看見槐書文混在人群里?;睍脑诠蚕到y(tǒng)工作,郁郁不得志,總是怨天尤人,認(rèn)為全世界的人都跟他作對。兩人互相感嘆了一陣,甄孝禮提起競爭對手七叔時,槐書文“哎呀”了一聲,指著新兵史天牛說:“這小子,怎么夠資格當(dāng)兵呢?”
“咋回事?”甄孝禮問。
“這小子初中時,借學(xué)生娃吃飯問題帶頭鬧事,縣公安局定他為反革命,但讓地區(qū)公安處否定了。按照縣公安局的意見,他就是反革命,怎么夠條件當(dāng)兵呢?怪事!怪事!”
“真有其事?”甄孝禮問。
“那還有假?你想找他們的麻煩,我給你幫忙?!被睍恼f,“咱們先給他們叔侄分別整一份報告資料,念一通‘緊箍咒’,戴在他們頭上。再要求政府派人從部隊清退史天牛,誰能分辨清這本糊涂賬?”
甄孝禮得到槐書文的指點后,盤算著:先讓部隊把史天牛打發(fā)回來,下一步便會成為清理對象,他七叔作為靠山在公社就待不下去了,自己就能再向前移動一個位子。等年齡偏大的石主任調(diào)整到縣屬部局單位后,自己就很有可能坐上一把手的位子。
槐書文幫助甄孝禮整理出《檢舉史天牛歷史反革命冒充革命青年參軍》的兩份材料,趁石耕夫不在公社的機會,以公社的名義上報縣武裝部、民政局。隨后,武裝部、民政局同時發(fā)給北京衛(wèi)戍區(qū)史天牛所在的部隊團部。四個月后,兩個人得到了“勝利”的消息。
想到這些,天牛恨恨地對父親說:“就是鬧了!他姓甄的不讓我吃部隊飯,我也要讓他吃不了公社飯!”
白欽定問:“你把碗奪了?摔了?”
“奪了,沒有摔。我說姓甄的,今天先給你留個面子,不摔碗。我要讓你知道做人要端端正正,不要入貓?zhí)走M狗道,不成人樣子!”
白欽定說:“哎呀,你怎么能這樣對待領(lǐng)導(dǎo)呢?你怎么能和政府的人結(jié)仇呢!往后,你怎么做人呢?”
天牛對父親說:“七叔正在辦公室,聽到我和甄主任爭吵,跑到我跟前說:‘你要奪他的飯碗,先來奪我的好了!你從部隊回來,一切責(zé)任都是我的,與其他人無關(guān)!’我以為七叔不近親情、不辨是非,就說:‘你的碗我也敢奪哩!’說過后,我又后悔了。我就再沒有與他們爭吵?!?/p>
母親搖著頭說:“娃呀,聽你大的話,過兩天去公社給甄主任賠賠禮,更要給你七叔賠賠禮,就說自己年輕,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你要忍耐,要等待,老天爺會睜眼的。”
天牛沉默了一陣,說:“大,媽!過兩天,我去找公社一把手石主任檢討錯誤,那個人善良,干部們都說他從來不給別人穿小鞋,讓他調(diào)解一下,看怎樣處理……這都是七叔的意見。他還責(zé)備自己沒有及時跟我溝通,要我好好反省,能忍則忍,再等等看。”
之后,天牛向家人們說了這兩日在鐵神岔村相親的經(jīng)過,想聽聽他們的看法。一家人聽了,都感到十分欣慰。
那天,天牛同月娥談話后,沒等吃中午飯就不辭而別了。他想:自己家里一貧如洗,分文沒有,彩禮的事一旦說不好,以后的回頭路就很難走,不如先回家再說。
一大家人等著史天牛,想了解他的態(tài)度,誰知道他卻不辭而別。月娥回到窯里,滿炕上坐著的親戚們都看著她。
“他走了,家里有急事,趕中午要回去?!痹露鹫f。
嫂子說:“沒撂一句話就走了,不會吧?你是不是有啥事不好說?”
表哥說:“奇怪,還有這般上門相親的人?歪好應(yīng)該撂一句話。這后生心里好像沒準(zhǔn)兒,是個愣漢!”
劉德厚繃著臉沒說話,去飼養(yǎng)室喂牛了。他盤算,自己對女子的親事不圖村莊,不圖地,只圖有個好女婿。他看天牛是個好娃娃。等媒人過來,摸摸情況,不能叫熱事涼了。
母親不好追問女兒,不解地拿起抹布擦著鍋臺面,一臉疑惑。一家人都顯得尷尬而沉悶,最后不歡而散。
月娥一側(cè)身倒在炕上,拉了一條褥子,蒙頭就睡。
從這天開始,月娥對于訂婚這事就天天思謀,夜夜煎熬,好像身后有了尾巴,腳下踩著影子,割舍不斷,也梳理不清。有時候自己一個人偷偷地笑,有時候又唉聲嘆氣。
天牛顧不上思考同劉月娥戀愛的事。這幾天,他不是去鎮(zhèn)上,就是去縣里,為落實“退伍軍人”政策,不斷往返跑路,累得焦頭爛額。
這天,史天牛去找縣革委會陳主任和方副主任。他守在武裝部大門等領(lǐng)導(dǎo)上班,陳、方二位主任果然從大門口進來。天牛攔住兩位領(lǐng)導(dǎo),訴說自己從部隊提前退伍回來,民政局不安排回原單位工作的經(jīng)過。
方主任說:“這是民政局的業(yè)務(wù),咋能直接找我們?”
天牛說:“民政局長說是你們不讓安排我回原單位。是他讓我來找的?!?/p>
陳主任說:“你就是史天牛?你的問題我知道,是我不讓安排的。”
“你為什么不讓安排?”
“你有歷史問題?!?/p>
“我有什么歷史問題?”
“你自己知道?!?/p>
“我知道我沒有歷史問題才去當(dāng)兵的?!?/p>
“沒有問題為什么從部隊回地方呢?”
“部隊首長說地方領(lǐng)導(dǎo)輕信‘派性’斗爭的不實之詞,要我回當(dāng)?shù)卣鐒e問題,并按正常退伍手續(xù)回地方的。你看……”天牛說著,從口袋里掏出紅艷艷的《退伍證》,“這是什么?我能制造出來嗎?為什么不執(zhí)行退伍軍人回原單位的政策呢?”
方主任在陳主任接話過程中走開了。陳主任一時無語,身邊跟隨的幾個干部圍住史天牛說:“年輕人,慢慢說嘛,領(lǐng)導(dǎo)忙著要去開會,你不能這樣攔住糾纏。”
天牛說:“我找他是解決工作,他卻說我有歷史問題。我不至于犯了開除公職的錯吧?”
幾個人像戰(zhàn)場上保護首長撤退一樣地撤離了。
幾天后,史天牛去了地區(qū),找到軍分區(qū)退伍軍人安置辦公室。辦公室人員問明情況后肯定地說:“落實退伍軍人安置政策,是黨中央、中央軍委和國務(wù)院制定的??h上怎能這樣對抗哩,簡直是胡鬧!回去,繼續(xù)同縣上交涉?!币贿叴饛?fù),一邊拿起筆,分別向縣民政局、綜合辦公室寫了信,遞給史天牛。史天牛以為得了尚方寶劍,樂滋滋地離開軍分區(qū)。
史天?;氐娇h里,看見干部們亂紛紛地忙著過年,辦公場所根本找不到人,只好先回家過年了。
過了大年,已是1970年正月盡頭。父親的病情突然加重,親戚們唯恐出現(xiàn)意外,就勸他說:“天牛啊,你該去鐵神岔一趟,托媒人把你們的婚事靠牢,再不能這樣馬虎了?!卑讱J定也想在有生之日見見未來的兒媳,天牛便打算去鐵神岔村走一趟。
第二天,天牛一路小跑來到鐵神岔。月娥正好在村路上,碰見天牛,驚喜地將他接回家。家里就他們兩個人,月娥雙手搭在天牛肩膀上,用深情、熱烈、詢問的目光仔細(xì)地看著他。突然,她興奮的臉沉了一下,囁嚅半天:“我還沒敢給老人說咱們自訂婚姻的事,你說咋辦呀!”
天牛當(dāng)然心虛,卻故作焦躁地問:“什么?老人還不知道?”
“嗯!”月娥不好意思,紅著臉低下了頭。
天牛輕聲說:“沒事,我給老人說,你別吭聲就行了?!?/p>
午飯后,一家人都在閑聊,天牛對月娥的父母開門見山地提出請求:“我想讓月娥隨我回一趟家,讓重病在身的父親和親戚們見上一面!”父母和嫂子們都驚愕了,說:“還沒舉行商話占親儀式呢,你們的婚姻八字還沒一撇,怎么就提出要月娥到你們家呢?”
天牛說:“我第一次來你們家時,我們兩個就確定終身了?,F(xiàn)在提倡新事新辦,咱們雙方就不用那么麻煩了。她沒有告訴你們嗎?”
月娥挨著天牛坐著,埋著頭,沒有吭聲。不過,老兩口踏實了,他們期待的相親有了結(jié)果,卻也來得太突然,讓人無所適從。
劉德厚說:“憨娃娃們,婚姻大事,那么簡單就定了?起碼要通過媒人,坐在一起商量才算數(shù)呢。你看這一條川里幾百戶人家,哪家娃娃訂親不是通過媒人召集近親,坐在一起,舉行儀式?萬一有個意外變故,某一方要反罷,咋說呢?”
天牛說:“這件事說到底都是我的責(zé)任,我應(yīng)該在春節(jié)前專門來一趟給你們說清楚?,F(xiàn)在,我向你們道歉,向你們賠禮!”他對著未來岳父、岳母深深地鞠了一躬。
劉家人都很通情達(dá)理,第二天就讓月娥的侄女愛云陪著,跟著史天?;丶伊?。
月娥跟著天牛,翻了一架山,蹚了一條河,踏上河畔,沿著大路,風(fēng)塵仆仆地來到史家小院。
院子里的三孔接口石窯,只開挖了兩孔,安了門窗,住上了人。天牛父母和妹妹們住了一孔,弟弟和弟媳住了另一孔。剩下一孔,還方土未動。
月娥進了門,就開始審視這未來的家:寬敞的窯洞里沒有貴重擺設(shè),幾只發(fā)亮的大黑瓷缸擺在窯掌,每只大缸里腌著滿滿的一缸大白菜。地上放著一張長條木桌,桌上放著帶花的瓷碗,看得出這家人雖然貧窮,卻里里外外收拾得很干凈。
晚飯準(zhǔn)備了炸油糕。吃過晚飯,天已黑了,母親說:“夜還長呢,你倆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嘛?!?/p>
天牛領(lǐng)著月娥走出了院子。早春的前夜有一點涼意,卻沒有一絲風(fēng)。兩個年輕人被熱情和興奮蕩漾得心潮澎湃。兩人坐在路邊的長石墩上,身體的挨近,雙手的接觸,使熱情像火一樣燃燒全身。寂靜的夜幕給村莊罩上一層紗帳,把整個世界都屏蔽了,只有他們在親熱著!
月娥說:“年前,你不來找我,我以為你跑去找別的女子了!”
天牛板著面孔說:“瞎說什么呢,我也早想找你了。你知不知道,那些日子我有多少事情要做?。 ?/p>
“我知道,事情多,你很難?!痹露鹫f著說著,不由自主地把頭枕在天牛的肩膀上,接著說,“我是你的人了,你說是不?”
天牛扭過身子,伸開胳膊,緊緊摟住月娥。她柔情脈脈地仰起頭,微閉著眼睛,也緊緊抱住了天牛的腰,微微地哼著:“我看著你比我大、我媽還親……”
“憨話,真是個憨女子?!碧炫R恢皇衷谠露鹉樀吧陷p輕拍了一下,巨大的感情洪流在他們胸膛里澎湃起來,他們在星空下甜蜜地緊緊擁抱著,難舍難分……
第二天,月娥就要走了。兩天一夜時間,在他們之間顯得只有幾分鐘,時間太短暫了。
墻頭上跑馬還嫌低,面對面坐下還想你。
山丹丹開花六瓣瓣紅,什么人留下個人想人?
就在天牛和月娥熱戀得難分難解時,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們措手不及。
劉德厚打發(fā)媒人來到史家“退親”了。天牛對白和寬說:“‘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門婚’,媒人咋能上門退婚哩?”
白和寬漲紅著臉說:“哎呀,老侄兒,你把我羞辱死了。老書記太強硬,罵我給他們家里擾了事,向我尋死覓活的,我咋敢不來,你就原諒我吧!”
天牛十分驚訝,問:“出什么事了?”
“唉!外路來的人說你犯了大事,過幾天你就曉得了?!卑缀蛯捦锵У卣f。
天牛明白,此事并非如此簡單,婚姻大事,豈能想撂就撂下?
月娥帶著滿腦的幻想和熱情回了家,窯里冰鍋冷灶,母親病倒了,一個人睡在炕上。看見女兒歡歡喜喜進了門,她不忍心告訴女兒發(fā)生的變故,可不說不行??!
月娥聽母親講了經(jīng)過,不由地感到恐懼,一陣顫栗爬過背脊,心情沉重卻束手無策。為了躲避父親的強迫退親,她以頭痛為由躲到鄰居家,不吃不喝,陷入冥思苦想中。
原來,公社一個叫汪五娃的人是甄孝禮的親信,他在鐵神岔村住了幾天,聽說了史天牛和劉月娥的事情,回去就告訴了甄孝禮。這是一個難得的報復(fù)機會,豈能輕易錯過?甄孝禮給汪五娃交代,一定得把史天牛即將獲得的幸福給扼殺掉。汪五娃直接找到劉德厚說:“你這個老書記呀,真是老糊涂,咋能把那么好的姑娘送給一個反革命分子呢?你糊涂呀!”
劉德厚聽了汪五娃的話,五雷轟頂,說:“憑什么信你的話?你不能隨便給人扣帽子啊!”
汪五娃說:“史天牛是反革命,你真不知道?”
劉德厚說:“究竟是怎回事嘛?”
汪五娃說:“公社革委會前幾天開會,我也參加了。一把手傳達(dá)了縣革委會貫徹中央文件精神、開展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的要求,咱們公社就有史天牛所犯的現(xiàn)行問題。史天牛曾經(jīng)找縣革委會主任、副主任鬧過事;他回公社后,又找甄副主任鬧事,污蔑領(lǐng)導(dǎo)干部有男女作風(fēng)問題。更嚴(yán)重的是,他60年代在學(xué)校參加過‘反革命組織’,是漏網(wǎng)的‘反革命分子’。原來咱公社一把手石主任不重視,現(xiàn)在新任命的主任覺悟高,政治敏感性強,很重視上級指示?!?/p>
話說至此,劉德厚不得不相信了。他是老黨員,解放前積極帶領(lǐng)窮人斗地主,除惡霸,鬧土改,支前線。解放后,一直擔(dān)任農(nóng)業(yè)合作社社長、大隊長、大隊書記等?,F(xiàn)在,他因腦血栓剛退下來,怎能容忍一個“反革命”做女婿呢?他立馬叫來白和寬,打發(fā)他立即去退親。白和寬只好灰溜溜地跑到史家來退親了。
史天牛趕到鐵神岔村,白和寬當(dāng)不成媒人了,他只好一個人來交涉。
月娥看見天牛突然站在面前,驚喜萬分:“來了!”說罷,她的眼淚撲簌簌落下來。天牛心里踏實了,看來月娥還在愛著他。
“害怕了?沒事!”天牛鼓勵她,“我們都這么大了,彼此相親相愛,其余的事都應(yīng)該統(tǒng)統(tǒng)忘掉!你說是不?”月娥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劉德厚不放心女兒,害怕女兒尋短見,鎖了飼養(yǎng)室大門,急急忙忙趕回家,一只腳剛踏進門,卻看見天牛與月娥又相守到一起了。
“你來了!”
“來了,我來想給您說一些您不知道的事情?!?/p>
“還說什么?有解釋的必要嗎?”
劉德厚不留一點解釋的機會,只要求他去找上級部門開張證明信,表明史天牛沒有一點“問題”。天牛給他們講述了父母的婚姻和他給外婆家“頂門”的過程,講述了初中時被錯打成“反革命”和得到糾正的經(jīng)過。月娥母女十分同情天牛,劉德厚卻半信半疑。
晚上,劉德厚又召開了家庭會。他說:“跟政治上有問題的人結(jié)婚,我堅決不同意!”指著女兒說:“如果你跟他去過光景,我會被你氣死!你媽害心臟病,也會很快跟著死!剩下你三個弟弟怎辦?”
月娥說:“爸,就是跳火坑,也就這一次了。他條件怎樣不好,我也不會埋怨你們,我只有這個選擇!我把自己的事情管了,也就減輕咱家的負(fù)擔(dān)了!”她說得懇切。
表哥說:“舅舅,俗話說‘乖人不常惱,惱了不得了’,就依了她吧。您給她選一個對象,就一定比天牛好?就一定能過好日子?難說,何必自找麻煩呢?”
劉德厚也常常聽人說“弓硬弦常斷,人強招禍患”,他嘆了口氣:“唉!從小就由著你的脾性,慣養(yǎng)你這么大了。今天再準(zhǔn)你一次,遂了你愿。但是按咱農(nóng)村的老規(guī)矩,該出的彩禮一分錢不能少。”
點燈熬油,磨唇拌舌,幾個人討論了一夜,翻來覆去,總算有了個結(jié)果。
早晨,月娥面對天牛懇切地說:“我該做的工作都做了,我的心你難道還不明白?剩下的事我再無能為力了。該你做的,你趕快去做吧,我等你!”說著說著就哭了。
天牛點點頭,回家了。他想,怎么也不能給父母再增加負(fù)擔(dān)了,家里已經(jīng)窮得榨不出一滴油水了!殘酷的現(xiàn)實與夢想反差太大,他感到困惑,充滿了矛盾,思前想后,甚至有了退親的想法。
晚上,天牛點著一盞煤油燈,趴在炕頭上,鋪開幾頁揉皺了的稿紙,在這盞暗影大于光芒的油燈下,淌著淚,給月娥寫信。他思考著自己苦難的命運,覺得社會對他太不公了。一邊躺著的父親雖然不知道他為什么悲傷,但看著兒子的恓惶樣,也不好問他寫什么。
天牛想,這封信送出去,要把兩人之間的所有往事都一筆勾銷。
月娥同志:
我們從相識、相知到相親,我對你的認(rèn)識在一步一步提高,一層一層深入。我曾以為你只是三年前我任教時一名出色的學(xué)生。近期遇你,你溫良敦厚、樸素大方,正是我千挑萬選的好女子!我對你們家庭能養(yǎng)育出你這樣的好女兒而敬仰!
但是,你父親現(xiàn)在阻檔我們的婚姻,是因為他有他的認(rèn)識,或者說他有他的黨性原則。他是一位老黨員、老革命,怎么能與一個“反革命分子”結(jié)親呢?他又是一個誠實善良、謙和有禮的正直人,更是一個舐犢情深且有責(zé)任心的好父親,為了女兒的幸福,他不會輕易把自己的掌上明珠托付給一個有歷史問題和現(xiàn)行問題的人。
你的父親最后答應(yīng)我們的婚姻,是因為疼愛你,在你固執(zhí)的堅持下違心答應(yīng)的。我能違背他老人家的意愿嗎?我能把咱們的幸福建立在他老人家和你們?nèi)胰说耐纯嘀蠁幔恳虼?,在你父親沒有明確認(rèn)識我的問題、不能正確對待我的情況下,我們是不可能結(jié)合的。
我的問題在短時間內(nèi),沒有任何組織和個人能給我加以甄別。因此,要取得老人的認(rèn)可是不可能的。
我的家庭太困難了,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難到極點了。九口人只靠弟弟一個勞力支撐著,就是這種簡單而貧窮的日子,也難以維持下去。至于結(jié)婚彩禮的事,更是難以辦到。
人生總是不得圓滿,有時候尊重愛情,就要背叛現(xiàn)實;成全現(xiàn)實,就要辜負(fù)愛情。既然是這樣,我們就應(yīng)該隨遇而安,順其自然吧!
因此,我們只好分手吧!希望你能找到更優(yōu)秀的男人,我為你美好的將來而祝福!
致敬!
你的同志 史天牛
一九七零年二月初三晚
他把信寫好,裝入信封,輕輕躺下,入睡了。起床后,父親問他:“你夜里寫什么呢?一邊流淚一邊寫,有什么難事?”天牛簡單地說了婚事變故和寫信退親的事。父親聽罷,難過地說:“唉,不是姻緣不強求。只能這樣了!”
吃過早飯,天牛去鎮(zhèn)上寄信。走到郵局門口時,正好碰見鐵神岔村的王愛民。王愛民聽說要給劉月娥寄信,就說:“這還用寄嗎?我趕天黑就把信送到她門上了?!碧炫m樖志桶研沤唤o了他。天一抹黑,信就到了月娥手里。
煤油燈下,月娥將信封拆開,信封里掉出一個二分硬幣。她沒顧得上看,急忙抽出信紙,一邊讀,一邊流淚。讀完后把信紙折起來,塞進信封,丟在炕上,跑出門,望著遠(yuǎn)處的山峁,只是流淚。
嫂子也上過初中,拿起信讀,讀了一遍又一遍,把信向炕上一甩,“唉”了一聲,指著掉在炕上的二分硬幣說:“太小看人了,咱們家的女子就值二分錢?”
原來,天牛的兜里裝著一個兩分硬幣,因為信封沒有封口,被夾帶進去了。
月娥終日以淚洗面,像一朵迅速枯萎的花,身上看不到一點鮮活的氣息。劉德厚看到女兒這個樣子,感到自己一下子虛弱了很多,那可是自己疼了寵了多年的骨肉?。?/p>
劉德厚看了信后,發(fā)熱的頭腦慢慢冷靜下來,心想:這封信不就是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嗎?女兒的婚事究竟是誰的錯?天牛錯在哪里?聽人說,這個年頭政治運動天天搞,階級斗爭月月講,文革這幾年,社會亂紛紛的,自己認(rèn)識的那些老革命、老干部突然間成了壞分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史天牛真有問題?我為什么一定要帶著仇恨去放大他的問題呢?劉德厚想,絕不能讓女兒因婚事出什么意外。人老了活個什么?不就是活兒活女么?老伴高興地說:“你早該這樣想了?!?/p>
第二天,劉德厚就讓白和寬領(lǐng)著月娥去找天牛。此時,天牛卻再三推拖,已經(jīng)寫了退親信了,怎么能再見面呢?難道是“退親”信起到了什么神奇作用?他不敢相信!原本準(zhǔn)備承受各種后果,沒料想事情轉(zhuǎn)變得如此之快。他為劉德厚突然間的思想轉(zhuǎn)變大為感動。
月娥對天牛說:“男子漢大丈夫,曾經(jīng)海誓山盟,怎么說變就變了?”
“像債主逼債一樣,能不變嘛?”天牛終于進入正題了。
“禮錢全免啦,可以嗎?”
一向高傲的史天牛一下子圪蹴在地上,覺得月娥比自己更高大、偉岸,她雖然是一個農(nóng)村女子,卻不遜色于世上任何男子漢!
月娥問:“你是不是個男子漢?還有什么困難?”
天牛抽著煙,打量著面前站著的月娥,一時間平靜的心突然跳動起來,眼前不停閃過自結(jié)識月娥以來的一幕幕情景;也閃過這一年多來到處碰壁、被歧視的難堪場面。不管怎樣,這樣的遭遇和經(jīng)歷,實在使他難熬下去了!他必須盡快有一個喘息的小窩。他應(yīng)該毫不遲疑地抓住這個機會,抓住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把煙頭向地上一摁,站起來,誠誠懇懇地說:“既然這樣,咱們就抓緊時間,馬上結(jié)婚吧……”
天牛也是個火性子,接著又說:“事情再不能變卦了,再不能作難人了。”
“有變化我還能來見你嗎?”月娥用一股舒心爽氣的勁表示決心。
事到如今怎么辦?天牛思考著,兩年前五弟結(jié)婚欠了債,去年自己回到家里,口糧本來不夠吃,日子過得難上加難,現(xiàn)在咋能再添一張嘴呢?
天牛和雙牛商量解決辦法,總之不能再讓父母作難了。他說:“五弟,咱們窮日子窮過吧!新婚采取新辦法,簡單地辦!”確定了娶親日子,讓月娥回家告知父母接待迎親。
當(dāng)天下午,月娥和媒人離開以后,天牛在供銷社里備辦一些最簡單的結(jié)婚禮品:兩塊被子,岳母和妻子各一塊;一丈二尺藏藍(lán)色咔嘰布,給妻子縫一套單衣;再準(zhǔn)備幾件零碎用品。一切花費全是借來的。
商定好二月初八結(jié)婚。到那時,不聲張,不請客,不備禮,一切從簡。
二月初七早飯后,史天牛只身帶了一個灰色塑料大提包,裝著一塊送給岳母的棉花被;另加一丈二尺藏藍(lán)布和母親在家里珍藏了幾個年頭的六尺黑條絨,直接去了鐵神岔村。
天牛走后,父親對雙牛說:“你四哥明天就要將你四嫂娶回家了,咱們總得給收拾新房吧!你考慮怎辦?”
雙牛說:“大,你們不能挪動,就住在這孔窯洞里。我婆姨坐月子才第九天,也沒辦法搬動。我到上院找我大媽商量解決!”
所謂上院,就是指他們早先住的老院子。院子里有他們家兩孔接口石窯,住在下邊新窯后,大媽家住了一孔,另一孔做了庫房?,F(xiàn)在時間太倉促,人家一時無法搬動,加之兩年前他們借了大媽家一百幾十元,現(xiàn)在怎么能突然讓他們騰窯呢?
雙牛走進大媽家里,一起商量解決新房的辦法。幾個人商定,院子?xùn)|頭有一孔廢棄多年的土窯洞,收拾出來可以當(dāng)新房。就這樣,幾個人忙活了一整天。炕沿上繃了一根銹蝕了的細(xì)鐵絲,土炕上鋪了一塊半新不舊的葦席子,上面鋪了兩條羊毛氈。鍋臺上放了一盞多年不用的“木燈柱”,放置一個墨水瓶做的煤油燈。新房雖然看著土氣,但也干凈。
來到鐵神岔村,天牛告訴岳父岳母:“明天初八就是好日子,先生說是黃道吉日,我就接月娥過門了?!痹滥刚f:“還準(zhǔn)備做些陪嫁呢,日子這么緊,咋辦呀?”
天牛說:“新事新辦,一切從簡。將來過日子還要靠我們自己呢,我們不在乎這些嫁妝。都是貧家薄業(yè)的,相互都不用亂忙活了?!?/p>
二月初八,是史天牛、劉月娥結(jié)婚的日子。前一夜里刮起了黃風(fēng),那卷毛風(fēng)刮起漫天黃土,窗門上掛的棉門簾被卷得啪啪響。一時間,外面的大風(fēng)野獸般搖動樹桿嚎叫。
一大早,月娥領(lǐng)著幾個弟妹到供銷社選購臉盆、鏡子、梳子等簡單嫁妝。他們往返走了幾十里山路,中午才返回家,幾個人渾身上下彌著黃塵,都成了“土人兒”。
午飯后,風(fēng)越來越大,黃土飛揚,飛沙走石——愛情的第一步竟如此荒涼。所有的荒蕪和混沌,都深深印刻在兩個人的心上。
月娥由表兄陪著,在大風(fēng)沙里步行十五里路,來到公社革委會登記結(jié)婚。
史天牛、劉月娥雙雙走進辦公室。這里是一個恬靜的世界,沒有風(fēng),沒有黃塵,爐火燒得正旺,窯洞暖暖的。辦完手續(xù)后,他們往回走。這方土地上娶媳婦的風(fēng)俗是黑天夜靜里才能回家。史天牛半夜里才把新娘迎回家。大家欣賞著新娘那雙笑得淚汪汪的眼睛和窈窕的身子,關(guān)切地問候她。
這時候,風(fēng)突然停下了,天也晴朗了,滿天的星星眨著眼睛,像在為他們的新婚賀喜。
新郎、新娘步入了洞房。
土窯洞里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有人羨慕說:“看人家劉月娥多么大方開朗,不要一分錢,自己跑來了?!庇腥藝@氣:“可憐的一對新人太寒酸,沒有迎新娶親的樣子?!?/p>
晚上,親戚們要“鬧房”。婆婆給年輕人炒了一盤土豆絲和一盤雞蛋,拿來一瓶白酒,對大家表示感謝。那天,鬧洞房的伙伴,直鬧騰到大半夜。
親人和客人們走了,窯洞里顯得有點冷清,唯有那盞孤燈,燈光如豆,昏昏沉沉,裊裊青煙,像他們跳動的心。
天牛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自己工作的事。月娥看著沉思的丈夫,問:“想什么呢?”天牛抬起頭,看著妻子,看她嬌艷的臉龐在昏暗的燈光里洋溢著的動人神采。燈火突然閃動了一下,驟然亮了起來。這亮光不僅驅(qū)散了窯洞里面的黑暗,而且一直向外延伸。
天牛笑了,緊緊地?fù)ё∑拮?。他知道,嶄新的生活就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