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慶平
在臨安擁城而立的玲瓏山,有臥龍山寺駐其南坡。山寺不大,卻長年香客不絕,煙火繞繚之狀不亞于徑山、天目。因為宋代名家蘇東坡曾登臨此山,給這里平添一抹文化色彩,留下“蘇公祠”“學士松”“三休亭”“醉眠石”“琴操墓”這些“遺物”,皆是宋韻文化的尤物,讓玲瓏山出落為一處人文風景名勝地。遇見當下的宋韻文化熱,正好可作為一個話題用來玩味,抑或也是一種尋尋覓覓。其間,我們不難發(fā)覺玲瓏山因為“綁架”了蘇東坡才鮮亮起來。這些觀賞的尤物浸潤著蘇東坡的品行格致向世人招展,因緣于愛屋及烏,對蘇東坡的崇敬與愛戴演化為對山中景物的鐘愛,玲瓏山才有了哄然不歇的文化魅力。玲瓏尤物的造作充滿匠心,一件件都謀劃得與蘇東坡的精氣神悄然相通,信手拈它來玩味,都會幡然徹悟,大有其樂無窮的美感。
《玲瓏山志》稱“蘇公文忠祠”。建于何時?無文字記載,毀于何日?亦無明確時序。而徐映璞的《玲瓏山志》說,明萬歷二十八年(1580)一個叫照啟的和尚 ,募緣修廟,從蘇公祠廢墟里挖掘出的三尊石像,分別是蘇軾、佛印、黃庭堅。這三尊石像由時任臨安縣知事的禇棟重新立在新修的蘇公祠里。禇棟是外地人,參加萬歷八年的科舉考試,考績不錯,排名得了個第40名,派到臨安來任縣官。他是個讀書人,懂得這三個石像的分量,惺惺相惜,也夾雜一份崇尚才學的情懷,很認真地把三具石像扶起來,安放在復建的蘇公祠內。但世事多舛,新蘇公祠建成后又毀于兵燹,三尊石像復遭掩埋。乾隆五十五年(1790),有個叫劉田的地方紳士發(fā)興重修蘇公祠,重刻了一塊蘇公像碑鑲嵌在屋墻內,而那三尊圓雕移到三休亭里。把三休亭改稱為“三賢祠”。后來時運不濟,兵禍又起,蘇公祠、三賢亭統(tǒng)統(tǒng)被毀,那三尊石像弄得無頭無手,淪為殘石。還好,嵌在墻上的線刻蘇公像還在,人們又從廢墟里把它挖了出來。進入民國后,玲瓏山寺廟得到擴建,因寺廟位于吟龍塢,將此前的“圓覺大殿”改為正式寺廟,取名“臥龍寺”。本有的蘇公祠也恢復起來,只不過新建的蘇公祠規(guī)模大不如前,只是那方帶有石像的刻碑卻很醒目地立在祠內中堂。徐映璞對此有記述:“近人重建小舍,若村里社廟然,嵌列碑石于內,雖曰簡陋,亦不啻告朔餼羊焉”。到了“文化大革命”時期,紅衛(wèi)兵到寺廟里來“破四舊”,砸碎了很多古物,偏偏這尊線刻像被一位老人偷偷藏了起來,躲過一劫。
房屋被毀,蘇東坡線刻像卻保存了下來,我懷疑是一種天意。
蘇東坡作為一個老百姓愛戴的士大夫,他的為人處事在歷代民間都被傳頌,把石刻像傳承下來,宛若把蘇東坡的魂魄保存了下來。在蘇東坡的思想理念里,以民為本的觀念十分濃烈。他走馬上任來杭州當知州,正好遇上大旱,老百姓無水缺糧。他直接上諫,請求朝廷開倉撥出救濟糧。他發(fā)動杭州居民掘井取水,共渡難關,杭州百井坊就是那時建成的。“當官多為民作主”這已經(jīng)是蘇東坡在仕途上的一種自律。這樣的官宦,老百姓當然擁護。玲瓏山開發(fā)山徑,巧妙地設計出帶有蘇東坡故事的“學士松”“醉眠石”“蘇公祠”等景物,這是一種期待的表達,是眾黎民集體意志的體現(xiàn)。歷經(jīng)千年的線刻像得以傳承,是老百姓文化心理的實證體現(xiàn)。蘇東坡在玲瓏山上的“手書”“手栽”未必都是史實,而蘇東坡在祠宇里的尊位雖是影子卻實實在在。
端詳佛印坪前的那株學士松,十分令人生疑,如果當真是蘇學士親手所栽,那它至少有1100多年的生命了。千年古樹不可能沒有超常的老態(tài)。如今能見到的這棵學士松或許也是玲瓏山造景的后來尤物。首先,“學士”的稱謂用在蘇東坡身上恰當不過,而松樹的挺拔正好可以和蘇東坡的人格風骨相應。蘇東坡贊賞松樹的品質由來已久——依依古松子,郁郁綠毛身。每長須成節(jié),明年漸庇人——庇人,則是蘇東坡所贊賞的對社會有貢獻的人,松如庇人。
弟弟蘇轍曾在甘肅平?jīng)鋈温?,那里有一個柳湖,他寫了一首七言古詩:
柳湖萬柳作云屯,種時亂插不須根。
根如臥蛇身合抱,仰視不見蜩蟬喧。
開花三月亂飛雪,過墻度水無復還。
窮高極遠風力盡,棄墜泥土顏色昏。
偶然直墮湖中水,化為浮萍輕且繁。
隨波上下去無定,物性不改天使然。
南山老松長百尺,根入石底蛟龍蟠。
秋深葉上露如雨,傾流入土明珠圓。
乘春發(fā)生葉短短,根大如指長而堅。
神農(nóng)嘗藥最上品,氣力直壓鐘乳溫。
物生稟受久已異,世俗何始分愚賢。
此湖是宋神宗時,一位姓蔡的知州“引暖泉為湖,環(huán)湖植柳,建避暑閣于其中”,是官宦之需的產(chǎn)物,蘇東坡當然不以為然。弟弟寫的這首詩,明顯地“揚松抑柳”,正中哥哥之意。蘇軾向來鄙薄柳花的浮浪而喜愛松性的堅實,他的這種嗜好與他的志向吻合。他二十一歲出川應試,得了個“總分第二”,宋神宗把他留在朝廷做治理國家的大事,偏偏碰上了王安石變法。變法就是改革,當然會出現(xiàn)利益的調整。蘇東坡發(fā)現(xiàn)新政固然不錯,但有點操之過急,比如推行“青苗法”,老百姓很有意見。他認為放慢節(jié)奏讓老百姓理解了再來施行,效果會更好。他就公開地向新政派陳述自己的觀點,明說“激進”了沒有什么好處。改革派認為這是蘇東坡反對新政,就整他,到皇帝那里告黑狀。蘇東坡很自信,堅持自己的主張不動搖。改革派威嚇他要攆他走,蘇東坡也不放棄自己的觀點。走就走!過于激進搞新政,他就是不同意。蘇東坡就這樣離開朝廷,貶為杭州通判。四十二歲那年,烏臺詩案爆發(fā),他被流放惠州、儋州。有后人分析,這是他那剛正不阿的脾氣所招來的橫禍。改革派當權時,蘇東坡對他們的激進做法作過抨擊,充當改革派的“仇人”。后來,形勢變了,原來的保守派掌權,改革派受到打壓,蘇東坡又說不能全盤推翻改革派的變法,又成了保守派施政的“障礙”。保守派來了個“烏臺詩案”,封了這位大學士的嘴,將他逐出皇宮,蒙受苦難。
蘇東坡心底坦然,像經(jīng)風歷雨的青松一樣立在老百姓的心中。剛正不阿的青松是他的影子,老百姓喜歡,玲瓏山也喜歡。
三休亭的演變《玲瓏山志》上有所記載,原先陳列在蘇公祠里的蘇軾、佛印和黃庭堅三尊石像,明代時搬移到三休亭,三休亭改稱為“三賢祠”?!叭t祠”則是蘇東坡結交三位佛教朋友的展示。佛印是宋時的高僧,《玲瓏山志》載,他曾來玲瓏山圓覺大殿里講過經(jīng),大殿前面的崗地就叫佛印坪。蘇東坡與佛印交往很深,在江蘇任徐州太守時,他去金山拜訪佛印,結為好友,不但在詩歌上有唱和,在佛理的鉆研上也都很認真。但佛印是高僧,蘇東坡并不是佛教徒,他倆的關系比較微妙,理念上的差異也很明顯。佛學界有一個《佛與牛糞》的流傳故事:有一次,東坡到金山寺與佛印一起坐禪。坐了一個多時辰,東坡覺得身心通暢,內外舒坦,便忍不住問佛?。骸岸U師,你看我坐禪的樣子如何?”佛印看了一下東坡,點頭贊道:“像一尊佛?!睎|坡非常高興,佛印隨口也問東坡:“你看我的坐姿如何?”蘇東坡揶揄地說:“像一堆牛糞!”佛印聽了,并不動氣,只是置之一笑。東坡高興地回到家,告訴蘇小妹說:“我今天贏了佛印禪師!”蘇小妹頗不以為然地說:“哥哥,其實今天你輸了。佛印禪師心中有佛,看什么都是佛,所以才看你也是佛;而你心中只有牛糞,所以才看禪師是牛糞?!边@就是蘇東坡與佛印參禪的差異。
佛學講究“出世”,主張看破紅塵,逃離現(xiàn)實;但蘇東坡作為士大夫的代表,他的三觀本質是“入世”,孜孜以求的是飽讀詩書,走仕途去修身治國平天下。所以史學家認為蘇東坡“信奉佛教”并不是他的人生追求。他是大儒家,以服務社會為己任,人生目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佛教不講這個。當然他崇尚佛道,主張多讀經(jīng),通佛理,也廣結佛友。這完全與他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有關。是時代潮流促使他成了佛學的大居士。有資料說,蘇軾到鳳翔縣去任簽判時,接觸了一些佛教朋友,寫了一部論佛、崇佛的書,叫《鳳翔八觀》。這本書受到好多人的夸獎,促使他與潛心佛學掛上了鉤。他每到一個地方任職,都要結交一些佛教朋友,每到一個新地方他總是先到當?shù)氐乃聫R走訪交游。蘇東坡第一次到杭州,第三天就去找西湖邊的兩個住持和尚德惠、德思,和他們寫詩、宴飲。很快樂地就把被貶出京都的懊惱排除了。據(jù)專家考證,蘇東坡 一生交游的僧人很多,光是能一同去游山玩水的就有十多人。比如了元佛印、南華重辯、龍井辯才、海月慧辯等。他在徐州任職時,結識金山寺的佛印。佛印深究佛理,為人又十分坦蕩,與蘇東坡的君子之交,成了不少文人筆下的佛教界趣事加以傳揚。把他們倆再加上黃庭堅合為“三賢”,在玲瓏山辟個可供奉的瞻仰處,給蘇東坡崇尚佛學的人格演繹得更貼實更生動,給玲瓏山的佛教文化注入極大活力。因為有過“三賢祠”的營建。有人斷言蘇東坡與佛印、黃山谷結伴來到玲瓏山,也有說三位高人憐憫琴操這個弱女子特地登山探看。這可能是一種善意的推想。正規(guī)的史籍上并無記載。臆想出三人同行,修筑一座“三賢祠”卻像人心所向,倒也不亦樂乎。
蘇東坡三度琴操是否確有其事?琴操是否確有其人?是個可再作考證有待解答的謎。如果把琴操這個人物認定為“確有其人”,那么琴操出家、墓葬玲瓏山的事是否確有其事?就成了另外一個待解之謎。只是作為一處既成名勝、作為一處公眾認定的物事,它的文化價值就不能小覷。
最早說起琴操受蘇東坡點化一事的是北宋小說家方勺。他是湖州人,與蘇東坡相熟,常常一起游山玩水。他科考中舉,封了官,但覺得束縛,就辭官不干,專做鄉(xiāng)賢過日子。他擅長寫筆記小說,是著名的唐宋史料文學作家。他有一部筆記小說集叫《泊宅編》,里面寫了不少當時的士大夫的故事,蘇東坡點化琴操的這件事,就是《泊宅編》里的一篇。因為方勺寫得很有感染力,又寫的是蘇東坡,很快得到流傳。唐宋時的印刷業(yè)不發(fā)達,口頭說說的故事只能是口頭流傳。到了明代晚期,蘇東坡與琴操的故事就有刻印本,特別是明清之際著名史學家談遷又把它編入他的筆記小說《棗林雜俎》,影響就大大擴展。蘇東坡是歷史名人,他與琴操的交往也很浪漫,不少人以此為樂,紛紛轉載到自己的文稿里,后來還被編成雜劇《眉山秀》和《紅蓮債》等等。在臨安和杭州的地方志書里,也能查閱到這件事的“蛛絲馬跡”?!断檀九R安志》、明清的《臨安縣志》里都有琴操故事的記載,但記載之余往往會加上“或是傳說”之類的一句話。
說“琴操墓葬玲瓏山”未必屬實,理由兩條:一是如此佛門大事,如今能查閱到的古籍都沒有原始記錄,《玲瓏山志》《臨安縣志》也只有墓名,沒有事由的出處;二是文革中造反派砸開墓穴,里面空無一物。琴操墓是真是假,顯然令人生疑。前面說過。不論真假,琴操墓作為古遺的文化價值客觀存在。當年策劃在玲瓏山設置琴操墓的創(chuàng)意,深諳民間同情弱者的悲憫情懷,一個大文豪與一個弱女子的故事,以二十四歲的琴操了斷終身為結局,這是人間悲劇,把琴操安排成“削發(fā)為尼”,又把她的墳墓埋在玲瓏山,為蘇東坡登臨玲瓏山的情由給出合理解釋,故事講圓了,而且,玲瓏山有這一座琴操墓,更能召喚人們的悲憫情懷,客觀上也是對蘇東坡的一種贊賞。
徐映璞的《玲瓏山志》載:“醉眠石,澗水之旁,有石砥平,能容坐臥。上端榜書醉眠石三大字。”明代童以登的萬歷《玲瓏山志》也載:“醉眠石,在合澗泉旁。橫陳路側,平滑如床。相傳蘇長公嘗醉臥于此,宛然入夢,為濤聲驚醒,高臥枕流,真快事也?!痹谛戮幍摹读岘嚿街尽份W聞篇里收錄了一個《蘇軾醉眠石》的故事。說是蘇東坡來臨安觀政,在高陸的府衙里與時任縣令的同科進士蘇舜舉喝了一通酒。酒后上山,酒性發(fā)作,醉眠在這塊醉眠石上。志書上的文字記載是否真實,一直來有人懷疑。民國二十三年(1934),郁達夫到玲瓏山寫過一篇游記,其中一段:“東坡究竟有沒有在此上醉眠過,且不去管他,但石上的三字,與離此石不遠的巖壁上的‘九折巖’三字,以及‘何年僵立兩蒼龍’的那一首律詩,相傳都是東坡的手筆,我非考古金石家,私自想想這些古跡,還是認它作真的好,假冒風雅比之焚琴煮鶴,究竟要有趣一點?!焙茱@然,郁達夫對這個“蘇東坡手筆”的說法內心并不茍同。其實,從風景區(qū)造景的常用套路上說,玲瓏山借題發(fā)揮,把蘇東坡來過玲瓏山的確實經(jīng)歷視作是本山的資源,最大化地開發(fā)它利用它完全是合理的,畢竟不是空穴來風,無中生有,僅僅是放大而已,而且就故事而言,正是張揚了蘇東坡豁達、大度、隨遇而安的人格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