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偉
(畢節(jié)醫(yī)學高等??茖W校公共教學系 貴州畢節(jié) 551700)
《紅樓夢》研究者向來關注第五十三回,“第五十三回是作品中極為重要的篇章?!盵1]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研究者的目光主要集中在交租單豐富的物品上,并由此出發(fā)探討封建貴族奢靡腐朽的生活,批判貴族對農(nóng)民、奴隸的嚴苛剝削,揭示對立緊張的階級關系。80年代以降,研究重心發(fā)生了重大轉移。由交租單出發(fā),研究視野從交租單延展到清代貴族王公莊園,揭示封建莊園經(jīng)濟狀況,指出封建生產(chǎn)關系的落后性,賈府經(jīng)濟漸趨崩潰的現(xiàn)實,賈府走向衰亡的必然性。
“烏進孝交租”這個片段主要由四個部分構成,首先是烏進孝傳遞的紅稟帖和交租單,接著是賈珍和烏進孝由交租單差額展開的對話,然后是賈蓉和賈珍關于榮國府經(jīng)濟狀況的討論,最后是賈珍責罵前來領取租物的賈芹。我們知道,“聚焦可以顯示敘述者的關注度,……故而聚焦者被聚焦的長度必然是敘述的中心和意圖表現(xiàn)的主體?!盵2]因此,從聚焦現(xiàn)實出發(fā),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的敘述意圖、內(nèi)涵及其變化。
敘述意圖視角下,將四個部分集中討論是可行的,也是必要的?,F(xiàn)有對交租單部分的研究成果中,出場匆匆的紅稟帖頗受冷落。紅稟帖雖然出鏡了了,但賈珍和賈蓉關于紅稟帖的簡短對話,讓我們意識到它不是簡單的一份到訪報告,而是烏進孝的一則身份聲明。
烏進孝上遞的紅稟帖,是明清時期盛行的社交產(chǎn)物——名帖,簡稱“帖”。明清小說中,《金瓶梅》對名帖的書寫最為集中、突出,以“翔實的資料,反映了處于成熟時期的名帖制度”[3]。從反映論的角度看,中國古代小說無能出其右。但是,我們可以看到,《金瓶梅》中名帖還只是個“死物”,沒有連接人物的情感態(tài)度。《紅樓夢》名帖描寫在數(shù)量和容量上都遠遠不及《金瓶梅》,卻始終貫穿著人物的情感態(tài)度,它以社會文化為載體,重在表現(xiàn)人物。
《紅樓夢》前八十回重點描寫了四張名帖,對名帖的態(tài)度有兩種,一種是贊許、肯定,一種是不予置評的否定。第三十七回接連出現(xiàn)兩張名帖。先是探春的“花箋”,它負載了兩個用途,其一是答謝寶玉的關心和慰問;其二是邀約。寶玉看到花箋“喜的拍手笑”,稱贊探春高雅。與探春花箋形成直接對比的是蕓兒的字帖,其有兩方面內(nèi)容,一是認親,二是送花。寶玉對待此貼的態(tài)度雖然也是笑,但卻是一面說著對花的安排,一面急匆匆趕往秋爽齋。這樣的舉動說明前后兩次笑的意義截然不同。寶玉因為沒有及時看到妙玉送的粉色“字帖”,就“跳”“忙”“忙”,顯示了他的焦急。這里當然有其“無事忙”性格的因素,但是接下來他對回信的思索和尋求幫助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不忙”,告訴我們寶玉前面的“忙”更大程度上體現(xiàn)的是重視。
寶玉對探春、蕓兒、妙玉名帖的不同反應,賈珍、賈蓉面對烏進孝名帖的表現(xiàn),都是客體對名帖的回應。探春、蕓兒、烏進孝和妙玉是名帖的主體,探春書帖目的得以實現(xiàn),妙玉的是經(jīng)過第三方的協(xié)助完成落實,蕓兒和烏進孝的目的則沒能實現(xiàn),前者被擱置,后者被否定,而否定產(chǎn)生了沖突,也為文本增加了張力。
從形制上看,探春名帖是花箋,妙玉是粉箋,烏進孝的是紅貼,蕓兒的不詳。從內(nèi)容上看,探春是邀約,妙玉是祝壽,更是表明身份。蕓兒是攀援和賄賂。烏進孝的名帖表面上看只是祝福。將形制和內(nèi)容合觀,我們發(fā)現(xiàn)名帖主體自身有的統(tǒng)一,有的矛盾。綜合來看,四張名帖背后都有主體的身份訴求。探春和妙玉的訴求得到積極回應,蕓兒和烏進孝的訴求換回的是消極對待,但是兩者的不同在于蕓兒的訴求直白且具體,烏進孝的隱晦且抽象。進一步講,蕓兒是希望通過認親獲得經(jīng)濟利益。烏進孝是希望通過經(jīng)濟能力的加持獲得一定的身份。
身份是在文化語境中人們對于個人經(jīng)歷和社會地位的闡釋和建構[4]。中國古代,掌握身份話語權的是統(tǒng)治集團。他們?yōu)榱思鹊美?,往往會壓縮身份變動的空間,阻止身份的躍遷?!都t樓夢》中,賈珍是掌握身份話語權的人之一,烏進孝則是希望完成身份躍遷的個體。
四張名帖不同的形制書寫,表現(xiàn)了作者對形制與人物個性的關聯(lián)性的關注。將烏進孝的紅稟貼和探春的花箋、妙玉的粉箋合看,與蕓兒的無形制描寫對觀,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用“紅”的匠心。與蕓兒攀援寶玉投帖認親并送禮,這是作者對清代認干兒風尚的創(chuàng)新描寫。依照風俗,認親的名帖有具體的形制要求,而作者卻偏偏對蕓兒名帖形制不予描寫,這是作者有意而為之的,直接揭露了蕓兒認親的勢利性。
根據(jù)現(xiàn)有材料,我們發(fā)現(xiàn)紅色名帖最早出現(xiàn)在唐文宗時期[5]。明代時,對名帖的顏色有較為嚴格的等級要求。到清代,在一般交往中,對名帖的顏色已經(jīng)沒有特殊要求,只是在喜慶、喪葬這樣特殊的場合有一定的形制風俗[6]。沒有規(guī)定下的自我要求,則是上帖主體身份自覺的顯現(xiàn)。烏進孝的身份認知與賈珍的認同之間存在明顯的矛盾。賈蓉笑說烏進孝偏遠山海邊的人,賈珍又言烏進孝不是大場面的人,這里重復強調(diào)的是烏進孝與他們身份見識的差別。《紅樓夢》中類似的身份說明,還有第四十二回王熙鳳稱呼劉姥姥“莊家人”。這段文字明白告訴我們,在《紅樓夢》語境中,“莊家人”是帶著層級觀念的身份符號。在賈珍和賈蓉對烏進孝“莊家人”身份的反復聲明中,烏進孝是失聲的。失聲的原因一般有二,一是話語權被剝奪,二是無聲的反對。通觀三人的對話場景,其中烏進孝擁有大量的話語權,說明這里的失聲很大可能反映的是烏進孝抵抗的態(tài)度。
話語的時間性,是理解《紅樓夢》敘述內(nèi)涵的一把鑰匙。第五十三回,有兩處值得我們注意。其一是“有些意思”和“莊家老實人”的時序意義,“意思”必然發(fā)生在“老實”——意料之外,在時間序列中是過往經(jīng)驗失效,而新經(jīng)驗尚未建立的中間階段。過往的交租單呈遞方式促成了賈珍“莊家老實人”的經(jīng)驗,而當下時間在交租單前呈上的紅稟帖則是烏進孝試圖打破賈珍既成經(jīng)驗的宣言,背后是烏進孝自我身份的重新認知。其二是賈珍建議烏進孝把交租的差事交給兒子。從烏進孝交租到應該烏進孝兒子來交租了,是清代王公貴族田莊生產(chǎn)關系中莊頭產(chǎn)生方式的現(xiàn)實反映,在賈珍的語境中,它應該是既定生產(chǎn)關系和倫理關系的延續(xù)。莊頭的產(chǎn)生一般有三種方式,即從普通莊丁中選優(yōu)者為之,用投充大戶為莊頭,或由前任莊頭弟子擔任。莊頭具有很大的穩(wěn)定性,不會輕易更換,而且一般是世襲制?;蛟S因為有這樣的制度,有論者認為“烏莊頭雖然年紀大了,但卻不能輕易撤換,他的兒子會繼承他莊頭的職位”[7],這似乎與文意不符。我們認為,烏進孝堅持送租,更大可能是拒絕兒子承襲莊頭。只有兒子從莊頭的順遞秩序中跳出,烏進孝才能實現(xiàn)身份的躍遷。
賴大是烏進孝的榜樣。賴大兒子完成了從奴到官的躍升。需要注意的是躍升的背后是經(jīng)濟基礎,或者說,財富積累應先于身份躍升?!都t樓夢》中具有一定管理權的奴仆都有較為雄厚的經(jīng)濟條件。第六回周瑞家的不但擁有供使喚的丫頭,而且還不將劉姥姥“答謝禮”放在眼里。他們財富積累的方式,從第六十二回秦顯家的打點林之孝家的謝禮可見一端。馮子禮從分配角度分析這些管理者的經(jīng)濟地位時,總結了他們的收入途徑有三條:一是“錢糧”、賞賜及其它超過一般生活需要的種種排場;二是通過在家政管理中的實際地位偷盜占騙所得;三是外財,外人進入賈府需要打點門上人[8]。烏進孝的莊頭身份也能為其帶來豐厚的經(jīng)濟收入[9]。靜軒以烏進孝貢單為基礎,分類統(tǒng)計貢物后得出結論:“烏進孝運來收成糧總額的一半不到?!盵10]這與清代田莊的莊頭經(jīng)營中存在的普遍現(xiàn)象,即“私兌私典、包攬余荒、擔作災歉情弊、隱占耕種歸己”是一致的,靜軒認為烏進孝的確在“打擂臺”,我們是贊同的。
烏進孝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在租物上討價還價,從結果來看,賈珍對此是無可奈何的。那么,烏進孝討價還價的理由有多少可信度呢?如靜軒等論者認為莊田減產(chǎn)是事實,也承認烏進孝對自然災害導致的減產(chǎn)有夸大的成分,但對賈府收入減少主要原因的認識似乎更偏重減產(chǎn)的事實。而我們認為,烏進孝“打擂臺”才是影響賈府收入的主要因素。
烏進孝“打擂臺”的表現(xiàn),作者向我們作了生動形象的展示。烏進孝的話是誠懇陳述實情,還是精明圓說克扣,從烏進孝的言行舉止可見端倪。而四五尺雪也有他的夸張,需要指出的是,如果依此去考察賈府莊園的地理位置,是不可靠的。
賈珍責備烏進孝,主要原因是交租單的嚴重缺額。賈珍剛責備烏進孝“打擂臺”,他就“忙前進了兩步”,強調(diào)“小的并不敢說謊”,是受到普遍關注的細節(jié)。王先勇根據(jù)清代莊園納糧制度,推論烏進孝趕緊澄清受災情況,是為了免除懲罰[11]。我們認為,故作姿態(tài)的成分更多一些。從敘述意圖上說,由交租連帶介紹榮國府的經(jīng)濟情況是不爭的事實,但是描述烏進孝和寧國府的關系也是其意圖之一,是不能忽略的重要部分。
烏進孝敢于缺額交租,賈珍卻只能無奈接受,是由兩個方面決定的。其一是烏進孝和賈珍之間特殊的生產(chǎn)關系,其二是根據(jù)具體收成情況交納租糧,已經(jīng)形成了社會風俗。烏進孝是莊園的直接管理者,直接影響著王公貴族的經(jīng)濟生活。莊頭是貴族經(jīng)濟穩(wěn)定的有力支撐,是貴族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遠離莊園的貴族,必須依靠莊頭實現(xiàn)莊園的正常運作,這是莊頭在貴族生活中占據(jù)重要位置的最根本原因。地主對莊園管理的疏忽、懈怠,又為莊頭隱瞞實際情況、克扣租物提供了空間。以前的研究中論者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馮子禮批評到:“誰見過兩府的爺們有一個到莊子上去哪怕是走馬觀花式的檢查一下生產(chǎn)呢?”[12]靜軒也指出:“那些坐吃祖上家底的紈绔子弟有誰肯來冰霜千里的東北踏查實情?!盵13]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榮國府每年都有落實“踏查實情”之舉,第六回周瑞家的曾介紹過丈夫是春秋兩季地租的負責人。
根據(jù)收成情況折免一定租糧的社會風俗,直接影響著地主的經(jīng)濟收入。我們在乾隆刑科題本關于租佃糾紛的部分中,屢屢看見租佃雙方談到“俗例”“鄉(xiāng)例”,在地方而言,“俗例”“鄉(xiāng)例”直接與道德關聯(lián)。如乾隆四十一年四月十八日的題本:“鄭應太供:言明每年納禾五百八十斤,豐年不加,旱年不減,立有租約為憑。何均經(jīng)對門鄰居何獻倫供:何均經(jīng)請鄭應太到田看分禾,鄭應太說:今歲年成尚好,要照額收租。不肯到田去分。何均經(jīng)說不去看分,只好送凈谷四十斤。鄭應太要他增添,何均經(jīng)因在龍家吃醉了酒,就發(fā)起氣來,說鄭應太收租刻薄,必遭天禍?!盵14]我們發(fā)現(xiàn),雖然雙方對租額有分歧,但雙方均不遵守契約。換言之,雖然有豐歉均不影響租額的約定,但是決定租額認定的還是實際的收成情況。
賈珍算定了至少有五千兩銀子,“算定了”“至少”就包含額租打折的意義,只是烏進孝的交租單與打折的額租還相差甚遠。沒有“踏查實情”的賈珍只能無奈接受?!疤げ閷嵡椤笔菍嶋H收成情況的衡定,從乾隆刑科題本中我們可以看到關于收成情況的爭議。乾隆二十四年十一月初六日的題本“廣東保昌縣曾從方佃種陳文華嘗田按收成豐歉折租”,斗毆雙方和縣丞的三方陳述都提到了收成情況。曾從方妻子說“本年約有八分收成?!笨h丞告訴雙方“查上年通縣收成止有八分?!标愇娜A供述:“原止八分收成,……哄他說有九分收成?!笨梢姡胤秸枰獣援斈甑氖粘汕闆r,而租佃雙方需要對收成情況進行衡定,在此基礎上進行收租和交租。至于衡定的方式,不在我們討論范圍之內(nèi),這里暫不敘述。賈珍和烏進孝的對話告訴我們,賈珍對于收成有其完全主觀的認定,但是當實際交租單與預想偏差過大的時候,因為缺少事實根據(jù),他也只能聽取烏進孝的一面之詞,接受租物大幅度縮水的結果。
按照慣例,交租前交收雙方需要對收成情況先作衡定。烏進孝交租顯然違背了慣例。有論者根據(jù)盛京內(nèi)務府對皇莊額賦減免情況的嚴格要求,推論“烏莊頭曾向寧國府匯報過災害情況”[15]。我們認為,這是不準確的。這是將烏進孝所管之莊與另外“兩處報了旱澇”之地的性質混淆。這里的敘述明顯是兩個層次,烏進孝租物數(shù)量是賈珍看了交租單才知道,“兩處報了旱澇”是在交租期之前已經(jīng)蠲免了租糧。這里涉及的是影響貴族經(jīng)濟收入的另一個因素——國家的蠲免政策。
清代的蠲免政策有災蠲和恩蠲兩種。“兩處報了旱澇”的屬于災蠲。且不討論賈珍“真真無法過年”的虛實,蠲免政策對貴族經(jīng)濟收入的不利影響一定是客觀存在的。因為清代時蠲免情況比之前代更為普遍,“清代無論是災蠲還是恩蠲,其頻繁程度和數(shù)量較明代更為突出?!盵16]蠲免政策非常嚴格,總管內(nèi)務府的規(guī)定是“每年納糧之前,需將遭旱澇災害及糧食收獲、損失情形具名呈報,由本院酌情擬定數(shù)目”,而且受災面積對蠲免影響很大[17]。在這樣的背景下,無論寧國府還是榮國府,經(jīng)濟受到朝廷政策影響是事實,但是管理者依然是左右損失大小方面的主要因素。寧國府的經(jīng)濟損失很大程度上是疏于管理的結果。
寧國府混亂局面的直接責任人是賈珍,“造釁開端實在寧”就是對賈敬、賈珍父子的直接批判?!啊灬呴_端’……其實,與兒媳有亂倫關系的賈珍難逃干系,他的父親賈敬也應承擔‘不教之過’?!盵18]賈珍是族長,他在家族中的作用彌足重要,影響著賈府的前途命運。
《紅樓夢》中,賈珍既是宗子,又是族長。在家族中,宗子和族長是在不同程序和要求下分別產(chǎn)生的,屬于宗族法規(guī)定下的不同系統(tǒng)?!白谧映屑澜y(tǒng),由長房長門嫡長子繼承,他人一般不得僭越。而族長、房長、莊正等,則根據(jù)一定標準,由全體族人公推眾舉?!盵19]賈珍的族長身份,可以說是由其宗子的身份直接決定的,而非推舉的結果。進一步講,賈珍只是接過了賈敬的族長身份,“宗族內(nèi)部的既得利益者總是利用自己有利的社會地位,攫取擔任宗族公職的權利?!蹦敲次覀兛梢赃@樣推論,賈府的祭統(tǒng)和治統(tǒng)是合二為一的,這樣的制度保證了榮國府和寧國府核心集團的利益,也使個人對于家族的影響增大,不管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族長的賢愚與家族的興衰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清代,族長一般有兩個基本職責,一是團結族眾,即“睦族”;二是通過族規(guī),實施對族眾的管理,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對違規(guī)亂紀的族眾的懲處。清代統(tǒng)治者非常重視宗族成員的和睦相處。政府還通過建立相關制度鼓勵睦族,對睦族的經(jīng)濟來源提供制度保護[20]?!白鳛閯?chuàng)作主體的小說家,……必然會受到特定歷史文化傳統(tǒng)、時代學術與文化思潮、官方文化政策(包括科舉與教育制度)、家學淵源、文壇風尚、流行觀念等因素的浸染,這些因素一般都會被他們吸納而內(nèi)化為文化觀念,并最終從其小說作品的題材內(nèi)容和藝術特征上充分顯示出來?!盵21]第十三回,王熙鳳夢中聽到秦可卿的一番托付,即是清代重視家族和諧安穩(wěn)文化觀念的反映。
究其實際,秦可卿的話只有一個目的,團結族眾,維持賈府的長期榮華。其中涉及睦族的兩種手段,即通過祭祀的崇祖儀式凝聚族眾以及憑借經(jīng)濟支助籠絡族眾。而祭祀和經(jīng)濟支助的財產(chǎn)來源分別是祭田和族田,一般又統(tǒng)稱為族田,義田?!敖献谧辶x田真正獲得大發(fā)展是在清代,而尤其是清中期以后。”“清代江南宗族義田的發(fā)展,首先表現(xiàn)為數(shù)量的不斷增加,而且呈現(xiàn)出明顯的幾個發(fā)展階段?!角∧觊g形成第一個高峰?!盵22]關于義田在宗族穩(wěn)定作用方面的討論從宋一直延續(xù)到清。尤其是清代,關于建置義田以維護宗族制度的討論就更多了。顧炎武說:“先王宗法之立,其所以養(yǎng)人之欲,而給人以求,為周且豫矣。”“至今裔孫猶守其法,范氏無窮人?!盵23]錢大昕在《陸氏義莊記》中指出,如果沒有義莊之設,“而不能經(jīng)畫可久之計,論者不無遺憾焉?!倍t者行義莊,“故持之久遠而無弊。”[24]
宗族義學設立的目的是幫助族中無力讀書應試的子弟,從根本上說也是維護宗族自身利益。賈府則完全違背了義學的初衷,作者描寫義學時,處處是“春秋筆法”。剛交代賈代儒是個“老儒”,又說賈家無論主仆都長著一雙勢利眼。第九回暫管學堂的賈瑞“最是個圖便宜沒行止的人”。再看學生,更是有“下流人物在內(nèi)”?!坝泻脦讉€小學生,圖了薛蟠的銀錢吃穿,被他哄上手的。”
睦族的手段除了設立義學,還有直接的賑濟。宗族族田中主要的一類“贍族義田”,就是用來幫扶貧困族人,以免族人之間出現(xiàn)過度的貧富差距,從而引發(fā)族間矛盾沖突。在比較龐大的宗族中,這類事務一般有專人負責,在宗族機構中被稱作“莊正”[25],在寧國府中,行使莊正之責的還是賈珍:“這里賈珍吩咐將方才各物,……將各樣取了些,……命人將族中的子侄喚來與他們?!辟Z珍此舉得到了一定學者的認可,認為賈珍作為族長“對族人中的貧寒者有一定的關懷照顧”值得肯定[26]。應該注意的是,賈珍將租物分成了四個部分,第四部分才等分給族中沒有收入的子弟。且不說在收入明顯減少的情況下,賈珍不能真正落實節(jié)省生活開支,即使他兌現(xiàn)了自己的言語,按照比例的原則,分給子弟的糧物也要大幅度減少。這樣的情況下,分物對于真正貧困的族中子弟來說,經(jīng)濟幫助的作用顯然不大。而且賈珍分物標準其實違背宗族法的規(guī)定,他指責賈芹的貪婪,透露他分物時并沒有遵循鼓勵安分守己、責罰不端的原則。糧物的不斷減少,分物規(guī)范的缺失,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通過經(jīng)濟幫扶以睦族的目的無法達成。
族長是族權的人格化,直接負責宗族內(nèi)部族規(guī)的制定和執(zhí)行。在宗族法中,對于執(zhí)法者的知法犯法懲處嚴格,“宗族領袖利用權力徇私舞弊,尤其要受到宗族法的嚴懲?!盵27]宗族法重視對禮的維持,男女有別是封建禮教的基本原則之一,各地宗族對于男女交往防范甚嚴。在宗族法之中的反映是對于奸淫罪的處罰遵循“越親越重”“不同輩加重”的原則。在懲處的程度上,“若亂倫常淫狎等,宗族法處理輕重,超過清律規(guī)定?!盵28]《紅樓夢》中賈瑞被賈薔一句“已經(jīng)告到太太跟前”,嚇得“魂不附體”,背景就是嚴格的宗族法。秦可卿陷入與賈珍亂倫的關系之中,無奈感嘆“治得病治不得命”的背景也是對宗族法的恐懼。秦可卿的丫頭瑞珠“觸柱而亡”,寶珠“任摔喪駕靈之任”,后又堅決不歸寧國府,他們都是宗族法的犧牲品,真正應該受到宗族法嚴格懲處的賈珍卻安然無恙。宗族法維護家族倫理的作用在這里基本無效。
宗族法嚴禁的行為還有賭博、盜竊,以及濫酒、嫖娼、不務正業(yè)、游手好閑。賈芹把以上禁止行為全占了,他也來寧國府領取糧物,賈珍當面披露他的胡作非為,賈珍的責罵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他對賈芹的肆意妄為了如指掌。作為族長,他如果對賈芹施以懲戒,是十分順理成章的事情。如果說,因為賈芹是榮國府派去廟里的,即使自己不便處理,言語里也應該提及王熙鳳,因為她是直接的分派人。對王熙鳳的避而不談,以及責罵過后對賈芹事件的只字不提,說明賈珍沒有對賈芹實施具體的責罰。這個事件也說明,賈珍作為族長,并沒有認真利用族規(guī)維護宗族秩序。他對賈芹的不滿大概與在清虛觀中痛斥賈蓉性質一樣。王昆侖這樣評價賈珍責罵賈蓉、賈芹:“我‘州官’是可以放火的,你‘縣官’們也不是不可以放,只不要放的比我州官還兇就行了。”[29]我們是認同的。吳組緗說:“古代所提倡的一套‘以身作則’和‘循循善誘’的教育原則,都談不上了,野蠻的打和罵,成為他們使子弟‘就范’的唯一方法。”[30]這里主要批判的就是賈珍和賈政。作為族長的賈珍,不能以身作則的影響更加惡劣。
綜而觀之,《紅樓夢》第五十三回對“烏進孝交租”的描寫和表現(xiàn),反映了明清,尤其是清代康雍乾時期的稅賦政策及其對王公貴族經(jīng)濟收入的不利影響。根據(jù)收成情況交租收租的社會風俗對王公貴族經(jīng)濟收入產(chǎn)生的不利影響也很深遠,即使有不論豐收還是歉收一律按額交租的契約,在交收租實際中雙方依然遵循的是收成情況。從莊頭寫稟帖和交租“打擂臺”等層面上,折射出莊園管理者與地主這一對生產(chǎn)關系的特殊性,反映了他們經(jīng)濟收入此消彼長的現(xiàn)實,批判王公貴族管理不力導致家族收入減少。族長、莊正和宗子的三位一體,客觀上反映了宗族管理權與政治身份、經(jīng)濟能力的密切聯(lián)系,它更是直接導致“睦族”和“責不端”等維護家族倫理、維護社會穩(wěn)定手段的形式化。
換言之,清代對置義田的廣泛討論,康雍乾時期突出的蠲免政策,甚至在乾隆時期出現(xiàn)的清代第一次置義田高峰,都影響了曹雪芹的思想,也為其創(chuàng)作提供了現(xiàn)實素材。有感于自身遭際,結合清代宗法制度在家庭生活中的重要地位,曹雪芹用具體的小說情節(jié)將宗族宗法制描寫出來,令讀者對過去時代的宗族宗法制的諸手段有了比較確切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