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古樸典雅捕捉到現(xiàn)代意識的靈光

◎ 歐陽逸冰

被珍愛為“宋元南戲活化石”的莆仙戲（原稱興化雜劇），的確如馬克思對古希臘藝術(shù)和史詩感嘆的那樣，“它們何以仍然能夠給我們藝術(shù)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說還是一種規(guī)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見《政治經(jīng)濟學(xué)批判·導(dǎo)言》）。

近年，由福建省莆仙戲劇院公演的新編莆仙戲《踏傘行》就是這樣的，顯示了“活化石”中最寶貴的一個“活”字，那勃勃生機不僅蘊藏在其精湛的藝術(shù)魅力里，更在于其以古樸、典雅的藝術(shù)樣態(tài)，捕捉到現(xiàn)代意識的靈光，令人驚嘆，令人喜悅，令人珍愛！

點鐵成金的那一“點”

莆仙戲《踏傘行》的素材源自于《雙珠記》的一條很簡略的副線：男子在離亂中喜歡上一位女子，卻不知此女正是自己未曾謀面的未婚妻。當女子聽到對方姓名時，暗自驚喜，卻謊稱自己名叫“王慧云”（其本名王慧姑）。聽男子說不曾“結(jié)姻”，要求與自己“締為秦晉”，女子便說“君汝果然言之有信，奴家自當從命”。于是，“仝進許宵金”（銷金帳）。后來真相曝光（其實，王慧姑早已知曉），女方拍打男方一百下了結(jié)。此故事本無深意，不過是插科打諢罷了，歸于滑稽。

然而，莆仙戲著名劇作家周長賦以奇特的戲劇思維感知生活，獨出手眼，洞隱燭微，在這個插科打諢的副線中，他的目光銳利地穿透了滑稽，從個中巧合里體味出：一對原本定親而未謀面并互不相知的男女，居然烈火干柴，如此這般是對誰的嘲弄？從個中誤會里思考著：為什么要制造誤會（故意使用假名），目的何在？如此這般僅僅止于調(diào)皮狡黠？從個中謊言（不曾結(jié)姻，即沒有訂過親）看到的僅僅是男性的沖動，突破了德行的防線？如此這般，男主人公只應(yīng)是一個薄幸郎？正如李澤厚先生在《美的歷程》里對明清市民文藝的分析：“盡管這里充滿了小市民種種庸俗、低級、淺薄、無聊，盡管這遠不及上層文人士大夫藝術(shù)趣味那么高級、純粹和優(yōu)雅，但它們倒是有生命活力的新生意識……”既然這“新生意識”是“有生命活力的”，那就一定會發(fā)展下去。因為“歷史絕不死亡，因為它永遠把它的開端和它的結(jié)尾聯(lián)接起來”（克羅齊《歷史學(xué)的理論和實踐》）。彼時的“新生意識”，歷經(jīng)長時期曲折迤邐的磨礪，歷經(jīng)各種各樣的思潮的沖擊回蕩，歷經(jīng)風雨的侵蝕剝落和陽光的催生培育，或可成為此時的“現(xiàn)代意識”。作為思想者的劇作家，運用古拙和典雅的莆仙戲思維方式，捕捉到自己感悟了的現(xiàn)代意識的靈光。

據(jù)此素材新編出來的莆仙戲《踏傘行》，其架構(gòu)的新的戲劇故事核心是：把原先被包辦婚姻牽連著而又互不相識的一對男女的私下“陰陽交合”，升華為美麗的一見鐘情。是的，在所有的愛情故事里，沒有比一見鐘情更令人陶醉和向往的了。然而，《踏傘行》里的一見鐘情并非是隆鼻與杏眼相遇時的燃燒，而是在兵燹災(zāi)禍、風雨如晦、生死相依的偶遇中偶然發(fā)現(xiàn)對方的美麗。當二人終于到一家小客店暫避，吃上一頓飽飯時，女主人公王慧蘭唱道：“敬君子酒一杯/恩重如山/若得（再）相助/助我母女再團圓/結(jié)草銜環(huán)/難還恩情一半”。此中或暗含“另一半”恩情當作何報答的遐想……與此同時，扶起跪拜謝恩的王慧蘭，男主人公陳時中僅對其凝視一眼，立即怦然心動：“她初理云鬟/燈火映照倩影/恰似桃花灼灼搖昏晨/堪嘆逃難未及認佳人”。也就是說，這個“一見鐘情”是“風雨如晦，生死相依”的結(jié)果，而不是花癡的濫尋。接下來，二位主人公的情感驟然升溫，無不是植根在“風雨如晦，生死相依”的土壤里。特別值得關(guān)注的是全劇的轉(zhuǎn)折點——女主人公陷入自我虛構(gòu)的迷魂網(wǎng)，“何妨試試他/試他是否君子人”，由此產(chǎn)生了沒完沒了的假想：他既然為了愛上如桂（我），寧可與訂了親的王慧蘭（我）退親，那么他就是對我的不忠，“天啊/只怕終身誤/心懸懸孤零零奔走江干”?？磥恚@小女子尚欠思維的邏輯性訓(xùn)練：他愛上的是生死與共，實實在在的你（如桂），為此，他不懼與未曾謀面、僅僅是個名字的你（王慧蘭）退親，這是愛也不愛？忠也不忠？說來，也不能怨這小女子，全是舊禮教的虛偽性惹的禍，包辦婚姻的舊習(xí)俗剝奪了青年男女的情感自由與理性判斷。

把女主人公從悖論怪圈中驚醒的是，一再自責的男主人公的毅然決然：接受王慧蘭對他“不顧婚約”的指責，接受她的反詰，“你講過，即便訂過婚約，也要退親”，那我陳家就“盡快派人前往退親”。此一句，頓時驚醒了王慧蘭，“倒是周遭空落落，但剩江頭江水聲”；再一句，陳時中的決心：“退婚后我要從頭起/向如桂重新再求婚”，讓王慧蘭立即心智復(fù)明，“重新求婚如雷震”，真情難以抑制地大爆發(fā)了，她終于喊出了真心話：“帶奴去！”

請注意，男主人公說的是向生死與共的“如桂”重新求婚，而不是婚書上寫的那個名字“王慧蘭”。他拋掉的是舊禮教塞給他的盲盒，追求的是心中的唯一，我那真實可愛的人。男主人公的這個戲劇動作不僅使整個戲劇情勢發(fā)生了山呼海嘯般的陡轉(zhuǎn)，而且讓現(xiàn)代意識的靈光照亮了全劇。

活化石的“胎記”燦若桃花

新編莆仙戲《踏傘行》猶如在一塊活化石上進行精巧雅致、玲瓏剔透的雕刻，無處不流動著悠遠古拙的典雅神韻。這神韻恰恰就是古典戲劇文明撞擊到現(xiàn)代人心上的回聲。

這是如何做到的？值得我們探求。

劇作家周長賦說，他寫這出戲，就是要張揚莆仙戲的精妙寶貝，譬如“走雨”“留傘”。然而，他找到的那個素材里，既沒有“走雨”，也沒有“留傘”，但恰恰就是那個素材，既需要“走雨”，又需要“留傘”。正如英國文藝批評家貝爾所說，只有將有意味的形式組織成一個有意味的整體，才能喚起深刻的審美感情。而這個“有意味的整體”是怎樣構(gòu)成的呢？他說，有意味的形式是與情感意象相對應(yīng)的（見《二十世紀外國美學(xué)文藝學(xué)名著精義》）?！皯蚯?，謂以歌舞演故事也”（王國維《戲曲考源》）。如果脫離開故事，歌舞僅只是歌舞伎藝，而不是戲劇。在《踏傘行》的故事里，“走雨”和“留傘”既是精美的伎藝和手法，又是戲劇的“情感意象”?！白哂辍鼻】墒恰半x亂”的意象，可是異樣的情境，可是變化的祈求，亦可是情愫暗涌的心境，是無語的融洽，是渴望的沉默……請看第一折的結(jié)尾那段美妙的表演——

歷經(jīng)十余回合的反復(fù)乞求與推辭，對男主人公一再表示的顧慮“恐惹誘拐名”，女主人公終于被迫提出“亂世從權(quán)，不得不然”的主意：“有人問（你我關(guān)系）/權(quán)說是夫妻”。剛一出口，兩人頓時驚詫……這是說出了兩人朦朧中的期盼，還是因為過于大膽而嚇破了膽？正在這無奈無計無語的尷尬時刻，下雨了，男主人公一句包含著無盡憐憫的話“走吧，一起走吧”，為其撐開了傘。隨著清幽的單聲笛音，滑出圓潤清亮的彈撥樂音，一如《琵琶行》中的“間關(guān)鶯語花底滑”。仿佛離亂頓時消失，男伸出傘為女遮雨，女微笑含羞退讓，二人運用妙不可言的伡肩、蹀步，表現(xiàn)他們漸漸進入靜好和諧的佳境。陡然，大風驟雨交會，將男女主人公猛力推開，男隨風旋轉(zhuǎn)，女翻滾坡下……男奮力拽上女，女不顧一切地拉住男的后襟，隨之亦步亦趨。轉(zhuǎn)而，女又顫抖著牽男裳而一步步退行；又而，男以女為中心，撐傘循弧形而轉(zhuǎn)；繼而，男又在女身后為之擎?zhèn)?，禮讓女自如前行。他們倆那輕巧如躍的“蹀步”，讓他們倆的“伡肩”有抖不盡的內(nèi)心隱秘，就像那細雨中愈加翠綠搖曳的青草，就像那雨后松針尖上晶亮的水珠，在觀眾的心田里瑩瑩的、熠熠的、灼灼的……

美，豈止是美？這正是重要的戲劇動作，描繪了人物關(guān)系的嬗變，刻畫人物心理活動瞬間的微妙變化。這一段“走雨”不正是在暗喻著兩位主人公在全劇的命運際遇嗎？這不就是主創(chuàng)們在全劇的情感意象嗎？

而“留傘”的“情感意象”，同樣是人物戲劇關(guān)系演繹的象征，心理表現(xiàn)的外化，情節(jié)發(fā)展的標志。

傘，尤其是戲曲舞臺上色彩迥異的花傘，永遠撐著一團又一團江南煙雨的朦朧，那是雨中最大最新最亮麗的花朵。“清涼傘映紅妝面”（晏殊詞），雖說的是荷花，但卻是在雨中最美妙的閃現(xiàn)；“傘低遮半身”（盧炳詞）也是在雨中最無奈的湮沒，令人頗有“邂逅苦匆匆，還疑是夢中”（同上）的感嘆。如是，《踏傘行》中的“傘”，其情感意象就是詩與愛情。莆仙戲中，“留傘”的經(jīng)典戲劇手段，給詩與愛情的表現(xiàn)以更美妙更多面更深邃更有意味的想象空間。我們不妨就這個“有意味的形式”進行簡單的探索。

一、結(jié)構(gòu)作用

此傘妙在張合，它的三次撐開，恰恰就是男女主人公心理與情感發(fā)展變化的三個里程。第一個里程：在第一折里，兩人在戰(zhàn)亂中分別成了孤身。處在兵禍旋渦中，她歷經(jīng)八次“帶奴去”的央求，才終獲成功。當兩個人舉傘同行的時候，觀眾欣慰的是，他們終于踩過了舊禮教舊習(xí)俗的紅線，兩顆單純的心靠近了，他們的命運交集了，期待著他們美好的未來。第二個里程：歷經(jīng)第二第三折悖論的怪圈，上了第四折的共渡之舟，男主人公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接受女主人公的反詰，決定退親，斬斷了悖論的羅網(wǎng)，震醒了女主人公，“本道恩義盡/誰料情如江流心底興”。此刻，“天地有情/風雨恰時來臨”，男主人公急忙打開傘，為女主人公擋雨，直率表白火熱的誠心：“春風十里不如你/除卻巫山不是云”。退親是為了重新求婚。愛，真的開花了。第三個里程：男女主人公舉傘同行，“水迢迢/山隱隱/風雨同行又一程”。女主人公終于破繭而出，不再做那“試不得”的傻事；男主人公從微醉中清醒，堅定了專一的愛情。

二、心理動作的具象蘊含

《踏傘行》之“踏”并非是“踏”，而是一段傳奇故事的緣起，是一段美麗愛情的心曲隱微，是一段人生路程的詭譎奧秘。兩位主人公的關(guān)系竟然是從“搶”傘開始。女主人公的第一次動作是“扯”傘——她請求對方“帶奴同行”，男主人公原本已經(jīng)不假思索地回答：“走吧?！钡?，她卻猶豫了。亂兵擊鼓吆喝，殺人搶劫，女主人公又急忙“上前扯住陳時中手里的雨傘”。一個“扯”字顯示了她的急切和信任。繼而，后面的“拉”傘，“接”傘（跪地哭泣），“還”傘（以退為進），“扔”傘（不經(jīng)意碰手），“踏”傘（踏住不放，即便對方撬傘也不放，愈加堅決），“搶”傘。如此這般，從“扯”到“搶”一連七個奪傘的動作，步步強化女主人公這個弱女子，在天昏地暗、殺人搶劫的禍患中，是多么地可憐和無助?。∷湍兄魅斯老嘁赖脑竿綇娏?，她內(nèi)心的恐慌就越突出。這和第三折及第四折前半段，深陷“試探”怪圈而不能自拔的她，一再“推開”未婚夫的情勢恰恰相反。這種戲劇性的對比，不僅表現(xiàn)了個人命運的詭譎，更加表現(xiàn)了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復(fù)雜性、豐富性、多面性和多樣性。

無論是“走雨”或是“留傘”，都寓藏著人物命運轉(zhuǎn)變的哲理。在《踏傘行》的構(gòu)思中，劇作家要把一個發(fā)生在巧合與誤會中的滑稽故事點化為古拙而又巧妙、素樸而又典雅的藝術(shù)上品，確立“走雨”或是“留傘”這樣與情感意象相對應(yīng)的“有意味的形式”，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

馬克思曾說過：“為什么歷史上的人類童年時代，在它發(fā)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不該作為永不復(fù)返的階段而顯示出永久的魅力呢？”（《政治經(jīng)濟學(xué)批判·導(dǎo)言》）莆仙戲在長時期的發(fā)展過程中，諸多藝人歷經(jīng)一代又一代的辛苦創(chuàng)造和演出實踐，積累、貯藏了許多具有“永久的魅力”的寶貝，應(yīng)該在今天得以創(chuàng)造性地顯示出來。在《踏傘行》中，令人驚羨的不僅是“走雨”“留傘”的創(chuàng)作手法，還有在前面提到的獨特的表演程式“伡肩”和“蹀步”里，彰顯著木偶表演（傀儡戲表演）的印記。在張庚先生的論文《試論戲曲的藝術(shù)規(guī)律》的注釋（1）中說，《東京夢華錄》卷五《京瓦伎藝》里有這樣的記載，“搬雜?。赫阮^傀儡任小三……懸絲傀儡張金線。李處寧，藥發(fā)傀儡”。這里所說的雜劇全是傀儡戲，而不是人扮演的戲（轉(zhuǎn)引自《藝術(shù)特征論》）。作為興化雜劇，作為南戲活化石的莆仙戲也當如是。在《踏傘行》里我們看到的“伡肩”（雙肩有節(jié)奏地搖動）、“蹀步”（細碎的步子或向前后或向左右）雖脫胎于傀儡戲的表演，但由于不同的戲劇情境、不同的人物、不同的心理表達，讓觀眾感受到豐富的藝術(shù)熏染?！皝技纭焙汀磅薏健笨梢允怯迫唬梢允腔炭?，可以是不安，也可以是得意，更可以是詼諧，還可以是領(lǐng)悟，可以是豁達……而所有這些伡肩和蹀步都是美，既是拙樸的美，是人心本意的直率表達；又都是典雅的美，是莆仙戲前輩藝術(shù)家從傀儡戲的表演中提煉出來的，具有幽默與達觀色彩的獨特舞蹈造型。感佩兩位主演，黃艷艷和吳清華把這些獨特的表演程式和創(chuàng)作手法融會貫通于一身，細致入微而又精美生動地塑造了這兩個風韻古樸卻又具有現(xiàn)代靈光的主人公形象。

作為宋元南戲活化石的“胎記”，還有那開場令人陶醉的古戲臺，周邊配以工筆畫的戲曲故事圖景……如此品相，令人頓感珍愛。再看下去，四位撿場在新編莆仙戲《踏傘行》中，兼音響效果，兼匪兵甲乙丙丁，兼男女主人公瞬間變幻的心靈……顯得很拙樸，又顯得很現(xiàn)代，把“一切戲劇藝術(shù)的最重要的本質(zhì)是它的假定性本質(zhì)”（見《梅耶荷德談話錄》）生動地揭示出來。而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店媽，她的“伡肩”和“蹀步”總是在洋溢著樂觀和狡黠，張揚著莆仙戲的靈氣。她的那句臺詞：“這世間……有些事試不得”，道破了人間情感的奧秘。

古樸典雅的舞臺呈現(xiàn)，顯示了導(dǎo)演徐春蘭對藝術(shù)高品位的追求，顯示了她對莆仙戲悠久積淀的敬仰，顯示了她對開掘莆仙戲的美好前景充滿熱情。她的睿智在于把古樸與現(xiàn)代“寫”在了舞臺上，但又讓人分不出哪一筆是古樸，哪一筆是現(xiàn)代。

如果把莆仙戲喻為燈籠，那么，自半個多世紀前的《團圓之后》《春草闖堂》以降，在當下，《踏傘行》就是點亮它的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