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偉
我的老奶奶是小腳,而且不識字,但并不妨礙她成為我詩歌的啟蒙老師。應該,還不只是我,因為她踮著一雙小腳,不僅看大了我的父親、叔叔和姑姑們,又看大了姐姐、我和妹妹。
有月亮的晚上,講嫦娥玉兔的故事之前,老奶奶往往給我哼唱這樣的歌謠:
月亮地兒,明光光,
大閨女開門洗衣裳。
洗的白,漿的白,
嫁了個女婿沒成色。
趕上老奶奶有別的事,我會被父母帶到田間,大人干活,我和小伙伴在一邊玩耍。歇工時,大人們也常教我們兒歌取樂,因為有的兒歌,會把某個大人編派進去,比如:
東屋的門兒,西屋的門兒,
馬三娶了個大美人。
前走走,后倒倒,
生怕馬三不要了。
小孩子家只知道兒歌順口好記,并不知道馬三就在旁邊,大人怎么教,就怎么念,大人們于是就爆發(fā)陣陣笑聲。這笑聲,在彌漫泥土氣息的田野上余音蕩漾,沉淀在童年記憶深處的,卻是民族語言故土鄉(xiāng)音的基本韻律。
老奶奶去世已四十多年,我仍經(jīng)常夢到她,白發(fā)蒼蒼,滿面春風,踮著小腳又回到老家的院子,一進門就拉住我,“小兒、小兒”地叫個不停,醒來往往是淚流滿面,而她教我的兒歌,音韻至今繞梁:
小小子兒,坐門墩兒,
哭著喊著要媳婦兒。
要媳婦兒,干什么?
點燈說話兒,吹燈做伴兒。
這首兒歌都耳熟能詳,可有誰留意過,這其中的“點燈”,點的什么燈呢?
其實,老奶奶不止教給我兒歌,還給我講過很多故事。
她自己不識字,但格外敬重村子里教書的老師們,一律尊稱先生。有一次我拿滑石猴兒在地上亂畫,她看到了馬上就說,我給你找先生要粉筆去。她踮著小腳走到對門先生家,跟先生說白靴子臟了,要用粉筆染一下,要來了兩支粉筆。一支給我,一支自己真的涂她粽子一樣的靴子。我在青磚地上拿粉筆亂畫,她就在旁邊慈愛地問,這是畫的什么,那是畫的什么。仍記得我給她胡亂地講解,這是一個賊,鉆到一個黑屋子里,出不來了,讓人抓住了。其實,這故事也大半是她睡前講給我的。
老奶奶給我講的故事很多,有的是忠孝故事,有的是神仙故事,有的則是告誡我嚇唬我敬畏自然的。
對于一個小孩來說,這應該就是做人的啟蒙了。
她說遇到蛇千萬要躲著走,有個人讓蛇圍著自己轉(zhuǎn)了三圈,就化成血水死了。
她說看見蛇吐舌頭要趕緊胡擼自己的頭發(fā),因為那是它在數(shù)人的頭發(fā),有個人讓它數(shù)清楚了,那人就死了。
她說屋里的燕子窩,千萬不能用棍子去捅,不然就會爛眼邊兒,村子里誰誰爛眼邊兒,就是小時候捅了燕子窩。
她說小孩子千萬不能自己亂跑,有的小孩亂跑,被魔給抓走了,舌尖剪掉不能說話,身上還給粘上驢皮,大人見了也不認識。
她說見了烏龜王八的,要放回河里,村里有個老頭兒,在河里撈到一只大烏龜,拿磚頭給砸死了,結(jié)果老頭死的時候,后背駝得跟個烏龜一模一樣……
我膽子很小,估計就是被這些故事給嚇的。
除了老奶奶講的故事,小時候在村子里,尤其夏夜的街頭,還經(jīng)常聽一個孤老頭講故事。他手拿點燃的粗大的艾蒿辮子驅(qū)逐蚊子,另一只手舉著旱煙袋,佛像般坐在小馬扎上,給我們圍著的孩子常常一講就是一晚上。有一個故事細節(jié)記憶猶新:一個大姑娘走路不小心,掉到了井里。哭喊了半天,才來了個人救她。拿繩子把她提到一半,那個人說,我餓了,先回家吃飯,回來再拉你上來,就把姑娘懸在半空回家了。這時不知從哪里跑來一只老鼠,咯吱咯吱就來咬這根繩子。三股的繩子咬斷了一股,又咬斷了一股……結(jié)果怎么樣,我們小孩也不知道,因為老頭講到這里,就回家了。
那時,好多村子里都有這樣的孤老頭兒,無兒無女,卻一肚子故事。這些故事涵蓋古今中外,忠孝廉恥,因果報應,葷素諧趣,無所不包,在寂寞鄉(xiāng)間打發(fā)著有趣或無趣的時光,也把一些或迷信或客觀的人生道理悄然傳輸給一代又一代聽眾。
參加工作之后,全國搞《民間文學》三套集成,我們老家一個已經(jīng)八十多歲叫曹樹吉的老人成了重點挖掘?qū)ο?,因為他太會講笑話了。據(jù)說他七歲成為孤兒,之后就一直跟戲班到處跑,掙的錢都用來吃喝玩樂,請別人講故事給自己聽。而他雖不識字,但博聞強記,過耳不忘。他聽來的笑話,又講給別人聽。有時原樣照搬,大多要添油加醋,添葷加腥,老了以后,更是信手拈來。眼前物事,皆是段子,遍是包袱機鋒。我曾親眼見到同事采訪他的錄音帶,一天就錄了十幾盤??上В@之后沒幾年他就去世了。
在我們鄉(xiāng)下,老人去世、年輕人娶媳婦這些白事紅事,都少不了本村會寫毛筆字的文房先生寫奠幛和喜幛,這個民間習俗,成了我書法的啟蒙。
我們村有兩位文房爺爺,書法都很不錯,其中一位據(jù)說還是華世奎的弟子。兩人輪流分工,一個記賬收錢,一個寫幛子。紅事紅紙寫,叫喜幛,白事用白紙寫,叫奠幛,都要貼到墻上,以顯示主家的人氣。
后來知道,他們和借給我民國課本的那位爺爺,三位竟然都是黃埔軍校的學生。只是三位當年雖同在一校,后來同在一村,卻命途迥異。一位解甲歸田,田間辛苦終老。一位棄暗投明,成為村黨支部秘書。一位在敵方頗有戰(zhàn)功,留在大陸隱姓埋名,運動中被檢舉出來受盡磨難,后來又落實政策,著實板蕩。
教我書法的就是解甲歸田的曹振堂爺爺,他的書法深受華世奎影響,顏體大字莊嚴和睦。當然,小時候圍著桌子看熱鬧的我們,還看不出字的好壞,只記得那個大斗筆的筆頭,筆毫是直接裹在筆桿上的,跟我們的小拳頭差不多大,讓我們頗為敬畏。
我考上中師那年,八十多歲的曹爺爺曾從村西頭一個人走到村東頭我們家串門,還站在方桌前給我寫了一幅書法,內(nèi)容是陶淵明的《歸園田居》。可惜,這幅書法我當時用糨糊貼在了墻上,我上學期間父親刷墻,直接就用大白覆蓋了,想來至今心痛。
到我參加工作,回村子趕上誰家有紅白事,也幫著寫寫喜幛奠幛。但終究是工作忙,又不在村里住,沒能接下這個任務(wù)。接替兩位爺爺?shù)娜?,我離開家鄉(xiāng)時已傳兩代了。鄉(xiāng)村的書法,除了紅白事之外,春節(jié)時寫的春聯(lián)、福字,因展示時間更長,也更顯水平。兩位爺爺?shù)拇郝?lián)、福字,并不是家家都能得到。也有人家自己學寫,自難媲美。
小時候鄉(xiāng)間還有另一種書法,應該叫美術(shù)字,現(xiàn)在已不多見,就是墻體口號標語。不得不說,特殊年代造就了一大批寫大字報和寫標語口號的書法家或曰工藝美術(shù)師。那是在無限忠誠的精神引領(lǐng)下磨煉發(fā)揮出的高超技藝,今日想來猶嘆為觀止,就連啟功先生,不也戲言自己的書法是大字報體嗎?
美術(shù)字墻體標語口號,不過就是黑體字和宋體字,但能寫得結(jié)構(gòu)精美,工整勻稱,是很需要功夫的,不像現(xiàn)在有電腦直接打印噴繪。這些墻體標語顏料有紅色、藍色、白色,裝飾有時勾邊,有時勾陰影,每個字大的有兩米高,小的也得有兩尺來高。一個個這樣的美術(shù)字湊成一句句標語,一道道攔腰纏在家家戶戶的外墻上,像把整個鄉(xiāng)村捆起來一樣。內(nèi)容有的氣壯山河,有的同仇敵愾,有的意氣風發(fā)。那種整體的單純與狂熱,是現(xiàn)在很難見到的?,F(xiàn)在老家在搞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家家戶戶外墻都刷了涂料,畫了很多宣傳畫,說實話,比起那個年代的藝術(shù)水平,差之較遠。
鮮為人知的是,京城著名畫家白野夫,曾是我們村墻體標語的書寫者。記憶里,我們村的標語書寫至少經(jīng)歷了三個人的傳承。第一人是木匠,也擅長寫墻體標語,還擅長畫宣傳畫,我至今記得他畫在一戶人家整個后山墻上的工農(nóng)兵三個大頭像,造型精美,氣勢磅礴,現(xiàn)在農(nóng)村沒人干得了這個。第二個人是個會計,跟第一個人學了墻體標語,還會畫影壁墻,也就是《喜上梅梢》《高山流水》《松齡鶴壽》等吉祥畫。第三個人是第一個人的弟弟,就是現(xiàn)在的畫家白野夫。當時,他從第二個人那里,接手了墻體標語的書寫。至于后來,在田間地頭給鄉(xiāng)親們寫生,刻苦臨摹學習名家經(jīng)典,到公社文化站工作,再考入中央美院,定居京城,洛陽紙貴,一畫難求,都是后來的事。
記得我讀初中時,他在公社文化站工作,但還住在村里,家里很多書,我和父親經(jīng)常去借,最后借的是一本《河北教育》雜志,封三是那首著名的歌曲《年輕的朋友來相會》。現(xiàn)在他在北京,我在天津,有機會就聚聚聊聊。想起當年夏天的中午,頂著烈日從他家拿著書走出來,恍如昨日。
耳濡目染,除了寫書法,我也曾寫過美術(shù)字,并獲得一些報酬。當年,為了解決讀研究生的學費,趕上縣里不少機關(guān)搞制度規(guī)范上墻,我承攬了一些這樣的工程。標題用泡沫板,內(nèi)文用吹塑紙,都需寫成美術(shù)字,一個個剜下來再整齊地粘到背板上一并上墻。那時還沒有現(xiàn)在的電腦刻字,美術(shù)字寫好后,吹塑紙的小字要用手術(shù)刀剜切,泡沫板的大字要用自制的弓形的電阻絲切割,氣味難聞?,F(xiàn)在想來,著實不易。
小時候在老家,家家稀罕的點心糖果,一般都藏在大立柜深處。記得有一天,已經(jīng)五年級的我悄悄潛入奶奶家,打開大立柜,希望能搜索到稀罕的美食。
那時,老奶奶已經(jīng)去世,我也回到父母那邊住了。誰知,美食沒有找到,卻看到一大堆稀罕的書。記得有《斯巴達克》《唐詩三百首》等等,少說有十幾本。而我,一下被一本裝幀華麗的書緊緊吸引住了——《不眠的青青草》。不止裝幀華麗,還是繁體豎排,很多字我都不認識,這更增加了我的好奇心。等姑姑回家,我軟磨硬泡,算是把這本書據(jù)為己有了。
這本書成了我寫現(xiàn)代詩的啟蒙之作。
《不眠的青青草》是臺灣著名詩人張香華,也就是柏楊夫人所著的詩集,1980 年5 月臺灣星光出版社出版。翻開封面,在金黃的扉頁上貼著一張淡藍色的字條,上面豎排的文字是柏楊先生親筆所書:江南兄嫂:香華赴歐前,囑一俟詩集再版,即奉上乞正。因詩集再版不易,請留紀念。
柏楊一九八○年七月廿三
可見,這是柏楊先生當時替出訪歐洲的夫人張香華贈給著名作家江南夫婦的??上В蠜]能得到這本贈書,他于1984 年10 月15 日被臺灣國民黨特務(wù)暗殺于美國。
那是1980 年夏天,當時中國的文壇,剛剛撥亂反正,所謂朦朧詩,離文學雜志還遠,離我更遠。這本書能從寶島臺灣走到河北農(nóng)村,有個細節(jié)需要交代。我的姑姑去北京看望她的舅舅馬建民,也就是著名作家楊沫的丈夫,舅舅隨便送了一堆書給她?;丶抑螅堰@堆書隨便地放進了立柜。這本書,就在其中。至于這本書怎么到的北京楊沫家中,不得而知。
驀然回首,這本書已伴我走過近四十年。它不僅給我提供了最初的文學乳汁,隨著自己長大,柏楊、張香華、江南、楊沫,圍繞這本書的四位名人的傳奇人生,也帶給我更深的鞭策與思考。
近年,偶爾看到過這本書的朋友說,柏楊的真跡,文物啊,值點錢的。而我心里知道,這本書無價。因為,它不止有柏楊的真跡,更因為文脈和親情的輾轉(zhuǎn)傳承,早已勝過任何文物的價值。
那時的農(nóng)村,不知誰家,和大城市有直系旁系的關(guān)系,我們叫“外頭有人”。有做縣團級地師級官員的,有當教授當工程師的,也有在大企業(yè)當工人的。這外頭的人,一般總是讓本村人高高仰視,油燈下聊天提起來總是陡增興奮。有機會出去見過人家的,更是覺得無比榮耀,仿佛自己就是那人的代言人。而對于我們小孩子,關(guān)心的不是那人當多大官,有多大本事,而是給我們帶來多少新鮮東西。
因為老人的福蔭,我小時去誰家,誰都會把家里最好的糖果,從大立柜里掏出來塞給我。稀罕的糖果,基本都是北京天津新疆成都蘭州的哪個親戚探親帶來或托人捎來的。因此,積攢糖紙和小伙伴們互相展示,是那時鄉(xiāng)間兒童的常見活動。認識圖案的同時,也會多認一些文字和詞匯。糖紙還是本地不稀罕的居多,外地的大白兔、金絲猴等就顯得珍貴,我認識金絲猴就是從糖紙上認識的。我也是從別人家認識香蕉這種水果的。人家有人在云南當兵,千里迢迢帶回來。要知道那時沒有快遞物流,也沒有現(xiàn)在的保鮮技術(shù)。
比糖果更有價值的,是外地來的鉛筆、圓珠筆、鋼筆、鉛筆盒等和我們學習有關(guān)的文具。
那時,誰手上有一支外來的筆,或課桌上有一個外來的鉛筆盒,自己就頗為驕傲,也一定聚焦著別人的羨慕。我最早認識金魚,也是從同學的鉛筆盒上。五分錢的鉛筆刀也不是人人都有,同學們還是互相借用。誰要有了卷筆刀,哪怕最簡易那種,也是只有最要好的小伙伴才肯借的。同學們還會比試,看誰卷下來的木花最長,還用這圓弧的木花拼成圖案。
男孩還是貪玩些,那些圓珠筆芯用完之后,會被我們做成微型水槍,互相噴射。到底是誰教給我們的呢?反正不是老師,也不是家長,空氣動力學當然不懂,但很多知識或技巧就在鄉(xiāng)間一代代傳承了下來?,F(xiàn)在的孩子,從幼兒園就開始做手工,老師頭頭是道地說,可以鍛煉小孩手部小肌肉群的成長發(fā)育。而在我們鄉(xiāng)下,絕沒有哪個老師給我們講過這些。我們鄉(xiāng)間孩子手部小肌肉群的成長發(fā)育,全是靠淘氣來鍛煉的。所以有些教育家也說了,小孩子淘氣些,不是壞事。
認真想來,那時大部分玩具都是年齡大一點的孩子教給我們的。
圓珠筆芯的水槍是小兒科,自行車鏈條制作的手槍,是可以發(fā)射火柴的,用手推車氣門做的手槍,更是可以發(fā)射半寸長的八號鋼絲,拿到現(xiàn)在一定屬管制范圍。最簡單的是用帶叉的蓖麻稈做的手槍,一根皮筋做動力,就可發(fā)射黃豆。而打泥丸的彈弓、射知了的弓箭、鞭子抽打的陀螺、滿地追滾的鐵環(huán)……哪個鄉(xiāng)間孩子沒有玩過呢?大孩子教給小孩子,小孩子長大,再教給下一代的孩子。在大人們并不關(guān)注的兒童世界,各種知識與技巧也在自然而然地代代傳承著。
外頭的人,不僅帶給我們小孩子很多新鮮事物,也帶給我們對于外面世界無限的向往,甚至是嫉妒。
這些向往甚至嫉妒,往往被老師及時合理地抓住,化為激勵我們努力學習的動力。
“你們要好好學習,長大就可以像誰誰家親戚一樣,到外面當大官了!”
“你們要好好學習,長大就可以到外面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你們要好好學習,長大就可以到外面當科學家當醫(yī)生當警察當英雄!”
“你們要不好好學習,長大就一輩子在村里修理地球吧!”
“你們要不好好學習,長大在村里連媳婦都娶不上!”
不用責怪老師灌輸?shù)睦硐氩怀绺?,那時,我們的老師不是民辦老師,就是隊辦老師,只掙村里工分的那種。他們樸素的教育灌輸其實最接地氣,就是對親生兒子,也是這樣訓誡。
到外面去,在那時的鄉(xiāng)間,就是最高的奮斗目標。
我們最感興趣的,是村里春節(jié)請來的馬戲團和說書的。馬戲團后來很常見,但說書的越來越少,現(xiàn)在老家根本就沒有了。
印象最深的說書的,是有一年春節(jié),在小學校的操場上,一對翁婿合說的長篇西河大鼓《呼家將》?;蛟S是先入為主,后來聽過看過甚至面對面欣賞過很多鼓書表演藝術(shù)家的演唱,但作為童年鄉(xiāng)間聽到的第一部長篇鼓書,至今覺得無出其右者。呼家將不畏強暴的英雄氣概,被滿門抄斬時一陣黑旋風中救走守信、守用兄弟時的驚心動魄,肉丘墳埋葬呼家將時的滿腔悲憤,呼延守用路遇山大王又洞房花燭的轉(zhuǎn)危為喜,呼延慶打擂時的提心吊膽,呼延慶殺死仇敵的痛快解氣……時間雖然過去了四十多年,當初鼓書中的很多情節(jié)依然記憶猶新。尤其是這對翁婿搭檔的表演,四十來歲的女婿面相憨厚綿弱,唱得字正腔圓,已經(jīng)七十來歲的老人滿臉正氣,唱得剛烈鏗鏘,兩人搭配和諧工穩(wěn)。尤其老人唱到動情之處,一手鴛鴦板金聲玉振,一手細鼓棒繁弦急雨,連頭上皮帽子的長棕毛都跟著節(jié)奏上下顫動,抑揚頓挫的唱腔灌滿了整個操場,甚至連整個村莊都被這一場鼓書給透徹感染。我們這樣的小孩子,一個個無不身臨其境內(nèi)心澎湃。
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壞人,小孩子的心中應該已有明確的界限。什么叫肝膽忠烈,什么是義薄云天,什么是恩怨情仇,應該已開始慢慢理解。這些從民間藝人身上感受領(lǐng)悟的,與老師在課堂上講的并行不悖,但又有著絕不相同的浸透與感染力。
很多年后,當我在天津聽到西河大鼓名家艷桂榮老師的《羅成算卦》,一下就被其精簡樸素與勸諭深刻的鼓詞吸引,并很快全部背過。這么好的藝術(shù)品,竟然沒有具體詞作者,因為都是民間藝人輾轉(zhuǎn)相傳,并根據(jù)各自特點不斷完善而來。這又讓我記起當年那位演唱《呼家將》的老人。想來老人應該離世已久,他的女婿也得八十來歲了,不知他們家的鼓書有沒有人傳承下去。
小時候聽完鼓書,就和小伙伴討論好人壞人的故事??赐旮粢欢螘r間來村里放一次的電影也一樣。
鼓書和電影里都是遙遠的故事,而有些關(guān)于好人壞人的故事,就在自己身邊,讓童年的我至今年想來都感到凜然。
常聽爺爺一輩人講打日本鬼子的故事。說那時日本鬼子的炮樓就在鄰村,我爺爺17 歲就當了民兵聯(lián)隊隊長,后來又當村支部書記,每天晚上帶領(lǐng)他們?nèi)ス碜优跇谴蚶錁?,讓鬼子不得休息。村子里出了漢奸,給鬼子告密來村里抓鄉(xiāng)親,哪怕通過關(guān)系花錢營救回來了,他們也要處分漢奸。我曾發(fā)問,漢奸得槍斃吧?那位爺爺說,切!槍斃他?還得省著子彈打鬼子呢!村委會幾個人一研究,哪個漢奸干了壞事該處理了,晚上就把他從家里掏出來,拉到滹沱河灘里,直接用攮子捅死。埋沙土里嗎?埋什么,天亮他們自己家人去埋,誰讓他當壞人呢!
愛國愛家鄉(xiāng),現(xiàn)在城鄉(xiāng)學校都有各種具體課程與活動。但在特殊的戰(zhàn)爭年代,愛國愛家鄉(xiāng),就是打鬼子,懲漢奸,保家衛(wèi)國。
逢年過節(jié),除了有說書的,有時還會有戲班來。誰家有了白事,有時也請戲班唱戲。唱我們老家現(xiàn)在已是全國非遺的深澤墜子戲,唱河北梆子,等等。這些戲,我們小孩子大都聽不懂,除了樂意鉆人堆湊熱鬧,基本不感興趣。但這不代表別人不感興趣,里三層外三層還是圍了不少戲迷,聽得津津有味,有的甚至是外村來的。
有一位常找我父親喝酒的伯伯,就是戲迷,不愛干農(nóng)活,就愛趕集上店地喝酒聽戲。他的兒子我叫他哥哥,從小也喜歡聽戲,甚至跟著戲班聽。長大了,也是不喜歡農(nóng)活,而是喜歡寫戲。有時也到我家,和我父親聊天喝酒。這位哥哥因為執(zhí)著于戲曲創(chuàng)作,當年生活很是坎坷。好在老天不負有心人,他后來終于寫成功了,佳作連連,獲獎無數(shù),作為拔尖人才,從臨時工作轉(zhuǎn)成了國家干部,成了一級編劇,全國著名的劇作家。他的作品曾應邀進中南海公映,并受到國家領(lǐng)導人接見。退休前,省里專門給他出版了戲劇作品集,開了劇作研討會。這位劇作家,叫曹涌波。
當年我的作品研討會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召開,剛退休的涌波哥專門寫了一篇文章。他寫到一個蹣跚學步穿花棉襖的小男孩,寫到那位寫書法的振堂爺爺當年告訴他說,咱們村我看有倆孩子會出息。這倆孩子,一個畫家白野夫,一個是我。
我們家是有過真槍的,在我爺爺家。一共三把,一把短槍兩把長槍,短槍也有快兩尺了。一把長槍是打日本留下的制式武器,另一把長槍和那個短槍都是打獵的工具。雖是自造,也足以致命。說實話,這個土槍原理簡單,材料也并不難找,為了冬天打兔子什么的,有人也自己制作。我的老姑父家里也有一把真槍,而且很新的樣子,渾身黝黑锃亮,發(fā)出令人恐懼的光澤。
老姑父據(jù)說是從某兵工廠退休回家的,擅長各種鐵器和木匠活,因此在村子里帶了好幾個徒弟。誰家需要做一支土槍,或者誰家需要打家具,師徒往往一起上陣。他家里滿滿幾箱的鉗銼錛鑿斧鋸各種工具,也曾分給我的父親幾件。小時候去老姑父家玩,滿院子十幾人各干一攤,拉鋸的,推刨子的,用墨斗吊線的,鋸楔子的,鑿眼的,不一而足,想來就是一家木器工廠一般。如今,那滿院子的人大部分都過世了,隨他們一同離去的,還有那些精良的木器鐵器工藝?,F(xiàn)在自制土槍違法,村里的年輕人,也少有會傳統(tǒng)木匠活的,就是家里有幾件長輩留下的工具,往往也都已銹跡斑斑,無所為用。
父親是老姑父的內(nèi)侄,算不上他的正式徒弟,但基本的衣箱坐柜等家具也都做得不錯。好幾家聘閨女的衣箱都出自他手,我離家上學后的書箱自然也是他的作品。我的父親也曾因此被招工到縣里的工廠和更遠處的煤礦做木工。終因他不安于某一項具體枯燥的工作,還是回到村里。我父親在村子里有幾件令人服膺的家具,除了箱柜,就是自己焊的鐵梯子,自己焊制并漆繪著雙貓圖案的雙人床,尤其自己打制的那一對木扶手的沙發(fā),坐墊靠背內(nèi)襯彈簧,坐上去顫顫悠悠,外罩上沙發(fā)巾,儼然電影中大城市人家的高級擺設(shè)。這讓村里人大開眼界,就有比他更為年輕的人找他,學習如何制作。
后來分田到戶,生產(chǎn)隊解散,我家分到了一架人工掛面機,父親很快掌握嫻熟,改良成電動的,且教會我使用,以至于我當時想放棄初中學業(yè),做一個走村串戶換掛面的??上н@苗頭被我的母親及時發(fā)現(xiàn),并嚴厲制止了。
寫完作業(yè)幫家人干活的那些日子里,父親教我種茄子、種蘿卜、種白菜等農(nóng)藝。十三四歲的時候,父親讓我自己去縣城賣茄子。我拉著一車鮮摘的茄子走到城里,惶惑羞澀地放在路邊等買主。一個中年男人過來說,你這茄子又小又老,我包圓了吧。一車茄子,就給了我五毛錢。去之前父親沒說賣多少錢,回家后父親也沒有責怪什么。父親教給我種茄子,卻沒教給我賣茄子。長大了我想,或許他自己也不懂買賣。但這事,讓我現(xiàn)在想來依然痛心并慚愧。
現(xiàn)在,很多人在城里待煩了,開始向往農(nóng)耕生活。有院子的在院子里種菜,沒院子開發(fā)陽臺種菜。前一陣和朋友吃飯,朋友隨意說,我在陽臺上種的每棵茄子只長了一個,且總不見長大,也不知怎么回事。我說你算問對人了,你這第一個茄子不等長大,就要趕緊把它掐掉,不然自己長不大,后面的茄子也長不出來,這是科學。朋友嘖嘖稱奇,你一個作家怎么會種茄子呢。
鄉(xiāng)間自留地里的茄子,城市陽臺上的茄子,只要是茄子,就應該有茄子的生長習性,和人一樣。
老家春節(jié)前幾天的歌謠是:“二十三,糖官沾;二十四,小炮市?!边@個臘月二十四的小炮市,是那時鄉(xiāng)間春節(jié)前最大的鞭炮煙花市場。現(xiàn)在鞭炮生產(chǎn)銷售都有嚴格管理,小時候在我們那里,是誰家想做就做,想賣就賣。鞭炮煙花的制作原理也很簡單,搓炮管,配火藥,裝藥裝捻封泥即可。現(xiàn)在,鄉(xiāng)間自己制作鞭炮煙花也是違法犯罪,這一手藝,在民間層面也就徹底失傳了。
做鞭炮的把式?jīng)]有了,其他的把式,還在鄉(xiāng)間存在并代代傳承,比如砌墻蓋房子的把式,比如操辦紅白事宴席的把式。這些把式,要么是父子相傳,要么是師徒相傳,旁人是很難學到真本事的。
小時候去鄰村的姥姥家,要過一道寬寬的水渠。長大了才知道那就是石津灌渠,從石家莊通天津的。那時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長大,會因為寫詩,到天津工作。那時,連去趟縣城都覺得十分遙遠。渠上的老橋搖搖欲墜,一群人正在旁邊修砌一座新橋。同行的小伙伴說,你看見那個把式嗎?高高的,那是誰誰的爺爺。
后來就知道了,這位爺爺竟是三里五鄉(xiāng)有名的蓋房子的把式。我們家修的第一座磚房,就是請的他。當時都是白幫忙,無論把式還是一般小工,主家最多就是把飯菜準備得好一點。蓋房子砌墻,最重要的是掌角,就是把握墻角,這工作必須這位爺爺親自干,其他部位就可交給徒弟。他的手藝傳給了他的兒子,我們家的第二座磚房,就是他兒子掌角了。但后來,他的孫子并沒有子承父業(yè),而是去縣城做小生意了。
讓人欣慰的是,老家紅白事的風俗習慣沒什么變化。紅事白事都還有人寫喜幛奠幛,貼滿院子烘托氣氛和人氣。書法水平雖然比不上前輩,也聊勝于無。幫忙的人也是滿院子。尤其做宴席的把式,也在代代傳承,技藝遠超那些寫書法的。拋開時代變遷帶來的食材差異,有的把式,甚至能原汁原味復原鄉(xiāng)間喜宴的菜式與口味,尤其讓在外的游子品味后,感到心底無比踏實,像找到童年的根。
前兩年去天津武清區(qū)參加婚宴,體驗了一次此地鄉(xiāng)間喜宴。把式做的菜品跟我們老家那邊差不多,也是大碟子大碗的雞鴨魚肉,只是操作方式也與時俱進了。主家定好價錢,盡可做甩手掌柜。承辦者從席棚桌椅板凳杯盤碗筷到各種食材調(diào)料,全部承包辦理。據(jù)說,這已經(jīng)成為當?shù)鼗檠绯墒斓慕?jīng)營模式。今年春節(jié),有朋友送我兩個包裝精美的大禮盒,打開一看,竟是那分類包裝好的一桌喜宴菜品,只需自己裝到盤里加熱即可,而且,這些還在網(wǎng)店售賣。你看,這鄉(xiāng)間手藝插上新經(jīng)濟翅膀,就可以到處飛了。
時代一日千里,人卻慢慢老去。
鄉(xiāng)間,在與時俱進邁向城鄉(xiāng)一體的同時,很多的文脈與傳承也在潛移默變。現(xiàn)在的孩子,無論城鄉(xiāng),一出生就有無數(shù)買來的兒歌、繪本、玩具。上學了,都有著沉重的書包、紛繁的課外資料以及各種各樣的補習班。孩子們很少再自制玩具,大人們出外打工,也難再有燈下的課堂。
而在我的記憶里,還有很多鄉(xiāng)間的兒童游戲,是有兒歌或口訣搭配的。四合聯(lián)、六合聯(lián)、九合聯(lián),記得是在地上畫出格子,用石子或草棍做棋子的游戲,類似現(xiàn)在的桌游,怎么玩卻忘了。翻花繩,我們那里叫結(jié)花牌,一根普通繩子能玩出百般花樣,男孩女孩均可玩,現(xiàn)在也忘了玩法。豬骨羊骨的骨頭子游戲,似乎只有女孩子玩。摔四角包、摔泥巴的游戲就只有男孩子玩了。記得還有口訣,一方把自己的泥巴捏成碗狀,托在手里,在翻扣地上之前念念有詞:東邊的風,西邊的樹,摔得響了補不補?
隨著對方答應“補!”手中泥巴便用力摔下。如果沒有響,軟塌塌摔地上,兩相無事,換另一個人摔。如果砰的一聲,泥碗底部爆開一個洞,另一個人就要把自己的泥巴,根據(jù)洞的大小拿出一塊補上。現(xiàn)在想來,這兩句摔泥巴的口訣,第一句也不一定記得準確。
倒是有另外一首兒歌,四十多年來,常于皓月當空的夜晚,不時在耳畔回響,那是兩三個小伙伴齊聲唱起,以招引更多玩伴的:孩子們孩子們玩來!
上廟臺來!
廟臺高哎,折了孩子們的腰哎!
有時,竟?jié)窳搜劬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