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tài)倫理視野下荀子天人觀的考查

荊琳

【摘要】“天人之辯”“天人關系”是先秦儒家荀子學說的重要議題。本文從生態(tài)倫理的視野對荀子天人觀作一內容考察，指出荀子天人觀的核心內容回答了天人關系的宇宙論、實踐論和方法論的問題，既是如何處理人與自然關系思維方式和價值理念的重新解讀，也是對生命實踐和生存智慧的積極探索，對我們具有深刻的借鑒和啟示意義。

【關鍵詞】儒家；荀子；天人觀；生態(tài)倫理

【中圖分類號】B22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30-0004-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31.001

回顧先秦儒家思想發(fā)展的基本脈絡，以自然之鏡確認自我，把“究天人之際”即對天人關系的處理作為論說的基礎，天人關系與其說是一種處理天（自然）與人關系的宇宙論，毋寧說是關于人的存在之基底的生存論，即人以何種方式存活于世?！盾髯印肥侨寮覀鹘y(tǒng)文化長流中具有獨特思想品格的重要文本，承繼孔子的儒家思想，以禮、義為核心，有側重的吸取多家之說，并對墨家、陰陽家、道家[1]等多個思想流派反思批判、多元融合的綜合體。天人之辯是荀子學說中的重要思想議題，經過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其基本觀點和思想方式似乎已與孔子有很大差別，但也從某種意義上說明，軸心時代形成以“天人合一”為基調的儒家天人觀的豐富性和復雜性。

面對日益嚴重的環(huán)境危機，從東方文明傳統(tǒng)中尋求生存智慧，為現(xiàn)代人類發(fā)展重新定向，已成為有識之士的普遍共識。從生態(tài)倫理的視角，荀子天人觀從宇宙論、認識論以及政治哲學的角度深入探究了三方面問題：一是自然與人的關系，二是如何解決自然與社會的矛盾和失衡，三是如何安頓人的生存與發(fā)展。對這三個問題的回答既顯示了荀子深具啟發(fā)且獨特的思想眼光，也對今天人們創(chuàng)造性的把握人與自然關系提供了思想和實踐的啟發(fā)。

一、天人共存：從“天人相分”

到“制天命而用之”

對于戰(zhàn)國末期的荀子而言，天人關系仍是需要切實回應的宇宙論和生存論問題，盡管知識階層已從巫師手中拿回天人關系的解釋權力，但人們總體還處于對天人崇拜的迷茫中，所以破除對天的畏懼、確認人在自然中的位置仍意義重大。荀子對“天人關系”的闡釋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基本觀念上，一個是“天”，一個是“天與人的基本關系”。就什么是“天”這個問題，荀子主張?zhí)斓雷匀唬∠颂旌偷氐摹吧系劬S度”和宗教意義，使“天”回歸為物質之天，自然之天?！盾髯印ぬ煺摗访鞔_指出：“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yǎng)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夫是之謂天。”這里天就是大自然的運動變化，即“天地之變，陰陽之化”，基本消滅了天的“人格神”意涵。天與人的關系則可以集中概括為：天行有常，即天有自身運行的規(guī)律；明于天人之分，即要區(qū)分天職和人職；制天命而用之，即人可以按照自然的規(guī)律，利用自然為人類的生存發(fā)展創(chuàng)造條件。對荀子“天人關系”的解讀，歷來比較復雜，尚有諸多爭論。一些學者將其納入天人合一的思想傳統(tǒng)中，王中棟認為，荀子的“天人之分”是通過對人與自然之間“和諧意識”“整體意識”“平等意識”的深入探尋，實現(xiàn)了一種高層次的天人合一[2]。另一些學者則認為“荀子的天人觀孕育著一個根本性轉向”，“從天人合一轉向天人二分，天和人都要進行重新定位”[3]。

在生態(tài)倫理視野中，荀子天人觀對自然萬物和諧、平等的認識和對人類善用萬物的要求深具啟發(fā)性。首先，荀子秉持了人性與物性間平等、和諧、一體的價值理念。荀子認為天地自然是所有生命的原初本源，“天地者，生之始也”“天地者，生之本也”；同時，人與自然在存有的意義上是相互聯(lián)系、相互融合的有機關系，“萬物同宇而異體”“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yǎng)以成”，這就表明生態(tài)系統(tǒng)內部各成員都具有平等的生存權利和內在價值，始終保持著一種和諧共生的關系。其次，荀子的天人觀顯示了疏離自然與征服自然間保持平衡的努力。一方面，以人職和天職相異為前提，荀子認為人對天（自然）的無常變化，要保持平和無為的心態(tài)，社會的治亂在于人類自身，與天無關，反對盛行的天降災異之迷信心態(tài)；另一方面，荀子認為天能生物，不能辨物也；地能載人，不能治人，人在無常的自然面前并非無所作為，只要順應自然規(guī)律，人就可以按照自己的訴求發(fā)揮創(chuàng)造性掌握天命。

二、節(jié)欲以禮：從“人性惡”到“化性起偽”

如何認識和克服天人間的矛盾是荀子天人觀回答的第二個緊要問題。通過區(qū)分天與人的本質，荀子力求破除人對天命的迷信，從而把對天人關系的玄學冥想引導到對人性的切實省察和對禮制的建構和完善，由此，自然世界與人類社會間的不協(xié)調就要到探究人的欲望本性和社會治理的實踐中尋求解決之道。對于荀子來說，性乃“不可學、不可事而在天者”，是自然生成的，“人性惡”是人的本性使然，所以他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边@里對人性的理解出自對孔子“性相近、習相遠”之“性”的解釋。荀子的“性”強調人的血氣之性，而并非《孟子》《中庸》以及《易傳》中所看到的形而上的道德本心。徐復觀先生認為，荀子所說的“性”與告子的“食色，性也”一致，而所謂的“性惡”主要指的官能欲望的流弊方面。從積極的層面看，荀子強調了需求和欲望本不是惡本身，滿足民眾的合理欲望不僅是道德的，還是監(jiān)測政治的標尺，好的統(tǒng)治者就要滿足百姓之欲，“足國之道，節(jié)用裕民而善臧其余。節(jié)用以禮，裕民以政”。從消極的方面看，荀子對偏好利欲的自然之性有清醒的認識，認為過度的官能欲望和人類貪婪則貽害無窮，自私的本性不加干預就會導致無休止的爭斗和混亂，這就需要用禮儀制度加以引導和規(guī)范。

荀子認為：“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理隆盛也。”這里禮的作用就是調養(yǎng)人的欲望的，“故禮者，養(yǎng)也”。在國家治理實踐中，荀子強調禮的興起就是為了解決由欲望引發(fā)的各種問題，“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荀子強調了“心知”“崇禮”“法治”對于社會中隱惡揚善的價值和作用，正所謂“明禮義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罰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也”，禮義、法度、君師都是荀子能找到的矯正和轉化人性惡的良好方法。荀子還認為：“凡人之性者，堯、舜之與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與小人，其性一也?！币虼?，圣人是積累善行的結果，小人則是因為不去做而無法達成，并非沒有成圣之資具。所以說：“古者圣人以人之性惡，以為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故為之立君上之勢以臨之，是圣王之治而禮義之化也?！睂τ谲髯觼碚f，一個化性起偽、禮治昌明的社會，就是一個人與自然和諧的理想世界，“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時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萬物以昌；好惡以節(jié)，喜怒以當；以為下則順，以為上則明；萬物變而不亂，貳之則喪也”。

“欲望”“需求”是構建生態(tài)倫理思想的人性根據(jù)和現(xiàn)實出發(fā)點?，F(xiàn)代社會對自然生態(tài)的肆意踐踏，不計后果的索取，與無限度合理化人類社會與個人的欲望、需求有關，如何將人的欲望和需求保持在一個適度的范圍內，對構建生態(tài)倫理規(guī)范始終具有重要意義。荀子的“人性惡”暗示了人與萬物平等的契機，人由于性惡但又有化性起偽之知性，就會衍生出人對于自然界的責任與義務[4]。荀子顯然對人的欲望和權力者的貪婪有著深刻的體察，面對自然給人類帶來的疾病瘟疫等諸多災難，不是把原因歸咎于自然，而是規(guī)勸手握權柄的統(tǒng)治者轉變觀念，節(jié)制不斷膨脹的欲望，克服自私自利的有害心理，力圖通過禮義法治化解人與自然的客觀矛盾。

三、應時踐圣：從“參天地、總萬物”

到“圣王之制”

從觀念到實踐，荀子對天、地、人三者關系的獨特認知為處理人和自然關系的實踐提供了指導，并力圖采用具有權威性的圣王法制對其進行合理化說明。荀子完整表達了天地人三才之說?！叭胖f”最早見于《易傳·系辭下》：“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兩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避髯拥娜耪f則明確了天地人之間的內在關系和各自的功能，他認為天地人三者“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yǎng)以成”，強調人類和天地之間（大自然）是一種相互聯(lián)系，彼此制約、共存共生關系，所以人、自然、社會之間必須協(xié)調發(fā)展。這里三者在宇宙間是彼此相通的，并存于宇宙之中而形體各不相同，世間萬物并不會主動迎合人們的需要，這是一條客觀規(guī)律，即所謂“萬物同宇而異體，無宜而有用為人，數(shù)也”。進而通過對世界進行分類并指出其性質上的差別和功能上的不同，確定人在其中的身份和地位。他說“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人是萬物中既具認識能力和道德能力的存在，就要肩負起“參天地、總萬物”的責任與使命，正所謂“天地生君子，君子理萬物”就是這個道理。

在明于天人之分和人的使命的基礎上，人類特別是治理者如何應對變幻莫測的自然變化并確認自身實踐的合理性呢？荀子總體持循道應之和隆禮尊師的態(tài)度和做法。面對天命無常，他的應對之道是——“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循道而不貳，則天不能禍”，也就是人只要順應自然規(guī)律主動適應它采取恰當?shù)男袨榫涂梢詫崿F(xiàn)，因為任何天災其實都是人類未履行好自己職責任意妄為的人禍。由此說明人在宇宙世界里并非無所作為，但也不可任意妄為，需要作出應時而動的正確抉擇。與之相應的，荀子認為祭神求雨只是統(tǒng)治者文飾政治的形式，并沒有實質的作用。一個安定和諧的社會，關鍵還是統(tǒng)治者執(zhí)行什么治理思路，統(tǒng)治者不同的行為主張會決定國家盛衰和發(fā)展走向，按照萬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慎重行事即便遇見天災也會安然度過，“群道當，則萬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長，群生皆得其命。故養(yǎng)長時，則六畜育；殺生時，則草木殖；政令時，則百姓一，賢良服”；相反違背天時、天情，奢侈浪費，就會失去自然的供養(yǎng)，災禍則不可避免。所以說“物之已至者，人襖則可畏也”。荀子由天人關系轉移到人間社會的治理，其重心就放在用禮制去規(guī)范和約束人的各種因欲望、爭奪產生的社會問題。但是禮的權威性和執(zhí)行的可能性是什么呢？荀子認為的禮的本源是天地、先祖和君師，所以他說：“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笔ト思仁嵌Y終極的承載者，也是圣人完善的表征——“禮者，人道之極也”“圣人者，道之極也”“故厚者，禮之積也；大者，禮之廣也；高者，禮之隆也；明者，禮之盡也”。人們之所以要向圣人學習禮，就是因為他是禮的完美踐行者，也是能引導普通人思想行為的道德榜樣。

從生態(tài)倫理的視野看，荀子已經充分意識到人生存發(fā)展的客觀實然狀況與理想的應然圖景之間的鴻溝和差距。這種實然狀況表現(xiàn)為人們對自然萬物的雙重態(tài)度——在畏懼和憎恨中的祈求，在欲望驅使下的無度獲取。而這與荀子所追求的天地人各在其位、各司其職的和諧安詳?shù)亩Y治世界相差甚遠。荀子通過遵循圣王之制的禮來達到人與天地互參的路徑，這不同于孟子、莊子，且區(qū)分于現(xiàn)代人類中心主義的基本立場。首先，荀子的主張不同于孟子將天地之德性內化成為人的德性和價值，也有別于莊子主張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主客渾融的本體論所體現(xiàn)的超功利的道德要求。對于荀子而言，天道神妙莫測，“不見其事而見其功”“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所以圣人不在這方面作無謂的探索與臆測，“唯圣人為不求知天”，即不去探究大自然形成萬物的原因與過程，“其于天地萬物也，不務說其所以然”，思考的重點就是從社會治理和道德規(guī)訓的角度入手。其次，荀子的“制天命”“理萬物”不是要操控自然世界，也不是成為度量萬物的價值尺度、成為自然的主人，而是以自主且負責任的方式與天地自然和諧相處，與天地、日月、四時、鬼神相通相合。相比現(xiàn)代人類中心主義在價值取向上將人與自然對立，把自然界作為異己的力量，將人的利益優(yōu)先考慮的傾向，荀子對自然萬物的利用建立在萬物共生和諧的基礎上。所以，他說：“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舍其所以參，而愿其所參，則惑矣！”

綜上，荀子的天人觀深入貫徹了儒家把握天人關系的理性態(tài)度，力圖完全祛除天的人格神色彩并克服社會倫理生活中的宗教因素，揭示了整體、和諧、平等、共生的生態(tài)思想原則，彰顯了積極辯證的生態(tài)倫理關系，人與自然和諧、整體統(tǒng)一的價值導向以及“人與天地相參”的生存境界[5][6]。

四、結語

近代以來產生的現(xiàn)代生態(tài)危機并不能簡單等同為環(huán)境危機，從根本上說，既是理性偏狹產生的思想危機、也是欲望無忌憚擴張的實踐危機。從生態(tài)倫理的視角看，荀子的天人觀，一方面強調了天的客觀性，天人相分意味著自然的過程沒有人的目的和意圖參與，“人其實無力為自然負責，自然作為化生萬物、包孕萬有且無限復雜的‘存在之大全是絕對自主自足的，是‘無為而無不為的，人根本沒有資格去為它負責”。另一方面，通過天職和人職的區(qū)分，開啟了中國傳統(tǒng)以理性理解、以社會倫理規(guī)范（禮義），促成天人互動的新方向和新路徑。在這個意義上，荀子之學展示了迥異于西方理性主義生態(tài)觀的思維定向，在承認人的欲望和自然天賦的前提下，不屈從于天命之令的任意擺布，卻也沒有走向人類主宰宇宙的唯我主義；突破了主客對立的認識論，“不僅強調了人的‘內在尺度，也沒有忽視客體生命‘種的尺度”，通過人與自然的共通性與生命關聯(lián)性，實現(xiàn)了對人的主體世界和客體的生命世界的認知與安頓。這就表明，荀子的思想在正向價值層面既避免了自然中心主義的價值偏頗，也沒有陷入人類中心主義的倫理困境，能夠成為人們在實際生活中有效踐行的生態(tài)原則和規(guī)范。荀子天人觀所顯示的生態(tài)智慧具有重新定位人與自然關系的思想潛力，對重塑社會、人與自然的關系，對陷入困境的生態(tài)倫理、生態(tài)道德具有重要的借鑒和啟示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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