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崗
一
守娃是孔莊名人,他大成貴也是。父子倆均已作古多年,但他們生前的事情卻一直被孔莊人津津樂道。
守娃小時候活得不算恓惶。那時候他媽在,有媽的孩子像塊寶,像塊寶的守娃吃得飽,穿得暖,嘴里哼著“解放區(qū)的天是明亮的天”,揚(yáng)眉吐氣得像翻身農(nóng)民,哪里曉得啥叫個恓惶?成貴偶爾高喉嚨大嗓門訓(xùn)他幾句,甚至照屁股來兩腳,這也很正常,誰沒有被父母訓(xùn)過、捶過?再說媽就在跟前,他又能過分到哪里去?
媽死后,守娃一天一天就成了一根草。
孔莊人都說,守娃媽是被成貴嚇?biāo)赖摹?/p>
成貴是個洋性子,人稱西北風(fēng),沒有正形,還懶,卻歪打正著娶了善良、賢惠的守娃媽。人往往不珍惜輕易得到的幸福,成貴成功地驗證了這個不是公理的公理。守娃媽不愛說話,還有點膽小,成貴便想法子尋她開心。周幽王為博褒姒一笑,點燃烽火臺戲弄諸侯,成貴想出的法子是如何嚇唬守娃媽。
一天,守娃媽從外面往回走,成貴聽見她的腳步聲,趕忙藏到了房門背后。待守娃媽跨過門檻,他“咚”地跳出來,張牙舞爪著怪叫起來。守娃媽嚇壞了,“啊”地喊了一聲,“嗵”一聲坐在了地上。成貴見狀樂得哈哈大笑。
又一天晚上,村里死了人,家門口擺著陰森森的花圈,掛著黑烏烏的挽幛,穿白戴孝的人曳著黑影不時在門口轉(zhuǎn)悠。守娃媽跟著成貴吊唁過逝者剛從門里出來,成貴突然夸張地哆嗦了一下,然后大喊著鬼來了撒腿就跑。守娃媽驚呆了,想跑,拔不動一雙似乎已經(jīng)失去知覺的腳;想喊,張不開似乎已經(jīng)僵硬了的口舌;想坐,花圈上被風(fēng)拂動的挽聯(lián)似乎變成了兩條腿,刺啦刺啦怪叫著正向她走來……正三魂出竅,七魄無路,成貴卻返回來了,還嘻嘻地笑。守娃媽清醒過來,一頭撲進(jìn)成貴懷里,“哇”地哭出了聲。成貴又一次樂得哈哈大笑。
最后要了守娃媽命的是在南溝畔鋤地的那天傍晚。
成貴自小就不愛干農(nóng)活,娶了守娃媽后,他更是拈輕怕重,能懶就懶。因此,平時不重不急的話,守娃媽便自己干。只是到了農(nóng)忙季節(jié),才哄著成貴干。這天下午,守娃媽說了半天好話,成貴才陰著臉跟上她去南溝畔鋤麥。南溝畔是孔莊的墳地,到處是饅頭般的墳?zāi)埂S袔鬃€是新墳,上面覆蓋的花圈在風(fēng)中瑟瑟抖動。守娃媽有些害怕,干活時不離成貴左右。成貴卻一會兒撒尿,一會兒吃煙,一會兒歇息,守娃媽只得停下來等他。時間長了,守娃媽覺得這樣下去,天黑前如何能鋤完地,再說成貴就在身邊,有什么害怕的,便不再跟著成貴轉(zhuǎn),一心一意鋤起了地。
暮靄慢慢降臨了,成貴掮上鋤頭要回,守娃媽不依,說:“加把勁就鋤完了,要不明天還要來。”暮色一下一下濃重起來,守娃媽卻仍然不緊不慢地鋤著地,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回家。成貴又氣又急,唉聲嘆氣時那一座座墳?zāi)雇蝗惶嵝蚜怂?,他鬼鬼祟祟走到守娃媽身邊,趴在她耳邊緊張地說:“你看南溝畔過來些啥?”守娃媽回頭往南看去,除了一座座黑幢幢的墳?zāi)购蜆渫?,并沒有什么東西,更沒有什么過來。正疑惑間,成貴驀地大喊道:“鬼,鬼,是鬼,鬼來了,鬼從墳里爬出來了!”說著,拉著鋤頭就跑。恰在這時,地頭柿子樹上歸巢的烏鴉“哇——哇——”叫了兩聲,守娃媽頭腦“轟”地亂了,恍惚中墳?zāi)估锼坪跽娴某鰜砹艘粋€個像人不像人的怪物,手舞著,足蹈著向她撲來。守娃媽眼前一陣昏眩,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成貴跑了幾十米,不見守娃媽跟上來,忙跑回來看,只見守娃媽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成貴害怕了,急忙掐住守娃媽的人中,高一聲低一聲喊起了“守娃媽”。
此后,守娃媽就臥床不起。為了治好她的病,成貴請郎中把過脈,開過藥,請巫婆跳過神,念過經(jīng),自己也帶著守娃為她叫過魂,守娃媽卻還是一天天地不行了。臨走前,她用枯瘦的手拉著成貴的手說:“他大,我要走了!”
成貴放聲大哭,說:“看你說的啥話,我不讓你走,你走了我咋辦嘛?”
守娃媽巴巴看著成貴說:“還有守娃呢,他會守你一輩子的,你好好待他就是?!?/p>
成貴哭成了淚人兒,說:“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守娃?!?/p>
守娃媽微微點了點頭,慢慢闔上了眼皮。
這一天雖然沒有風(fēng),卻出奇的冷。聽到媽死了,守娃沒敢回家,而是靠在門前的槐樹上無聲地流著淚。成貴從門里出來,走過去在他屁股上踢了兩腳說:“你不去靈前守靈,卻躲在這里流貓尿,死的是人家媽嗎?”
守娃一下子懵了。
二
守娃媽死后一段日子,成貴對守娃還說得過去。衣服、鞋守娃媽生前做的有,棉一身,單兩身。但守娃正處在長身體階段,衣服不經(jīng)意間就小了一圈。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成貴一個男人也解決不了,守娃只能湊合著穿。再說,趙柱子女人和村里一些老人見守娃可憐,有時會送他一半件舊衣服,雖然不怎么合身,甚至不倫不類,卻終究不會露皮肉,受寒冷。最關(guān)鍵的是,成貴放下架子進(jìn)伙房做飯了,雖然每頓不是老哇撒(面疙瘩),就是糊糊(玉麥糝),有時候做一鍋,父子倆一吃就是幾頓,讓守娃媽過去做的抻面、麻食、餃子之類的飯食變成了回憶,卻沒有讓守娃餓過肚子。還有,成貴雖然改不了愛吱哇的毛病,有時候讓守娃很恐懼甚至憤懣,但打守娃的機(jī)會卻有個數(shù),更不會下死力地打。
吃飽穿暖的守娃開始有了其他想法。
解放后,人民政府把村東的五龍廟翻建成了小學(xué)校,不但日子過得好的人家娃能上,剛翻過身的貧苦人家娃也能上??粗恍┗锇楸持聲⒊鴷r興的歌高高興興上學(xué)、下學(xué),守娃的眼紅了。
這天,守娃吞吞吐吐對成貴說:“大,我……也想念書?!?/p>
成貴聽了一愣,他心里壓根沒有想過這事。沒有錢是一方面,主要是覺得上學(xué)沒有啥用,他沒有上過學(xué)不是也會打算盤、看秤嗎?一沓錢又啥時候數(shù)錯過?于是,他用不容分辯的口氣說:“書坊戲坊,瞎娃的地方,不念!”
“大寶、解放都去了?!笔赝捺僦煺f。
成貴叔伯兄弟四個,按“富貴仁義”取名。成義是成貴的同胞兄弟,大寶是他兒子。父母亡故后,成貴自認(rèn)為是嫡長子,繼承祖業(yè)合理合法。老宅窄狹,便讓成義搬出去住。成義曉得搬出去另建房屋要花一大筆錢,便找各種借口不搬。兄弟倆因此翻了臉,動輒就吵,甚至打,搞得跟仇人似的。后來,為了躲開他哥,成義在屋中間劃了一條線,讓三個小舅子帶人打起了墻,自己則避走了。成貴一看急了,發(fā)瘋似的撲上去阻擋。成義的小舅子哪容成貴放刁撒潑,一頓拳腳打得他鼻青眼腫,毫無尊嚴(yán)。成貴仍不罷休,又爬過去躺在打墻的地方,讓成義小舅子把他像孟姜女一樣打進(jìn)墻。成義小舅子自然不會聽他的話,而是又送給他一頓拳腳后,拖死狗一般把他扔在一邊。反復(fù)幾次后,成貴爬不動了,便躺在地上罵,啥難聽罵啥。但嗓子罵啞了,一堵墻還是長城般地橫亙在了他面前。成貴吃了虧,視成義為你死我活的敵人,放話說除非他死了,才會認(rèn)成義是兄弟。因此,守娃千不該萬不該以大寶為例。
果然,成貴上了火,厲聲道:“不去,瞎慫白臉奸賊娃去的地方咱去干什么?解……放是誰?”
“狗蛋嘛,他大可是村干部哩。”守娃說。
成貴哈哈笑了:“我以為是誰,原來是叮當(dāng)?shù)男∽?。自己翻身了,還給娃改了個洋名,窮光蛋胡撲哩,咱就更不能學(xué)他了!”
叮當(dāng)就是趙柱子??浊f人形容誰窮就說他窮得叮當(dāng)響,趙柱子先頭在村里窮得出了名,人們就把叮當(dāng)兩個字箍在了他頭上。但誰也沒有想到,窮也有窮的好處,解放后,趙柱子因為窮竟然當(dāng)上了干部。成貴雖然心里不服,也一直看不起他,卻眼看著人家一天天在孔莊混出了人樣。
“是這,你要真想學(xué)的話,我來教你?!笨粗诡^喪氣的守娃,成貴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守娃怪訝地看了成貴一眼,
“咋,看不起你大?你大當(dāng)初學(xué)過盤子、廚家、龜茲,盤子能算賬,廚家既能掙錢,又能盡飽地吃,吹龜茲更是吃香的喝辣的,當(dāng)年要不是你爺拉我的后腿,咱家早成財東了?,F(xiàn)在我把我學(xué)的全教給你,將來比念書有用多了?!?/p>
孔莊人把算盤叫盤子,把廚師叫廚家,把吹鼓手叫龜茲,成貴當(dāng)年為了不下地干活,的確跟人學(xué)了一些,但由于父親反對,說是不務(wù)正業(yè),加上他干啥都是三分鐘熱度,充其量就學(xué)了個一瓶子不滿,半瓶子咣當(dāng)。
于是,成貴白天領(lǐng)著守娃去地里干活,晚上鄭重其事地給守娃上起了課。
他先教守娃學(xué)打算盤。他嗚哩哇啦念一串珠算口訣,然后讓守娃背,說這是學(xué)盤子的關(guān)鍵。守娃1+1=2尚沒有學(xué)過,雖然嘰里咕嚕翻來覆去地背,卻背來背去怎么也背不過這些天書般的口訣。成貴相信頭懸梁,錐刺骨,棍棒之下出狀元的硬道理,便從榆樹上折下一根細(xì)棍劈頭蓋臉地打守娃。幾天下來,守娃被打懵了,頭腦嗡嗡地響,非但背不過,還常常念錯。成貴更來了氣,命令守娃不吃不喝跪在地上背,既餓又困又怕的守娃實在扛不住了,跪著跪著就去找周公,氣急敗壞的成貴撲過去又是一頓榆樹棍。
算盤沒學(xué)成,成貴又教守娃學(xué)廚師。先學(xué)切菜。沒有菜,成貴想了個法子,讓守娃抓一把麥秸稈切。麥秸稈有點滑,家里的刀又不利,守娃一切,刀不是往前就是往后滑,弄不好就傷了左手指,學(xué)不成了。成貴火冒三丈,對守娃噼里啪啦又是一頓榆樹棍。再學(xué)炒菜。練習(xí)翻炒時,不知是因為炒瓢重,還是炒瓢里扮著菜的麥秸稈輕,炒瓢不是脫手掉在地上,就是麥秸稈翻到了胸前。失去耐心的成貴扔掉榆樹棍,沖上去一腳踹倒守娃,咬牙切齒地罵道:“你還想念書,你能念個錘子!”
成貴沒有再教守娃學(xué)吹嗩吶,他料定守娃不是“吃香的喝辣的”的料。
三
守娃孺子不可教也,成貴對他徹底失望,看他的眼光也有了鄙夷的成分。守娃表面上見了成貴怯怯的,似乎自己真的是一個廢物,心里卻對成貴一點也不服氣,父子二人心里的隔閡慢慢在增大。
成貴開始托人給自己找女人。
寡居的女人倒是有,但聽說對方是成貴,后面還拖著守娃這個油瓶,頭便都搖得像撥浪鼓。成貴竹籃打水一場空,還丟了面子,認(rèn)為是守娃拖累了他,對守娃的氣就更不打一處出,動不動對守娃不是吹胡子瞪眼,就是拳打腳踢,甚至不給飯吃,罵他是害人蟲、喪門星。守娃無端被罵被打被餓,夢里常常做噩夢,有時候還叫著媽從夢里哭醒??粗莨轻揍?、縮頭縮腦的守娃,成貴有時候心里也有點疼,但想到守娃一點出息都沒有,這樣的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又把守娃恨得牙根直癢癢。
吃一塹長一智,這以后,成貴要媒人給他說媒往遠(yuǎn)處說,越偏僻、路越遠(yuǎn)越好,還不要提守娃,說就他一個人。媒人說這不是騙人嗎,守娃又不是一口氣,嘴一張就沒了。成貴說你就這樣說,到時候我自有辦法。媒人得了好處,只得按成貴的主意來。這樣還的確管用,時間不長,有一個寡婦便愿意跟成貴,只是條件有點苛刻:必須入贅?biāo)摇?/p>
寡婦叫柳絨絨,家在孔莊北三十里開外的狼洼村,男人挖煤死在井下,留下她和三個孩子艱難度日,招人上門是為了幫她干活,養(yǎng)活孩子。成貴當(dāng)了兩年鰥夫,為找女人吃了不知多少次閉門羹,一聽有人愿意要他,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卻哄守娃說他去人家住些日子,過段時間就回來。守娃聽成貴要走,心里還有點樂,也就沒有說啥。
成貴收拾東西時,成義知道了他入贅的事,他雖然對成貴有辱門風(fēng)的做法不滿,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能怎么辦?但聽說成貴入贅不帶守娃,還要把像樣的家當(dāng)帶走,他的氣就上來了,心想他哥肯定瘋了,守娃還小,管不了自己,留下來咋過?如果哪一天人家和你過不到一搭把你趕走,你落個人財兩空,回來了拿啥過?真能過到一搭,到時候再拉家當(dāng)也不遲。他知道自己勸不了成貴,便悄悄找了趙柱子。趙柱子一聽氣呼呼地說:“這不是胡整嗎,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由不得他任性。”成義叮嚀趙柱子見了他哥,千萬不要說是他告的。趙柱子哼了一聲,理也沒理他,徑直走了。
見到成貴,趙柱子沉著臉說:“你要走可以,但必須帶上守娃?!?/p>
成貴一聽臉掛不住了,說:“你是老幾,憑啥管我家里的事?”
趙柱子說:“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平有人管。我是孔莊的干部,更應(yīng)該管這些出格的事。”
“我要是不聽呢?”
“那你要是能從這門里走出去,我這干部立馬不當(dāng)了!”
趙柱子手下管著十幾個民兵,成貴知道他能做到這一點,便說:“你憑啥嘛?”
“憑啥?”趙柱子冷笑道,“就憑你不管娃?!?/p>
“你……你這是封……封建主義!”
趙柱子“嘿嘿”笑了,他拍了拍成貴的肩膀說:“虧你還知道封建主義。封建主義也罷,帝國主義也罷,總比你不管娃強(qiáng)吧,不說情理上說不過去,狼洼的女人知道了會咋想?我這是為你好。好好想想吧!”說完,背著手走了。
翻來覆去想了一晚,成貴覺得趙柱子說的有道理,當(dāng)然了,他也知道拗不過趙柱子,只得把收拾好的東西裝在孔莊人稱作“地老鼠”的獨輪車上,守娃拉著,他推著,“吱嚀嚀”離開了孔莊。
到了狼洼,見成貴帶著守娃,柳絨絨“唰”地拉下了臉,說:“當(dāng)初沒有說你有娃啊,知道你有娃,說啥我也不會愿意的,我缺娃嗎?”
成貴涎著臉笑道:“守娃已經(jīng)是大人了,干活爭得很?!?/p>
柳絨絨冷冷地說:“這是兩碼事。干活的多得是,不出狼洼我就能找一串。”
成貴聽出了柳絨絨話里的意思,忙腦子一轉(zhuǎn)說:“你看你,我又沒有說讓守娃留下。今天領(lǐng)他來就是認(rèn)個門,明天就讓他回去?!?/p>
柳絨絨翻了一眼成貴,又瞥了一眼怯怯站在門口的守娃,沒有說話。
翌日,成貴對守娃說:“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留你,是人家不留你。這樣吧,你先去你舅家待一段,等我立住腳了你再來?!?/p>
守娃沒有說啥,一個人踽踽地走了。
四
麥罷,成貴用“地老鼠”推著自己的東西又“吱嚀嚀”回來了。
他是被柳絨絨趕走的,從進(jìn)門到出門僅僅三個月。
初到柳絨絨家,為了留個好印象,成貴盡量夾著尾巴做人,表現(xiàn)的還說得過去。但時間不長,他就憋不住了,一天天露出了狐貍尾巴。
成貴是入贅的,當(dāng)家的自然是柳絨絨。過去在孔莊家里可都是成貴說了算,現(xiàn)在忽然當(dāng)起了八賢王,他怎么也沒辦法適應(yīng)。時間不長,他便和柳絨絨爭起了權(quán),還說從古到今男人都是家里的頂梁柱,一家之主,他雖然是招的,規(guī)矩也不能亂,要不外人如何看得起他?看不起他,等于看不起這個家,更看不起柳絨絨。因此,家里的錢應(yīng)該由他管,遇上大事須由他拍板,行門戶、吃湯水一些出頭露面的事也應(yīng)該盡著他出席。為了充分說明這個問題,他常常以守娃媽為例,說守娃媽怎么懂事,怎么以他為尊,怎么聽他的話……聽得柳絨絨都覺得自己像個不懂事的母老虎。但兩人畢竟剛到一起,還是二婚,柳絨絨哪里會聽他的話,更不會干杯酒釋兵權(quán)的蠢事。成貴說的多了,有些事她還會問問他,偶爾也會讓他在人前露露臉,但管錢、花錢的事絕不讓他越雷池半步。成貴見柳絨絨不上套,臉上的表情開始不好看,嘴里還皮皮松松說些不著調(diào)的話。但柳絨絨不是守娃媽,不會由著他胡來。她雖然不喊不罵,臉卻會突然間拉得比扯面還長,滿滿的肅殺之氣。成貴一看心里毛了,只得草草收場。有時候成貴也想按照孔莊人“打出的婆娘揉出的面”的信條,美美揍柳絨絨一頓,但想到自己身處他鄉(xiāng),特別是柳絨絨前夫尚有三個如狼似虎的兄弟,攥起來的拳頭只得懶懶地松開了。
權(quán)沒有爭到,成貴開始在柳絨絨三個孩子身上立規(guī)矩。平時,他對孩子不理不睬,孩子犯了錯,他不是臉陰得要下雨,就是大聲嚷叫,還說多虧你們不是守娃,要不我非讓你們認(rèn)得馬王爺有三只眼不可。柳絨絨背后對他說孩子離親大早,你要把他們當(dāng)親生的待,不敢讓孩子寒心。成貴卻說,你不懂,對孩子就要嚴(yán),要讓他們害怕你,這樣以后才會有孝心。他還要求吃飯時孩子不能上桌,說孔莊人都這樣,只有小村小寨的人才把娃慣得沒下數(shù)。柳絨絨說,不讓娃上桌,桌上的菜都讓咱倆吃?成貴說,他們可以給饃里夾些,給碗里抄些嘛,守娃平時都這樣。成貴又一次提到守娃,柳絨絨心里警覺起來,心想是不是因為她當(dāng)時沒有留下守娃,成貴才要這樣對待她娃。于是,她不聽成貴的,不但讓孩子坐在飯桌邊,還生怕成貴把菜吃完似的,不停地給孩子夾菜,氣得成貴恨不得一腳把飯桌蹬翻。
當(dāng)然,這些只是成貴心里想想,嘴里爭爭而已,且大多以失敗而告終,柳絨絨除頭腦保持警惕外,尚不怎么和他計較。真正讓柳絨絨上心和反感的還是成貴的懶。
柳絨絨招男人入贅,說到底就是為了找一個好勞力種好地,把孩子們養(yǎng)大成人。成貴一米七幾的個頭,雖算不上魁梧、健壯,但也看不出衰弱、稀松的征象,干活應(yīng)該沒有問題。柳絨絨當(dāng)初看上他的正是這一點。初來乍到,成貴早晨下地早,晚上收工遲,碰到臟、累活撲著干,喜得柳絨絨嘴都合不上,一口一個當(dāng)家的叫著說,歇會兒,別累著,往后的日子長著呢。時間長了,成貴覺得自己站住了腳,懶毛病便又抬了頭。他先是呻喚渾身酸痛不愿起床,柳絨絨以為他是干活累的,就讓他多睡一會,沒承想這一睡竟成了常態(tài),不到吃早飯不起來。柳絨絨的臉不好看了,說這樣下去恐怕不行吧,我找的是男人,不是當(dāng)家。當(dāng)家就是長輩,年齡大了不干活。成貴卻翻著眼說,那你找男人就是為了干活?柳絨絨說,雖然不全是,但誰也不會要一個不干活吃閑飯的男人。成貴說,男人要是干不動咋辦?柳絨絨冷笑道,你們那里我不知道,我們這里對不好好干活的牛是一罵二打三吃肉。成貴一聽害怕了,只得裝著很痛苦的樣子去干活。說是干活,卻和以前沒法比,不過做做樣子而已。柳絨絨看在眼里,氣在心里,但考慮成貴進(jìn)門尚不到兩個月,鬧起來不好看,只得隱忍了。
最后,促使柳絨絨趕走成貴的是揚(yáng)場。
揚(yáng)場是借助自然風(fēng)用木锨把麥秸和麥粒分開的技術(shù)活。成貴干笨活濫竽充數(shù)還行,遇到這種活就傻眼了。壞就壞在他不自量力,還吹牛說自己是干農(nóng)活的把式,揚(yáng)場更是小菜一碟。柳絨絨雖不十分相信他,農(nóng)忙季節(jié)也只能讓他干。揚(yáng)場除成貴用木锨揚(yáng)外,還需要柳絨絨用掃帚把落在麥粒上的麥秸往出掠。成貴尚沒有弄清風(fēng)向,就掄起木锨往上揚(yáng),結(jié)果麥秸和灰塵落了兩人一身,麥粒卻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好不容易弄清了揚(yáng)場要跟著風(fēng)向走,成貴卻只知道用木锨把麥秸鏟著往上揚(yáng),麥秸和麥粒如何分開他卻不管,也管不了。結(jié)果揚(yáng)了半晚上,柳絨絨差點沒累死,麥秸和麥粒還是親密地混在一起。柳絨絨沉不住氣了,怒沖沖地說:“快別羞你先人了,避,避避避!”成貴以為柳絨絨嘴里的避,是讓他回家睡覺,臉上雖然擱不住,但還是嘟囔著走了。
柳絨絨請人揚(yáng)完場天已經(jīng)泛白,回到家一看成貴長長擺在炕上,高一聲低一聲地打著呼嚕,氣得拿起掃炕笤帚劈頭蓋臉就是一陣亂擂,說:“你還有臉?biāo)谖铱簧?,趕緊哪里來哪里去?!背少F從夢中被打醒,知道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嘴卻還要硬,說:“你說得輕省,我是咋樣到你炕上的,你說讓我走我就走?”柳絨絨說:“招你我說了算,攆你肯定也是我說了算。不說我和你沒有扯證,就是扯了證也能離,現(xiàn)在可是新社會!”三個孩子見媽和成貴翻了臉,都站在柳絨絨一邊罵成貴。成貴沖上去要打,柳絨絨一把抱住了成貴的腿。正鬧得不可開交,柳絨絨前夫三個兄弟怒沖沖趕來了。成貴一看形勢不好,趕忙拿了幾件自己的東西,推著“地老鼠”灰溜溜走了。
五
守娃那天離開狼洼后,一點也不想去舅家。舅家在灘澗村,離孔莊十里地。舅話少面善,倒沒有什么,但妗子的臉?biāo)坪蹩偸堑踔?,讓守娃既膩煩又害怕。想來想去也沒有其他去處,守娃只得去了舅家。
果然,聽守娃說了事情經(jīng)過,舅唉了一聲,沒有說什么。妗子卻拉下臉說:“這么大的事,你大也不給你舅打個招呼,叫人咋說嘛?”守娃不敢言傳,巴巴看著舅。舅看了妗子一眼,又看了守娃一眼,低下頭用蚊子飛過般的聲音說:“先住下吧,過段時間我去找姐夫,不信他連自己娃都不管?”
開始幾天,妗子的臉雖然冷冷的,但盛給守娃碗里的飯還是滿的,也讓吃第二碗。慢慢地,守娃碗里的飯一天比一天少起來,還稀溜溜的沒有多少撈頭。他去盛第二碗,妗子站在鍋邊翻他一眼,又沉著臉低頭去吃飯。守娃明白妗子的意思,只得放下碗,忍著淚水出了門。這還不算,妗子動輒就惡言惡語地指桑罵槐,舅卻一句話不敢說,守娃也只好做出聽不懂妗子的話裝聾作啞。為了不吃白飯,守娃盡量有眼色找活干,但妗子卻似乎看不見,依然故我的找茬拿守娃出氣。
這天,守娃從山上砍柴回來,已然餓得不行了,卻聽妗子和舅在嚷架,便悄悄躲在二門外聽。
妗子說:“你為啥不去找你那個厚臉皮姐夫,就等著讓他娃把咱家吃倒灶嗎?”
舅說:“我姐夫就那人,找到他又能咋?看在我姐面上,就讓娃留下吧,娃能吃多少嘛?”
“啥?你還想一輩子讓他住在咱家?告訴你,門都沒有,我家閑槽不養(yǎng)別人家的瘦驢!”
“你看你,就不能好好商量嗎?”
“不能,有我沒他,有他沒我,你看著辦!”
……
守娃聽不下去了,含著淚轉(zhuǎn)身出了門。離開灘澗村,他不知道往哪里去??浊f的家空了,狼洼有大沒有家,其他地方舉目無親……想來想去,最后還是決定回孔莊。
走回孔莊,遠(yuǎn)遠(yuǎn)看見自家的屋脊、墻壁和門,又饑又渴又累的守娃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他忙忙走到門前,卻見破門上鎖著一把鎖。恰似突然被潑了一盆冷水,守娃從頭一下子涼到了腳。他一屁股坐在門口的石頭上,淚水默默地涌出了眼眶。
正悲傷著,一縷縷熟悉的夾雜著些許苦味的香氣從家里飄出來,悠悠地飄進(jìn)了守娃的嘴巴和鼻孔。守娃麻木了的胃似乎被喚醒了,一下一下又疼了起來。他捂著肚子站起來扒開門縫往家里看去,院子里的兩棵榆樹果然披頭散發(fā)地掛滿了黃綠色的榆錢,熟悉的香氣自然是從一片片榆錢上凝聚而來。
榆樹是當(dāng)年自己從后院長起來的,守娃媽用鐵锨去鏟,成貴卻攔住她說,榆樹結(jié)榆錢,榆錢就是余錢,看來咱家的日子要出頭了。守娃媽嘴里說想得美,卻沒有再鏟,任憑榆樹滋生滋長。不幾年,榆樹長大了,每年都會結(jié)榆錢,不但能生吃,守娃媽還能做出香噴噴的榆錢飯。
守娃嘴里泛起了口水,沖動之下他用肩膀“嗵嗵”撞起了門。但破門雖破,守娃卻不是它的對手。撞了半天,守娃已經(jīng)汗流浹背,兩扇門卻依然頑強(qiáng)地合在一起。正沮喪時,忽然看見了門下的擋板,守娃心里一動,忙低下頭,使勁用肩膀頂住門,兩手抓住擋板,一邊搖動著一邊往上提。終于,擋板提出來了,守娃匍匐在地,伸展手腳從門下“哧溜”一下鉆了進(jìn)去。進(jìn)到家,守娃顧不上拍打身上的土,一溜煙奔到榆樹下,呸呸往手心啐一口,抱著樹身“噌噌噌”地爬了上去。終于夠著榆錢了,守娃的手忙亂地捋了一把,急急地塞進(jìn)了嘴……
成義發(fā)現(xiàn)守娃回來了,問守娃咋回事,守娃便吞吞吐吐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成義聽了鐵青著臉把他哥罵了一頓后說,你要是沒地方吃飯就來我家吧。守娃知道嬸子比妗子的臉更難看,再說兩家一直不睦,便搖了搖頭。成義嘆了一聲,沒有再說啥。
以后一段日子,守娃每天就吃榆錢、槐花以及薺薺菜、蒲公英、刺角等野菜,村里有人可憐他,有時候也會給他半拉饃、半碗稀飯什么的,雖然過得很艱難,但好賴能往前混,加之沒有成貴打罵,不用看誰的臉,他還覺得比以前自在多了。
過了一些日子,趙柱子組織會唱戲的開始排戲,說是今年麥子長勢好,肯定是個豐收年,這全是新社會給孔莊帶來的福氣,因此麥罷要連唱幾天大戲感謝政府,感謝黨。孔莊能唱戲的人不少,聽說排戲期間每天還管一頓飯,報名的人自然很多。趙柱子除選了一些把式外,竟然還選了守娃,說守娃長了雙花眼棱,一看就是個唱戲的料,先打旗旗跑跑龍?zhí)?。大伙心里都明白,這是趙柱子見守娃可憐,想讓他混口飯吃。
守娃其實也懂點戲。
成貴是個戲迷,日積月累中還記了許多戲詞。在地里干活時,他忍不住就會放開嗓門整一段。唱得雖然不很地道,嗓門卻出奇的大,被村里女人戲作掙叫。耳濡目染的,守娃也愛上了戲,背地里也能像模像樣地唱上兩句。但自小被成貴壓抑,過于自卑的守娃把天性和愛好都悄悄藏了起來,很少在人前顯露過,人們也就沒把他當(dāng)回事。這樣,當(dāng)趙柱子選他學(xué)戲時,一者這是他的愛好,二者也是為了報答趙柱子,守娃表現(xiàn)得很積極,也學(xué)得很快,最后不但能打旗旗跑龍?zhí)祝€演上了一個有名有姓的角色:《斬秦英》中的秦英。
孔莊在川里,麥?zhǔn)毡壤峭菰缡畮滋旖Y(jié)束。當(dāng)成貴推著“地老鼠”灰頭土臉進(jìn)入孔莊時,孔莊的麥罷大戲正在街中心大戲樓上上演,不絕于耳的鑼鼓家伙和弦索聲當(dāng)即替換了成貴心里的憤慨和氣餒,他興沖沖推著“地老鼠”徑直去了大戲樓。
戲臺上正在上演《斬秦英》,銀屏公主苦巴巴問一聲:“兒啊,你不怕死?”雙手被縛的秦英挺起胸脯,鼓足氣力喊道:“兒不怕死!”這一聲響亮、高傲、無所畏懼,準(zhǔn)確地表現(xiàn)了秦英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臺下的觀眾先是一驚,接著便噼噼啪啪鼓起了掌。
“秦英”是巴巴臉,臉上涂抹的幾乎看不出演員原樣。成貴聽“秦英”的聲音有點熟,一時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臺下的觀眾也有點好奇,相互打問演秦英的是誰,知道的便說:“誰?守娃?!庇腥擞謫枺骸笆赝??哪個守娃?”回答說:“還有哪個?東頭成貴家的守娃嘛!”
成貴的頭腦嗡地響了一聲,趕忙再去看臺上的秦英。雖然沒有往日的萎靡和畏縮,卻不是守娃又是哪個?成貴心里先是一陣得意,但很快轉(zhuǎn)換成夾雜著一些興奮的氣憤,心想,怪不得我這么背,原來你小子干上羞先人事了。你等著,看我咋揭了你的皮!按原先的脾性,成貴會馬上跳上戲臺,扯著守娃的耳朵把他拉下來,然后劈頭蓋臉一頓拳打腳踢,咬牙切齒問他為啥要羞先人。但現(xiàn)在是新社會,趙柱子還在臺上扮著唐王,他只得壓住心中的激動和怒火,眼巴巴等著戲收場。
戲終于結(jié)束了,臺下的觀眾扶老攜幼著散了。成貴見時機(jī)成熟,便氣洶洶爬上戲臺,學(xué)著戲中人物的強(qiáng)調(diào)喊道:“守娃何在?”
戲臺上的人嚇了一跳,不約而同地去看成貴。正在一旁卸妝的守娃聽出了成貴的聲音,嚇得渾身篩糠般顫抖起來,全然沒有了秦英的威武和驕傲。
成貴撲過去扯住守娃的耳朵,一下子擰了個半圓,怒斥道:“好賊呀,你竟然把先人羞到了戲臺上,誰給你的膽,你給我講,你給我說!”
守娃疼得呲牙咧嘴,說:“我……我……咋羞先人了?媽呀,疼疼疼!”
成貴又把守娃的耳朵往上提了一下,守娃疼得捂著耳朵踮起了腳跟。成貴嚷道:“你還嘴硬,唱戲的都是下九流,你不知道嗎?”
“你……你平時不也唱嗎?”守娃說。
“我在底下為自己唱,你在戲臺上給別人唱,能一樣嗎?你還犟嘴,我讓你犟,我讓你犟。”成貴說著狠狠踢了守娃幾腳。
正坐在一旁吃旱煙的趙柱子看不下去了,說:“成貴,你嘴里胡淌啥哩?誰是下九流?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唱戲的都是黨的文藝工作者,你侮辱文藝工作者都不怕被法辦?松開守娃!”
見趙柱子站出來,大伙也氣憤地說:“是啊,是啊,誰是下九流?自己是啥東西自己知道,還有臉說別人?!?/p>
成貴氣紅了臉,說:“咋?咋?咋了?我教育我娃和你們有球關(guān)系?新社會咋了,新社會也不能讓我不管娃呀!”
趙柱子冷笑道:“管娃?你還有臉說管娃?你都跑狼洼管人家娃去了,啥時候管過守娃的死活?”
“我……我這不是回來管守娃來了嗎?”成貴的口氣軟了。
趙柱子“噢”了一聲說:“恐怕你是被人家攆回來的吧?懶人有懶福,真不假啊!守娃吃糠咽菜一個春上,剛累死累活把地里糧收回來,你就帶著嘴回來了,這是誰管誰呀?還罵守娃羞先人,誰羞先人先人在地下清楚得很?!?/p>
大伙一聽哈哈哈笑成了一片。
成貴惱羞成怒,說:“別把話說的那么難聽,這世上只有我攆人的份,哪有人攆我的份?攆我的人他媽還沒有生下他呢!”一邊說,一邊拉扯著守娃走了。
晚上,成貴把守娃鎖在家里,自己坐在門口守著,誰說都不行。無奈,趙柱子只得找人替了守娃。
守娃哭了一晚上,從此再沒有上臺唱過戲。
六
不經(jīng)意間,守娃個躥高了一截,下巴也鉆出了疏淡的胡須。但和同齡人相比,他的個頭還是矮了點,加之他的背有點駝,身子有點單薄,從背后看就像個老頭,被人戲稱為“娃老漢。
孔莊一帶講究定娃娃親,大寶、解放他們前幾年就把親定了,只等著娶媳婦。守娃的事沒人管,媳婦還是個幻想。晚上,他常常做怪夢,夢醒后卻仍然孤單單一個人,心中自是盛滿了失望和孤獨,白天更是無精打采,覺得活著沒有多少意思。有時候心里實在亂得沒有著落,守娃便偷偷去看別的女人。正看得胸悶氣喘,人家警覺地回過了頭,守娃嚇得虛汗淋漓,做了賊似的趕緊埋下了頭。
這年春天,一個姓劉的男人帶著女人和女兒來到了孔莊。他們草草在戲樓旁搭了個棚,女兒拉風(fēng)箱,男人主錘,女人掄大錘,叮叮當(dāng)當(dāng)打起了鐵。村里人好奇,紛紛前去觀看。瞅著一疙瘩黑不溜秋的鐵燒紅后,面團(tuán)似的被錘來打去,又變成他們成天使用的鐵锨、?頭、鋤頭、鐮刀、錘子、鐵鏈……大伙兒瞪圓了眼睛,忙不疊聲地嘖嘖稱贊。
成貴更是這里的???。
成貴來這里不單為了看打鐵,他另有想法,便是看鐵匠女人。鐵匠女人掄大錘比男人還狠,人卻長得不賴。特別當(dāng)她賣力掄錘時,一雙飽滿的乳房胡亂晃動,似乎馬上就要跳出來。看得成貴意馬心猿,差點繃斷了心中那根塵封了幾年的弦。鐵匠女人嗅出了成貴的心思,卻沒有傷成貴的心。相反,還時不時向成貴拋一個似是而非的眼光。成貴越發(fā)不能自己,一有空就端著茶壺往鐵匠鋪跑,來了邊滋溜溜喝茶,邊夸贊鐵匠活干得好。話對鐵匠說,眼珠卻在鐵匠女人身上轉(zhuǎn)。到了春耕春播的時候,成貴已經(jīng)離不開了鐵匠鋪,而把活路全推給了守娃。守娃有點不悅,他便板著臉說:“你干活是給咱干,我看打鐵也是給咱看。”
“咱家準(zhǔn)備開鐵匠鋪?”守娃不滿地說。
“開鐵匠鋪干啥?瓷慫才累死累活的干恁?!背少F瞪了守娃一眼,然后意味深長地說,“再說就是開,還差一個拉風(fēng)箱的啊。”
守娃一臉的疑惑。
成貴搖頭笑道:“說你瓷,還真是個瓷錘。我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你還不明白啥意思?告訴你,我在給你昧鐵匠女子呢!”
鐵匠女子叫豆豆,人長得沒她媽好看,胸脯卻比她媽還飽滿。守娃見過她幾次,但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成為他的人。聽了成貴的話,守娃的心慌亂地跳起來,臉也不自覺地紅了。
成貴沒有騙守娃,他心里還的確有這個想法。但他并不急于向鐵匠兩口把話挑明,他有自己的打算:先拿下鐵匠女人,守娃的事到時候再說。至于怎樣拿下鐵匠女人,他沒有更好的辦法,用的還是過去那一套:說好話,獻(xiàn)殷勤,送東西,主要是送東西。他相信,世上的女人沒有不愛錢財?shù)摹?/p>
劉鐵匠初到孔莊,缺的東西很多,這正好為成貴“慷慨相助”提供了機(jī)會。面呀、小米呀、油呀、柴呀甚至辣椒面、花椒面、苜?!依镉惺裁?,他就隔三岔五往過拿,還說:“沒有個啥,我屋里啥都不缺。窮幫窮,富幫富,幫來幫去幫自己?!眲㈣F匠以為碰到了好人,誠惶誠恐之余卻又有點疑慮,說:“他叔,我就靠打鐵混口飯吃,將來報答不了你的恩情呢!”鐵匠女人說:“這話見外了不是,他叔是圖你報答嗎?你又拿啥報答嘛?他叔這是心好,咱有幸遇到好人了!”說著,笑瞇瞇瞟了成貴一眼。成貴把握不住了,拍著胸脯眉飛色舞地說:“還是大妹子懂我,我這人眼淺,見不得人受恓惶?!?/p>
一來二去,成貴家的東西一個跟一個進(jìn)了鐵匠鋪,就差把房和炕還有樹搬來了。成貴也把鐵匠鋪當(dāng)成了第二個家,除了晚上睡覺,吃喝拉撒都在這里。但和鐵匠女人的事,他除收獲了幾個曖昧的眼光,毛卻是也沒有粘上,給守娃昧媳婦的事自然可想而知。這下可苦了守娃,媳婦沒有著落不說,家里的糧食被成貴全拿走了,他成天出力干活,卻只能用榆錢、槐花、野菜充饑,有時甚至挨餓,人一天天瘦得不成個樣,背也一天天往下彎。
劉鐵匠雖然得了好處,心里卻越來越不瓷實,他不明白成貴不干活,成天待在他這里干啥,他打鐵,又不打花,有什么好看的?他更不明白他為什么把自家的東西毫不心疼地拿給他,無利不起早,他不圖點啥鬼才信嘛。除了胡吹冒撂,看不出他腦子有毛病??!
經(jīng)過一番思慮,劉鐵匠請成貴在孔莊羊肉館吃了一回羊肉泡,然后鄭重其事地說:“他叔,我就想問問,你憑啥對我這么好,一天天送東給西的?”
成貴心里咯噔了一下,說:“你看你這人,我不是說過嗎,我這人眼淺,見不得人恓惶嘛。”
劉鐵匠說:“話是這么說,但我心里一點也不踏實。無功不受祿的道理我懂,你有啥事就說給我,你對我好,我想辦法報答你就是?!?/p>
成貴的心提了起來,心想鐵匠啥意思,莫非他看出了啥?不能啊,我還什么都沒有做呀!不過,人家問得也對,哪個瓷錘會平白無故給人送東西?說法,說法,要有個說法。忽然,他心中暗暗一喜,表面上卻做出不好意思的樣子說:“要說想法嗎,還真有一個,就是說不出口?!?/p>
“你看你,有話就說嘛,你沒把我當(dāng)外人,我能把你當(dāng)外人嗎?”劉鐵匠如釋重負(fù)地說。
“你不是有個女子嗎,我想讓她和我兒守娃……”成貴故意不把話說完。
劉鐵匠恍然大悟地“噢”了一聲,說:“我就說嘛!”然后低頭尋思起來。過了一會,他抬起頭說,“按說這是件好事,但兒女婚姻畢竟是終身大事,現(xiàn)在又是新社會,我一個人說了不算。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回去和她娘倆商量商量,過一半天再給你回話?!?/p>
成貴趕忙滿口答應(yīng),心里還一陣有驚無險的竊喜。
第二天,劉鐵匠給成貴說:“昨晚,我們議了一晚。我和豆豆她娘都說,你對我們這么好,我們不能忘恩負(fù)義,兩個娃的事定就定了吧。不過一碼歸一碼,你過去對我們好,我們在心上記著呢,但彩禮、聘禮卻不能少,要不外人會笑話,說我閨女不值錢。等彩禮、聘禮湊齊了,就把倆娃的事辦了?!?/p>
成貴沒有想到鐵匠女人沒有拿下,守娃的婚事卻歪打正著地成了。他心里隱隱有點醋意,覺得有點便宜了守娃。轉(zhuǎn)眼又一想,不管咋說終歸這是件好事,好事之所以能成,全是他運作的結(jié)果,心里不覺又高興起來,還美滋滋地想,守娃終于也有媳婦了,以后還會有娃,娃也會有娃……一代一代地繁衍下去,氣死已經(jīng)不知道姓啥為老幾的暴發(fā)戶趙柱子,氣死想奪走我十萬里錦繡江山的奸賊成義,氣死那些看不起我成貴的所謂過日子人……
七
成貴回家得意洋洋給守娃說了給他說親的事,守娃聽得眼睛瞪得像銅鈴,根本無法相信成貴說的話。
“咋,不相信?”成貴也瞪圓了眼睛,“不信你問鐵匠去!別人不相信我,你竟然也不相信我,他們是有眼無珠,你是無眼無珠。告訴你,你大不是一般人,不干是不干,干就干大事。這一次我給你們摔個娃樣子,看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還有啥屁可放?!?/p>
守娃仍然一付將信將疑的神色。
“不過,天上不會掉餡餅,人家雖然同意了,彩禮和聘禮卻不能少。說起來人家一點也不過分,誰家娶媳婦不出水呢?買一頭豬也得花錢??!”孔莊人把花錢叫出水。成貴磕了磕煙灰接著說:“你也知道,為了弄成這件事,我?guī)缀醢鸭依矧v搜光了,哪里還能再拿出那么多錢?咋辦,下苦掙啊,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不過,我老了,干不動重活了,掙錢的事只能靠你了。你豁出命干上一兩年,把彩禮和聘禮掙回來,到時候我就把鐵匠女子給你娶回來?!?/p>
成貴話說得這么語重心長,掏心掏肺,守娃不但相信了他說的事,心里還熱乎乎的,眼眶也有點潮,心想大雖然罵我,打我,但心里終究想著我,要不這一輩子光棍還不當(dāng)定了?以前錯怪了大,今后要多理解他,孝敬他。至于下苦干活,這還有啥說的,人活著誰不下苦干活呢?要不吃啥?喝啥?何況這是為我自己下苦掙錢,難不成媳婦會像七仙女一樣從天上掉下來?
生活突然有了奔頭,守娃一下子干勁倍增。村里哪里有活,哪里就有守娃的影子,蓋房子當(dāng)小工、打胡基、打水窖、擔(dān)水、鋤地、翻地……只要有錢賺,守娃隨叫隨到,甚至不叫自到。那一段時間,守娃成了村里人念叨最多的人,誰家有活干了,便說叫守娃,守娃能靠?。徽l干活偷懶了,主人便說你咋連守娃都不如;誰家娃沒出息了,大人便說,你看看人家守娃……但沒黑沒明地干一天,守娃就掙人六毛錢,很多人家還不給錢,給糧,這倒是好過了父子兩個的嘴,卻哪里能攢下錢?
守娃盼望著趕快收麥,不是為了能盡快吃上白饃白面,而是想當(dāng)麥客掙大錢。麥客干的是天底下最臟、最累、最苦的活,錢卻掙得多。割麥按畝計價,一畝地兩塊,一天割兩畝就是四塊,十天便是四十,一百天就能掙四百,彩禮差不多就夠了。當(dāng)然,一個夏收不可能割一百天麥,龍口奪食有個時間問題。但從南到北割去,五十天應(yīng)該是有的。兩個夏收下來,加上糶多余糧的錢,媳婦就能到家了。想到這,守娃做夢都在地里揮鐮當(dāng)麥客。
夏收說話間就到了,守娃磨好鐮刀,一溜小跑跟著村里的老麥客去了灘澗一帶。灘澗麥子比孔莊早熟將近十天,是孔莊麥客初試鋒芒的地方。請麥客的人家還真不少,但一個個挑人時偏偏都剩下了守娃。守娃焦急上火地去找他舅,舅看著瘦骨嶙峋的守娃搖著頭說:“好娃哩,不是人家不要你,你看看你,根本不是當(dāng)麥客的料呀!”守娃心里很不是滋味,嘴里卻要強(qiáng)地說:“舅,我看著是瘦了點,但干活有的是勁,你就幫我找個主吧,我不會給你丟人的。要知道,掙不下錢,我大給我說的媳婦就會泡湯,你不能看著我當(dāng)光棍?。 本苏f:“你的意思我懂,但麥客太苦了,你還小,恐怕身子受不了。”守娃說:“媳婦不跟了,沒家沒舍的,攢下好身子有啥用?”
舅無奈,觍著臉給守娃找了一家活。為了不給舅丟人,更為了給自己打出一個好影響,守娃進(jìn)了地不要命地干了起來。但割麥之苦的確不是危言聳聽,不說頭上的烈日能榨出人身上的油,單就干活的姿勢就像給人在上刑。不能站,不能坐,只能蹲著往前割。舞臺上扮演武大郎的演員為了表示大郎個低,在舞臺上也是蹲著往前走,但前面卻沒有什么阻礙。就這,演員走一圈也會氣喘吁吁,頭暈眼花。麥客不但蹲著往前走,還要握著鐮刀一把把將面前粗壯、厚密的麥子割下來,受的罪、流的汗扮演武大郎的演員如何能相比?不說守娃才當(dāng)麥客,就是老麥客干一陣也要腰酸背痛,胸悶氣憋,常常不得不站起來伸伸腰,展展背,活動活動腿腳,再蹲下去往前割。守娃以前也給自家割過麥,卻是率性而為,沒有多少心理負(fù)擔(dān),雖然累,卻累不到哪里去。現(xiàn)在,他戴上了麥客的枷鎖,心里總想著多割多掙錢,又由于經(jīng)驗不足,很快,他的滿腔熱血就變成了滿頭大汗、渾身酸疼和眼前不停地發(fā)黑。咬著牙又往前割了一截,守娃實在堅持不下去了,竟撲通一聲倒在了潮濕的麥茬地上,天上的太陽隨即轟一聲在他眼前碎裂了。
死豬一般在地上攤了一會,守娃頭腦慢慢有了知覺。相鄰地里麥客匆促的割麥聲傳進(jìn)耳朵,讓他倏地清醒了自己是來干啥的。他一骨碌從地上坐起來,卻聽脊背“咔嚓”響了一聲,隨之刺骨的疼痛猛地攫住了他的心。守娃想著是剛才低頭彎腰割麥造成的,便唏噓著坐了一會。待疼痛稍有點緩解,他忙爬起來拾起鐮刀又去割麥。這一次割的時間更短,腰酸背痛、胸悶氣短便又一次纏上了他。守娃強(qiáng)忍著沒有往地上倒,而是跪在了地上。不想膝蓋墊實后,腰一下子有了支撐,腰酸背疼馬上得到了一些診治,胸悶氣短也緩和了許多。守娃高興壞了,就這么跪著往前割去。雖然膝蓋以下被麥茬扎得生疼,甚至流出了血,卻和蹲著割強(qiáng)多了,且越割越快。當(dāng)然,時間長了,還是避免不了腰酸背疼,腿也被壓得難受,實在忍不住了,守娃就躺在地上展一下,周期卻畢竟長多了。就這樣,守娃蹲一會、跪一會、躺一會,一畝畝麥子便被放倒了,守娃也一下子在灘澗一帶有了名聲,有人還給他送了個綽號:跪客。每當(dāng)他割麥時,總會有一些婆娘和娃來看,且一嘴的嘖嘖,不知道是心疼守娃還是贊揚(yáng)守娃。
舅聽說守娃的事后也去看了一回,心里卻異常難受,心想:“我姐要是看見娃這樣干活,她的心不知疼成啥了!”
守娃從灘澗跪割到孔莊,又一路往北跪割而去。當(dāng)麥客主家都會管飯,一般還不賴。守娃雖然干著重活,皮膚黑了,手腳粗糙了,卻過得有滋有味。但由于跪著割麥,又常常在濕地上躺,他的腰背腿一直酸痛,特別是背,慢慢疼得已經(jīng)直不起來,就那么塌著,彷如背上扣了一口鍋。成貴看他不順眼,說:“你就不能抬頭挺胸端直地走,整天駝著背像個娃老漢,都不嫌人家鐵匠女子不跟你了?”守娃便努力去挺背,但一陣陣鉆心的疼卻差點讓他背過了氣。無奈,他只得又塌下了背,心里卻安慰自己說:“等麥割完了,背自然就直了?!?/p>
東南西北的麥子都割完了,守娃也成了名麥客,但他的背卻再也直不起來了,成了孔莊人嘴里名副其實的“背鍋子”。
這一天,鐵匠鋪的棚子不見了,劉鐵匠一家三口也不知去向。守娃知道情況后,哭著問成貴道:“你給我說的媳婦呢?我掙的錢呢?蛋打雞飛的事咋讓你干完了?”
成貴惱羞成怒地吼道:“這能怪我嗎?就你恁慫式子,狗見了都會避開的。”
守娃傷心地叫了一聲媽,一屁股坐在地上,大聲嚎啕起來。
八
人殘了,媳婦跑了,父親又是那個樣,守娃心灰意冷,除被成貴逼著干些家里活外,冬天曬暖暖,夏天歇蔭涼,一天天懈怠了起來。
這一年,轟轟烈烈的合作化在全國實施,地處渭北偏僻之地的孔莊也不例外。最后,除成貴一家外,全村人都在入社冊子上摁了指印。
成貴不想入社的原因很簡單,就是不想干活,更不愿意被人管。因此,任憑村干部用三寸不爛之舌把道理講盡,他的頭卻一直搖得像三伏天的扇子,還說:“我家雖然沒有牲口,但有兩個勞力,種幾畝地跟逛街似的,干完了整天背泥坯(睡覺),神仙也不過如此,入了社我給狗干快嗎?”
守娃聽人說入了社大家一起干活,干得多分得多,干得少分得少,覺得這樣既實際又熱鬧,不但想入,還有點向往。聽了成貴的話,他不敢當(dāng)面頂撞,背后卻說:“凈胡說哩,他一輩子就會和人反著來。兩個勞力?他天天背泥坯,啥時候干過活,能算勞力嗎?我覺得入社好,他不入我入?!?/p>
但成貴是家里管事的,他不摁指印他們家就入不了??浊f的合作化拖了全公社的后腿,上面毫不客氣地批評了大隊長趙柱子。趙柱子一怒之下把守娃叫到大隊辦公室說:“叔知道你比你大明事理,懂下數(shù),聽叔的話,把手印摁了?!?/p>
守娃有點受寵若驚,更多的卻是惶恐,他想了想吞吞吐吐地說:“我家都……都是……我大說了算,我……我按了指印,他……他還不打死我?”
趙柱子失望地說:“你看看你那點出息,都這么大了,咋還一點主意都沒有?你大不對,你也跟著他讓人笑話嗎?”
守娃看著趙柱子嘴上的燎泡心動了,柱子叔當(dāng)年有恩于他,要不他早被餓死了?,F(xiàn)在柱子叔有難,還是他大作的孽,他不能坐視不管。
“我……按指印算數(shù)嗎?”守娃膽怯地問趙柱子。
“算,當(dāng)然算!”趙柱子肯定地說。
于是,守娃從趙柱子手里接過冊子和印泥,抖抖顫顫摁下了指印。
成貴糊里糊涂入了社,自然氣得暴跳如雷。但他不敢去找趙柱子,只能罵守娃,說守娃吃了豹子膽,竟敢當(dāng)了他的家,總有一天他要把他背上的“鍋”砸了,讓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還說入社你入去,老子一輩子都不入。守娃辯解了一句,成貴氣洶洶撲上去要打,守娃一見趕忙曳著頭、撅著腚、掄著手往外跑,動作丑陋而又可笑。成貴生氣之余,心里又有點酸。
劉鐵匠一家不知所終后,成貴的人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名譽(yù)和自尊心更受到了極大的損害。雖然他把這一切歸咎于守娃身體的變故,但他心里清楚,他用幻想和對他人不屑構(gòu)建的前景大廈正在坍塌,成義家不時傳來的歡聲笑語,特別是大寶接二連三生下的嬰兒啼哭聲,更象挖山不止的愚公,一天天毀損著這個大廈的根基。守娃看來是沒有希望修補(bǔ)這個大廈了,他想找個女人重振家業(yè)的雄心雖猶在,前景卻一次比一次黯淡。他的心慢慢涼了,似乎羞于見人般地很少出門,待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有事沒事就拿守娃出氣。守娃被他打怕了,罵煩了,除過吃飯、睡覺,成天不回家在外面浪。人們問他咋不在家里待,他令人費解地說家里有狗。又問他大在干啥,他又沒大沒小地說養(yǎng)膘哩。
守娃說的養(yǎng)膘就是豬長肉。
這樣,成貴家形式上入了社,實質(zhì)上入社的只有守娃一個人。成貴嚴(yán)格按自己說的,堅決不承認(rèn)自己入了社,也堅決不去生產(chǎn)隊干活。有時候游轉(zhuǎn)到地里,看見一群人圍在一起邊干活,邊嘻嘻哈哈地說笑,他還撇著嘴說:“那也叫干活,分明是在唱戲嘛。我把話撂在這,農(nóng)業(yè)社遲早要塌火!”
后來,農(nóng)業(yè)社還真就解散了,那時成貴已經(jīng)死去幾年。有人便說:“還是成貴眼里有水,他早就預(yù)見到這一天了!”對生產(chǎn)責(zé)任制有成見的趙柱子不同意這種觀點,憤憤地說:“有個尿水,他就是懶,不愿意干活,才放這樣的屁。生產(chǎn)隊就是被這些懶慫搞垮的!”
成貴不去生產(chǎn)隊干活,家里就守娃一個勞力,自然在生產(chǎn)隊沒有了優(yōu)勢。況且守娃還是個殘人,干不了重活和技術(shù)活,只能和女人掙一樣的工分。工分掙得少,分到的糧食和錢就少,有時候甚至欠下了生產(chǎn)隊的,生活的困頓可想而知。成貴卻不管這些,糧分回來了,他天天瞞著守娃給自己改善生活,有時候還把糧換成錢,去街上吃羊肉泡,喝燒酒。青黃不接了,他便呵斥守娃去隊里借。守娃不去,他就打罵,甚至尋死覓活。守娃拗不過他,只得去找趙柱子。糧借回來了,成貴撈干的,守娃吃湯的,有時候還不給吃。守娃餓著肚子還要下地干活,人一天天瘦成了竹竿,背上的鍋卻一天天長成了一座山。
趙柱子看不下去了,氣憤地對守娃說:“這樣下去怎么能行,要讓你大干活掙工分呢!”
“我哪里敢說他?隊里干部好話倒是說了一踅篩,你也沒少說過他,有啥用嗎?”守娃臉蹙得像個瘦苦瓜。
“看來他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壁w柱子說。
“罰酒?”守娃費力地仰起頭,詫異地看著趙柱子。
“我有個法子,就看你敢不敢做?!壁w柱子說。
“啥?”
“你大不干活,主要靠你掙工分養(yǎng)活他。你提出和他分家,他就沒人管了,我看他還干不干活?!壁w柱子說。
“分家?”守娃臉變白了,“不說他會打死我,村里人聽說了也會在背后笑話我!”
“你大都成這了,你還想著當(dāng)孝子!”趙柱子嘆了一聲說,“不過,我不是讓你真心和他分家,就是嚇唬嚇唬他。只要他肯干活,你們倆掙得工分一多,日子就有了樣。幾年下來,說不定還能給你問上媳婦哩?!?/p>
“媳婦?”守娃害羞地“嘿嘿”了兩聲,“就我這樣子,還能找來媳婦?能吃飽肚子就不錯了?!?/p>
“不要看不起自己?!壁w柱子說,“日子過得有了眉眼,媳婦多得是。當(dāng)然,條件不能太高?!?/p>
“這我知道。龍配龍,鳳配鳳,鵓鴣對鵓鴣。我嘛,是個女的就行了!”守娃紅著臉說。
“沒麻達(dá),這事包在我身上!”趙柱子拍了拍胸脯說。
趙柱子的話讓守娃心里又有了希望,當(dāng)天晚上他就吞吞吐吐向成貴說了分家的事。成貴聽了眨了眨眼睛,卻異乎尋常地沒有發(fā)火,而是沉吟了半晌說:“說說,啥意思?”
“樹大分枝,人大分家,村里人都這么做。我要是有媳婦,娃都幾個了,也早分家了?!笔赝薨凑遮w柱子教的話說。
“問題是你沒有媳婦,家里就咱兩個人,你分的哪門子家?”成貴冷笑道。
“我想一個人過,我不想這樣過下去。”守娃囁嚅地說。
“忤逆啊!”成貴唱戲般地叫了一聲,聲音很是響亮。守娃的頭皮一陣抽搐,以為成貴接著就要打他。正欲轉(zhuǎn)身跑,卻聽成貴有點悲傷地說,“我還沒有老,還能動彈,你就開始嫌棄我了。有一天我要是不行了,你還不把我掀到南溝去?守娃媽,你快睜開眼看看你下的狼崽子吧!”
“我不是這意思,我咋能不管你嘛?!笔赝抟姵少F把他媽端了出來,心里有點發(fā)憷了。
“哪你啥意思?”成貴盯著守娃說,“也行,聽你的,分家。分家后當(dāng)然把我也要分給你,你管我吃,管我喝,管我穿??浊f人的家都是這樣分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只不過人家兒多可以分擔(dān),我命苦只有你一個。好在你媽不在了,你也就管我一個人?!?/p>
守娃傻眼了,他沒有想到成貴竟然使出了這一招。他無話可說,訥訥著走了。
九
“文革”的風(fēng)也吹到了孔莊,還把孔莊分成了兩派。一派由村西幾個年輕人領(lǐng)頭,自稱造反派,名曰“從頭越”派,簡稱“越家”,從“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而來;一派由村東趙柱子幾個“走資派”領(lǐng)頭,名曰“驅(qū)虎豹”派,簡稱“驅(qū)家”,從“獨有英雄驅(qū)虎豹,更無豪杰怕熊羆”而來。兩派人員基本上按地域劃分,但也有特殊情況。
成貴是村東人,按說應(yīng)該加入“驅(qū)家”,但聽說“越家”造趙柱子的反,奪趙柱子的權(quán),他的屁股二話不說就坐到了“越家”,心里還說:“趙柱子太騷情了,太可憎了,太可恨了,這才幾年嘛,一個窮得叮當(dāng)響的貨竟然混成了人上人。最不能容忍的是,他竟敢三番五次在人前收拾我,羞辱我。一些人不知道情況,以為他是好心,是替守娃說話,哪里知道他是挑唆守娃造我的反,奪我的權(quán),最終把我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腳,讓我永世不得翻身,然后幫成義兵不血刃奪走我的十萬里錦繡江山。現(xiàn)在好了,有人造他的反,奪他的權(quán),他兔子尾巴長不了了,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了,這個時候我不加入“越家”,還加入你趙柱子的“驅(qū)家”不成?
成貴到“越家”司令部表達(dá)了自己反對趙柱子的革命愿望,并要求加入“越家”。頭頭喜出望外,忙問守娃是啥意見。成貴說:“那還用問,我是他大,我加入哪派,他肯定也加入哪派?!薄霸郊摇鳖^頭不以為然,說:“這次運動是史無前例的精神大變革,什么情況都可能出現(xiàn),不能用老腦子考慮問題,三隊睡在一搭的兩口子還分成兩派呢。所以,守娃加入哪一派你必須問明,不能想當(dāng)然,斗爭復(fù)雜得很呢。你要是把守娃拉過來,然后再影響幾個人,我給你記大功。”成貴問立大功有啥好處。頭頭說:“奪下趙柱子權(quán)后,多給你記些工分?!?/p>
成貴氣昂昂回到家,向守娃說了他加入“越家”的事,并說:“我本來也要給你報名,考慮到你已經(jīng)大了,應(yīng)該有自己的主意,就先擱下了。說說,你是什么主意?”
守娃眨了眨眼睛說:“我……我……已經(jīng)入了……‘驅(qū)家’?!?/p>
成貴愣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后,他使勁拍著炕沿喊了起來:“你……你膽大包天,這么大的事竟敢自己做主,得是趙叮當(dāng)給你灌了迷魂湯?”
“沒……沒有,隊里的人都入了‘驅(qū)家’,想著你也入了,我便入了?!笔赝拚f。
“我入‘驅(qū)家’,我腦子進(jìn)水了嗎?趙叮當(dāng)是什么東西?走資派!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誰和他為敵,我當(dāng)然和誰是一派!”成貴吼道。
“柱子叔對我好,我不能做忘恩負(fù)義的王魁?!笔赝捺洁炝艘痪洹?/p>
“他哪里是對你好,他是別有用心。聽大的話,退出‘驅(qū)家’,加入‘越家’。人常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咱不能讓趙叮當(dāng)鉆了空子,弄得父不父,子不子?!背少F壓低聲音,攤著雙手,盡量做出誠懇的樣子說。
“我不!”
“咋,你想翻天不成?”成貴“嗵”地跳下了炕沿。
守娃偏過頭,眼睛中滿是執(zhí)拗、倔強(qiáng)的光芒。
成貴躊躇了一下,然后將舉起的右手放平,伸出食指晃動著說:“好,好,騎驢看唱本,咱等著瞧!”
從此,隨著孔莊兩派的斗爭一步步刺刀見紅,成貴父子的爭斗也日趨白熱化。
成貴知道自己老了,守娃翅膀硬了,如果再使用武力懲罰的老刀子,肯定不會再那么管用,弄不好還會自取其辱。經(jīng)過一番思量后,他決定采用釜底抽薪的軟刀子,即不許守娃回家吃飯、睡覺。這要是放在前些年,守娃肯定不戰(zhàn)而降。但眼下成貴被全隊人鄙視甚至怒視,守娃卻得到了全隊人的同情和支持,守娃的底氣和勇氣倍長,不但抵制住了成貴的封鎖和進(jìn)攻,還時不時地打一個漂亮的反擊戰(zhàn)。
不讓回家睡覺,守娃就睡在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室。過去飼養(yǎng)員不讓他睡,這一次為了斗爭需要,趙柱子讓飼養(yǎng)員專門在炕上給守娃留了個位。這里冬暖夏涼,特別是冬天,用牲口吃的麥秸稈把炕燒得滾熱,再用牛糞煨上,能熱一晚上,比成貴那個破家強(qiáng)多了,久之,守娃還有點樂不思蜀哩。
不讓吃飯,開始守娃怕成貴,不敢回家,只好忍饑挨餓。好在他餓慣了,又有諸多找食的法子,日子倒也能湊合。時間長了,湊合下去不是個事,村里人也唆使他回家去吃,還說你吃你自己的,怕個球。守娃一聽有理,便趁成貴不在的時候回去偷吃,偷拿,成貴知道了,只能氣得干瞪眼。再后來,守娃不管成貴在不在家,徑直回到家見到啥吃啥,吃飽了再揣兩個饃,待肚子餓了在飼養(yǎng)室烤著吃。成貴氣得想撲上去打他,但看著他餓虎撲食的樣子,只好改做破口大罵,守娃卻理也不理他。為了斷掉守娃回家的路,成貴又想了個新辦法:在家關(guān)門、離家鎖門。守娃一看更來了氣,他一腳踹開破敗不堪的門,氣洶洶闖進(jìn)去,連吃帶拿地將吃食一掃而光。無奈,成貴學(xué)著根據(jù)地群眾的樣子堅壁清野,把所有能吃的東西都藏了起來。守娃自然也不含糊,也學(xué)著日本鬼子的樣子翻箱倒柜,找到吃的了全部拿走,找不到就摔鍋、砸缸,氣得成貴咬牙切齒地說,總有一天他要要了守娃這個狗日下的命。
父子倆的爭斗終于在一次批斗會后達(dá)到了頂點。
這天,“越家”派人帶走了趙柱子,說是在大戲樓上開他的批斗會。這很正常,兩派相互批斗對方的人是常事,也是運動的需要,只要不弄出人命就行。再說趙柱子是孔莊第一“走資派”,不說“越家”人批斗他,“驅(qū)家”一些人想不通了也批斗他,趙柱子自己都習(xí)慣了。問題是“越家”這一次不從常理出牌,竟然從“驅(qū)家”叛變過來的人中挑出幾個來揭發(fā)批斗趙柱子。這個批斗會有點新意,有一種狗咬狗一嘴毛的游戲感。因此,前來參加會的人很多,就連大戲樓周圍的墻上、樹上都爬滿了人。除“越家”人外,還有“驅(qū)家”甚至周邊村的人。
批斗會在一陣震天響的鑼鼓聲后開始了,主持人念了一段最高指示,說了這次批斗會的意義,群眾的揭發(fā)批斗便開始了。上場的果然是村東幾個生產(chǎn)隊原“驅(qū)家”的人,但揭發(fā)的事情卻不怎么來勁,不是說趙柱子在人前毫不留情地訓(xùn)斥過他,就是扣過他工分之類的事,聽得人昏昏欲睡。會場上的口號聲漸次停息,臺下的嗡嗡聲幾乎壓住了臺上的批斗聲,批斗會眼看要以失敗而告終。
這時侯,成貴從后臺氣昂昂跨了出來。臺下的人吃了一驚,似乎難以相信孔莊的“西北風(fēng)”竟然上了臺,還是在這樣一個場合。待相信了眼睛看到的是真的后,人們興奮地嚷道,這下有好戲看了!
臺下很快靜了下來。
成貴果然不負(fù)眾望,看見站在戲臺邊的趙柱子,他仿佛戲中人見到仇人似的先是一驚,然后疾步?jīng)_過去,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抖動著指著趙柱子罵道:“你……你這個狗……奴才!”他本來想說“狗日的”,一想場合不對,趕忙改成戲里說的“狗奴才”。
趙柱子被成貴的動作和話語惹笑了,說:“你們不是說我是走資派嘛,咋又成了狗奴才?如果真把我當(dāng)奴才,我只當(dāng)人民的奴才,絕不當(dāng)狗的奴才。”
成貴聽出了趙柱子話中的意思,怒氣沖沖地說:“你想當(dāng)人民的奴才,人民哪里使喚得起噢。就說我吧,孔莊一個貧農(nóng),比你當(dāng)年還窮得叮當(dāng)響的貧農(nóng),你啥時候管過我?啥時候把我當(dāng)過人?那一年我好不容易伴個婆娘,你竟然擋住不讓我走;好不容易走了,你又哄守娃去唱戲。不給錢也就算了,還讓他唱那些反動老戲,按現(xiàn)在的話說,用心和……和毒(何其毒也)了。后來入了社,你不但讓隊里不給我分糧,還鼓動守娃和我分家,目的就是想活活餓死我。守娃變成今天這樣,說到底都是你戳戳的。你說,你講,是也不是?”說到這里,成貴擠了擠眼睛,居然還擠出了一滴眼淚。
趙柱子不想和成貴廢話,笑道:“守娃是你兒子,卻不聽你的話,就聽我戳戳,難道你不是他大嗎?”
趙柱子說的是反話,意思是說盡管你是守娃大,但你說得不對,我說得對,守娃這才不聽你的,聽我的。成貴卻沒有聽懂他的話,竟順著他的話杠上了:“是啊,我也在想這個問題,難不成你是他親大?”
“哦,我才明白了!”臺下有人學(xué)著秦腔《三滴血》上周天佑、李遇春曉得自己是同胞兄弟后的驚嘆聲,惟妙惟肖地喊了一聲。人們聽了一愣,但很快,腦子靈醒的人反應(yīng)過來,會場頓時像點燃了的篝火,“哄”地笑成了一片。腦子反應(yīng)慢的人不知道咋了,焦急地問出了啥事,笑什么笑,一些人的聲音還很大。待明白了是咋回事,一個個也哈哈哈笑了起來。會場一時亂成了一鍋粥,主持人憋住笑連喊了幾聲“嚴(yán)肅點”,均像石子落進(jìn)水中似的沒有多大反應(yīng)。
成貴知道了自己話說的有漏洞,一時卻不知道再說什么好。他恨恨地去看趙柱子,趙柱子卻瞇著眼臉定得平平的,似乎眼里根本沒有他。惱羞成怒的成貴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撲過去狠狠踹了趙柱子一腳。趙柱子沒有提防這一下,加之腿又酸又麻,竟踉蹌了一下,摔倒在了臺下。臺上、臺下不約而同地驚呼了一聲。成貴知道事情鬧大了,忙閃到后臺,下了臺急急走了。
守娃沒有去參加批斗會,一者是因為批斗趙柱子,他不忍心看;二者天冷,他衣著單薄,窩在飼養(yǎng)室熱炕上睡覺更舒坦。趙柱子被成貴蹬下戲臺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孔莊,作為生產(chǎn)隊新聞中心的飼養(yǎng)室,更是消息的接收處、評判處、再加工處和再傳播處。人們都罵成貴,有些人罵得還很毒,就連斷子絕孫的話都罵了出來。
守娃躺不住了,他跳下炕,悄悄溜出飼養(yǎng)室,抻著頭,撅著屁股,掄著兩手,急速向家奔去。到了家門口,門已從里面關(guān)了。守娃轉(zhuǎn)過身,狠狠將屁股向門撞去。門“哐啷”一聲開了,守娃打了個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唏噓著從地上爬起來,守娃顧不上拍屁股,一瘸一瘸忙忙向里奔去。
進(jìn)了屋子,成貴坐在炕上正用撥火棍撥弄炕沿上的火盆,撥火棍的頭尖尖的,扎到哪里哪里吱吱地響。守娃心里的火似乎也被撥火棍挑了一下,騰地燃燒了起來,他指著成貴厲聲喝道:“你……你把柱子叔蹬到了戲臺下?”
“我不是把他蹬到了戲臺下,是把他踏到了腳底下?!背少F洋洋得意地說。
“你……你還說他是我親大?”守娃的嘴唇有點顫。
“說了,咋了?”成貴滿不在乎地說。
“胡說八道,你……你還是我大嗎?”
“你說是就是,你說不是就不是,就你恁慫式子,給你當(dāng)大都辱沒了我,誰愛當(dāng)讓他給你當(dāng)去。”
“你……”守娃的嘴唇變青了。
“我咋了?我就這?!背少F皮笑肉不笑地說。
守娃“唰”地奪過成貴手里的撥火棍,尖頭對著成貴緊張地說:“你……你再胡說?!?/p>
成貴嚇了一跳,但看著守娃緊張的樣子,他的心放了下去,冷笑道:“咋,你娃出息了?”說著撩起衣襟,露出黑肚皮,“來,往這里扎?!?/p>
“你別逼我!”守娃的眼睛紅了。
“扎呀,快扎,你娃真有這本事,我死了也會笑活的?!?/p>
成貴話音未落,守娃手里的撥火棍已經(jīng)慌亂地捅過去,扎進(jìn)了他的肚皮。成貴本能地一縮,撥火棍又從肚皮里抽了出來。殷紅的血隨即涌出來,順著黑肚皮蚯蚓般地淌了下來。
成貴似乎難以相信瞬間發(fā)生的事,待看到肚皮上的血后,他先是嚇了一跳,然后驚恐地喊道:“殺人了,守娃殺人了,守娃持刀殺人了!”邊喊邊從炕上溜到腳地,艱難地向門口爬去。爬到門口,他雙手攀在門檻上,烏龜般地抻長脖子,向著墻那邊的成義家喊道:“殺人了,守娃殺人了,成義爺,救命啊——”
守娃呆呆地瞅著成貴,撥火棍“當(dāng)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成義爺,救命啊——”成貴有氣無力地喊著。
一會兒,成義帶著老婆、大寶兩口以及三個孫子驚慌失措地跑來了。看到眼前的場面,成義火冒三丈,指著守娃罵道:“瘋了,瘋了,你……你羞先人哩!”
守娃渾身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殺人償命,傷人坐牢,我馬上去公社報案,讓人家把你抓到避風(fēng)處,去吃不要錢的糧?!背闪x氣呼呼對守娃說。
“慢著!”已經(jīng)被成義老婆、大寶幾個扶到炕上的成貴忽地抬起頭說,“你憑啥給我娃這樣說話?憑啥要把我娃送到避風(fēng)處去?”
成義一臉的懵懂,說:“這……我不是教育他嘛。”
“要教育教育你娃去,我娃有我指教,用得著你操閑心嗎?”成貴說,“你打的啥算盤別以為我不知道,先把我娃送進(jìn)牢,再把我一暗害,我這十萬里錦繡江山自然而然就落進(jìn)了你手里。別做你的春秋大夢了,告訴你,我不是昏君!”
“你……你胡說!”成義氣得渾身顫抖。
“我心里明得很哩!”成貴狡獪地笑了。
“那……那你喊我做啥?”成義氣呼呼地說。
“我喊你了?我好像喊的是……對了,成義……爺。成義爺是你爺不假,但也是我爺呀,我喊我爺你跑來干啥?難道你是我爺?你還有臉教育我娃,我娃蹲著都比你站在糞堆上高??祛I(lǐng)著你的七郎八虎避,看見你們這些賊我就惡心。”成貴兇狠狠地說。
“你你你……”成義指著成貴半天說不出話。大寶兩口正用枕巾給成貴包傷口,成義有了出氣筒,便移動手指,指著大寶兩口說,“回去,都給我回去!”
成義一家走了,成貴哼起了“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一句沒哼完,傷口又疼了起來,忙哎喲著對守娃說:“快,快去叫先生。”
孔莊人把醫(yī)生叫先生。
受了傷,流了很多血,卻沒有怎么診治,營養(yǎng)更談不上,成貴從此臥床不起,半年后一命嗚呼。
趙柱子負(fù)責(zé)成貴的后事。成貴生前沒有想到死,什么也沒有準(zhǔn)備。老衣、墓窯都好說,棺材卻難住了趙柱子。其時,后院那兩棵榆樹正蓊蓊郁郁,趙柱子想了想,指著粗一點的榆樹說:“把它伐了吧!”
成義說:“榆木疙瘩能打棺材嗎?再說樹正長著?!?/p>
趙柱子說:“怎么不能?叫我說,你哥睡榆木疙瘩再合適不過?!?/p>
大伙都用詢問的眼光看趙柱子。
“說啥呀?”趙柱子攤著兩手似笑非笑地嘆了一聲。
大伙似乎明白了點什么,“哄”地全笑了。
十
成貴死后,守娃一人干活一人分糧,分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日子不但過得松泛,還慢慢有了積蓄。飽暖思欲,臉上泛起紅光的守娃又開始想心事。他想到了他大當(dāng)年罵他的話,想到了趙柱子曾經(jīng)給他說的話,甚至想到了他死后的事……此后,他有事沒事就往趙柱子家跑,去時不是提一斤白糖,就是拿兩把掛面,很少空手大拳去。嘴還很甜,不叫叔、嬸不說話。在孔莊初中當(dāng)老師的解放比他大十幾天,他不僅一口一聲哥,還把小他幾歲的解放媳婦趕著叫嫂子。守娃的心思,趙柱子心里跟明鏡似的。他嘴里雖然不說什么,更不會向守娃許諾,心里卻比守娃還急,暗地里他把方圓十幾個村的媒婆都快要找遍了,并答應(yīng)事成后重謝。說話算數(shù)是趙柱子的做人信條,這也是他在孔莊當(dāng)干部的資本。兩年后,終于有人給守娃說了個媳婦,年齡雖已三十有余,卻還是個黃花大閨女。趙柱子領(lǐng)著守娃興沖沖前去相親,見了面守娃的心卻涼了一大截。趙柱子要守娃自己拿主意,守娃悶悶想了幾天,最后還是決定把姑娘娶回來。
守娃娶媳婦的消息在孔莊不脛而走,人們先是不相信,甚至嘲笑說這話的人糟蹋守娃。這天,守娃從孔莊初中出來,說是找解放要了一沓舊報紙,回去糊墻用。有人便問守娃是不是要伴婆娘。伴婆娘是孔莊人對二婚及多婚的說法,伴是名詞動詞化,意思是找伙伴,也叫搭伴、搭伙。當(dāng)然,叫法不同,儀式便天地之別。娶媳婦要用花轎去接,還要大擺筵席;伴婆娘則沒有多少講究,有的甚至不聲不響地過在了一起,成貴入贅柳絨絨家便是這樣。守娃雖然是初婚,但他畢竟年齡大了,人們想著他只能找寡婦之類的女人過活,便也把“伴”送給了他。
面對大伙臉上的問號和好奇,守娃歪著頭笑了笑,沒有說啥。人們開始將信將疑。過了幾天,守娃上街買毛巾、胰子、鏡子甚至紅尼龍襪子,還經(jīng)趙柱子搭話,雇了大隊新買的手扶拖拉機(jī)。人們的眼睛瞪大了。嘖嘖,守娃這是要娶新媳婦?。『眉一?,開“手扶”接媳婦,自打有了孔莊,誰耍過這么大?趙柱子當(dāng)年給解放娶媳婦也就套了架馬車嘛,跟守娃的女人這是積了這大的福??!想到守娃要娶的女人,人們的好奇心更濃了,恨不得她馬上閃亮登場。
守娃結(jié)婚這一天,孔莊幾乎萬人空巷。大伙都擁到守娃家里、門前,像跳芭蕾似地踮著腳,像長頸鹿般地伸長脖子,像牛一般地睜大眼睛,但怕一不小心不見了女主角。午時正,機(jī)頭、車廂上挽著大紅被面子的手扶拖拉機(jī)“突突突”進(jìn)了村,人們的眼睛“唰”地轉(zhuǎn)向了手扶拖拉機(jī)。但直待手扶拖拉機(jī)停在了守娃家門口,卻誰也沒有看見新娘子。人們密匝匝圍在手扶拖拉機(jī)四圍,焦急地嚷嚷著新媳婦呢,新媳婦在哪里,長得啥樣?正忙亂的不可開交,趴在車廂上的一個小男孩急聲喊道:“在這里,在這里,在車角角坐著呢!”人們忙俯首去看,只見車廂角果然坐著一個攏紅紗巾的人,但她除了頭大外,其他的都很小。比如腿,雖然長伸著,卻頂多兩拃長。人們先是一驚,繼而紛紛捂著嘴閃到了一邊。后面的人越發(fā)好奇,一窩蜂地往過擠。趙柱子一看忙一把抱起新媳婦,高聲嚷叫著進(jìn)了守娃家門。
那一段日子,守娃成了孔莊人的談資和笑料。老人們搖著頭說:“這個守娃,還真是急了,都不看看啥狀況就往屋里弄。本來一條病牛,又弄一塊破地,這日子往后咋過嘛!”年輕人操心的是炕上的事,常常上工時圍在一起擠眉弄眼地為守娃兩口想辦法,可嘴皮磨破了,法子想盡了,也沒有想到一個輕松之法。老人們知道了不高興地說:“八仙過海,各有神通,買蘿卜的跟著鹽擔(dān)子走——盡管咸(閑)事?!迸藗儾徽f啥,只是笑,笑著笑著眼淚就下來了,說:“人這一輩子,沒法說!”
過了幾年,孔莊實行生產(chǎn)責(zé)任制,全村人喜逐顏開,歡欣鼓舞。唯有分了四畝地的守娃愁眉苦臉,不知所措。前些年,守娃雖然娶了女人,卻只增加了一張嘴,沒有增加勞力,好在生產(chǎn)隊照顧他,給他安排諸如守果園、看苞谷、割草、打藥之類力所能及的活,他胡亂混些工分,分點口糧,日子倒也能湊合。這下好了,責(zé)任制了,各種各的地,各收各的糧,各過各的日子,守娃沒有勞力,沒有牲口,沒錢買化肥、農(nóng)藥、種子,雖然累得像牛,苦得像馬,地里的野草卻比莊稼多,比莊稼粗,比莊稼高。請人幫忙吧,一次兩次可以,時間長了,也不是個事??浊f人常說,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守娃的四畝地被守娃哄得沒有了收成,日子一天天壞了起來,有時候竟然到了吃上頓愁下頓的地步。沒辦法,只好去借,去賒。開始倒也能借到,賒下,卻只借不還,只賒不銷,以后便很少有人再借給他,賒給他,還戲謔他“空手套白狼,吃成白眼狼”“要給守娃要下,除非把他告下”……守娃也想到了賣地,但不知在買賣土地上吃過虧,還是地已經(jīng)不值錢,誰也不愿意買他的地。
守娃的腰更彎了,兩手也不再狗刨式地在兩邊搖擺,而是直溜溜幾乎垂到了地上,咋看咋像一條老態(tài)龍鐘的狗。這“狗”不知道心虛,還是沒臉,不再愿意見人,而是和他大成貴當(dāng)年一樣,成天躺在炕上睡。偶爾出一次門,還做了賊似地避著人走。時間一長,人們差不多快要忘記了他和他的女人。
這天,幾個人坐在一起說閑話,有人忽然說這幾天咋沒見守娃。一旁的人聽了嘿嘿笑道,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得是沒人向你借錢借糧心里發(fā)慌?其他人嘻嘻哈哈笑了。又過了兩天,有人又提起好幾天沒見守娃,人們聽了雖然也嘻嘻笑,心里卻起了疑惑。有好事者便去守娃家看,卻很快喊叫著跑了出來。大伙不知咋了,相跟著去了守娃家,但見守娃和女人已經(jīng)死在了炕上,眼睛、鼻孔、嘴巴、耳孔流出的血已經(jīng)變成了粉粒。
消息很快傳遍了孔莊,人們想起守娃恓恓惶惶的一生,都唏噓著前來幫忙。趙柱子雖然比守娃高一輩,人也老了,仍然自告奮勇?lián)瘟嗽岫Y總管。壽衣、墓窯都好說,讓趙柱子作難的依然是棺材。正值三月,后院剩下的那棵榆樹枝頭掛滿了一串串金黃色的榆錢,一縷縷挾帶著苦澀的香甜味兒隨風(fēng)游進(jìn)趙柱子的鼻孔,趙柱子心里不知怎么著有點凄涼,他嘆了一聲說:“伐那棵榆樹吧!”
成義不愿意了,說:“守娃可憐了一輩子,你咋讓他也睡榆木疙瘩?是這,把我門前的桐樹伐了,權(quán)當(dāng)大寶兒子給他伯行個孝?!?/p>
趙柱子翻了成義一眼說:“算了,還是讓守娃睡榆木疙瘩吧!”
“為啥嘛?”成義攤著兩手說。
“守娃恓惶!”趙柱子的眼眶中滾出了一串淚珠。
七七四十九天后,成義領(lǐng)著大寶幾個推倒了橫在他家和成貴家之間的墻,拆了成貴家的幾間破房,在成貴保衛(wèi)了一輩子的“十萬里錦繡江山”上對檐蓋了一排和他家一模一樣的房子,兩個家合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