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歸來話錢

□ 柳建偉

臨安，是我二十五年前就想去的地方。那時的我，想當然地認為臨安就是杭州的一個古時稱謂。其實，我想去的是號稱人間天堂的杭州。

到了杭州，我才知道杭州改叫臨安，是南宋高宗皇帝趙構(gòu)在紹興八年，也就是公元1138年才下旨做的事情。此時，臨安作為一個縣的名字，已經(jīng)存在了整整930年了。因為孤陋寡聞生發(fā)出的羞愧感，我就暗下決心，一定要早點到被杭州管轄了快一千年的古臨安走一走、看一看。

此后二十幾年，我三十多次到過杭州。西湖去的次數(shù)最多，白堤、蘇堤、楊公堤、西湖十景游了幾遍，春夏秋冬的西湖，晴方好的和雨亦奇的西湖，我都見到了，月西湖比夜西湖的好，我也品到了。杭州境內(nèi)一江三名沿途勝景，我也乘船領(lǐng)略過了，還在千島湖上泛過舟。三年前，我還去了杭州余杭，憑吊了五千年前良渚古國的都城遺址。杭州現(xiàn)轄的十區(qū)三縣，到了今年的六月，我唯一沒到過的，竟是我最先想去的臨安！

今年六月下旬，中國作協(xié)和浙江省作協(xié)要在杭州臨安舉辦個掛牌和采風活動，問我愿不愿意參加，我秒回了四個字：愿意，愿意！新冠肺炎疫情的反復折騰，北京的封樓封區(qū)，我已經(jīng)有八個多月沒法離京了。受到這樣的邀請，去的又是我二十五年前就想去的臨安，我當然一百個愿意了。

四天時間，想全面深入了解幅員達三千多平方公里的臨安，自然是不可能的?！按猴L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這只是詩人的夸張表達。天目山，坐落在臨安境內(nèi)的名山，山分東西兩座，作為古稀生物的世界基因?qū)殠欤叩戎参锞陀袃汕俣喾N，僅以天目山命名的生物就多達一百七十余種，有五棵野生天目山鐵木為世界獨有，一叢名叫五世同堂的古銀杏被公認為世界銀杏的鼻祖。這些奇觀奇景，絕對不是我們雨中看一兩個小時，就可以品頭論足的，硬講也是學舌罷了。作為愛吃各類竹筍的吃貨，我只能贊嘆臨安的無筍不成席，只能驚奇臨安的菜筍一年竟能賣出十六個億人民幣。天目山作為集儒、釋、道于一體的文化名山，也不是我等粗知這些學問皮毛者可以評說的。昌化并入臨安后，產(chǎn)于昌化的雞血石，也算是臨安的寶貝了?？墒?，我們除了在臨安雞血石博物館，看到錢高潮等工藝美術(shù)大師雕刻的美輪美奐、巧奪天工的眾多作品，贊嘆一聲：好美！剩下的也無法再開口了。談天目山，說雞血石，專業(yè)知識不夠，還是閉嘴為好。

臨安的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特別是天目山下以民宿為牽引的鄉(xiāng)村旅游業(yè)，在疫情暴發(fā)前，據(jù)說是非常發(fā)達的。旅游旺季時，聽說都是人滿為患、一床難求?？墒?，我們?nèi)サ哪菐滋欤鏇]看到傳說中的盛況，真的不好依著傳言熱情謳歌。

那還能為美麗而現(xiàn)代、厚重而古老的臨安寫點什么文字呢？在臨安走馬觀花式采風的幾天，我的耳邊常常響起著名歷史學家葛劍雄的這一結(jié)論：“使江南成為天堂，關(guān)鍵性的貢獻，是吳越做出的。”吳越不就是從臨安開啟的嗎？那就說說開啟吳越時代和吳越文化的第一人，臨安土生土長的錢镠錢婆留吧。文學是人學，說人，作家就成專業(yè)人士。

錢镠出生前的一千多年前，吳越大地上也是長出過可以用事功名垂千古的猛人的。至少有兩個猛人錢镠必須仰視，一個是生在臨安北邊姑蘇的吳王夫差，一個是生在臨安南邊會稽的越王勾踐。這兩個猛人在春秋后期，都成就過霸業(yè)。錢镠的出身當然相當卑微，和生在帝王家的夫差和勾踐有云泥之分。二十出頭了，錢镠還只是個鹽販子。錢镠有個小名叫婆留，不是他的祖母執(zhí)意留他一命，生下來丑不可言，通體呈紅色的他，早叫父親扔進井里溺死了?？梢婂X婆留小時候的命有多么的悲催！

錢镠開掛的一生，起始點應該算成他二十四歲那年追隨鎮(zhèn)壓亂軍的董昌。那時候，盛極一時的唐王朝已氣數(shù)將盡，黃巢已寫下菊花詩反了。接著，董昌也稱帝了。錢镠做出人生第二個重大選擇：奉旨平董昌之亂。此舉，讓錢镠在亂世成了兩浙十三州的實際統(tǒng)治者。有了這樣的大功，錢镠想讓中央政府封個王。這當然是理所當然的要求。于是，五十歲的錢镠便當了唐王朝的越王。錢镠一看國家狼煙四起，自己管轄的地盤又變大了，就上表想讓朝廷封自己為吳越王。已經(jīng)主宰大唐的權(quán)臣朱溫，只同意封錢镠為吳王。三年后，朱溫篡唐自立后，馬上封錢镠為吳越王，以示拉攏。旨在保境安民的錢镠這次不維護正統(tǒng)了，接受了朱溫的封賞，算是唐臣歸順了大梁。此舉遭到非議千余年，晚清一個姓易的作詩諷刺錢镠“三千弩不射朱溫”。非議歸非議，錢镠此舉實際上確保了兩浙十三州十幾年的太平。朱溫當了五年皇帝，被他的二兒子朱友珪給殺了。朱友珪僅僅當了一年皇帝，就被他的弟弟逼得退位了。朱友貞當皇帝的十年，對錢镠可謂尊崇有加，一直以尚父稱呼他。錢镠七十一歲這一年，后唐取代了大梁，小朝廷又多了幾個。錢镠順勢建立了吳越國，同時又遙尊后唐主子為宗主。兩浙十三州又過了十年的太平日子。八十一歲這年，錢镠自感大限將至，留下政治遺言：不惹豪強、保境安民；善事中原，維護一統(tǒng)，等待時機，選英主明主從之。四十五年后，錢镠的孫子、第五個吳越國王錢弘俶率所部十三州、一軍、八十六縣軍民，和平歸順宋朝。

因為錢镠的自知之明，江南兩浙一帶，在五代十國這個混亂異常的時代，竟能和平發(fā)展近八十年。吳越國納土歸宋后一百五十年，亡了國的北宋能夠在改叫臨安的杭州定都，又續(xù)了一百多年國祚，與錢镠的巨大貢獻密不可分。一個幅員相當大的地區(qū)，潛心發(fā)展了三百多年，不但能建成天堂般的社會，而且能夠孕育出自成體系的燦爛獨特的文明。

錢镠留下的政治遺產(chǎn)無疑是正面的，其影響是深遠的。

錢镠給今天的中國留下的有形資產(chǎn)，是一座杭州古城和一個美麗的西湖。他任越王、吳王、吳越王的幾十年，先修筑了從六和塔到艮山門長達一百多公里的錢塘江江堤，后大規(guī)模改造了杭州城，把杭州城的模樣因地制宜固定成了千余年不變的腰鼓狀，最后又徹底疏浚了差不多一百年前白居易整修過的西湖。江堤的修建，確保了杭州城不再遭錢塘江大潮引發(fā)的水患；城池形狀的固定，確保了杭州城有了一千多年與眾不同、獨一無二的模樣；西湖的保全，則為杭州留下了特別的仙風和靈性。錢镠在杭州建王府時，有風水大師說：“在鳳凰山建王宮，只可延續(xù)百年王氣；如填了西湖建王宮，吳越國國祚可延續(xù)千年。”錢镠回答道：“這么美的西湖不能填。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你聽說過國祚千年的王朝嗎？吳越國有國祚百年，我知足了。”同時代，有錢镠這樣清醒的人嗎？沒有！

沒有錢镠留下的杭州江防、城池和西湖，哪有蘇東坡的西湖，哪有杭州城從西湖時代走向西湖、西溪時代的跨越，哪有杭州邁向錢塘江的新時代？

近代中國，國學繁盛，大師輩出。在所有的國學大師中，我獨服錢穆。錢穆的著作，影響了我的歷史觀的形成。錢穆，錢镠的后世子孫。錢鍾書，錢镠的后世子孫。錢鍾書的博聞強識，百余年無人出其右。提起兩彈一星這些讓今天的中國人揚眉吐氣的國之重器，錢學森、錢三強和錢偉長，是國人首先想到的一批名字。錢學森、錢三強和錢偉長，都是錢镠的后世子孫。外交家錢其琛、水利專家錢正英，官居副國級，同樣是錢镠的后世子孫。十多年前獲得諾貝爾獎的科學家，竟然也是錢镠的后世子孫！“千年名門望族，兩浙第一世家”。臨安錢氏，當之無愧?！栋偌倚铡?，錢氏排第二，事出有因。錢氏一門，近現(xiàn)代能出如此多的杰出人物，是偶然嗎？僅宋一朝，錢镠的后人中進士的就多達三百多人，原因何在？我認為是因為錢镠留下了包括個人、家庭、社會和國家四個方面的《錢氏家訓》，千百年來，錢氏后人大都能嚴格按這個家訓來約束自己。

自宋以降，科考和今日的高考，全國學子，如分地域比，堪可比肩江浙的不多，治世能臣中，江浙人能占半壁之多。如今，兩院院士的數(shù)量，如按省域統(tǒng)計，江浙籍貫者，同樣遙遙領(lǐng)先。對此，錢镠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

古人有詩這樣評價孔子孔仲尼：“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痹谶@篇粗談臨安人武肅王錢镠的短文結(jié)束時，我想說：“臨安如不生錢镠，江南怕是無天堂?！?/p>

謹以此，獻給臨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