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寧稼雨
一個時代的娛樂生活是窺視當時人們精神需求和文化思潮的重要窗口。從這些娛樂生活的內容中,我們可以看到古代傳統(tǒng)娛樂形式的變化和發(fā)展。通過這些變化和滋生的內在趨動力的分析,正好可以透視出當時士族文人的精神主潮和文化旋律。
中國是圍棋的故鄉(xiāng),其產生時間雖然已難確考,但春秋時期的典籍已有關于圍棋的記載。不過,早期人們對于圍棋功能的認識與魏晉南北朝時期相距甚遠。早期人們對于圍棋功能的認識主要局限在它的教化作用;而從魏晉時期起,士族文人逐漸開始從哲學意味、娛樂功能以至人生態(tài)度,來體會和認識圍棋的作用和意義。
圍棋棋子只有黑白之分,沒有等級之別,各子地位平等。劉向《圍棋賦》:“略觀圍棋,法于用兵?!庇腥苏J為圍棋起源于原始部落會議共同商討對敵作戰(zhàn)的需要,就地畫圖,用兩種不同的小石子代替敵我的兵卒,就雙方作戰(zhàn)部署進行討論。這種說法雖然沒有實物根據(jù),但比較符合圍棋的基本原理。進入文明社會以后,圍棋就被賦予了濃重的道德教化色彩。在早期的文字記載中,圍棋相傳為堯或舜所造。張華《博物志》:“堯造圍棋,丹朱善棋?!钡ぶ鞛閳蛑??!顿Y治通鑒》胡三省注引《博物志》此文,胡注又云:“或曰:舜以子商均愚,故作圍棋以教之?!边@兩種傳說盡管主人公不同,但對于圍棋功用的介紹卻是一樣的,即都明確地說出圍棋產生于教化的需要。
先秦時期典籍中有關圍棋的記載完全可以證實早期圍棋的這一道德教化功能。《論語·陽貨》:“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己?!焙侮獭都狻芬R融曰:“為其無所據(jù)樂,善生淫欲。”可見孔子是用下圍棋的辦法來占領那些無所事事的人的時間,以免他們產生淫欲邪念。《孟子·告子》也曾以圍棋為喻教育學生:“今夫弈之為數(shù),小數(shù)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睂τ趪宓倪@種教化功能的認識為正統(tǒng)的儒家人士所繼承。直至東漢以后,隨著儒家思想的失勢,人們對于圍棋的功能也開始有了新的體會和認識。班固在其《弈旨》中說:
局必方正,象地則也;道必正直,神明德也;棋有白黑,陰陽分也;駢羅列布,效天文也。四象既陳,行之在人,蓋王政也?![其得失,古今略備。
這段文字是歷史上最早對圍棋棋理作出全面解釋的文章。圍棋所蘊含的哲學意識和文化精神,棋理中所體現(xiàn)的辯證觀念、虛實之理、競爭意識以及心理因素等,在文章中都得到了詳細的闡述和發(fā)揮。與孔、孟等儒家人物相比,東漢人對于圍棋的認識顯然已經(jīng)達到了較高的層次。對于圍棋的不同態(tài)度,實際上也是固守傳統(tǒng)和與時俱進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的分水嶺和試驗劑。
魏晉時期,圍棋成為士族文人重要的生活內容和人格修養(yǎng)之一?!妒勒f新語·巧藝》:“羊長和博學工書,能騎射,善圍棋。諸羊后多知書,而射弈余藝莫逮?!笨梢娛欠裆妻囊殉蔀樵u價一位名士修養(yǎng)的重要參照?!妒勒f新語·排調》:“王長豫幼便和令,丞相愛恣甚篤。每共圍棋,丞相欲舉行,長豫按指不聽。丞相曰:‘詎得爾?相與似有瓜葛。’”王導在閑暇的時候,時常跟兒子王悅下圍棋;小孩子下不過大人,看到自己要輸?shù)臅r候,就摁著父親的手,不讓他走棋?!鞍粗覆宦牎彼淖?,惟妙惟肖地刻畫出王導之子王悅的童稚心理和天真之態(tài)。父子二人對圍棋的喜愛,也躍然紙上。
西晉 圍棋子 藏于山東鄒城市文物局
清 俞齡 《竹林七賢圖》局部 藏于濟南博物館
魏晉名士喜愛圍棋的深層原因,在于他們從圍棋中悟出了理想的人生觀念和人格魅力?!妒勒f新語·巧藝》謂“王中郎以圍棋是坐隱,支公以圍棋為手談”,坐在棋桌前的隱居和用手指的清談可以說是他們對圍棋魅力的最好理解。沈約在《棋品序》中總結圍棋的深奧意蘊:“弈之時義大矣哉!體希微之趣,舍奇正之情,靜則合道,動必適變。若夫入神造極之靈,經(jīng)武緯文之德,故可與和樂等妙,上藝齊工?!泵吭谕业膰寤顒又?,體會其中蘊含的深奧哲理和文化精神。一次裴遐在周馥那里做客,這邊周馥設宴款待,那邊裴遐卻和人下起了圍棋。周馥手下的司馬負責敬酒,裴遐因一心下棋,沒有顧得上及時喝酒。那位司馬非常惱怒,就把裴遐扯倒在地。裴遐回到座位上,仍然舉止如常,面不改色。事后王衍問裴遐:“你為什么能面不改色?”裴遐回答:“心里想著下棋,也就默默忍受了?!保ㄒ姟妒勒f新語·雅量》)這種遇事不露聲色的氣量正是圍棋所倡導的“有勝不誅”、“雖敗不亡”的人生態(tài)度的表現(xiàn)。梁武帝的《圍棋賦》說“失不為悴,得不為榮”,也正是悟出了這種道理。謝安聞淝水大戰(zhàn)捷報,不動聲色,繼續(xù)與人對弈(見《世說新語·雅量》);顧邵下圍棋時得知兒子夭折,“雖神氣不變,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見《世說新語·雅量》);孔融的兩個兒子聽到父親被捕的消息時,仍然“弈棋端坐不起”(見《世說新語·言語》),都是這種人生態(tài)度的表現(xiàn)。
然而更動人心弦的,還是名士在圍棋活動中所表現(xiàn)出的蔑視禮教和追求自由的精神。阮籍母親臨終時,他正在和別人下圍棋;對方見狀,便起身告辭;可阮籍卻拖住對方不放,“留與決賭。既而飲酒三斗,舉聲一號,嘔血數(shù)升,廢頓久之”(見《世說新語·任誕》“阮籍當葬母”條劉注引鄧粲《晉紀》)。王坦之在守喪期間,也不顧禮教規(guī)定,公然與客人下起圍棋(見《世說新語·巧藝》“王中郎以圍棋是坐隱”條劉注引《語林》)。
從表面上看,這或許是所謂“廢事棄業(yè),忘寢與食”,“專精銳意,神迷體倦”,但如果明白了當時司馬氏政權以推行禮教為名、行黨同伐異之實的現(xiàn)實背景,就會清楚他們的真實動機并非是要褻瀆禮教,而是要反抗那些利用禮教來裝飾自己屠刀的人。圍棋因而也就成為一種政治觀念角逐的工具了。
與古老的圍棋相比,樗蒲在漢魏時期要算是新興的娛樂項目了。雖然相傳樗蒲為老子所造,但一般認為這一說法證據(jù)不足,難以成立。馬融《樗蒲賦》說:“枰則素旃紫罽,出乎西鄰。”西方游牧民族因自然條件限制,多用毛織物作棋盤??梢婇似训钠鹪纯赡芘c外國胡人有關?!堕似奄x》在形容樗蒲活動的賭博場面時說:“是以戰(zhàn)無常勝,時有逼逐。臨敵攘圍,事在將帥。見利電發(fā),紛綸滂沸。精誠一叫,十盧九雉。磊落踸踔,并來猥至。先名所射,應聲紛潰。勝貴歡悅,負者沉悴。”這種激烈場面和終了效果,與游牧文化精神可謂不謀而合。
魏晉時期,樗蒲這種賭博活動的流行引起了有關人士的警覺和擔憂。庾翼曾憂心忡忡地說:“頃聞諸君有樗蒲過差者。初為是,政事閑暇,以娛樂耳,故未有言也。今知大相聚集,漸以成俗。聞之能不憮然?”這種擔憂的直接后果就是公然對樗蒲采取取締的辦法。當庾翼的下屬官員參軍于瓚上書,陳述樗蒲等嬉戲的危害,并建議“宜一斷之”時,庾翼立即批示:“今許其圍棋,余悉斷!”(見《全晉文》卷三十七)
然而,樗蒲還是在魏晉時期廣泛流行。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隨著儒家思想的衰微,以往對于個人過多的束縛引起了普遍反感和逆反心理。嵇康的“越名教而任自然”,阮籍的“禮豈為我輩設也”,都是對于儒家思想觀念反動的產物。受夠了儒家思想循規(guī)蹈矩觀念教誨的人,一旦摘掉頭上的金箍,便以極大的自由精神去尋求一些越軌的快樂。樗蒲這種外來的賭博游戲恰恰可以滿足他們的這種心理。溫嶠官位不高時,常常和揚州、淮中的客商樗蒱賭博,一次輸了很多錢無法償還,被扣為人質;他在船上看見好友庾亮,大聲呼救;庾亮把錢送過去,他才被贖出來。(見《世說新語·任誕》)盡管屢戰(zhàn)屢敗,卻還屢敗屢戰(zhàn)。這股不服輸?shù)膭蓬^來自樗蒲活動十分渺茫的獲勝機會。然而樗蒲的魅力也就在于對參與者這股冒險精神和競爭意識的調動。王獻之孩童時曾觀看家里的一些門生樗蒲,見到其中有強有弱,就說:“南風不競?!遍T生輕視他是個小孩,就說:“此郎亦管中窺豹,時見一斑!”王獻之氣得瞪大眼睛說:“遠慚荀奉倩,近愧劉真長!”意謂自己或許不如荀粲和劉惔,但不是你們這些平庸之輩能同日而語的??梢婇似讶绾渭て鹑藗兊暮脛儆?。
因為樗蒲能夠體現(xiàn)出參與者的品性和人格,所以人們常通過它來品騭人物。一次桓溫和袁耽樗蒲,袁耽擲出的骰子不理想,就滿臉怒氣地扔掉了五木。溫嶠聽后便說:“見到袁耽遷怒于五木,才知道當年的顏回是多么值得尊敬?!保ㄒ姟妒勒f新語·忿狷》)桓溫將要征伐蜀地,各當權賢士都認為難以成功,只有劉惔持不同意見,說:“桓溫一定能攻克蜀地。從他樗蒲的作為中就可以看出,沒有把握的事情他是絕不會做的?!保ㄒ姟妒勒f新語·識鑒》)樗蒲活動的勝負難料也被用來影射人們的政治命運。一次王敦和手下的參軍樗蒲,參軍已經(jīng)五馬領頭,勝利在望,突然五馬被殺。參軍感慨地說:“周家世代名望,然而卻沒有位至三公的人。周功虧一簣,好似下官的五馬領頭。”王敦慨然流涕說:“周小時候和我在東宮相遇,我們一見如故,他當時就發(fā)誓要位至三司,沒想到不幸被王法所殺。真是令人痛心不已?。 保ㄒ姟妒勒f新語·尤悔》)
可見,在儒家思想勢頹、老莊無為自由精神盛行的魏晉時期,樗蒲活動中原有的冒險精神內涵與士族文人的人生態(tài)度融為一體,表現(xiàn)出魏晉士人追求個性自由和放達任意的人格精神,這正說明任何文化娛樂形式都受到時代文化總體精神的制約。
關于彈棋的起源,有三種說法。一是《彈棋經(jīng)序》言漢武帝喜好蹴鞠之戲,群臣諫而不止;東方朔便以彈棋之戲進獻武帝,武帝得此戲便舍蹴鞠而好彈棋了。二是《彈棋賦敘》謂漢成帝好蹴鞠,劉向認為蹴鞠“勞人體,竭人力,非至尊所宜御。乃因其體而作彈棋”。三是《世說新語·巧藝》謂“彈棋始自魏宮內用妝奩戲”。但最后一說明顯站不住腳,所謂魏宮妝奩說實際上是指彈棋在漢末魏初一度斷絕后再度興起的情況?!稄椘褰?jīng)后序》云:“自后漢沖、質已后,此藝中絕。至獻帝建安中,曹公執(zhí)政,禁闌幽密,至于博弈之具,皆不得妄置宮中。宮人因以金釵玉梳,戲于妝奩之上,即取類于彈棋也。及魏文帝受禪,因宮人所為更習彈棋焉?!?/p>
從彈棋的起源可以看出,它是模仿蹴鞠而設計的一種棋類活動。經(jīng)過重新設計的彈棋,減弱了蹴鞠對于體力的要求,突出了智力因素和技巧作用,增強了文化品位和消遣娛樂功能。它甚至還帶上了道家神仙色彩?!稄椘褰?jīng)序》云:“彈棋者,仙家之戲也?!薄稄椘褰?jīng)后序》云:“彈棋者,雅戲也。非同乎五白梟橛之數(shù),不游乎紛競詆欺之間,淡薄自如。固趨名近利之人,多不尚焉。蓋道家所為,欲習其偃亞導引之法,擊博騰擲之妙,自暢耳?!彼幌駠迥菢有枰迷幱嬈垓_對方,也不像樗蒲那樣過于刺激,體現(xiàn)出道家清靜無為、淡泊自然的價值取向。故在老莊思想盛行、出世之想日熾的魏晉時期,尤為人青睞。經(jīng)曹丕的提倡,彈棋又開始在社會上流行起來。曹丕本人就是一位彈棋妙手。據(jù)《世說新語·巧藝》:“文帝于此戲特妙,用手巾角拂之,無不中。有客自云能,帝使為之。客著葛巾角,低頭拂棋,妙逾于帝?!卑凑找话愕膹椘逋娣?,雙方將棋子擺好后,用手來彈撥棋子,使之穿過棋盤,射入對方的圓孔之中,有似足球的射門;用手彈撥已屬不易,曹丕卻高人一籌,能用手巾角拂動棋子;而更為高妙的是那位客人,可謂強中更有強中手。至兩晉南北朝間,彈棋活動更為普及。葛洪《抱撲子·疾謬》:“暑夏之月,露首袒體,盛務唯在樗蒲、彈棋,所論極于聲色之間?!备鸷榈目捶ú幻馄ぃ敃r彈棋的流行確如他所描繪。一次劉惔在盛暑時去拜訪王導,只見王導把彈棋盤放在肚皮上納涼,嘴里愜意地說:“何乃渹(吳語涼快意)!”王導在盛暑之月,將彈棋盤放在肚子上納涼,從側面反映出那是他時刻放在手邊、隨時可以取來使用的娛樂工具。宋文帝劉義隆曾將當時杜道鞠彈棋、范悅詩、褚欣遠模書、褚胤圍棋和徐道度醫(yī)術并稱天下“五絕”(見《南史·徐文伯傳》),可知至南北朝時彈棋已經(jīng)十分盛行。
彈棋游戲的消遣和娛樂功能,總體觀念上與魏晉時期的圍棋和樗蒲是一致的,即不再從主觀上去服從和追求社會禮法角度強調這些游戲的功用目的,而且強調游戲娛樂活動本身的消遣性和娛樂性?!额伿霞矣枴るs藝》云:“彈棋亦近世雅戲,消愁解憒,時可為之?!币呀?jīng)說明人們對這些游戲活動消遣娛樂功能的認可。與先秦時期孔子、孟子對圍棋活動教化作用的規(guī)定相比,人們的娛樂觀念應當說已經(jīng)取得了巨大的飛躍。彈棋活動從其肇始發(fā)軔,就以脫離禮法規(guī)范束縛的純粹娛樂面目出現(xiàn),可以說是魏晉以來呼喚個性解放的時代精神的具體表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