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乃斌
唐朝從建立(618 年)到滅亡(907 年),連頭帶尾290 年,算起來距今已經(jīng)有1400—1100 年之久。但是,我們今天對于唐朝,還是有相當多的了解,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唐朝的人和事,我們是怎么做到這一點的呢?
除了世世代代口頭傳承之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我們多多少少都讀過一些唐詩或者唐文,那是唐人的作品,它們產(chǎn)生于那個遙遠的時代,能夠幫助我們了解一些那個時代的人和事。
可是,要真正讀懂唐詩唐文,其實并不容易,總得知道一些有關(guān)的歷史背景才行。那么,怎樣才能了解唐朝的歷史呢?說到這個問題,也許連小學生都會回答:“我們有歷史教科書呀?!?/p>
對呀,教科書上都有呢。可是,請問:歷史教科書上講到的那些人和事,又是根據(jù)了什么呢?
不是有二十四史嗎?
沒錯!二十四史里有《舊唐書》、《新唐書》兩部唐史,提供了唐朝許多人物和事件的材料。但這兩部書并不是唐朝生活的即時記錄,而是后來人編寫的。那些編寫唐史的人,又是憑借什么來寫的呢?
這樣一步步追問下去,實際上就是在追究歷史書的“史源”,就不能不一步步追到唐人當時所做的記錄,追到當時那些擔任記錄史料的人和他們所從事的工作了。
原來,中國自古就有重視歷史記載的傳統(tǒng)。早在周代,即公元前十一至前五世紀之間,政府里就已經(jīng)設置了“史”這樣一種官職。根據(jù)《周禮·春官》記載,那時有大史、小史、內(nèi)史、外史等官名,他們在當時是參與若干朝政的要職,而專以藏書、讀書、作書為務。須知那個時代,有文化,能夠懂書管書,通達天文地理、四時節(jié)令、歷算卜筮乃至內(nèi)政外交諸種禮儀的人才,是不可多得的。把一切文書錄副備份和記錄史事(主要是王之言行)只是其職責的一小部分。朝廷設置史官,各諸侯國也都有自己的史官和編寫的歷史。孟子說:“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保ā睹献印るx婁下》)這里提到的《乘》、《梼杌》和《春秋》一樣,就是春秋時代各國史官記撰的史書。到魏晉時,正式設立了史館——安置史官和執(zhí)掌編纂史書工作的國家機關(guān)。那時,史官的職權(quán)范圍已逐步向著述集中,但政事的諫諍和各種禮儀的咨詢,仍是史官可以參與的事務。唐朝繼承這個傳統(tǒng),而又進一步發(fā)展,其時史官的工作更加專業(yè)化,漸趨于單一了。
唐朝的史館,開始仍是在秘書省設立著作局,官員的名稱就叫著作郎。后來改稱史館,辦公地點也搬到了禁中,屬于中書省的史官叫起居郎,屬于門下省的史官叫起居舍人。他們的專職是每當朝會,就拿著筆站在靠近皇帝的螭頭柱下,記錄皇帝和朝臣們的談話。有時散了朝,皇帝和宰相繼續(xù)討論國政,他們也可旁聽,并做記錄。這些文字猶如古時“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一般,記錄君王的言行,名為《起居注》,每天都得匯總,經(jīng)過整理,按時呈報史館。這時候的史官,職責主要是記錄,也許不妨稱為“記錄的史官”。
《起居注》是以國家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的言行舉止為核心的第一手史料,是此后史官進行編纂的基本依據(jù),其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不過,這種記錄不可能很完整周全,畢竟起居郎掌握不了所有的情況。有時皇帝、宰相不允許他們參與十分機密的談話。為了彌補缺陷,于是產(chǎn)生了由宰相親自記錄整理后交付史館的大事記錄,稱為《時政記》。但這種記錄必定是時斷時續(xù)的——有的宰相并不積極這樣做,有的被視為高度甚至絕對機密的事則不能記錄,史官當然也就無從知曉。
南宋 劉松年 《十八學士圖》(局部) 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但無論如何,起居郎、起居舍人和宰相對時事的記錄,《起居注》、《時政記》(玄宗朝還有一種由親王記錄皇帝日常生活的《內(nèi)起居注》,德宗至敬宗朝還有女官宋尚宮姐妹記錄后宮生活的《內(nèi)起居注》)畢竟都是重要的第一手史料。安史之亂前,唐朝積累了大量這樣的史料,可惜一場戰(zhàn)火,這些寶貴史料竟大部分被焚毀。唐肅宗時,史官于休烈上奏說:“《國史》一百六卷,《開元實錄》四十七卷,起居注并余書三千六百八十二卷,并在興慶宮史館。京城陷賊后,皆被焚燒。且《國史》、《實錄》,圣朝大典,修撰多時,今并無本?!庇纱宋覀冎?,史館主體設在大內(nèi),靠近中書省,但興慶宮也有史館的分部,所存應是復本或備份,而經(jīng)過安史之亂,不但大內(nèi)史館遭毀,連興慶宮所藏也全都被焚。于是,于休烈建議:“下御史臺推勘史館所由,令府縣招訪。有人別收得《國史》、《實錄》,如送官司,重加購賞。若是史官收得,仍赦其罪。得一部超授官資,得一卷賞絹一匹。”即一是要動用法律,追查責任,二是高懸賞格,征求遺稿。肅宗批準了此議,可是戰(zhàn)亂未平,實際收效甚微,“數(shù)月之內(nèi),唯得一兩卷”。后來還是前修史官韋述,把逃難時藏于南山的《國史》一百一十三卷獻出,才讓恢復業(yè)務的史官有了工作的基礎。
史官編撰史書,僅靠《起居注》、《時政記》當然是不夠的,它還需要更廣闊的史料來源。根據(jù)《唐會要》記載,當時國家有制度,各政府部門須定期向史館報送種種相關(guān)材料。如:
祥瑞:禮部每季具錄報送。
藩國朝貢:每使至,鴻臚勘問土地、風俗、衣服、貢獻、道里遠近,并其主名字報。
變改音律及新造曲調(diào):太常寺具所由及樂詞報。
州縣廢置及孝義旌表:戶部有即報。
法令變改,斷獄新議:刑部有即報。
刺史、縣令善政異跡:有灼然者,本州錄附考使送。
碩學異能、高人逸士、義夫節(jié)婦:州縣有此色,不限官品,勘知的實,每年錄附考使送。
以上顯示史館資料的來源實際上存在一個很大的網(wǎng)絡,涉及朝廷各省各部,也涉及地方各州縣乃至級別更低的鄉(xiāng)鎮(zhèn)。人員上,向上涉及皇親國戚、達官大僚,向下也顧及鄉(xiāng)市居民各色人等。史館除廣收各地各部門呈送的材料,還有調(diào)查權(quán),可以主動到各地各單位索取搜集需要的材料。這些材料的內(nèi)容除了與王朝儀典、國策政事、官員任免、天文祥瑞、經(jīng)濟生產(chǎn)、財稅運輸、外交軍事、科舉學校,以及同社會民生有關(guān)的種種事務,還包括了封建時代十分重視的禮儀、民俗、文教、音藝等方面,范圍之大可謂無所不包。
南宋 劉松年 《十八學士圖》(局部) 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從原始史料到正式史書,有一個相當復雜的加工編撰過程。概括而言,其過程是:起居注、時政記→日歷→實錄→國史。如果說《起居注》、《時政記》的性質(zhì)主要是記錄,那么此后的工作就需要更多地發(fā)揮史官的編撰才能,既考驗他們的政治立場、倫理觀念,也將測試他們的創(chuàng)造能力,特別是寫作才能了。不言而喻,史官的思想和才具不同,根據(jù)大體相同的材料編撰出來的史書,很可能是頗不一樣的。因此,只有到了能夠更多發(fā)揮創(chuàng)作個性的《國史》階段,才被視為“一家之言”,也就是由史家創(chuàng)撰的真正的歷史著作。
從形式上看,所謂《日歷》,是按時日次序排比史事,屬于編年體的史冊?!秾嶄洝穭t是以皇帝或朝代為單位的編年史,一般于皇帝死后,由繼位者下令編撰。與《起居注》不同,《日歷》,尤其是《實錄》,與未來的《國史》已比較接近。此時史官的職責就不單是記錄,其主觀意識的參與程度顯著增加。選擇哪些事項寫入?舍棄哪些內(nèi)容?寫入的,采用怎樣的表述方式和褒貶態(tài)度?如何修辭,如何筆削,把握怎樣的尺度與分寸?這些在皇家、群臣和史官看來,都將影響千秋萬代,一點也馬虎不得。所以,到編撰《實錄》《國史》的階段,往往指派當朝宰相監(jiān)修。即使如此,修成之后,還要在相關(guān)官員中廣泛傳閱,搜集意見,最后呈報皇帝御覽。其間往往會退修若干回,反復斟酌,有時甚至引起朝臣間的爭論,如果僵持不下,甚至只得暫時擱置或推翻重來。
中國古代歷史,由國家編撰發(fā)布的史書稱為“正史”,這種正史基本上是兩種體裁,其一是編年體。古時的《春秋》和宋人司馬光編撰的《資治通鑒》就是最著名的編年體史書。不過,習慣上更受重視的正史,還是司馬遷開創(chuàng)的紀傳體史書。上面提到的《實錄》是編年體,而《國史》則是經(jīng)過史官重新編寫的紀傳體史書,創(chuàng)作的意味更濃,對史官的才識也有更高的要求。
紀傳體史書由本紀、列傳、表志等部分組成。本紀以本朝皇位遞嬗為次,以每個皇帝的《實錄》為依據(jù),按年月日次序簡潔地記載國政大事,基本上不作具體詳盡的描述,猶如今人所謂的“大事記”,因此本紀的篇幅往往不長。以《舊唐書》為例,在位時間短的,如高祖李淵、肅宗李亨、代宗李豫、穆宗李恒,包括女皇武則天,每人本紀僅一卷,太宗李世民、高宗李治、玄宗李隆基、德宗李適(kuò)在位時間較長,每人兩卷,其余諸帝都是二人合成一卷,總計20 卷。《史記》原有的《世家》部分,在后來史書中取消,部分內(nèi)容并入列傳。列傳的材料來源于朝廷各部的檔案,以及私人呈報的材料,從《行狀》、《碑志》到《譜錄》等等。《舊唐書》的列傳數(shù)量頗大,全書200 卷,列傳占了四分之三,其中以列朝諸臣紀傳為多(108 卷,有的一卷著錄一家?guī)状蛲愋驼邤?shù)人),其余多標明為某類人的合傳,如后妃、宗室、外戚、宦官、良吏、酷吏、儒學、文苑、方伎、列女以及外國(突厥、吐蕃)等傳,每篇所傳人數(shù)更多。《舊唐書》沒有“表”,但有作為專門史的“志”,包括禮儀、音樂、天文、地理、職官、經(jīng)籍、食貨、刑法等,共30 卷。
歷來都是后繼的朝代編寫前朝歷史,《舊唐書》就是唐亡后由五代后晉人編撰的?!缎绿茣返木幾?,已是宋朝的事。但無論后晉人,還是宋人,編撰唐史總離不開唐人留下的史料——上面提到的唐人所著《起居注》、《時政記》、《日歷》、《實錄》、《國史》,從最早著手的《起居注》到最后完成的《國史》,就都成了后來人編撰史書的資料來源。可以說,后人編撰前朝歷史,離不開前朝史官的辛勤勞作和積累,編史工作猶如賽跑、游泳之接力,是一個長久持續(xù)連綿不斷的工程??上У氖?,晚唐政局混亂,史館工作不正常,宣宗大中朝及其后諸朝的《起居注》等史料本來就零亂不全,到唐末戰(zhàn)亂,之前所存史料更遭嚴重毀壞。所以后晉人欲著唐史,不得不從重新搜集史料開始。
唐朝結(jié)束,進入五代時期。唐史的編纂在五代晉,由宰臣劉昫領銜完成。這是第一部完整的紀傳體唐史。
至宋代,宋仁宗不滿其“卑弱淺陋”,命翰林學士歐陽修、端明殿學士宋祁重修,費時十七年而成。這樣就有了新、舊兩部《唐書》,都被列為正史。
兩部《唐書》各有長短。《舊唐書》前半全用唐代史官實錄、國史舊文,材料比較豐富準確;后半因原始史料短缺,則比較薄弱。《新唐書》號稱“事增于前,文省于舊”,但過于追求簡潔和文采,有些地方表述反不夠明晰。后人仔細比較和對讀,指出了它們的許多異同,如清人趙翼《廿二史札記》就分門別類地羅列了《新唐書》增刪修改的內(nèi)容,對讀者很有啟發(fā)。
更重要的是司馬光《資治通鑒》?!顿Y治通鑒》是一部編年體的通史,上起周代(威烈王二十三年),下限直到唐末五代(后周世宗顯德六年),總共1362 年,294 卷,唐史占了其中的81 卷。尤其是司馬光很謹嚴,既充分依據(jù)正史,又并不迷信正史,還利用許多雜史、別史乃至筆記小說的記載,對疑難問題進行認真考辨,寫成《考異》三十卷,故陳寅恪鄭重指出:《資治通鑒》是研究唐史的必讀資料,“讀正史必參考《通鑒》”。作為司馬光助手的范祖禹,自己還另寫了一部《唐鑒》,其記事議論皆非常有特色。宋高宗曾對侍講臣說:“讀《資治通鑒》,知司馬光有宰相度量;讀《唐鑒》,知范祖禹有臺諫手段。”
唐朝歷史雖已是距今一千四五百年前的事,寫成文本的唐朝史書也可謂汗牛充棟。但任何歷史,哪怕是古代歷史,也是在不斷生成著、變化著的——考古學的進展,地下文物文獻的出土,對已有文物文獻研究的深入,特別是學術(shù)思想的演變、觀念的更新,都會使我們加深或修正、改變對古史的認識。
就唐史而言,敦煌和西域文獻的發(fā)現(xiàn),是對唐史研究的一大促進。近年,考古發(fā)現(xiàn)和出土文獻,特別是唐代墓志的大量出現(xiàn),是又一次的促進。而史學思想和方法的世界性演進——由過往主要重視帝王將相上層人物的政治興衰和遞嬗,到轉(zhuǎn)向?qū)ο聦影傩杖粘I顮顟B(tài)和社會演進的關(guān)注——史學研究的重心發(fā)生了巨大的變異,史學也與文學、哲學、人類學、民俗學、心理學等發(fā)生了深刻的交叉和融合,從而出現(xiàn)了種種新變。歷史研究在不斷深化、細化,由于認識更新、視角變化、資料增多,唐史研究可以說是無可窮盡的。
馬皇后:
高皇帝初造寶鈔,屢不成。夢人告曰:“欲鈔成,須取秀才心肝為之。”覺而思曰:“豈欲我殺士耶?”馬皇后啟曰:“以妾觀之,秀才們所作文章,即心肝也?!鄙蠍偅从诒颈O(jiān)取進呈文字用之,鈔遂成。(《智囊全集·閨智部》)
注釋
①寶鈔:紙幣。
②馬皇后:郭子興養(yǎng)女,朱元璋在郭子興手下時,嫁給朱元璋。她有智鑒,好書史,常勸明太祖定天下以不殺人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