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鐵架床

      2023-02-20 01:17:46張漢林
      延安文學(xué)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大伯爺爺

      張漢林

      1

      胳膊穿過背帶,背上雙肩包,關(guān)上大門,走出屋子。屋外是初冬陰沉的天空。西北風趴在掉光葉子的大葉楊樹梢上,吹起尖銳的哨音。我離開院子,轉(zhuǎn)身匆匆穿過一條狹窄的巷子,向屋后走去。

      爺爺?shù)睦衔葑湓谖壹业谋澈?,一座低矮灰暗的三間舊式平房,青磚灰瓦結(jié)構(gòu)的建筑,蜷縮在我家那三層樓房下陰冷而堅硬的暗影里。動身離家前,得跟爺爺招呼一聲。爺爺老屋前頭冷冷清清,空空蕩蕩。那兩扇上半截帶鋼紗的不銹鋼防盜門,由里向外打開,嘎吱嘎吱地搖來擺去。我用指尖推開虛掩的兩扇木門,大門上原本鮮亮的春聯(lián)已經(jīng)褪色。走進空寂的屋子,站在屋子當中,環(huán)顧四周,我很難過。

      跪在爺爺?shù)撵`位前,從靠墻一摞厚厚的黃裱紙里抽出一張,點上了火,丟進紙灰寂冷的化紙缸。黃裱紙冒煙后彎曲,燒著的一端翹起。然后把手里的黃裱紙一張接一張喂火,黃裱紙立刻燒焦,變黑變灰,煙霧彌漫,紙灰飛旋?;鹧嬷饾u微弱,熄滅。漂浮的煙味、焦煳味,使我鼻子發(fā)酸發(fā)緊。面對凝重的鋁合金相框里永遠平靜微笑而不再言語的爺爺,我雙手扶地,磕了頭,站起身,朝大門走去。

      可就在抬腳邁出門檻的時候,我,聽到了那個聲音。從爺爺東房里傳出叮叮當當?shù)穆曇?。我停住,?cè)耳細聽,大聲咳了一聲,房里的響聲戛然而止,像被一刀切斷。我扭動插在爺爺房門鎖孔上的鑰匙,房門怯怯地開了,墻角昏暗處站著一個人,轉(zhuǎn)眼看到是我,像是怔了一下,有點吃驚地站在那里。他的一只手里緊握一把木柄的錘子。

      2

      我跟輔導(dǎo)員請了四天假,說我爺爺去世了要回去送我爺爺。送走了爺爺,還得去上學(xué)。我想爺爺。我是爺爺唯一的孫子。爺爺對我最親。爺爺最喜歡我。爺爺生了兩個兒子,我大伯和我父親,大伯生的是一個女兒。因此,我成了我們王家的獨苗,成了爺爺?shù)莫毭?。我是爺爺奶奶帶大的。爺爺帶我出去玩,把我舉過頭頂,騎在他的肩膀上,我伸出兩只手臂抱住他的額頭,他抓住我的腳腕。我還記得,那時我還穿開襠褲,爺爺一只手托住我的后背,另一只手抄住我的褲襠,用他慈愛的胡茬蹭我,一遍遍輕柔地蹭我的臉蛋,蹭我的雞雞,蹭得我又疼又癢,我咧開嘴咯咯地笑個不停。爺爺邊蹭邊說,王家有后了,爺爺有希望了。爺爺笑了。我同樣清楚地記得,站在一旁的奶奶也笑了,笑得合不攏嘴,眼睛瞇成了皮球上裂開的一條縫。在我們那兒,爺爺奶奶百老歸世,孫子要削發(fā)給爺爺奶奶“挽釘”,站在送葬的隊伍前頭打燈籠。

      我端坐在爺爺?shù)拇笸壬?,揪住他被香煙熏黃的山羊胡須,纏著要他講打仗的故事。爺爺年輕的時候吃過糠,扛過槍,跨過江。爺爺是1946年參的軍,那年十七歲。爺爺參軍后第一仗打的是蘇北漣水。打漣水很慘,雙方打紅了眼,尸體像地里的麥捆般堆在一起,古黃河里的血水喂肥了王八。在零下四十多度的朝鮮戰(zhàn)場,腳上全是水泡、凍瘡,全都是。吞一口焦屑,抓一把雪塞進嘴里,渴了喝自己的尿。爺爺一條腿在朝鮮負過傷,走路不太靈便。左邊大腿外側(cè)至今留有一塊傷疤。爺爺卷起他的褲子,一直高高卷到大腿根,指給我看那塊傷疤,疤痕有點發(fā)白。我伸手摸摸,又粗又硬,像楝樹的節(jié)疤。當初一塊彈片擦過他大腿時,他幾乎沒有察覺。我問疼不疼,爺爺默默放下褲子,拽齊褲腳,把褲腳抹平,慢慢抹了兩把胡須。他笑笑。他說他不疼。

      爺爺躲過了槍林彈雨,卻沒有躲過最后一劫。爺爺死于腦梗,就是老年癡呆。我記得我考上省城一個二本大學(xué)的那年暑假,爺爺毫無來由地跌了一個仰面朝天的跟頭而后昏迷不醒,結(jié)果被查出是輕微腦梗。父親送爺爺?shù)芥?zhèn)上醫(yī)院治療,卻不見好轉(zhuǎn)。醫(yī)生兩手一攤,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爺爺上年紀了,開了一大堆藥,讓父親把爺爺帶回家。

      后來,爺爺一年比一年嚴重。去世那年他的腦子壞了,完全壞了。講不出一句話,一個字也講不出,認不得人,誰也認不得。問他什么他也記不得,不知今昔何年。家里來了他覺得熟悉的人,他雙手撐在自己拐杖彎曲的手柄上,盯著那個熟悉的人看,就那么盯著,一直在看。目光閃爍著與人交流的渴望,嘴里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眼淚汪汪,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爺爺有個不好的飲食習(xí)慣,總愛吃甜東西,愛吃油炸食品。有時感覺嘴里淡,就從裝餅干的鐵皮盒子里捏出一塊糖,剝開糖果包裝紙,拿舌頭舔干凈,再把糖塊含在嘴里。他常常掰一大碗馓子,搲一調(diào)羹帶尖的綿白糖,用開水泡過,挑起送進嘴里,又甜又香。并不是說馓子有多好吃,有多營養(yǎng)。不是的。而是泡馓子和泡方便面一樣,方便,連湯帶水,舒舒服服,暖暖和和,潦草算一頓飯,省事。爺爺嘴里的牙一顆沒掉,一顆沒疼過,堅固,潔白,咯嘣脆的炒花生都咬得動。

      人英雄的是年輕,是健康。人老再加上病痛纏身,就不想活了。這是常掛在爺爺嘴邊的兩句話。奶奶活著的時候,爺爺常跟奶奶開玩笑說要把他照料好,公家每年發(fā)給他的定補加上殘疾金,抵得上奶奶養(yǎng)幾頭大肥豬。奶奶確實把爺爺照料得妥妥帖帖。從我記事起就這樣,一直這樣。一天三頓準時開飯,有葷有素,干是干,湯是湯。奶奶盛好飯菜端到爺爺?shù)娘堊狼?,一雙筷子整整齊齊地擺好。爺爺打開帶紗門的碗柜,取出酒瓶,里頭剩半瓶大麥燒,蹾在飯碗旁。拿開扣在酒瓶口上代替瓶塞的白瓷酒盅,斜斜地斟滿,一直滿到酒盅的邊緣。第三盅酒剛下肚,站在一旁的奶奶,伸手接過爺爺手里喝得剩下一點酒的酒盅,扣住瓶口,然后把酒瓶放回原處。

      爺爺酒足飯飽,胡子一抹,碗筷一推,挪開凳子,和衣躺在床上瞇上一會兒,奶奶就給他拉開被子蓋上。奶奶常對爺爺說,這樣的好日子,過一天算一天,老兩口在一起的日子是最好的日子,有依有靠,知冷知熱,將來老了一塊走,這是最好的事情,哪兒有這樣的好事。奶奶說如果不一塊走,她也要搶在爺爺前頭走,她倒下爺爺能照料她,萬一爺爺先倒下,她既背不動爺爺,又抱不動爺爺。奶奶還說,如果她走在爺爺前頭,剩下爺爺一人他可就苦了,一切都得聽兒女的了,余下的日子那不叫過,叫熬,慢慢熬。奶奶心里明白?,F(xiàn)在我明白了奶奶的話。

      后來奶奶果然走在了爺爺前頭。奶奶走的那年七十四歲,丟下比她大十歲的爺爺。奶奶得了胃癌。走前最后那幾天,給她注射杜冷丁也制止不住她從屋子深處發(fā)出貓爪撓心般大呼小叫的疼痛,她被折磨得皮包骨頭,最后疼死在家里的床上。

      奶奶走了,爺爺?shù)暮萌兆右矒淅饫獾仫w走了,奶奶把悲傷和孤獨留給了爺爺。爺爺如新婚喪婦,孤零零地坐在飯桌一頭,默默看著奶奶坐過的位子,雙眼盈滿淚水,臉埋在兩只粗大的手里,稠嘟嘟地哭。爺爺失去了奶奶,這對爺爺是個打擊。爺爺變了,變得沉默寡言,精神狀況也大不如從前。爺爺?shù)目嗳兆邮菑哪棠套吆箝_始的。一天三頓飯自己做,衣服自己洗。一人很少喝酒,或喝很少的酒。爺爺活了一大把年紀,活得太久了,在我們村里屬長壽老人。他是他們那一輩中的幸存者。比他年紀大的差不多沒有了,比他小的也都一個接一個走了,沒躺在靈車里走,也登上了經(jīng)過家門口的汽車跟自己的子女進了城。

      人們總看到爺爺手里拄一根棗紅的棗木拐杖,笨重地拖著腳步,在白花花的太陽下,沿著晃眼的水泥路面,篤篤地敲,慢慢地走,一直走著,走來走去,走走停停。他喜歡走,他喜歡這樣。爺爺由村東走到村西,由莊南走到莊北,整片村莊里,幾乎看不到一個老人,一個老人也看不到,想找個年紀相仿的拉拉呱都沒有。爺爺站在路邊,四處張望。年輕人幾乎認不得爺爺,年紀稍大的看到迎面站著的爺爺,放慢腳步,盯住爺爺看,多看幾眼他那飄逸的花白胡須。即使認得爺爺也不和他說話,頂多朝他點點頭,算是招呼,爺爺歪著頭,盯住那個人看了半天,那個人咧開嘴,對爺爺笑笑,爺爺連抹幾把胡須,滿意地笑了。在他們眼里,爺爺就是一件灰頭土臉又老又舊的古董。爺爺站定,看著公路兩側(cè)大片流轉(zhuǎn)的農(nóng)田里,閃著白色亮光的塑料大棚,一直搭到遙遠的天邊,用拐杖敲打著路面往家里走。又一個一去不返的太陽投下了爺爺瘦瘦高高的身影。

      爺爺?shù)昧四X梗,自知病將不起,趁頭腦還十分清楚時,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寒假里的一天,爺爺叫我把父親叫到他的房間里。爺爺半躺在床上,背后墊著他的枕頭。當著我的面,爺爺把手探進他的貼身口袋,深深探進去,摸摸索索掏著東西。掏了半天,掏出一個磨得毛糙的牛皮信封,抽去一道道勒在信封上的橡皮筋,從折了幾折的信封里取出一張銀行卡——爺爺保管了大半輩子的銀行卡。捏住光亮的銀行卡,翻過來、覆過去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他可能想長久地感覺銀行卡的暖意。然后很有儀式感地用雙手將銀行卡送到父親的手里。爺爺又繼續(xù)掏了掏襯衣口袋,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直到把口袋抽出來,像舌頭一樣翻在外頭,確定什么也沒有了。沒有了,爺爺輕嘆了口氣。爺爺告訴父親他的積蓄都在這張銀行卡上,卡上存有鎮(zhèn)村每年打給爺爺?shù)亩ㄑa、傷殘金、老黨員補貼、尊老金,還有大伯、父親每年給他的養(yǎng)老費,很節(jié)省地規(guī)規(guī)整整存起來的。

      爺爺知道,銀行卡他以后用不了,再多的錢也用不了,這是事實??床?,拿藥,給自己買吃的、用的,過人情,都得靠父親為他跑腿。爺爺把帶著體溫沾著汗味的銀行卡交了出去,也把自己現(xiàn)今及之后的日子交了出去。那銀行卡就像蘆絮離開了蘆葦,再也飛不回來了。爺爺明白,以后他一切得看人臉色,一切得聽人擺布。他把被子拉到下巴那兒,縮回胳膊塞進被窩,然后把自己裹緊。父親接過爺爺?shù)哪菑堛y行卡,幾乎連看都沒有看,直接揣進自己的口袋,像丟進一口井,一口既黑且深的井,一點聲音都沒有。我覺得我看到爺爺溜回的目光里含著淚花。

      3

      爺爺像奶奶說的那樣開始了煎熬,文火一般地慢慢煎熬。舅爺爺(奶奶唯一的弟弟,一個身高臉黑的鄉(xiāng)村老人)后來告訴我,爺爺?shù)牟≡絹碓絿乐?,越來越嚴重,漸漸神志不清。爺爺躺倒的時候,舅爺爺來看望過爺爺,那時爺爺已失去知覺。那時舅爺爺來一次,罵一次——罵父親是畜生,不像話,太不像話,罵父親不該讓爺爺睡鐵架床。鐵架床啊!舅爺爺一字一頓地說,加強了“鐵架床”這三個字的語調(diào),顯得激動和憤懣。在舅爺爺告訴我之前,我對爺爺睡鐵架床的事一無所知。這是一個錯。這是父親的一個錯。我覺得。

      爺爺原來睡的那張床,是爺爺和奶奶當初結(jié)婚的雕花板床,有側(cè)圍、門圍,頂蓋四周楣板上雕刻精致的花鳥浮雕、透雕。這張床在我記憶中爺爺和奶奶睡了一輩子,爺爺說這是土改分的村里一個大地主的浮財。這張木板床看起來比爺爺古老,古老了許多。一個留胡子梳著馬尾的古董商,看中了這張清末民初帶踏板的古床,要高價收購,被爺爺一口回絕。我想起來了,現(xiàn)在爺爺睡的那張鐵架床,原來成年累月地擱在我家底樓一間聞起來帶一股霉味和陳舊氣息的房間里,鐵管床架,角鐵床框,鐵絲床繃。上面堆滿雜物,黑黑地落滿古老的灰塵。鐵架表面涂的天藍色油漆早已褪色,漆皮翹起,脫落,露出銹跡斑斑的鐵管。可憐的爺爺整天冰冷地睡在這張堅硬的鐵架床上,肯定有當年躺在朝鮮山頭那種冰冷而堅硬的感覺??墒沁@時他已沒有感覺了,即使有感覺也說不出來了。

      舅爺爺說他最后一次來看望爺爺,是在爺爺走的那個冬天。那時爺爺已癱倒在床,身體沉得像石頭,既挪不動,更翻不了身,大小便失禁。爺爺已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說不出,一動不動地整日整夜仰躺在那張鐵架床上,平靜地持守它的堅硬和冰冷。直挺挺的,樣子像是死了。可舅爺爺知道爺爺還沒有死,但和死似乎沒什么兩樣。

      靠近爺爺床前的一張方桌上,隨意放著一只藍色塑料尿壺,尿壺底下壓著一把不銹鋼調(diào)羹,敞開的尿壺口緊挨一只裝滿綿白糖的玻璃罐。一只空碗里剩著幾粒白米飯。床頭一側(cè)抽水馬桶的蓋子歪在一邊,馬桶里都是黑乎乎的漂浮物。受了強烈氣味的召喚,三五只綠頭蒼蠅,在房間里飛來飛去,繞來繞去。飛在頭里的一只蒼蠅,嗡地準確落在飯碗里的一粒米飯上,不停撥弄它的兩只腳。

      爺爺躺倒前在村里亂跑,不分白天黑夜地跑,父母屋里屋外忙的時候看不住他。一天夜里,拱開云層的月亮一絲不掛地在樹梢和屋頂上,顯得又白又圓,爺爺推開門,出了屋子。爺爺走進了一條半人深的莊河,月亮碎了,干凈的河里沒有一片浮萍,沒有一根水草。幸虧被我家隔壁鄰居及時發(fā)現(xiàn),渾身濕漉漉的爺爺被父親一路水淋淋地背回家。那天晚上,爺爺可能把亮亮的河面當成了白天的水泥公路。從那以后,爺爺被關(guān)在他的屋里,再也沒有跨出老屋一步。

      父親給爺爺一勞永逸地裝上漂亮的不銹鋼防盜門,上半截鋼管格柵內(nèi)側(cè)釘一層鋼紗,下半截包上拋光的不銹鋼皮。和父親的柳葉刀一樣閃耀金屬光芒的不銹鋼管,插得牢牢的,鋼管之間留有很窄的縫隙。防盜門從外頭咯嗒鎖上,父親拔出鑰匙,試著開了開,確認防盜門鎖死,揣起鑰匙,才放心地離開。

      爺爺每天可憐巴巴地站在防盜門內(nèi),向外張望,看到人像看到救星似的央求那人叫父親來開門。爺爺抓住防盜門,像困獸猛烈地搖晃,伸出拳頭瘋狂地砸,抬起腳瘋狂地踢,像被關(guān)押的犯人高喊著放他出去。撕開阻擋蒼蠅的鋼紗,把臉抵在光滑灼熱的鋼管格柵間,把胳膊從鋼管之間的縫隙探出去,盡力探出去,揮手叫人,哀求放他出去。那些人中有爺爺平日熟悉的臉,可他們根本不理爺爺。爺爺?shù)慕泻奥曄衤槿阜牌ā魂囷L。從爺爺門前經(jīng)過的人和爺爺保持距離,轉(zhuǎn)過臉瞥了一眼,快快地過去。

      爺爺青筋勒暴的手打破了,腳踢疼了。直到喉嚨嘶啞,聲音漸漸微弱,手指無力地松開防盜門,精疲力竭地癱倒在地上,淚水橫溢入耳。爺爺安靜下來了。終于累了。傍晚,母親喂豬,父親給爺爺端飯,才把爺爺從地上抱起來,送到他的床上。

      舅爺爺走進爺爺緊巴巴的房間,灌滿昏暗的光線和難聞的氣味。舅爺爺踢開腳頭的拖鞋、飲料瓶罐,那些瓶罐,叮叮咣咣,躲躲閃閃滾到了一邊。舅爺爺坐在爺爺?shù)拇惭?,靠近爺爺。把臉湊過去,俯下身叫爺爺,爺爺在用嘴呼吸,沒理他。舅爺爺又大聲叫了爺爺,爺爺依然沒理他,始終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費勁哼了幾聲,仿佛灰燼中竄出的火苗。舅爺爺大聲問爺爺認不認得他,爺爺仍然沒有睜眼,喉嚨里像生了銹,斷斷續(xù)續(xù)喘了幾下。也許耳朵是有記憶的,也許爺爺聽到了他聽慣的舅爺爺?shù)穆曇?,覺得聲音熟悉,以哼哼表示答應(yīng)。爺爺一直緊閉著眼睛,他已不知道誰是誰。爺爺夜以繼日日以繼夜地仰躺在又冷又硬的鐵架床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或三百六十六天都那樣,一直那樣。

      爺爺吧嗒著嘴唇,像行將干涸的河塘里的魚在大口呼吸,像是竭力想說話,或者想喝水。舅爺爺彎腰拿起桌下的暖水瓶,搖搖,空的,哐地放回原處。爺爺左眼已爛了,癟了進去,右眼也爛了,只剩一條干枯的縫。看不見爺爺?shù)难壑?,看不見爺爺?shù)难壑樵诨顒印芍荒_伸出被子,又紅又腫。舅爺爺伸手摸摸,燙手,輕輕摁了摁,陷下很深一個窩。爺爺活不多久了。舅爺爺搖搖頭,嘆了一口氣。他為爺爺難過。他摘下帽子,向后順了順花白的頭發(fā),然后啪地把帽子蓋上。他認為他有責任找父親談?wù)劇?/p>

      舅爺爺離開爺爺?shù)睦衔?,輕輕掩上大門,來到前頭的樓房,氣憤地大叫:“老巴子,老巴子!”“老巴子”是父親的小名。大門緊閉,推了推,推不開。又敲了敲玻璃窗,沒人應(yīng)聲。父親忙,舅爺爺上次來聽說父親趕著公豬跟人家母豬配窩,沒見著。這時隔壁鄰居走過來,說父親不在家,去劁豬了。

      舅爺爺氣得兩手發(fā)抖,跺著腳,自言自語地說了“畜生”。舅爺爺推著他的電動車,跨上去,腳穩(wěn)穩(wěn)地支在地上,略平靜些,掉頭對站著的幾個鄰居扔下一句話,他們到時會登門求他的,會求他的……這是他所說的。這是他的原話。舅爺爺臉黑黑地發(fā)動起電動車,開走了。舅爺爺走后,爺爺睡鐵架床的事在葫蘆灣四處蔓延開了。村里人說父親的心腸又冷又硬,說他不該,說他不該這樣。

      4

      奶奶過世后,父親把我家那滑滑的、結(jié)結(jié)實實的青磚灰瓦的三間堂屋拆了,加上爺爺老屋前頭的一塊菜地,蓋了一棟主體三層、局部兩層的樓房。新建樓房時,鄰居羨慕地對爺爺說爺爺馬上有大樓住了。爺爺咧嘴笑了,笑得露出粉紅的牙齦。爺爺這輩子沒有住過樓房。這輩子沒有住過樓房的爺爺當然想住樓房——如果我父母親同意的話。樓房竣工,裝潢,賀搬,入住??墒菭敔斶€住在那座墻皮脫落、墻腳長滿青苔的老屋里。爺爺滿心期待能住進樓房,滿心期待能住進樓房的爺爺卻對鄰居說他嫌樓房高,自己腿腳不好,爬不動,還是平房好,方便,自由。

      冬天到了,三層厚厚實實的樓房,像座山橫擋在爺爺?shù)睦衔莺吞栔g,一半為陽世,一半成陰間。只有到了中午,可憐地逮到一刻自古就有的陽光。爺爺拖出一張小板凳,擺在屋檐下,坐在小板凳上,雙手抄進羽絨服油亮的袖子,一動不動地蜷縮在短暫而體貼的陽光里,像趴著的一只老狗。金燦燦的陽光如同融化的蜂蜜,從太陽能熱水器反光的樓頂上,笑盈盈地流瀉下來,慷慨地淌滿爺爺臉上那深深淺淺的溝溝壑壑。

      爺爺一天沒有住過樓房,沒有住過高大寬敞亮堂的樓房。爺爺曾拉著舅爺爺?shù)氖?,直直地盯住他的眼睛,鄭重地說拜托舅爺爺一件事。爺爺抬起胳膊,順著他的目光,往前頭指著,指向樓房,口齒不清地說出了想了很久的想法。爺爺說最后他想在老巴子家里做齋,在老巴子家的樓房里走,體體面面地走。舅爺爺一字一句聽完爺爺說的話,覺得爺爺這愿望并不過分。舅爺爺俯下身,看著爺爺眼睛,點了點頭,輕輕拍了拍爺爺?shù)氖直?。爺爺嘴邊掠過一絲像秋日黃昏樹葉上微弱光芒似的苦笑。瘦弱的喉結(jié)微微滑動了一下,好像咽下了哽在喉嚨里的東西。逼近眼角的一泡淚珠,慢慢地,慢慢地跌在枕頭上。舅爺爺認為他有必要滿足爺爺?shù)脑竿?/p>

      一個悶熱的中午,舅爺爺出現(xiàn)在我的家里,黑著臉坐在大桌旁,手里端著茶杯,開門見山地跟父親交待爺爺托付他的事。母親正在收拾碗筷,移動手里的搌布,一遍遍地用力搌著已經(jīng)干凈的桌面,嘴里咕噥了幾句,意思爺爺有房子,讓爺爺在爺爺房子里做齋。舅爺爺一聽,放下二郎腿,點著了火藥捻子一樣,從椅子上竄起來,叭地摔碎手里的茶杯,茶水潑一地,一路游移,一路散著熱氣。母親不再吱聲。

      我請假從學(xué)校趕到家時,咽氣的爺爺已移到我家一樓明堂地上的席子上。午飯時間已過,我狼吞虎咽地扒了母親給我溫著的一份飯和菜,跟我的表哥借了車,一輛黑色的帕薩特,帶著大伯和父親就去舅爺爺家“把信”。

      爺爺沒有表兄弟,或者說我沒有表爺爺,舅爺爺又是表爺爺,所以爺爺去世第一個把信給舅爺爺。爺爺收殮也由舅爺爺“執(zhí)斧”。執(zhí)斧就是在葬禮上拿起斧頭,在合上的棺材蓋上敲入第一根鐵釘,也叫“封釘”。這是古老的喪儀賦予舅爺爺或表爺爺?shù)臋?quán)利。舅爺爺或表爺爺能拿住人的就是這一點,或者說他們狠就狠在這方面。到時他們拿喬,不執(zhí)斧,不封釘,死者就收不了殮。舅爺爺知道,也知道大伯和父親知道。大伯還知道舅爺爺對他們有意見,尤其對父親意見大,或者說相當大。他們估計舅爺爺這回要拿喬了,舅爺爺拿喬是肯定的。舅爺爺應(yīng)該拿喬。舅爺爺確實拿喬了。

      我們出發(fā)了。舅爺爺住在離我們家十里開外的一個村子。大伯和父親從家里出發(fā)前商量一致,舅爺爺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認打認罰。不管舅爺爺提出什么條件,什么要求,全部答應(yīng),全部滿足。當然,出于禮節(jié),他們沒忘記給舅爺爺帶上茶食和香煙。

      舅爺爺告訴我,這是爺爺腦梗后,大伯和父親第二次帶茶食和香煙來到舅爺爺家。頭一次是三年前。那次舅爺爺很生氣,舅爺爺說大伯和父親把舅爺爺惹生氣了。那時爺爺剛從醫(yī)院回到家,患腦梗的爺爺成了大伯和父親的一塊心病。他們商量決定把爺爺送到鎮(zhèn)上養(yǎng)老院。在把爺爺送養(yǎng)老院這件事上,大伯和父親的意見罕見地一致,沒有誰表示反對。那天父親開著電動車,帶上大伯,帶了茶食和香煙,一起來到舅爺爺家,跟舅爺爺商量,準備把爺爺送養(yǎng)老院。說得確切些,是告知,不是商量。

      不料舅爺爺卻給了他們一副陰沉的臉,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舅爺爺沒有同意。舅爺爺不可能同意。鎮(zhèn)上養(yǎng)老院原則上只接受孤寡老人,爺爺生有兩兒三女,自然不符合條件。不過,如果真的想入住,得交一筆不低的費用,這筆費用大伯和父親愿意承擔。

      舅爺爺?shù)奶梦堇?,大伯和父親坐在那張紫紅的楝木大桌旁,誰也不愿意先開口,也不知道如何開口,話幾次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墻上的石英鐘很響地不慌不忙咔咔地走著。大伯兩只腳在桌下抽來抽去,給父親使了個眼色,示意父親先講,父親還了一眼,讓大伯先說。舅爺爺抬起頭,脧了一眼家神柜,問他們來有什么事。大伯慢慢轉(zhuǎn)動手里的茶杯,笑笑,說沒什么事。父親將嘴湊近茶杯的杯口,也笑笑,說來看看舅爺爺。舅爺爺猜測大伯和父親一定是為爺爺來的,眼皮沒搭一下。舅爺爺看著屋外黃黃的太陽,他說他身體很好,如果沒有什么事,他要到地里摘冬瓜,瓜販子在等,邊說邊撣撣衣服,準備站起身。

      我們,準備送,送……大伯把椅子往前拉了拉,眼鏡片閃爍不定的光,便秘似地說。

      送——縣醫(yī)院?舅爺爺把頭側(cè)向空中,瞇縫起眼接過大伯的話頭。

      不,送……送鎮(zhèn)養(yǎng)老院,大伯像擠牙膏似的。

      舅爺爺拿開嘴上的香煙,在煙灰缸里彈了彈,彈掉了煙灰,又用嘴輕輕吹吹,火光一閃,把煙架在煙灰缸邊上。舅爺爺幾乎不看他的兩個外甥,“噢?!彼f,“好?!比缓髲谋强桌锍罩袊姵鰞啥淅湫?。真孝順,回去先準備幾丈白布……舅爺爺說。

      舅爺爺?shù)穆曇袈犐先ビ行┊悩印?/p>

      大伯摘下眼鏡,哈口氣,撩起衣角,擦擦模模糊糊的眼鏡片,重新戴上,向父親投去疑問的目光,父親裝著沒看大伯,卻用手掩面偷笑,幾乎要把臉貼近大桌邊。大伯一會拿下眼鏡,一會又戴上,把眼鏡抬起來,架在額頭,朝舅爺爺投去詢問而又膽怯的眼神,爺爺還活跳跳的,怎么準備白布。

      舅爺爺目光如滾燙的沙子,撲向他的兩個外甥。舅爺爺臉色已變青,比地里的青菜還要青。他用手指頭敲著桌子,說他有兒有女,兒孫滿堂,把他送養(yǎng)老院,虧你們想得出來,豈不讓村里人笑掉大牙,準備白布給村里人兜下巴。什么樣的人才進養(yǎng)老院,是絕子戶,是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舅爺爺越說聲音越大,越說越激動,竭力控制住自己,不想讓聲音發(fā)抖,嘴角像螃蟹般泛起白沫。大伯和父親垂下眼皮,整個臉紅成煮熟了的小龍蝦。

      舅爺爺猛吸了幾口煙,輕蔑地吐出,把咬扁了過濾嘴的大半截煙頭插進煙灰缸,然后把煙灰缸推開,推得遠遠的,那只煙頭仍在絲絲縷縷冒著煙。舅爺爺霍地站了起來,踢開椅子,椅子差點翻倒。大伯和父親雙雙站起來。舅爺爺很生氣,舅爺爺確實很生氣。板著青石般的臉,走近家神柜,捧起那一箱中老年牛奶、兩盒黑芝麻糊,連同一條紅殼子南京牌香煙,一起扔出門外。拿走,不要。他說他不要吃那些東西。

      舅爺爺說,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對外甥發(fā)這么大的火,第一次把他們的茶食扔出屋子。

      在我們那里,舅爺爺威信很高。過去兄弟多,結(jié)婚后鬧分家,都要請舅爺爺?shù)綀鲎鲾?,母親百年后由舅爺爺執(zhí)斧。其他親戚能得罪,唯舅爺爺不能得罪。得罪了舅爺爺是件麻煩事,非常麻煩。從某些方面講,舅爺爺代表執(zhí)法,舅爺爺代表公平,舅爺爺代表正義,舅爺爺一錘定音,舅爺爺一釘封棺。舅爺爺神圣不可侵犯。

      5

      爺爺一共生了五個子女——大伯、父親和三個姑姑。大伯由于爺爺引以自豪的身份,根紅苗正,被推薦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縣文教局當人秘股長,當了一輩子人秘股長,早已退休。大姑初中畢業(yè)那年被招進剛創(chuàng)辦的縣軋花廠,也早已退休。二姑、三姑沒有大姑幸運,兩人小學(xué)沒畢業(yè),哭哭啼啼地被爺爺拉回家種地,種了一輩子地。父親排行老小,是奶奶糊里糊涂結(jié)扎后懷上又生的,個子明顯地沒有大伯和姑姑們高,我們那里稱老小為“老巴子”。初中畢業(yè)的父親,卻對畜生(豬)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或者說對獸醫(yī)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開始試著從自家的豬劁起,學(xué)會了劁豬。

      父親劁豬不像鎮(zhèn)上獸醫(yī)背一只藥箱,他懷揣一把帶柄的柳葉刀或桃形刀,劁豬前亮閃閃地掏出兜里的手術(shù)刀,叮當一聲,丟進臉盆的開水里消毒,然后開始劁豬。父親一把抓住聲嘶力竭的豬的一只后腿,扳倒在地,然后用膝蓋死死按住,麻利地切開豬的陰囊或肚皮,干凈利落地扒出他所要取的東西,把手里那東西拋出,還沒落到地上,就被一旁蹲著仰頭張嘴的狗一口吞進喉嚨。父親手藝精,收費低,村里人叫他叫得多。父親覺得自己不比鎮(zhèn)上獸醫(yī)差,讓爺爺開口求大伯幫忙,找人說情讓父親進鎮(zhèn)獸醫(yī)站。土地流轉(zhuǎn)后,父母飼養(yǎng)了幾十頭豬,有肉豬、母豬,還有一頭公豬,除了方便自家母豬,還服務(wù)其它母豬。父親兩只粗壯的胳膊抱著一根作鞭子的湖桑樹條,吆喝吊掛著晃來晃去皮囊的公豬去配窩。如果路遠,父親就開出他的拖拉機,把扭著圓滾結(jié)實屁股的公豬趕進拖箱,公豬豪壯地昂起頭,口泛白沫,哼哼唱唱,像個娶親的新郎官。

      開始,奶奶燒七都是父親,大伯沒有回來過,一次都沒有,也沒有花過一分錢。每次大伯都在電話里跟父親說他忙。其實父親知道大伯忙的原因。父親說伯母當初要生產(chǎn)那會兒,爺爺和奶奶高高興興地準備去縣城看他們的孫子。第二天,大伯給爺爺奶奶報喜,在電話里說伯母生了,生了一千金。爺爺遲疑了一下,說家里忙,改日再去。后來日子是改了,可是爺爺奶奶沒有再去。爺爺奶奶準備給他們未來孫子的禮物——那副祖?zhèn)鞯你y鎖、銀鐲,后來被驚訝地發(fā)現(xiàn)掛在我的頸項和藕節(jié)似的手腕上。因此,大伯、伯母一直耿耿于懷。

      奶奶燒七,大伯沒有回來過,父親沒有計較,他有求于大伯,和大伯家相處一直客客氣氣。二姑、三姑一直認為爺爺偏心,如果讓她們讀到初中畢業(yè),說不定和大姑一樣,也有機會招工進廠吃供應(yīng)糧,老了拿退休工資。大伯直至退休也沒讓父親當成獸醫(yī)。父親心里自然不高興,認為爺爺對大伯開口的力度不大,大伯沒有真心幫忙。奶奶走的時候,在床席下留了兩千多塊“發(fā)財錢”。爺爺給了大伯和父親各一千塊,卻給了三個姑姑各二百塊。當然,拿一千塊發(fā)不了財,二百塊也窮不煞。當即三個姑姑掛下她們的臉,一直掛到腳面子。

      奶奶過世后,舅爺爺提出由大伯、父親兩家輪流贍養(yǎng)爺爺,輪到誰,誰就用拖拉機把爺爺連衣帶物送過去。那天我家坐滿了人,舅爺爺面南而坐,氣氛緊張沉默。大伯一直看著爺爺,等著爺爺,爺爺看了大伯一眼,點點頭,明白大伯的意思。爺爺坦白地說,他不去城里,不去大伯家,咳咳哄哄的,上下樓不方便,不自由。白天,他們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剩下自己一人坐在家里,像坐牢,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爺爺搖搖頭。爺爺說他不想去。他確實不要去。大伯、伯母像是松了口氣。大伯又把視線轉(zhuǎn)向父親,父親明白或裝著明白。父親看著大伯,說就聽爸的吧,既然爸不愿去大伯家,就不去,這么大年紀了,路又這么遠,難來難往,就和我們一塊吧。母親看了看大伯,又瞟了父親一眼,動了動,像是要說什么。父親拿銅鈴大的圓眼瞪住了母親,母親看了看沒有人注意到。大伯把目光從爺爺轉(zhuǎn)向父親,大伯說他每月會把爺爺?shù)酿B(yǎng)老費準時打過來。那時,父親對他的獸醫(yī)仍抱有希望。最終父親沒有當上正式獸醫(yī),這倒并不妨礙他繼續(xù)劁豬。

      爺爺沒能熬過這個嚴寒的冬天。父親告訴我,爺爺走的那天夜里,湊巧一頭母豬下小豬。天氣預(yù)報里說今夜有今年以來的第一場冰凍。這頭一身黑的漂亮母豬第一次生產(chǎn),父母格外細心,沒有產(chǎn)仔經(jīng)驗的年輕母豬很容易踩死或壓壞豬仔。苗豬很貴,最貴的時候一頭苗豬賣四百塊,膘肥體壯的肉豬按斤兩買,不過千把塊一頭。寒風抽光了爺爺屋后默然聳立的水杉的樹葉,鐵銹紅的樹葉晃晃悠悠,枯萎地落在地上,隨風追逐。光禿禿的灰褐色樹干,僵硬在霜凍中。

      母親放下草簾,打開二百支光的燈泡,豬圈里亮亮堂堂。那頭靠墻側(cè)躺的待產(chǎn)母豬,下腹寬大的身下厚厚地鋪了干燥的稻草,還冷得發(fā)抖。父親把豬仔保溫箱的插頭插進插座,打開開關(guān),一邊調(diào)試溫度旋鈕,一邊叫母親把他們房間里那臺油汀推過來。燈泡、油汀排出的光芒和熱量注滿豬圈,溫暖而舒適。

      夜里十點多種,第一頭小豬順利滑出產(chǎn)道,在半透明的乳白色胎膜里掙扎。父母耐心地清理小豬身上的胎膜,每一頭都這樣。這頭初產(chǎn)的母豬,一窩為父母生了十九頭豬仔,創(chuàng)下了記錄。粉紅豬仔吱吱的叫聲仿佛給豬圈里送進粉紅的暖流。父母抱起小豬,像抱著剛出生的嬰兒,小心放進保溫箱。母親從廚房拎了一桶冒著熱氣的精料,慰問勞苦功高的母豬。再把嗷嗷待哺的小豬,從保溫箱里抱出來,送給母豬喂奶。那些粉紅的小豬趴在哼哼的母豬腹下使勁拉扯著母豬的奶頭。

      收拾停當后,父親摸出兜里手機,手機顯示現(xiàn)在已是凌晨一點,有幾個未接電話,都是同一個號碼——大伯打來的。父親哈欠連天,知道大伯又在問爺爺?shù)那闆r,時間不早了,沒有回大伯電話,決定一早打過去,這沒關(guān)系。

      從暖烘烘的豬圈里走到外頭,站在豬圈門前撒了一泡熱烘烘的尿,一顆流星拖著一道寒光劃過天空,像心臟驟停突然消失。遠處某個黑魆魆的地方,有只狗嗚咽了一聲,只嗚咽了一聲。父親拉上褲子,凉森森地打了個寒戰(zhàn),像漆黑而無聲地兜頭澆了一盆涼水,浸透了全身。他幾乎是跑著進了樓房,登上樓梯,走進房間,脫衣上床,鉆進被窩,一直睡到天亮。頭發(fā)蓬亂地抬頭一看,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

      屋前的河面結(jié)了冰,河邊干枯的蘆葦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凍住,風吹蘆葉發(fā)出紙幡般的喧嘩。光滑的冰面上花白地飄了一層蘆絮。父親翻身坐起,突然想起了什么,飛快地披起衣服,兩只腳忙亂地找到鞋子,腳踏樓梯時差點一腳踩空而摔下樓。父親跟平時一樣推開爺爺老屋的門,跟平時不一樣的是今天推開門的時間要遲。父親神色緊張地發(fā)現(xiàn)躺在那張床上的爺爺安靜地睡了,永遠安靜地睡了。沒有人知道可憐的爺爺是什么時候走的,沒有。也沒有人知道可憐的爺爺已經(jīng)走了多久,沒有。

      爺爺?shù)睦衔堇镱^黑洞洞的,溢出陰冷而帶臭味、霉味的氣息。村里幾個扶塚的早早趕到了。后來他們告訴舅爺爺,爺爺?shù)念^發(fā)和胡須又白又長,手指甲和腳趾甲又長又糙,堅硬的灰趾甲都嵌進肉里了。他們耐心地扒下粘在爺爺身上的褲子,爺爺?shù)难澴永镉舶鸢鸬毓酀M黑乎乎的尿屎,干癟的屁股后面的褲子和床墊粘成一塊幾乎為黃褐的硬斑,風干的床墊又和銹蝕的鐵繃粘成一塊。然后一件一件地給爺爺穿上早已縫好帶樟腦味的壽衣。

      6

      那天我們給舅爺爺把信時走錯了路。我們開始沒有找到舅爺爺?shù)募?,我承認我有好多年不來舅爺爺家了,但父親應(yīng)該不會忘記路。我嘎吱一聲停下車。父親問了人,才知道我們走過頭了,經(jīng)過水塔時沒有拐彎?,F(xiàn)在鄉(xiāng)與村、村與村都通上水泥公路,路好走,車速快,容易走過頭。我摁了喇叭,調(diào)轉(zhuǎn)車頭,沿著兩側(cè)栽著女貞樹的水泥路,往回倒,一直倒回水塔旁,拐了個彎后,終于一直開到了舅爺爺家。

      我把車??吭诰藸敔斕梦萸邦^的路邊,手里提著東西,跟在大伯和父親后面,向舅爺爺家走去。我們在大門前停下來,兩扇門關(guān)得緊緊的,一把黑鎖掛在門搭上,父親拎起那冷峻而沉重的鐵鎖看看,鎖死了,又讓它掛在那兒。舅爺爺不在家。大伯給舅爺爺打了電話,那頭說對方手機無法接通,再撥,還是無法接通。大伯又撥通了舅爺爺?shù)膬鹤?,舅爺爺?shù)膬鹤诱f舅爺爺沒有出遠門,他想他應(yīng)該馬上到家。我們放心了。

      等。我們回到車里等。板等。等到天亮也要等,一直等。一定要等到舅爺爺?shù)郊?。不但我們在等,躺在隔著一張舊蘆席的地上的爺爺也在等。按我們那里古老風俗,舅爺爺把不到信,其他親戚不能把信,舅爺爺不到場,爺爺不能登高,孝子孝孫也不能散發(fā)披麻。

      等了一下半天,舅爺爺沒有回來。冬天黑得早,太陽滑向了山后,寒星哆嗦著亮了起來。等到莊上所有的燈光都熄了,舅爺爺還是不見蹤影。他到底去了哪里,會不會故意躲起來,估計不會,不會的。寒冷鉆進村莊,填滿了曠野。氣溫開始下降,我打開車內(nèi)暖氣。我感覺大伯和父親心急火燎,刺啦拉開羽絨服的拉鏈,敞開胸。人上了年紀一緊張就感覺小便多,大伯和父親頻繁地上廁所,兩人踏翻車似的輪番往廁所跑,一共跑了十三趟。

      緊張和焦慮像黑暗一樣無窮無盡。我們緊張而焦慮地度過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手機顯示現(xiàn)在是十點,然后是十一點,然后是十二點,第二天開始了。

      緊挨我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大伯推推我,原來我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睜開眼睛四下探望,我隱隱約約看見對面黑暗中一個黑影,的的確確一個黑影,跌跌地向我們走來。我打開車頭大燈,燈光刺在灰白的水泥路面上,光柱里果然是舅爺爺。大伯、父親趕緊上前,從腋下扶住搖搖晃晃的舅爺爺,我打開手機電筒,走在他們的前頭。舅爺爺?shù)囊路?、帽子專橫地散發(fā)濃烈的大麥燒的酒味。舅爺爺暈暈乎乎,一定喝酒喝多了,喝醉了,而且醉得不輕,舌頭僵硬,嘴里像銜了死老鼠,聽不懂他在說什么。酒,害人,害人不淺。

      父親摸出舅爺爺身上的一串鑰匙,找到估計是大門的那一把,我舉起手機電筒,父親打開門鎖,準確摸到了開關(guān),開了電燈。然后把舅爺爺扶進屋,我把沉甸甸的東西輕輕擺在家神柜上。舅爺爺被扶進他的房間,一頭倒在床上,幫他脫了衣服,蓋上被子。

      我們坐在堂屋里磨得光滑的橘黃皮革沙發(fā)上,在卷土重來的困意和舅爺爺咆哮般的鼾聲中一直坐到天亮。又一天,終于開始了。

      舅爺爺起床了。酒已經(jīng)醒了,似乎還有點昏昏沉沉。他說他不知道昨天夜里他是怎么摸到家的,他說他和陰陽先生喝酒喝多了。舅爺爺看到大伯和父親,似乎很驚訝,問他們什么時候來的。這時,舅爺爺發(fā)現(xiàn)家里神柜上的茶食、香煙,不祥的預(yù)感使他愣了一下。他似乎知道了,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了。

      走了,舅爺爺垂下眼簾,低低地嘆了口氣。

      是,大伯說爺爺走了。

      什么時候走的?舅爺爺盯著父親。

      前天夜里,父親說爺爺是前天夜里走的。

      舅爺爺問的是爺爺走的時辰。

      沒有回答。大伯和父親似乎沒聽見。他們相互看看,目光躲躲閃閃,最后注視著舅爺爺腳前頭的地面。

      可憐啊,舅爺爺長長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清罪了,他自己清罪了,你們——也清罪了,舅爺爺說。

      舅爺爺身子似乎搖晃了一下,一只手扶住椅背,然后朝他的房間走去。舅爺爺悶聲不響脫下身上的舊衣服,翻出櫥柜里的出客衣服,精心梳了梳貼在頭皮上細如銀絲的白發(fā)。從墻上掛鉤取下那頂深灰色鴨舌呢帽,捏住帽檐,用一只手彈彈,吹吹,戴上,扶正。舅爺爺很快穿戴整齊,走到大桌旁,抓住椅背,準備把椅子從桌下拖出來。站著等著的大伯一腳跨過去,把舅爺爺手里的椅子小心地端出來,十分小心地,端端正正擺在舅爺爺?shù)钠ü上?。舅爺爺臉黑黑的面南而坐,被煙熏黃的手指間夾一根大伯給的香煙。父親打著打火機,用一只手遮擋,低頭彎腰要替舅爺爺點火。舅爺爺揮舞蒲扇一樣的大手,轟趕蒼蠅一樣,不抽。他說他不抽,他不想抽煙。

      堂屋里頭像領(lǐng)導(dǎo)宣讀重大決定前一樣寂靜。大伯、父親像下屬畢恭畢敬,兩手垂掛在褲子兩側(cè),緊張地站在那兒。舅爺爺大聲地清了清喉嚨,聲音變得異常嚴肅,坐直身子,蹺起二郎腿,挺挺微羼白毛的濃眉,說了句“長話短說”后,開始宣布爺爺后事料理事項,像對下屬似的沒有商量的余地:停喪四天。燒七。捧飯。做六七。百日祭。燒周年。上墳。三年圓墳,化牌,脫孝。吹手。和尚。陰陽先生。一樣不能少,一樣不能減。舅爺爺把方方面面考慮周周到到。大伯、父親一聲不響地像生鐵銹在了那里,一句話不說。

      舅爺爺補充說考慮到爺爺與奶奶大合葬,必須挑選雙日子送葬,所以做齋四天。舅爺爺從兜里掏出一包紅殼子南京牌香煙,抽出三根,一根扔給大伯,一根扔給父親,還剩一根,舅爺爺轉(zhuǎn)向我,揚揚手,要扔給我,我在擺弄車鑰匙,忙搖手說不抽,不會抽,舅爺爺自己貼在嘴唇上。舅爺爺摸出打火機給自己點上煙,吸了一口,屏住,讓濃煙從他鼻孔里筆直地噴出來。舅爺爺轉(zhuǎn)動眼睛,四下找煙灰缸,大伯眼疾手快,轉(zhuǎn)身從茶幾上拿來煙灰缸,輕輕放在舅爺爺面前。大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和父親交換了目光。他們斷定舅爺爺要發(fā)火,要罵人。然而沒有。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他們松了一口氣。舅爺爺似乎很有禮節(jié)地征詢大伯和父親的意見。他們把目光小心地迎向舅爺爺,喉結(jié)滑動了一下,響亮地說沒有,沒有,沒有意見。他們沒有什么可說。他們順從了舅爺爺。他們只有順從。

      我們那里鄉(xiāng)村喪俗大多停喪三天,四天很少。燒七、捧飯、百日、燒周、上墳、圓墳大多省略,六七就迫不及待地給亡人化牌、圓墳、脫孝,等不到三年,等不到。舅爺爺說照老規(guī)矩,都照老規(guī)矩辦。舅爺爺積郁、強壓了一肚子氣,無非讓大伯、父親多花點錢,多勞點神。他們出錢,舅爺爺出氣。俗話都說,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舅爺爺正是這樣做的,他要爭一口氣。

      7

      舅爺爺來了。舅爺爺騎著電動車,準時來到了我們家。舅爺爺真的是一個舅爺爺。剛停車,摘下頭盔,主喪的——我的一個遠房叔爺,抬頭看見了,并立即認出了他,高唱一聲:舅爺爺?shù)?!幾乎小跑過去,從舅爺爺戴手套的手里小心地接過花圈、孝簾和一扎黃裱紙。

      廠棚里人聲和嘈雜聲頓時停了下來,吊紙的親戚紛紛向兩邊讓開。舅爺爺背著手,表情嚴肅地和熟悉的人得體地微微點點頭,沒有一絲笑容。亮晃晃的嗩吶、銅號開始吹起悲傷的《下把弓》《哭七七》《孟姜女》。

      靈堂里,姑姑們與我不認識的幾個親戚,坐在門里兩側(cè)的長凳上,說說笑笑地談?wù)撍齻儗O子的趣事。聽說舅爺爺來了,姑姑們慌慌地站起來,從她們兜里抽出一塊白嗒干凈的手帕,抖開,捏在手里,很快進入角色。她們帶著悲傷的神情,走近爺爺?shù)谋?,俯在爺爺?shù)谋咨?,放聲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不停地哭,哭得很有節(jié)奏,哭喊聲穿透嗩吶、銅號的吹奏聲,隨著煙霧飄出屋子,飄進廠棚。

      快,舅爺爺來了,那個叔爺搶先跑進靈堂。從頭到腳一身重孝的大伯、父親,推開擁擠的人群,急急跨出門檻,連滾帶爬趴到舅爺爺?shù)拿媲?,趴在舅爺爺?shù)哪_下,跪迎舅爺爺。舅爺爺沒有伸手拉起他們,甚至沒有看他們,像避開障礙物般繞過大伯和父親,撇下他們留在他的身后,仿佛不認識他們。讓他們一直趴著那兒,他們像被拋棄了。舅爺爺把腳抬得高高的,直接穿過廠棚,腳步很重地邁入陰涼的靈堂。大伯和父親跟屁蟲一樣,兩手扶地,跟著舅爺爺一路膝行。這時,晃來一條不知哪家的黃狗,不聲不響地站在父親的屁股后頭,偏頭看著他們,搖擺尾巴。大伯和父親緊跟舅爺爺腳后,膝行至靈堂,趴在爺爺?shù)谋浊?,陪同舅爺爺磕了頭,才慢慢站起身。

      爺爺做齋,親友們來了很多。原來奶奶去世沒有把信的親戚,都把信了,都來了。高大寬敞的廠棚,從大門口一直搭到院子前頭的一塊菜地里。每餐六十桌,中、晚各一餐,每桌按十人計算,一次開席六百人。爺爺?shù)膬鹤觽儼褷敔數(shù)淖詈笠粯妒伦龅煤艽螅荏w面,被村里人認為很孝順。

      爺爺出殯那天,舅爺爺拿了一回喬。那時的舅爺爺才是個舅爺爺,舅爺爺才像個舅爺爺。所以,平時千萬別拿舅爺爺不當回事。爺爺收殮前,有人注意到舅爺爺離開靈堂,悄悄穿過燈光照亮的廠棚,進了廚房,拔了一根煙,給那個滿面油光圍著白圍裙的廚師,和廚師閑聊了一會兒,然后舅爺爺選中了他要選的那樣?xùn)|西,又若無其事回到靈堂。那天夜里,大約十點多種,爺爺躺在移到門口的冰棺里,準備出殯。孝子孝孫齊刷刷跪下,規(guī)規(guī)矩矩跪著,懇請舅爺爺恩準爺爺收殮。

      我們的舅爺爺,臉黑黑的面南端坐在一把從鄰居借來的官帽椅的黃色坐墊上。左右兩側(cè)緊挨他坐著忠實的兩個表叔。他們面前的茶幾上分別擺著一杯茶、一包煙帶一只煙缸。孝子孝孫披麻戴孝,低眉垂目,跪在舅爺爺和兩個表叔的面前。大伯、父親等長輩跪在最前頭,我們依次跪在他們的身后,肩頭垂下白色披風的下擺鋪地展開。舅爺爺此時簡直是一個皇帝,我們跪請皇上頒旨。我不停地抬頭望著墻上的掛鐘,指針嘀嘀嗒嗒地走得很慢,似乎僵硬了。

      舅爺爺裹緊厚實的羽絨服,摘下帽子,往后抹了抹頭發(fā),扣上。坐直身子,兩膝分得很開,穩(wěn)穩(wěn)靠在椅背上,很舒服的樣子。鄭重地端起茶杯,慢騰騰地掀開茶杯蓋子,把茶杯送到嘴邊,撮起嘴,斯文地吹了吹漂浮的茶葉沫,小心地抿了一口,又慢騰騰地蓋上蓋子。然后兩只手抱緊茶杯,很享受地焐起了手。舅爺爺在一口一口地喝茶,一口一口地喝了一杯又一杯。過了一個小時,又過了一個小時。墻上的石英鐘猛然敲響了,十二點鐘聲的余韻漂浮在靈堂的肅穆里。終于迎來第四天——爺爺出殯的日子。不知道還要跪多久,沒有人知道。

      這時,那主喪的走進來,走近舅爺爺,給舅爺爺送上擠干的熱手巾。舅爺爺熟練地抖開手巾,攔腰對折,貼在臉上焐了一會兒。然后擦一邊臉,又擦另一邊,再把整個臉上下左右仔細擦一遍,最后擦手,擦過每一根手指,再把手巾還給主喪的。舅爺爺掀開茶杯蓋子,放在茶幾上,捧起茶杯,優(yōu)雅地輕啜一口茶水。然后拿起茶幾上的紅殼子南京牌香煙,抖了抖,又掏了掏,才發(fā)現(xiàn)是空的,啪地丟在茶幾一邊,靠在椅背上,眼睛閉了閉。

      主喪的敏捷地從自己兜里掏出另一包紅殼子南京牌香煙,邊走邊撕開封口,拿出一根留在手里,然后把煙盒輕輕放在舅爺爺面前的茶幾上,把手里一根煙過濾嘴的一端指向舅爺爺,雙手捧送過去。主喪的要給舅爺爺點火,反了,主喪的小聲對舅爺爺說煙拿反了,舅爺爺把煙掉了個兒。舅爺爺銜著香煙,從嘴一邊移到另一邊,濃濃的煙霧懶慵地散開,直直地掠過他的臉龐、帽子,偏離了風向,飄向大門,飄出屋外。

      我感覺絲絲寒意和濕氣穿透牛仔褲和薄薄的內(nèi)衣,像針扎入身體,兩條腿子發(fā)麻,只得抬起一條,單腿跪地,兩條腿輪番跪。我用眼角余光觀察了周圍,年紀輕的在埋頭扒手機,年紀大的有捂住嘴巴打哈欠,有垂下眼皮點著頭打瞌睡。他們在緊裹的喪服里顯得不那么自然。大伯和父親那么大年紀,同樣跪在堅硬而冰涼的地板磚上。他們是孝子,比我們這些孝孫跪的次數(shù)多,跪的時間長,他們已跪了四天,天天有跪的程序,天天都要跪,膝蓋處被跪出白色的磨痕。我跪在大伯和父親的身后,似乎聽見水珠噗地流過他們的臉頰、下巴,流進脖子,滴落襯衣的聲音,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汗水。

      我很疲憊,很困倦。我竭力睜開眼睛,撕開困倦。我想大伯和父親也一樣,他們一定比我更疲憊,更困倦。他們白天忙碌,夜里守靈。我估計他們站著都能睡著。吹手吹一陣嗩吶、銅號,拿下來歇一陣,再舉起送到嘴里。跪著的人群中有婦女帶著三五歲的小孩,不知誰家一個小孩不合時宜地哇的一聲,尖利地哭喊起來,似乎在抗議,可能困了,也可能餓了,或者,既困又餓。那少婦趕緊把孩子摟進懷里,拿手捂也捂不緊孩子的嘴。舅爺爺抬起眼睛,目光游移到孩子哭的方向,停在那里,那少婦的一身白戳了舅爺爺一眼,在鴨舌帽下微微皺了眉頭。

      雞窠里的公雞遲緩地蘇醒過來,謹慎的一聲啼鳴啄破了凌晨的夜幕,宣告葫蘆灣的天馬上亮了,第四天的天,終于,就要亮了。這一天,已經(jīng)不同于前一天,也不同于以往任何一天。舅爺爺還沒開他的金口。肅穆得像皇帝統(tǒng)治了靈堂。舅爺爺仰脖一口喝干茶杯里的水。主喪的提著暖水瓶走過來,拔開瓶塞,要給舅爺爺續(xù)茶。墻上的鐘聲無精打采地敲響了,舅爺爺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鐘,黑色的指針指向四點,天要亮了。舅爺爺伸出布滿青筋和褐色斑點的大手,罩在茶杯上。主喪的會意,慢慢退出,退出靈堂。六個小時了,我們跪了足足六個小時了。

      不一會兒,主喪的再次給舅爺爺送來熱手巾,附在舅爺爺耳旁嘀嘀咕咕說了什么,好像是靈車到了,廚房里都準備好了,舅爺爺默默地點點頭。舅爺爺把幾乎燒到過濾嘴的煙頭,從嘴上拿開,插進滿滿全是殉滅的同胞的煙灰缸摁滅。然后推開煙灰缸,撣撣衣服,收起他的兩條腿。我們跪的時間有點長,確實有點長。奶奶收殮,我記得我們好像沒有跪這么長。

      樓頂琉璃瓦和廠棚頂上響起像是雨點輕輕濺落的聲音,外頭有人說落雨了。我們像快要上山的蠶,紛紛昂起頭,把目光投向舅爺爺。主喪的從廚房里端來一盆熱水,臉盆里浸泡一塊新手巾,連同一只打開的香皂盒子,放在舅爺爺面前的茶幾上。舅爺爺卷起衣袖,穩(wěn)穩(wěn)地洗臉凈手。瞎子磨刀——望見亮了。吹手抬起眼皮,來了精神,用袖口抹了嘴,鼓起腮幫,搖頭晃腦地吹奏起來。

      舅爺爺凈過手,主喪的端走臉盆。舅爺爺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舉手抬了抬帽檐,戴正帽子,雙手扶在并攏的膝上,低垂的濃眉抖了抖,大聲清了清嗓子,聲音頗像皇帝宣讀圣旨一樣明亮地滾過靈堂:孝子孝孫平身!

      舅爺爺?shù)穆曇舯绕綍r響亮,中氣很足,不像一個八十歲的老人,不像日薄西山的樣子。舅爺爺大概平時古裝影視劇看多了,居然學(xué)會了古代皇帝讓大臣站起來的“平身”。舅爺爺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地離開椅子,站起來,拉直羽絨服。主喪的小心地挪開椅子,搬走。我們的睡意和寒意頓消,隨著爬起來,拍撣身子,揉捏膝蓋,打起精神,不但精神,而且抖擻。人群中有人埋怨,我猜測和大伯和父親和舅爺爺有關(guān)。

      雖然早已火葬,但亡人收殮的程序、儀式和原來的土葬一模一樣,一樣不缺。葬禮上有一項古老而重要的程序,孝子“頂布”。誰來頂布,不是大伯,就得是父親。靈堂像法庭宣判前般的肅靜。日光燈投下嚴厲的目光,帽檐遮蓋了舅爺爺?shù)哪槪藸敔斈樤陉幱袄镲@得更黑。舅爺爺像牌坊似的站在冰棺的左側(cè),睜大眼睛,目光硬朗,看看大伯,又看看父親,最后松開眼神,拿定了主意。

      8

      “老巴子,來?!本藸敔?shù)哪抗鈹z取了父親,像莊嚴的法官權(quán)威地敲下法槌,“你到這邊來?!表敳嫉臅r間可長可短,完全由執(zhí)斧人決定。我記得奶奶葬禮上是大伯頂?shù)牟?,大伯頂布的時間,有沒有父親這么長,我似乎記不得了。

      父親像一名被判決的犯人,低低地答應(yīng)了一聲,吐掉嘴里的煙頭,那煙頭彎彎地落在地上,濺出幾點火星,隨即熄滅。父親從大門邊轉(zhuǎn)過身,笨拙地擠過人群,來到舅爺爺跟前。這一天是父親應(yīng)該早已料到的,沒有理由覺得意外。父親恭恭敬敬地站到舅爺爺面前,站在舅爺爺?shù)年幱袄?,低眉順眼。主喪的?shù)出五百塊錢,封在一個紅紙包里,代表主家塞在舅爺爺?shù)氖掷?,叫“?zhí)斧封”。

      舅爺爺讓父親把腰彎下,父親似乎猶豫了一下,順從地照做了。舅爺爺大概嫌父親的腰彎得不夠,伸出粗厚的大手,跟鐵鏟拍土似的,生硬地拍了拍父親的后背,父親兩膝明顯前傾彎曲。主喪的雙手端著那只廚房里用來上菜的四方木盤,站在舅爺爺一側(cè)。

      舅爺爺卷起衣袖,伸出胳膊,不動聲色,從主喪的手里接過那只漆成荸薺色的木盤,把它穩(wěn)穩(wěn)地擱在父親的后背上。父親好像感受到來自背脊上的壓力,伸出兩手支在膝蓋上。

      那只木盤里,裝有我熟悉的一卷白布,一塊手巾,一把剪刀,一把斧頭,一根街上鐵匠打的六寸長的鐵釘。特別是黑亮而冰涼的斧頭、帶棱角的鐵釘特別顯眼。我不懂端菜的木盤,對木盤缺乏研究。后來聽說木盤的木料有幾種,父親背上的那只木盤是狗骨樹木的。稀有的狗骨樹不但材質(zhì)細膩光滑,還很厚重,是普通杉木木盤的雙倍重。

      舅爺爺精心對待每一項程序,再次凈手。我好奇地看著舅爺爺拿起木盤里的那把剪刀,像攥緊匕首攥在手里?!按髮W(xué)生,”舅爺爺抬起目光,叫了一聲,“來,你過來?!贝髮W(xué)生是我,或者我是大學(xué)生,他們都這樣叫我。母親在我背后猛地推了我一把,使我移步向前,站到舅爺爺跟前。父親站穩(wěn)雙腿,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舅爺爺讓我把頭低下,我抹下紅布孝帽,低下頭。一只冷冰冰的手撩起我右側(cè)的頭發(fā),另一只手伸出剪刀。只聽耳邊響起“喀嚓”一聲,剪刀冰涼地擦過我的頭皮,舅爺爺從我濃密的黑發(fā)里剪了一綹發(fā)絲,用一角紅紙包好,放入木盤,準備給爺爺“挽釘”。

      木盤及木盤里那些東西雖然沒有多重,但頂木盤的人,累,很累,腰身一直彎著,后背一直舉平,盡力保持木盤平衡。父親為了保持木盤平衡,不得不伸展兩只胳膊,一直那么伸著,像展翅欲飛的鳥。靈堂里擠滿了送葬的親友,還有那些扶塚的、吹手、土工、和尚、陰陽先生、廚師,伸長脖子,踮起腳尖,張著電燈泡般的大眼睛,帶著好奇心在注視著父親。他們見過頂布,也許沒有見過這么時間的頂布。

      “頂布”是沿襲至今的古老喪儀。舅爺爺動作緩慢,凝重。對于舅爺爺來說,執(zhí)斧對他很重要,他先送走了奶奶,現(xiàn)在又來送爺爺。這是舅爺爺最后一次執(zhí)斧,最后一次送走自己的親人。每完成一道程序,都要光明正大地凈一次手。我注意到母親,母親一直側(cè)目盯著舅爺爺,又冷又尖地挖了舅爺爺一眼,然后拔出目光,撇撇嘴,怪聲怪氣地嘰里咕嚕了什么。站在母親身邊的伯母,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她,朝她搖搖頭。

      燭臺上兩支冒著黑煙的白燭堅忍不拔地燃燒著,流淌了一堆燭淚,燭花噼噼啪啪響。父親努力地站在那兒,兩膝微微顫抖。我感到父親有些支持不住。父親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只能看到自己孝鞋的鞋尖。父親在流汗。臉上的汗慢慢往下滾,一顆接一顆,慢慢結(jié)成又大又沉的汗珠,順著下巴嘀嗒嘀嗒砸在地面上,地面濕了一片。盡管這樣,父親把腰彎得服服帖帖,竭力平穩(wěn)地站著。肅穆的氣氛和無數(shù)目光把父親定格在那里。爺爺終于在姑姑們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裹上裹尸布,冰棺罩遮住了爺爺。

      嗩吶聲飽滿地響起,開始封棺。舅爺爺一只手拿起木盤里的那把斧頭,另一只手取出那根纏繞我黑發(fā)的粗大“子釘”,扶住子釘,舉起斧頭,咚,一下,咚,一下,咚,又一下,抖抖地一點一點硬硬地敲入“棺材”,直至完全敲進去。舅爺爺看似滿意地完成了他的任務(wù),達到了他的目的。

      那只木盤,終于從父親的背上,像鎮(zhèn)壓的一塊石板重重地移開了。我看了手機,父親頂布將近頂了一個小時。父親如釋重負地喘了一口氣,甩了甩頭,甩掉蚊蠅一樣叮咬在臉上的汗珠和目光,抬起一只手,擦了擦汗津津的額頭,另一只手按住后腰,疼得齜牙咧嘴。腰好像斷了,好像攔腰斷成兩截。父親一只手支著仍然彎著的后腰,吃力地直了幾次,才勉強把腰直起來。疲憊、虛弱、汗水掏空了父親。在憔悴的熒光下,父親眼皮浮腫,臉刷了色,非常蒼白,像漂白過一樣,和身上的孝服一樣慘白。兩條腿似乎有些站不穩(wěn),站在父親兩邊的大姑父和二姑父架住他的胳膊。父親整個人蜷縮在白色披風里,看上去像受了一次重刑,至少我覺得他像受了一次重刑。

      舅爺爺從耳朵上取下一根煙,點上,吸了一口,抬起手背,擦了擦被煙霧嗆了的眼睛,輕快地走過來,走近父親,用一只手輕拍父親的肩膀,說了一句“得罪二外甥了”,很和氣,出乎意料的和氣。邊說邊掏出一包黃殼子南京牌煙盒,推開翻蓋,抖出一根煙,遞給父親,父親沒有應(yīng)聲,刻意避開舅爺爺?shù)哪抗?,勉強抽出舅爺爺手里虛舉的香煙。父親什么沒有說。父親沒什么可說。

      炮仗升空。爺爺?shù)谋自谟曛新÷∽黜懙乇煌瞥鲮`堂,抬起的爺爺像一只抽屜被推進靈車后頭的肚子,我能聽到爺爺身下的托子摩擦的空洞的響聲。我們送爺爺上路的時候,雨開始大了,僵硬的雨點冰涼地敲打著靈車,敲打著我們。

      9

      爺爺骨灰里的彈片最早是火化工發(fā)現(xiàn)的。在殯儀館里,爺爺?shù)墓腔易茻岬貜拇蜷_爐門的火化爐里推出?!袄先素撨^傷?”那個高個子火化工,站在那里,戴著防護手套的手里握一把長柄鐵鉤,好像有些疑惑地看著我們,這個聲音是從他的口罩里發(fā)出的。大伯上前一步,鏡片后的目光抬起,說爺爺是個老兵,參加過濟南、淮海、渡江等戰(zhàn)役,抗美援朝負過傷。那火化工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袄先思腋邏郏俊彼麊?。大伯說爺爺九十四歲,九十四虛歲。火化工驚嘆一聲,沉默了一會兒,然后除去手套,摘掉口罩、帽子,是一個長相英俊非常年輕的小伙子,大概還不到三十歲。年輕人說他是個新兵,剛從部隊退伍。他雙腿筆直地站立,舉起右手有力地向爺爺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我們在爺爺面前低下了頭。

      10

      爺爺?shù)姆坷镯懫鹎脫袈晻r,我推門進去,原來是他,那個生我的人,手握鐵錘在拆卸那張鐵架床,爺爺睡過的那張鐵架床。我仔細打量著這張昏死的鐵架床,上面空空的,敗露紅銹的鐵管、鐵框、鐵繃,似乎還在散發(fā)爺爺?shù)穆曇艉蜌庀?。那猙獰的鐵架床看上去跟刑具一樣,令人毛骨悚然。我的心頭隱隱作痛。我知道我該怎么做。

      我劈手奪過那個人手中的錘子,“當啷”一聲,把錘子扔在青磚地上,“別拆!”我厲聲喝道,“留著……”

      我握住門把手,哐啷地摔上房門,在震顫的門窗聲中跨出了門檻。

      猜你喜歡
      大伯爺爺
      爺爺變身了
      兒童時代(2021年4期)2021-06-09 06:22:00
      不甜不要錢
      泰然處之
      吹糖大伯
      心聲歌刊(2019年5期)2020-01-19 01:52:50
      修傘
      快樂語文(2019年36期)2020-01-04 02:26:20
      修傘
      快樂語文(2019年30期)2020-01-04 02:26:20
      冬爺爺
      站著吃
      爺爺說
      門前那棵冬青樹
      金山(2016年3期)2016-11-26 14:28:41
      兴宁市| 得荣县| 东台市| 巴东县| 比如县| SHOW| 旬阳县| 寻乌县| 新泰市| 扶绥县| 如皋市| 云和县| 晋宁县| 平顺县| 垦利县| 道孚县| 开平市| 中阳县| 伊金霍洛旗| 濮阳市| 乌恰县| 闽清县| 保山市| 海南省| 临高县| 桑日县| 九龙坡区| 兴业县| 沂水县| 天全县| 游戏| 江口县| 大石桥市| 滕州市| 海林市| 肃宁县| 禄劝| 定襄县| 葵青区| 皋兰县| 安乡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