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銳強
一
童年記憶星星點點,年歲越長印象反倒越發(fā)深刻,就像水位下降后裸露于河床上的石頭。比方老種經(jīng)略相公。
“灑家始投老種經(jīng)略相公,做到關(guān)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叫做鎮(zhèn)關(guān)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zhèn)關(guān)西?”對于這段課文,絕大多數(shù)人印象最為深刻的必定是豪爽勇猛的魯達,而我偏偏記住了這兩個頭銜:老種經(jīng)略相公,關(guān)西五路廉訪使。
晚生的興趣必定在施耐庵先生的意料之外。但一千個讀者便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本是文學的魅力所在。多年之后,我終于明白廉訪使的正式稱呼叫“奉旨走馬承受”,簡稱“走馬承受”。以宋代制度論,是監(jiān)察官,品級和品位都比較一般。至于老種經(jīng)略相公,若從“相公”二字論,應當指種師道;但若從老種與小種并舉而言,則應當是其伯父種諤。他們出自龐大的將門世家,歷仁、英、神、哲、徽、欽六朝,百年間三代為將,種師道只是最后的代表?;蛟唤^唱。這個將門的奇特之處在于,他們出自于典型的文人之家,種師道還曾名列“元祐黨人碑”;而由種世衡、種諤到種師道、種師中兄弟,功業(yè)或者歷史口碑之所以不斷下降,實際上是從文臣統(tǒng)兵到宦官與文臣共同轄制武將的必然結(jié)果。
二
北宋中期的某一天,河南府澠池縣的大街上人頭攢動。幾個剃著光頭的力士造成了萬人空巷的效果。他們個個膀大腰圓、腦門發(fā)亮、精氣神兒十足,后面還跟著高大的馬隊??h太爺讓他們在旁邊山上的廟中表演相撲,你想想會有多么精彩?
縣城無故事,日子寡淡,這事兒便成了節(jié)日。到了那天,廟前擠得水泄不通,但戲臺還是空的,正在大修的廟宇尚未上梁。此時知縣大人出來道:“良辰吉日,適合上梁。請各位先幫著搬運梁木,然后觀看表演?!?/p>
人多力量大,鄉(xiāng)親們一起動手,很快就將梁木運到了大殿之前。原來所謂的相撲表演,都是知縣的套路。因梁木太多太重,難以搬運,知縣便想出了這一招。
這個知縣,便是種世衡。他是河南洛陽人,沒有考取進士,用叔父種放的恩蔭入仕。擔任簽書鄜州(今陜西富縣)判官廳公事時,正值西北烽煙四起,剛剛落幕的三川口之戰(zhàn)宋軍更是全軍覆沒,主將劉平和石元孫雙雙被俘,朝野震動。劉平雖有進士出身,但無甚名氣,兒子劉季孫(字景文)則因蘇軾的贈詩而光耀史冊: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能跟蘇軾唱和,自然是名士。劉季孫任饒州酒務時疏于公事,但前來巡察的提點江東刑獄王安石看到他留在屏風上的一首詩,不僅沒找麻煩,反倒越級拔擢,將其由低級武職改為州學學官,引得“一郡大驚”。詩是這樣寫的:
呢喃燕子語梁間,底事來驚夢里閑。
說與旁人渾不解,杖藜攜酒看芝山。
三川口之敗直接決定了劉平父子的命運底色,也不經(jīng)意地改變了更多人的人生軌跡。包括范仲淹,更包括種世衡、狄青、滕宗諒(字子京)以及大儒張載。因此慘敗,范仲淹奉命到前線救火,履新陜西經(jīng)略安撫副使、知延州(今陜西延安)。種世衡當時在鄜州的職務是簽判,作為首席幕職,他并無軍事職責,但心憂國事,一直關(guān)注敵我態(tài)勢,已經(jīng)形成獨立見解。宋夏交界的北部有一組山脈橫峙,所謂山界。本為天然屏障。橫山以西茫茫大漠,行軍困難,東部主要被大宋控制,但不巧的是有綏州(今陜西綏德)這根芒刺,橫山的防御功能只能失效。三川口之戰(zhàn),西夏軍之所以能三天殺到延州,便是以綏州作為跳板。如果修復寬州城(今陜西清澗縣寬州鎮(zhèn)),派兵駐守,這樣既能很方便地取得河東的糧食,又能在延州和綏州之間再建屏障,有效擴大防御縱深。
種世衡沒有猶豫,立即上書范仲淹,提出這個建議。
上書時的熱情與自信是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衰減的。書信寄出之后,種世衡心里多少有點不安。上司會不會采納,他可沒有把握。那些日子里,每當有公文從延州發(fā)來,他都急不可耐地拆閱,幾番失望后終于會心一笑:范仲淹不僅照準所請,還令他具體承擔。那個瞬間,種世衡一陣狂喜。不僅僅因為建議被采納,更重要的是可以獨當一面。不過他沒有表露出來,沉穩(wěn)地召集人馬籌集物資,朝寬州開去。
這是范仲淹與種世衡友誼的開端。確切地說,是種世衡感受到了巨大的知遇之恩。范仲淹在西北提拔重用了一批人,狄青、種世衡和滕宗諒最為知名。狄青起自卒伍而入職樞密,滕宗諒重修的岳陽樓盡管范仲淹并未親見,但依舊在同志感懷之下寫出浩浩蕩蕩的《岳陽樓記》,立起千古精神標桿。至于種世衡,則開啟了百年六朝三代將門的美談。最終范仲淹不僅為他寫了祭文,還寫了墓志銘。墓志銘長達三千七百字,在范仲淹的同類作品中篇幅最長。情誼之深,可見一斑。
有意思的是,也有一個人因未被范仲淹重用而名垂千古。他就是大儒張載。范仲淹抵達延州后,這個“少喜談兵”的二十一歲的小伙子慕名拜見,上《邊議九條》,并表示打算組織民團攻擊西夏。雖然邊情緊急、用人之際,范仲淹卻沒有順勢起用,反倒勸他多讀《中庸》:“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最終張載果然以創(chuàng)立關(guān)學而名垂青史。“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可以說,橫渠四句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在思想文化領(lǐng)域內(nèi)的具體版,范仲淹的知人善任,信非虛言。
三
長途跋涉抵達寬州古城后,出現(xiàn)在種世衡眼前的是一片荒涼。城池完全廢棄,毫無屏障可資掩護。不過他既不失望也不沮喪,有條不紊地指揮部隊扎營,建立防御依托,然后便開展施工。西夏方面得到消息后,不時派兵前來襲擾,但種世衡已經(jīng)做好準備,敵人來了就與之戰(zhàn),敵人退后再繼續(xù)干,最終將城池修好。
修城容易找水難。城內(nèi)沒有水源,只能挖井。而挖了一百五十尺,依舊不見水,只有能將鎬頭碰出火星的石頭,大家不免泄氣。怎么辦?種世衡牙關(guān)一咬,命令工匠道:繼續(xù)挖!每挖出一畚箕石頭,賞錢一百!
幾十米深的井下光線昏暗。工匠們埋頭猛挖,在獲得一百又一百的賞錢之后,終于挖出汩汩清泉。錢之所以也被稱為泉,還真是淵源有自。
種世衡將門事業(yè)的源頭活水,為這座城池贏得了流傳至今的地名“清澗”。這是康定元年(1040)的事情。對于種世衡而言,這一年具有轉(zhuǎn)折性意義:當年九月,他從大理寺丞、簽書定國軍節(jié)度判官廳公事,改為內(nèi)殿承制、知延州清澗城。不僅僅因為從此獨立主持一方,更在于由文臣變?yōu)槲涔?,升遷渠道全然改變。在右文抑武的宋代,這可不是輕易之事。否則王安石將劉季孫改為學官,也不至于引得“一郡大驚”??傮w而言,盡管有“換官”制度,但希望從武臣換文資的更多,因而對此的限制與條規(guī)也更加詳細。
有了立足之地,種世衡立即組織部隊營田,同時招募商人,向他們提供本錢,鼓勵他們開展貿(mào)易。延安本來便與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接近,漢唐以來,朝廷又習慣于沿邊安置內(nèi)附的異族,因而當?shù)厣贁?shù)民族很多,通稱為羌人,以對朝廷的態(tài)度而有熟戶與生戶之分。強龍不壓地頭蛇。比起遠來的宋軍,他們肯定更熟悉山川道路,更了解西夏內(nèi)情,必須爭取他們的支持,因而種世衡對他們盡力懷柔:“間出行部族,慰勞酋長,或解與所服帶。嘗會客飲,有得蕃事來報者,即予飲器,繇是屬羌皆樂為用?!?/p>
以夷制夷是個法寶。種世衡決定在此基礎上招募蕃兵對抗西夏,很快便聚集了五千人馬。然而蕃兵就像味精,并非主菜。如何提高漢人的戰(zhàn)斗力?思來想去,他突然出臺了一個奇怪的決定:以銀兩作為靶標,誰射中誰拿走。政策剛出臺時,將士們面面相覷,都不敢相信,直到有人射中、順利拿到銀兩為止。
從此以后,以銀兩作為箭靶的政策便固定了下來。雖然射中者越來越多,銀兩的分量數(shù)量也并不減少,只是距離越來越遠。也就是說,你的箭術(shù)要越來越高才行。
軍士們因此喜歡射箭,平民百姓也跟著喜歡。因為箭術(shù)會決定徭役的輕重。同等條件下,誰準頭大誰的徭役就輕。犯了小過的人現(xiàn)場考驗箭術(shù),如果成績足夠好可免予處罰。因此緣故,清澗城中雖“僧道婦人”也廣泛學習射箭,很有點全民皆兵的意思。
與此同時,種世衡的號令也嚴。犯過要被責打者,必須站在磚上受罰,從一開始數(shù)。一旦腳沾地便從頭再來??偸菄栏?,從無人情嗎?也不是。每當軍將士卒生病,必定派一個兒子前去探望照料。
清澗軍民的戰(zhàn)斗力和精神頭不難想見。然而種世衡正干得風生水起,那天接到一份公文,忽然眉頭緊皺,表情肅穆。因這是一份彈劾狀,彈劾他的經(jīng)濟問題。
清澗的經(jīng)濟當然有問題,而且問題還不小。發(fā)展商旅、編練蕃兵、收買細作,哪一項不需要大把大把的錢?以銀兩作為箭靶,又從哪里尋找政策依據(jù)?毫無疑問,種世衡的賬目已有不小的虧空。盡管都是為了國家,但京城里的言官卻不管這些。
種世衡心里頗有些緊張。他知道言官的厲害。自己的辯解能否被采信,還真是不一定。還好,雖然頂頭上司已換成龐籍,但他跟范仲淹一樣鼎力支持他。龐籍辯稱“若一一拘以文法,則邊將無措手足”,終于為種世衡開脫了罪責。
范仲淹提拔重用過的狄青、種世衡和滕宗諒,都曾陷入大宋的制度困境。跟種世衡一樣,慶州(今甘肅慶陽)知州滕宗諒也因類似的罪名被彈劾,涉案金額十六萬。這些錢主要用于撫恤陣亡將士遺屬,估計在標準和范圍上都有突破,滕宗諒擔心累及無辜,便燒掉了賬本。幸虧范仲淹極力為之開脫,滕宗諒最終只是“謫守巴陵郡”,這才有了名震千古的《岳陽樓記》。種世衡與滕宗諒都是幸運的。狄青就要悲劇很多。可以說他完全是被迫害致死的,而參與迫害的居然還有歐陽修那樣的一代文豪。什么罪名都沒有,僅僅因為他起自卒伍而躋身樞密,便被視為不祥。
四
關(guān)注種世衡的不僅有言官,還有賢能的范仲淹。
慶歷二年(1042)三月,種世衡在清澗擔任七品官還不到兩年,突然接到升遷命令,調(diào)任環(huán)州(今甘肅環(huán)縣)知州。宋代的州有五級州格,都督州、節(jié)度州、防御州、團練州和軍事州,最低的軍事州知州也是五品,種世衡屬于超擢。因范仲淹巡邊到環(huán)州時,發(fā)現(xiàn)當?shù)氐那既税低ㄎ飨模置鎻碗s,堅信只有種世衡才能鎮(zhèn)住局面。
然而這次超擢一度遭遇龐籍的阻止。龐籍此舉是不是要跟范仲淹作對?還真不是。龐籍也是一代名臣,與范仲淹、韓琦頗有交誼。只因《七俠五義》中包公的反派叫龐吉,民間記憶隨之混淆,可謂冤案。他不肯放種世衡,是因為舍不得。但在范仲淹的堅持下,種世衡最終還是履新環(huán)州。
種世衡在羌人中確實有威信。環(huán)州羌人有個牛家族,首領(lǐng)叫牛訛奴,脾氣倔強,從來不肯面見州官,但卻郊迎種世衡。來而不往非禮也。種世衡約定次日回訪,但很不巧,當夜天降大雪,左右都勸他不要去,因為牛訛奴“兇詐難信,且道險”。那個瞬間,種世衡內(nèi)心不是沒有猶豫過,但最終還是毅然上馬出發(fā)。多少年來,漢官從不敢涉足此地,雪又如此之大,故而牛訛奴完全沒料到種世衡會守約,最終被堵在床上。如此情境,他再無二話,立即“率部落羅拜,皆感激心服”。
當?shù)貏萘ψ顝姷牟柯淝蹰L叫蘇慕恩。有天晚上,種世衡請他吃飯,讓侍姬出來陪酒。等蘇慕恩酒勁上頭,他忽然借故離席。此后蘇慕恩酒色性起、動手動腳,種世衡又從天而降。蘇慕恩立即酒醒,磕頭請罪,但種世衡哈哈一笑,將美人拱手相讓。從此以后,蘇慕恩死心塌地,種世衡指哪兒他打哪兒。不肯服從的羌人,都由他出面擺平。
慶歷四年(1044)的秋天一片肅殺,環(huán)州府衙內(nèi)的種世衡狀態(tài)多少有些萎靡。他染病許久,一直未能好轉(zhuǎn)。但正在此時,又接到了范仲淹的命令:筑細腰城。因短暫的“慶歷新政”無疾而終,范仲淹再度出巡邊地,宣撫陜西河東。環(huán)州與原州(今甘肅涇原)之間有三個大家族,“素號橫猾,撫之則驕不可制,攻之則險不可入,常為原州患”。他們的棲息地北面有兩條河可以溝通西夏,之間有古細腰城。范仲淹重修此城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斷絕彼此的聯(lián)系。
看過這道公文,種世衡略一愣怔。疾病自然會影響人的精氣神。然而戰(zhàn)鼓一響,將軍就會沖殺。他沒有將任務轉(zhuǎn)交給副手。在派人迷惑西夏的同時,他親率大軍出發(fā)。西夏還沒反應過來,他已出重金募戰(zhàn)士,“晝夜版筑,旬月而成”。生米做成熟飯,再派人曉諭三大家族,說修筑此城的目的是為了幫助他們“御寇”。眼見得西夏的援路已經(jīng)斷絕,他們也只好服從。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
《岳陽樓記》光芒四射,再明亮的詩詞也會顯得失色。但盡管如此,不以詩詞見長的范仲淹寫于西北邊境任上的這首《漁家傲》,依舊不失為宋詞長廊上的一顆明珠。作為邊塞詞作的正聲,它有豪爽俠氣,更有回腸曲折,而此時再讀,竟像是種世衡一生的總結(jié)。他確實“歸無計”。細腰城筑好不久,次年正月便卒于任上,死后“人皆畫像祀之”。
一
皇祐元年(1049),御史臺忽然接到一封控告樞密使龐籍的訴狀。這份訴狀來自于種世衡的長子種詁(亦作古)。好端端的,種詁為何要控告對自己父親有知遇之恩的龐籍?因為種詁認為龐籍侵吞了他們父子設計招撫西夏的功績。
無論陰謀還是陽謀,謀略始終為國人津津樂道。宋夏和議、或曰西夏“請服”,不少史書記載是反間的結(jié)果,所謂“越境設祭”,讓元昊對野利遇乞兄弟產(chǎn)生懷疑,最終將之殺掉。
種世衡的確習慣于用間,經(jīng)常向西夏派出間諜,僧人王嵩便是其中之一。但此舉對和議最終達成有無幫助,宋人的記載卻莫衷一是。龐籍辯稱王嵩其實入夏即被囚禁,直到和議達成,元昊依舊信任野利旺榮,且自己躋身樞密并非因為這個招懷之功。最終朝廷沒有怪罪龐籍,但同時又將種世衡追贈刺史,并“錄其子之未仕者”。然而種詁不肯罷休,“復上書訴賞薄”。朝廷呢,依舊和稀泥,一邊將種世衡加贈團練使,將種詁“特授”為天興縣尉,一邊又“令御史臺押出城,趨使之官”。
被御史臺押送出城是個很有意思的細節(jié)。之所以如此,原因無非是朝廷對他的不斷“上訪”心生厭煩,擔心他不赴任而繼續(xù)“纏訪”。龐籍罷職之后,種詁果然三度“上訪”,但朝廷沒有理睬。種詁不僅告龐籍的狀,也告范仲淹之子范純?nèi)实臓睢H绻f告龐籍多少還有點影子,那么告范純?nèi)试谒丝磥砭秃翢o道理,導致他自己被降職。范純?nèi)实故遣荒钆f惡,此后聽說種詁因此被冷落,便再度舉薦。龐籍與范仲淹對種世衡皆有知遇之恩,因而種詁這種行為不免令人齒冷。
不過種家與范家的恩怨尚未了結(jié),還有下文。
二
種世衡生有八子,有五子為將,其中種詁、種診、種諤更被合稱“三種”??卦V龐籍十多年后,“三種”全部換為武官,其中老五種諤在鄜延路經(jīng)略安撫使陸詵的推薦下出知清澗城。清澗是種家的發(fā)跡之地,對人生似乎有強烈的暗示意味,故而雖然合稱“三種”,但在軍事舞臺上最為活躍的卻是老五種諤。單論戰(zhàn)功,種諤遠高于父親,但他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卻不是這些戰(zhàn)功,而是三次會議。
出知清澗城的次年即治平四年(1067),種諤便在延州的鄜延帥司參加了人生的第一場重要會議。會上,他當著陜西轉(zhuǎn)運使薛向和鄜延帥陸詵的面,極力主張通過已被他招撫的橫山西人酋長朱令陵、招撫戍守綏州的酋長嵬名山,拿下綏州,進而控制宋夏邊境的要地橫山,徹底扭轉(zhuǎn)戰(zhàn)略態(tài)勢。種諤說得激情四溢,但卻發(fā)現(xiàn)只有薛向反響熱烈,頂頭上司陸詵的態(tài)度則頗為曖昧。
薛向是直接尊奉剛剛即位的二十四歲的宋神宗的旨意,前來商定作戰(zhàn)方案的,中書和樞密二府均不知情。在冗官、冗兵和冗費的壓力之下,北宋財政虧空已高達一千七百五十萬。宋神宗銳意革新,希望變法圖強,擺脫對西夏歲賜的負擔便是重要內(nèi)容。西夏累年用兵、國力削弱、人心離貳,更被他視為機遇。然而主政的宰相積極贊同,主兵的樞密使卻力陳不可。少壯派最討厭老成持重。在他們眼里,這是懦弱無為。宋神宗隨即繞開兩府和邊帥,直接以手詔指揮力主用兵的陜西轉(zhuǎn)運使薛向。
這次會議的最終結(jié)果是種諤的建議得到采納,他們聯(lián)名上了三策。不過陸詵多少有點夾心餅干的意思,雖然附議,但預期卻是朝廷會否決。畢竟這意味著宋夏之間脆弱的和局再度被打破。故而方案獲批的消息確認后,種諤內(nèi)心格外矛盾。按照道理,他應當請準陸詵然后施行,可又擔心他從中作梗。思來想去,他直接帶領(lǐng)本部人馬,連同折家將中的第七代折繼世所部北上,以兵威逼迫嵬名山投降,順利占領(lǐng)綏州和銀州。
西夏當然要派兵前來爭奪。種諤接到報告,胸有成竹地大開城門,令嵬名山所部先行出城挑戰(zhàn),自己率軍緊隨其后。部隊廣張旗幟,聲勢浩大。這氣勢足足將夏軍嚇退了五里。此時種諤命令部將在城外兩翼險要處布下埋伏,自己則親自指揮中軍。
夏軍確認己方兵力占優(yōu)后,再興攻勢,準備攻城。種諤安排老弱士卒在城內(nèi)擂鼓吶喊,將夏軍吸引過來,率中軍與之激戰(zhàn)。雙方交戰(zhàn)正酣,他令旗一揮,兩側(cè)的伏兵殺出,夏軍的陣形頓時陷入混亂,大敗而歸。種諤率軍追擊二十里,斬獲頗多。
種諤雖然打得有聲有色,但高層矛盾重重。打了勝仗,政事堂下令嘉獎,樞密院則通報警告;在前線筑城,樞密院要追究責任,政事堂卻又通令表彰。因此緣故,其余各路宋軍缺乏統(tǒng)一指揮,無法協(xié)調(diào)行動,在夏軍的反擊下都吃了敗仗,種諤也遭遇彈劾,最終“貶秩四等”,于隨州安置。
三年之后的熙寧三年(1070),種諤在鄜延帥司又參加了人生的第二場重要會議,以鄜延路都監(jiān)、知清澗城的身份。因為經(jīng)略陜西的韓絳起用了他,打算再度用兵。會上種諤舊事重提,依舊建議進城橫山,筑啰兀城和撫寧砦,打通綏州與麟州(今陜西神木)、府州(今陜西府谷)的聯(lián)系。麟州是楊家將的故鄉(xiāng),府州則是折家將的故鄉(xiāng),其中折家將的源流最長,據(jù)說本源是匈奴的折蘭王,從唐末五代開始為將,流傳十余代。話本戲曲中的佘太君,本源便是折家將。打通麟州府州當然與楊家將折家將無關(guān),主要目的是溝通鄜延路與河東,呈“輔車之勢,足以制賊”。
彼時的鄜延帥陸詵只是態(tài)度曖昧,而今的鄜延帥郭逵則是旗幟鮮明地反對。他直斥部屬種諤為“狂生”。廉訪使即走馬承受李憲也大唱反調(diào)。李憲是宦官,奉命跟隨韓絳監(jiān)軍。他們認為啰兀城離綏州太遠,糧草饋運不及。一旦有事,各處都是兵力單薄,無法自保。
從某種意義而言,這場爭論是宋代一項國策更改的伏筆?;鹿佟安坏浔?、不預政、永為家法”,本為大宋國策。北宋滅亡自然有宦官亦即童貫典兵之禍的份兒,但童貫并非始作俑者,只是集大成者。始作俑者便是這位廉訪使李憲。他之所以能率先獲得統(tǒng)兵機會,跟這次準確預見不無關(guān)聯(lián)。
但種諤堅持己見,最終獲得韓絳的支持。韓絳調(diào)開郭逵,令種諤實施。種諤隨即率領(lǐng)步騎兩萬,往返三十五日,在啰兀擊敗夏軍,“大小四戰(zhàn),斬首一千二百,降口一千四百”。在此期間,用二十九天筑好啰兀城(今陜西榆林鎮(zhèn)川鎮(zhèn)境內(nèi)),又派都監(jiān)趙璞、燕達修筑撫寧故城砦(今陜西米脂境內(nèi)),然后留下部分人馬駐守,自己回師綏州。
回到綏州的種諤,心情格外舒展。但那種愉悅未能持久,很快便被告急文書擊碎。夏軍迅速反擊,攻下順寧砦(故址不詳)后又圍攻撫寧砦。宋夏雙方在沿邊地區(qū)都設有許多堡寨以維系交通,這些堡寨要么建于河谷,要么建于懸崖,或者河山之間,希望“扼要據(jù)險”。但問題在于,扼要與據(jù)險相互矛盾,扼要便不能據(jù)險,據(jù)險便不能扼要。這個在雪中新建成的撫寧砦矗立于無定河谷,在交通要道上,卻無險可守。
種諤心頭立即漾起強烈的不祥之感,但卻無法補救。很快,撫寧砦淪陷,剛剛筑好的啰兀城孤懸敵境,也只能放棄。當時種諤正在寫一封書信,聞聽右手急劇顫抖,幾滴水濺濕信箋,有墨水,也有淚水。最終他被責授汝州團練副使、潭州(今湖南長沙)安置,韓絳則被貶為許州(今河南許昌)知州。
三
種世衡在文學家麾下作戰(zhàn),種諤則要在科學家麾下作戰(zhàn)。這個科學家,便是涉嫌打過蘇軾小報告的沈括。元豐四年(1081),沈括出任鄜延帥,種諤在其麾下任馬步軍副都總管[1]北宋早期稱為部署和都部署。后來為避英宗趙曙的諱而改為總管、都總管。。當時傳言西夏國主秉嘗被國母殺掉,已經(jīng)五十六歲的種諤力主出兵。先請求在鄜延九將的兵力之外增派援軍,“止裹十數(shù)日之糧,卷甲以趨,乘其君長未定,倉促之間,大兵直搗興慶(今寧夏銀川)”。奏疏發(fā)出后,考慮到規(guī)模大阻力也大,又修正觀點,表示無需援軍,“只發(fā)本路九將兵,裹糧出塞,直趨巢穴”。毫無疑問,他有給朝廷下套的嫌疑。只要仗打起來,規(guī)模不難擴大,要價不難提高。
奏疏發(fā)出,種諤便整天盼望消息,若大旱之望云霓。年齡不饒人,他實在太想立功,太想要一次酣暢淋漓的勝利,在兩落兩起后實現(xiàn)騰飛。遠在朝堂的宋神宗感受到了這種積極情緒,立即提升他為經(jīng)略安撫副使,負責本路作戰(zhàn)??紤]到他先前曾經(jīng)輕舉妄動,又令宦官王中正前往節(jié)制。
盡管戴著緊箍咒,種諤還是大喜過望,九月二十二日立即率軍出發(fā)。這就是所謂的元豐西討,五路伐夏:王中正直接指揮麟府路,種諤指揮鄜延路,環(huán)慶路、熙河路與涇原路分別由高遵裕、劉昌祚和李憲指揮,當年九月下旬出動。這是北宋宦官直接統(tǒng)兵的開始。
種諤動作很快,兩天后便將西夏的米脂寨包圍。米脂寨的規(guī)模雖然不大,但依山傍水,地形險要,種諤連續(xù)攻擊三天都未能得手,便指揮部隊積土為闉,即堆積土山,以便登高破敵。他巡行前線指揮,正忙得不亦樂乎,忽然接到諜報:數(shù)萬夏軍已沿著無定河谷趕來。種諤聞聽心里一驚,但絲毫沒有表現(xiàn)出來。他命令部隊大張鼓樂,自己在鼓樂聲中緩轡徐行,回到幕府。將士們一見,也隨即放下心來。
種諤只是外松內(nèi)緊,大腦高速運轉(zhuǎn),不斷算計。等進入幕府,計謀立即變成作戰(zhàn)命令:后軍在米脂寨列陣,不再堆積土山,而是開挖壕溝,斷敵出援的道路;前軍和早已歸順的當?shù)匚溲b沿著兩山埋伏在山谷之間,中軍和左右兩軍則在河谷嚴陣以待。等夏軍趕到,種諤擂響戰(zhàn)鼓,發(fā)起攻擊。宋軍正面齊頭并進,兩側(cè)伏兵突出,將夏軍截為兩段。夏軍大敗,伏尸數(shù)十里,種諤斬獲五千余首級,繳獲戰(zhàn)馬五千匹,牲畜和盔甲數(shù)以萬計。
聞聽援軍已敗,西夏方守軍的作戰(zhàn)意志隨之喪失,獲得種諤秋毫無犯的承諾后放下了武器。種諤點檢人口,共有老幼一萬四百二十一人,全部給他們發(fā)放了宋式的衣服頭巾,成年男人臂上都刺下“歸漢”字樣。
宋軍內(nèi)戰(zhàn)說不上內(nèi)行,外戰(zhàn)更是一直外行。神宗召集大臣研究對遼和戰(zhàn)時,張方平曾經(jīng)提供過一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雙方大戰(zhàn)小戰(zhàn)八十一次,只有張齊賢的太原一戰(zhàn)獲勝。此前對夏連續(xù)戰(zhàn)敗,不得不“招撫”,神宗重開戰(zhàn)端之后,戰(zhàn)績也一直拿不出手,因而米脂的捷報簡直震驚朝野。李清照的外祖父王珪時任宰相,立即寫下《聞種諤米脂川大捷》:
神兵十萬忽乘秋,西磧妖氛一夕收。
匹馬不嘶榆塞外,長城乍起玉關(guān)頭。
君王別繪凌煙閣,將帥今輕定遠侯。
莫道無人能報國,紅旗行去取涼州。
被貶責到黃州的蘇軾算是王珪的政敵。但他從友人陳季常的信中得知此事,也興奮地“飲一巨觥”,然后寫成《聞捷》:
聞說官軍取乞訚,將軍旗鼓捷如神。
故知無定河邊柳,得共中原雪絮春。
那時米脂這個地名尚未叫開,王珪應當是在詩文中首次使用,故而蘇軾還沿用古稱“乞訚”。宋神宗當然更加興奮,立即決定讓種諤脫離王中正的指揮。種諤得令行動更加積極,十三天內(nèi)兵不血刃占領(lǐng)石(今陜西橫山東北)銀(今陜西橫山東)夏(今陜西靖邊)三州,然后揮師西進。
當時的命令是合攻靈州(今寧夏吳忠)。種諤西進途中,軍糧便發(fā)生問題。王中正本來就指望鄜延路接濟軍糧,種諤一走,他沒了指望,只能退軍入塞。而種諤一軍因后方饋運不及,隨行糧草越來越少,抵達鹽州(今陜西定邊)時又趕上大雪,士卒凍餓之下,折損十之二三,最終全軍潰敗,五路伐夏草草收場。
四
不難推想種諤當時的心情。他自然是不甘失敗的。因而半年之后,再與沈括聯(lián)名上奏,要求向前筑城、攻占橫山。毫無疑問,沈括雖是上司,但主要推動者卻是種諤。種諤起初主張重修古烏延城(今陜西橫山南部),前后上章十一次,遂被神宗召見。面圣時其觀點微調(diào),建議先修復銀州故城,然后再修古烏延城,但核心意思不變,就是恢復銀州、夏州和宥州。
就在種諤入京的同時,給事中徐禧和內(nèi)侍省押班李舜舉奉命來到鄜延路“調(diào)查研究”。徐禧認為“銀州故城不便”。理由是這三州陷沒百年,重新恢復耗費太大,而且銀州東南角已為無定河水吞沒。有鑒于此,他建議先分散設立堡寨,從東南十余里的永樂埭開始,直到古烏延城,筑大小十二城占據(jù)山界。大者九百步,小者五百步。種諤的主張是集中兵力,徐禧則要分散防御,而沈括也突然改變態(tài)度,轉(zhuǎn)而支持徐禧。
種諤人生的最后一次重要會議格外屈辱。會議還是在鄜延帥司,他完全遭遇夾擊。
沈括是標準的文官,徐禧連文官都算不上,沒有科舉出身,上過幾道支持新法的策論便當了官。他經(jīng)常談兵,雖給神宗留下了知兵的印象,但不可能讓種諤服帖。盡管在會上遭遇夾擊,種諤依舊堅持己見。徐禧大為光火,干脆舊事重提,再度劾奏種諤半年前“舍直就迂”,沒有直搗興慶,貽誤軍機、導致軍糧供應不上。此前朝廷已經(jīng)責問過種諤,種諤解釋說橫山周圍有西夏重兵,若不把他們消滅,會有后顧之憂。盡管這個辯解曾被朝廷接受,但此一時彼一時。徐禧的奏疏一上,種諤立即由鳳州團練使降為文州刺史,貶了一官。
饒是如此,種諤依舊不肯簡單附和。徐禧大怒,威脅道:你就不怕死嗎?再這樣動搖軍心,定以軍法從事!種諤梗著脖子道:在永樂筑城,敗局已定,那我必死無疑。戰(zhàn)敗是死,違令也是死。我寧肯死于軍營,也不愿拋尸于喪師辱國的戰(zhàn)場!
滾滾煙塵向北而去,種諤在延州城頭看到這一切,內(nèi)心必定一片悲涼。他手下的精兵強將七八萬人全被徐禧和沈括帶走,只有四千老弱殘兵跟隨他駐守延州。大軍出發(fā)時一個個興高采烈,志在必得,但種諤卻已看到悲劇性的結(jié)局。果然,沒過多久,這七八萬人便基本上全軍覆沒。
徐禧修筑永樂城(今陜西米脂縣馬湖峪)進展很是順利,二十多天便順利完工,共有六堡六寨,神宗賜名為銀川寨。只是剛剛完工,徐禧和沈括回到米脂席不暇暖,西夏大軍已經(jīng)殺來。徐禧聞聽迅速率軍三萬回援,留下沈括跟一萬兵駐守米脂。
郭逵曾批評種諤是狂生,但從結(jié)果看真正的狂生是徐禧?;卦罉烦潜緛聿⒎撬呢熑危麛嗦受娗叭タ梢越忉尀橛赂覔?,也可解釋為輕狂,想要撈取功名富貴,甚至連沈括都要排除在外。不僅如此,他在軍中還擺欽差大臣的架子,完全不聽宿將高永能、高永亨和曲珍等人的建議,動不動就說“用此精兵破羸虜”,“一步可取三級”,簡直比李白還要浪漫三十倍,因李白詩興上來也不過“十步殺一人”。他還下令,軍中不以斬級論功,破敵后平均賞賜。應該說再也沒有比這更加荒唐的作戰(zhàn)命令。平均賞賜,誰肯拼死殺敵?
永樂城最終陷落,徐禧和李舜舉戰(zhàn)死,士卒逃生者不過十之一二。噩耗隨著凜冽的冬天傳到延州,種諤內(nèi)心一片悲涼。此后沈括被貶,他得以代領(lǐng)鄜延帥,心頭又升起無邊的希望,不斷醞釀新的作戰(zhàn)計劃。然而天不假年。次年即元豐六年(1083),他便因“背部癰疽發(fā)而卒”。這個一心想要作為的戰(zhàn)將,可以說是抱憾而終。
一
種諤病危時,范仲淹之子范純粹已奉命前來延州權(quán)管勾經(jīng)略司事;種諤死后,朝廷忽然發(fā)覺不對頭:“前死數(shù)日,陳奏尤多,未知出于何人裁處”,于是命令范純粹調(diào)查。最終確認是管勾機宜文字徐勛所為,但牽扯到了種諤的兒子種樸。
這當然不是兩家的私怨,范純粹只是公事公辦。種世衡的孫子種建中極力辯解,這才為大宋保住一個烈士,讓種樸有了十六年后在一公城殉國的機會。這個種建中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種師道。為避建中靖國的年號而改名師極,最終被賜名師道。
作為張載的學生,種師道以文官面目出現(xiàn)也就自然而然。元祐黨人碑現(xiàn)在看來更像紀念碑,但種師道名列其中時可沒有這么浪漫。他對免役法不滿,蔡京便對他不滿,以“詆毀先烈”的名義將之列入罪籍。不過你在碑上找不到種師道或者種建中,只有種師極。五年后脫去罪籍,才被賜名師道。這是大觀二年(1108),種師道五十八歲。已從文官換為武官的他以武功大夫、忠州刺史的身份,擔任涇原路兵馬鈐轄兼知懷德軍(今寧夏固原西北)。
在西北帶兵十年后,種師道以席葦平之戰(zhàn)嶄露頭角。當時疆界犬牙交錯,宋夏雙方都想在對方境內(nèi)扎釘子、摻沙子,具體辦法就是筑城。席葦平在甘肅平?jīng)鼍硟?nèi),具體位置說法不一。從地名看,應該是難得的像席葦一樣平坦的地勢。政和八年(1118)六月,種師道奉命帶領(lǐng)諸路人馬在此筑城,西夏方面聞聽也派兵前來攻擊。他們在渭河支流葫蘆河的河谷設立壁壘,打算疲敝宋軍。
姜還是老的辣。年近古稀的種師道胸有成竹,命令部隊在河滸列陣,擺出要決戰(zhàn)的架勢,同時派偏將曲充和趙樸率軍“徑出橫嶺”,并讓間諜故意散布消息。夏軍得知宋軍要抄襲后路,正遲疑時,猛將楊可世率軍“潛出其后”,姚平仲則指揮精銳騎兵正面攻擊。夏軍大潰,種師道“斬首五千,獲橐駝牛馬萬計,器甲數(shù)萬”,夏軍主將阿山兆精僅以身免。
此后西夏在臧底筑城,設立成德軍,屢屢為患,宋軍多次征討都未能得手。當年六月,剛剛立功的種師道奉命統(tǒng)領(lǐng)陜西、河東七路之師,“期以一旬克之”。然而他雖連續(xù)攻擊,但對手防御充分,還是整整七天不下,漸有帥老兵疲之勢。怎么辦呢?他到前線巡視部隊,正好看見一個小校坐在馬扎上指揮,立即有了主意。
種師道一聲令下,小校人頭落地,尸體置于軍門。他面色冷峻地號令諸將:“今日城不下,視此!”
此言一出,局面立即生動。將士們沒命地進攻,當天便將城池攻破。
種師道的名聲地位比其伯父種諤高得多,但從宦官那里遭受到的屈辱也要重得多。因為這宦官不是李憲,而是李憲的門人童貫。
雖然朝廷重文輕武,但西北戰(zhàn)事不斷,偶爾還有武將為一路帥臣即經(jīng)略安撫使的例子。但宣和初年,朝廷特意下詔,令“西邊武臣為經(jīng)略使者改用文臣”。從此以后,武將只能“領(lǐng)兵馬,號將官,受節(jié)制,出入戰(zhàn)守,唯所指麾”,徹底制度化。與此同時,宦官典兵也習以為常,只是從李憲過渡到了童貫。童貫身材魁梧,相貌堂堂。雖然人們稱蔡京“公相”、稱他“媼相”,但他外貌并不像宦官,下巴上有胡須,且出手闊綽,很能籠絡人。史載他在西北掌兵時,諸將見了“皆旅拜”,即以軍禮下拜,唯獨種師道“長揖而已”。這恐怕有點拔高。當時的童貫是朝廷的代表,并非奸臣的代表。但無論他對童貫的態(tài)度如何,都要在其麾下打一場他堅決反對的仗,戰(zhàn)史上極其罕見的兒戲之戰(zhàn),即聯(lián)金滅遼。
二
聯(lián)金滅遼是場北宋不夠理智的戰(zhàn)爭。大宋首先對遼背盟,然后在與金結(jié)盟期間又有一系列的違約,最終被生吞活剝。
北上攻遼最大的推動者,內(nèi)有執(zhí)政的王黼,外有掌兵的童貫。王黼撇開樞密院,在三省設置經(jīng)撫房直接處理邊境事務,“檢括天下丁夫,計口出錢,得錢六千二百萬緡”,作為特別軍費。此二人之所以如此積極,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邀功固寵。而且童貫以宦官身份出使遼國時還曾遭奚落,急于雪恥。很多人認為遼國衰弱、軍隊腐朽,吹彈可破,此舉不是作戰(zhàn),而是領(lǐng)功,因而開戰(zhàn)在即,蔡京的兒子蔡攸成了童貫的副手?;兆谕瑫r給了童貫上中下三策:若軍民列隊歡迎,就順手拿下;若天錫帝愿意臣服,可以保留其藩王地位,燕京還由他們統(tǒng)治;如果天錫帝執(zhí)迷不悟,那就只好動武,這樣很可能陷入僵局。當然,雖有三策,徽宗內(nèi)心還是充滿自信。蔡京寫詩給蔡攸送別,里面有“百年信誓當深念,六月休涂好少休”之語,徽宗聽后立即建議將“休涂”二字改為“王師”。
蔡攸雖是蔡京的長子,但父子二人爭權(quán)爭寵,互相傾軋,早已鬧得不可開交,被徽宗下令分府別居。從詩中可以看出,蔡京內(nèi)心并不贊同此次出兵,卻又不敢明說。蔡攸出發(fā)時已是盛夏的五月,而徽宗的預期是六月官軍即可“少休”。
童貫決定兵分兩路。西路軍以廣信軍(今河北徐水)為中心,進駐范村(今河北涿州西南),以涿州為第一目標,由辛興宗指揮。種師道指揮東路軍,以雄州(今河北雄縣)為中心,進駐白溝(今河北高碑店東南)。兩軍完成集結(jié)后,童貫在雄州召集諸將會商作戰(zhàn)方案。
對于這次北上,種師道簡直哭笑不得,此刻更是明確反對。他直言這是“盜入鄰家不能救、又乘之而分其室”的缺德事兒,干不得。童貫立即頂回來,說這是陛下旨意。我們兵力有碾壓性優(yōu)勢,必然獲勝,讓您來只不過要借重一下您的名聲。言外之意,您老看看就好,別多說話。
種師道不是種諤,童貫也不是徐禧。無奈之下,他只得閉嘴。但那個瞬間,他還是無法想象,等待他們的居然是這樣一道匪夷所思的命令:童貫張榜申明“王者之師,有征無戰(zhàn)。吊民伐罪,不得已而為之”。前線諸軍“如敢殺一人一騎,并從軍法”。
十五萬大軍前來,居然不能動手,殺一人一騎便要償命,這打的是什么仗?
童貫絕非沒有腦子的笨蛋。他的智商不知如何,但情商絕對不低。之所以要這樣安排,是因為他想不戰(zhàn)而勝,想光彩堂皇地受降。不僅因為這是欽定的上策,更因為他得到的都是樂觀的情報,而人們總是相信他們愿意相信的東西。那時金滅遼的戰(zhàn)爭已斷續(xù)進行數(shù)年,遼上京、東京和中京先后丟失,只剩下西京(今山西大同)和南京(今北京),也就是燕云十六州的核心地區(qū)、聯(lián)金滅遼協(xié)議中大宋的核心利益??紤]到遼國已在打擊下分裂,他們的樂觀情緒難免膨脹。
雄州知州和詵并非盲目樂觀的代表,但卻起到了類似的作用。他駐守雄州經(jīng)年,此前多次建議用兵,此刻態(tài)度忽然轉(zhuǎn)變,轉(zhuǎn)而說師出無名,只能招撫,極力建議童貫嚴明紀律、杜絕搶掠殺戮,宣諭百姓這次出兵是迫不得已。遼將如果投降,立即封個節(jié)度使。
我們不知道和詵態(tài)度突然轉(zhuǎn)變的根由何在,也許先前的鷹派言論只是為了引起重視。但真要開戰(zhàn),雄州必然要承受巨大壓力、率先付出成本。不管鷹派鴿派,他都是地頭蛇,熟悉人情地面,而這話又是童貫想要聽到的。于是和詵立即被命充當種師道的副手,實際有監(jiān)督之責。
如此荒唐的安排,當然會有人反對。種師道不便再說,但還有猛將楊可世。楊可世深受童貫喜愛,話也直言不諱:“事起之由,毫發(fā)未嘗預,一旦臨利害,若倉卒失計……辱國為重?!笔裁匆馑迹恐T位將領(lǐng)事先并未參與作戰(zhàn)計劃的制定,就這樣倉促臨陣,一旦戰(zhàn)敗,我們的性命事小,辱國事大。
童貫還沒開口,和詵已經(jīng)懟了回去:“公自謂有萬人敵,膽氣絕人,視堂堂之師如摧拉枯朽,今日觀之,一懦夫耳……公欲扇釁敗我事耶?”
這罪名如果確認,那就是殺頭,楊可世也只能屈服。
燕云地區(qū)當時由遼天錫帝控制。天錫帝耶律淳是在天祚帝逃跑之后,被以后來建立了西遼的耶律大石為首的大臣簇擁上位的。他即位后立即聯(lián)絡北宋,希望放棄歲幣、重續(xù)舊好,但被宋方拒絕。理由是天祚帝還在,不能承認其政權(quán)。當然,這只是借口。實際原因是宋軍已開始集結(jié)。當此時刻,雖然兩撥使者均被砍頭,但童貫受降的癡心不改,結(jié)果出現(xiàn)了荒誕的一幕:宋軍先頭部隊居然沒有攜帶主戰(zhàn)兵器。他們手中拿的是什么呢?誰都想象不到,真是燒火棍。當然,史書上的說法叫“梃”,即木棍,頂端可能包有鐵皮。
攜帶燒火棍上陣自然是種師道的安排。進軍又不能放手打,只能攜帶木棒權(quán)且自衛(wèi)。除了梃,他們還帶有大量的白心旗,打算發(fā)給歸附的遼民。
白溝是宋遼邊境重鎮(zhèn)。海河支流大清河的下游白溝河在此隔開宋遼。楊可世作為先鋒,不斷向北,最終渡河進入遼國地界。童貫與和詵的策略應當理解為以兵威壓服遼軍不戰(zhàn)而勝,但將領(lǐng)總想著立功。從史料中看,楊可世沒有收到越境的明確命令,但還是過了界河。那個瞬間,他一定相信了當?shù)匕傩斩际恰澳贤鯉熡忠荒辍边@種心境的鬼話,故而渡河之后立即勸降,結(jié)果是遼軍的耳光響亮。童貫得到的遼軍兵力不足的情報是準確的。耶律大石發(fā)起反擊的騎兵只有區(qū)區(qū)兩千名。然而宋軍本來就沒有作戰(zhàn)的心理準備,自然也談不上戰(zhàn)斗意志,更何況連主戰(zhàn)兵器都沒帶。楊可世的確是員猛將,被鐵蒺藜所傷,戰(zhàn)靴中滿是血水,又中了流矢,兩顆門牙脫落,依舊死戰(zhàn)不退。
問題是,大局已定,個人勇猛無濟于事。
沒有攜帶主戰(zhàn)兵器的先鋒敗退,后面的主力裝備有弓弩,可以遠程打擊,但也不敢動,因為命令并未撤銷:“先是,既以招撫為名,(童)貫下令中軍不許妄殺人,及虜騎犯我?guī)煟圆桓沂┓攀甘?,聽其殺戮。故諸將亦憤然?!?/p>
毫無疑問,這是童貫瞎指揮的必然結(jié)果。將在外,不由帥?;实蹥J定的上策雖是招降,但畢竟還有中下二策,有臨機處置的空間。不過這事兒從另一方面證明童貫在軍中還是有威信的。所以和詵建議種師道殺掉楊可世,理由是他擅自越境,挑起事端,這樣可以“號令諸部以明宣撫司出旗榜本意”“使虜人知朝廷無意用兵”。
種師道當然沒有同意。十五萬大軍從西北開到白溝,至少情緒上會有慣性,不可能約束得那么精準,更何況楊可世還是童貫的愛將。正在此時,耶律大石派人過來責問突然背盟違約的原因:西夏犯上作亂,你們反感,金對我們,難道不也是一個道理嗎?“今射一時之利,棄百年之好,結(jié)豺狼之鄰,基他日之禍,謂為得計可乎?救災恤鄰,古今通義,惟大國圖之!”
種師道啞口無言,只能將矛盾上交給童貫。當時辛興宗的西路軍也已吃了敗仗,童貫沒了主意,便讓種師道跟諸將商議是否撤軍。
和詵立即表示不可倉促退兵。這樣遼軍必然追擊,“事且不測”。楊可世同意退兵,但建議以進為退:乘夜先撤輜重,同時派精銳部隊前趨,以進為退,若遼軍追擊,即與之戰(zhàn)。但種師道都沒有采納。
撤退時果然遭遇追擊。宋軍意志喪失,信心全無,一路敗逃。風雨大作,士卒驚惶逃跑,互相踐踏,非戰(zhàn)斗減員很多:“自雄州之南,莫州之北,塘泊之間,及雄州之西,保州、真定府、定州一帶,死尸相枕藉,不可勝計?!睉摮姓J,這是宋軍真實戰(zhàn)斗力或曰大宋真實國力的客觀反映: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已腐爛到根。
戰(zhàn)后種師道被責令致仕,和詵被貶為濠州團練副使、筠州安置。一般都認為這是給童貫當了替罪羊。此說固然不無道理,但種師道確非完全無辜。撤退變成潰敗,他身為主將,是有責任的。他之所以沒采納楊可世的建議,堅持白天撤退、且沒有安排足夠的后衛(wèi)部隊,應當是認定遼軍不會趁勢追擊。畢竟遼使前來是在做重修舊好的努力,并無魚死網(wǎng)破之意。與此同時,他肯定還擔心將領(lǐng)再度生事。也就是說,種師道確實判斷失誤、處置不當。
三
宣和七年(1125)的冬天,終南山豹林谷內(nèi)格外寒冷,種師道渾身冰涼。這倒不是因為氣候,而是因為時局:金軍已兵分兩路南下河北山西,朝廷詔令各地勤王。他這個退休老將也以檢校少保、靖難軍節(jié)度使的身份被緊急征召。
雖已年老,但種師道卻片刻也不曾猶豫,立即頂風冒雪、下山東行。光桿司令沒法打仗,他順路先到部將姚平仲的駐地,帶著他和麾下的七千人馬星夜兼程,直奔開封。姚平仲也是赫赫有名的西軍將領(lǐng),在席葦平和臧底城之戰(zhàn)中都有上佳表現(xiàn)。不過誰也想不到,最終恰恰是他壞了大事。
他們抵達洛陽時,開封已被金軍包圍??紤]到只有七千人馬,有人便建議暫時屯駐汜水,以策萬全。汜水向為天險,虎牢關(guān)便在此不遠,有堅守的地利之便。種師道聞聽連連搖頭:“吾兵少,若遲回不進,形見情露,只取辱焉。今鼓行而前,彼安能測我虛實?都人知吾來,士氣自振,何憂賊哉!”不但大張旗鼓地開進,還沿途揭榜公告,說種少保領(lǐng)西兵百萬前來勤王,抵達后在開封城西扎營。
種師道的虛張聲勢效果明顯。金兵趕緊略微后退,而開封城中人心稍安。剛剛即位的欽宗也感覺多了個主心骨。在此之前,城內(nèi)軟骨病流行,李綱雖是擎天一柱,但他火線提拔、升遷太快,主和的宰執(zhí)大臣看不順眼,他不免獨木難支,種師道的到來終于改變了力量對比。
種師道在雄州反戰(zhàn),此刻則堅決主戰(zhàn)。因為此時和談的唯一結(jié)果只能是城下之盟。面對宰執(zhí)大臣濃重的失敗情緒,他侃侃而談:京城周長幾十里,金軍怎么能圍得???城高數(shù)十丈,糧食可支撐數(shù)年,他們怎么攻得下?作戰(zhàn)需要真正的士兵,至于防守,城內(nèi)的數(shù)萬百姓都可以參加。只要支撐下去,勤王大軍集結(jié)完畢,金軍很快就會陷入困頓!
此言一出,宰執(zhí)們立即閉嘴。
然而王朝一旦衰朽,就是全面性的。到處都是風險敞口,你根本無法預料哪里會出現(xiàn)黑天鵝。靖康元年正月的風險,恰恰不是因為主和派甚至投降派,而是鷹派或曰主戰(zhàn)派。具體而言,就是姚平仲。
在此之前,李綱的親征行營司統(tǒng)率全軍,此刻勤王大軍陸續(xù)趕到,向來對他不滿的宰執(zhí)便秘奏欽宗,要求分兵。這個建議貌似符合祖宗家法精神,但卻是糊涂到頂。在刺刀見紅的危急時刻,最緊迫的肯定是集權(quán)以便提高效率,而非分權(quán)扯皮。但欽宗不明就里,居然同意,令種師道以簽署樞密院事的身份,充河東河北京畿宣撫使,姚平仲為宣撫司都統(tǒng)制,指揮勤王大軍,還將城外原本隸屬行營司、由李綱節(jié)制的前后兩軍也劃歸種師道指揮。
欽宗原本已被嚇破膽。各路大軍陸續(xù)趕到后,信心不斷回升,又樂觀過頭。這也正常。天下是他的天下,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快點趕走金兵。因而宰執(zhí)會議上種師道的反擊計劃雖然獲得首肯,但欽宗并不滿意。種師道堅持要等姚古的熙河軍、種師中的秦鳳軍趕到之后,二月初六行動。雖只是八天之后,欽宗已經(jīng)無法等待。
這情緒被姚平仲看在眼里。他隨即動了心眼。作為西北名將姚古的養(yǎng)子,姚平仲屢立戰(zhàn)功,在軍中聲望很高,人稱“小太尉”,但因為對童貫不夠恭順,功勞一直被遮掩,而今終于有了表現(xiàn)機會,便極力請戰(zhàn),要求獨自出兵擒拿敵酋即東路金軍主將斡離不,救回當人質(zhì)的康王即趙構(gòu)。
這計劃正好符合欽宗的愿望。種師道老成持重,欽宗知道無法說服他,便向李綱尋求支持。因為除了種師道,只有李綱手下有兵。分兵之初有嚴格規(guī)定,宣撫司與行營司“不得相紊”,李綱本來不該贊同此事,但終于沒敢直言勸諫[1]這次劫寨影響深遠,李綱在其中的作用說法不一?!度泵藭帯匪Y料表明,時人多說此舉為李綱推動。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亦用此說,但朱熹表示反對。因李綱自己在《靖康傳信錄》中極力否認,又有“中興名相”身份,逐漸被近代采信,但恐非事實。參見2002年2期《軍事歷史研究》顧宏義先生之大作《李綱與姚平仲劫寨之戰(zhàn)》。。
計劃就此確定。在沒有通知種師道的情況下。
姚平仲的出兵日期是方士占卜選擇的,二月初一夜間。確定的同時,消息便已泄露。百姓們都知道皇帝要開戰(zhàn)。開寶寺前已經(jīng)豎起三面大旗,上書“御前報捷”字樣。外城北門封丘門[2]清代為避孔丘之諱,將丘改為邱,故也有史書記載為封邱門。離金營最近,提前搭建閣樓,預備屆時皇帝檢閱俘虜。李綱還讓屬官方允迪以自己的名義撰寫露布,預備廣為張貼。這份露布本身便可以視為作戰(zhàn)計劃:
二月一日,計議已定,部分最嚴。是夜子時,范瓊領(lǐng)二千騎,銜枚而西,斫營而入,致群賊以自擾,迎大兵而夾擊……臣于是時,躬率禁旅,嗣承德音,出榮德門至班荊館,既親行陣而督戰(zhàn),亦度緩急以濟師。
以下說得很詳細。子時出兵,三日卯時“圍賊壘者數(shù)重”,午時解救康王,申時“諜人手刃金賊太子”即斡離不?,F(xiàn)在看來當然是笑話,但卻可以看出欽宗的急迫,以及李綱在善良愿望下的書生意氣。
楊可世的弟弟楊可勝當時在姚平仲麾下。他做了兩手準備,寫好一份奏報隨身帶著,上面顯示這是他自作主張,行動未經(jīng)皇帝批準。消息早已泄露的劫營,結(jié)果如何不難想象。他們中了埋伏,楊可勝被俘。李綱的手下還沒貼完露布,失敗的消息已經(jīng)傳來。
城內(nèi)的屈服論調(diào)再度喧囂起來。當此時刻,種師道再度顯示出宿將風范,主張繼續(xù)夜襲,以便出其不意。金軍習慣于正面交鋒,很怕夜襲,這樣他們高超的騎射技術(shù)完全無從發(fā)揮。姚平仲雖敗,但彼此殺傷相當,宋軍只損失了千把人,實力未受影響。然而欽宗的信心勇氣全部用光,又從過度樂觀轉(zhuǎn)為極度悲觀,一度準備拿李綱當替罪羊,將他綁送金營。姚平仲之所以潛逃,并非如史書所說是懼怕種師道問罪——畢竟此戰(zhàn)是皇帝親自批準的——但他怕成為皇帝的替罪羊。如果沒有太學生伏闕上書、幾乎引起民變,李綱的替罪羊命運肯定無法更改。
城下之盟簽訂后,金軍退走,種師道再度獲準退休。
四
最具諷刺意味的是,前來勤王的種師道之弟種師中居然奉命護送金軍北上。當然《宋史》本傳記載為“逐出”。
那時種師中以河北制置副使的身份駐扎北京大名府附近,河北制置使姚古已進駐長治。朝廷命令,太原守將張孝純的兒子張灝、姚古和種師中三路出兵,為太原解圍。種師中所部進入山西后,先后克復壽陽和榆次(今山西晉中市),太原遙遙在望。但越往前阻力越大,他并未繼續(xù)推進,又退回真定(今河北正定)。史書語焉不詳,沒有記載具體原因,但我們可以推想,是他知道這就是能夠抵達的極限??梢钥隙ǎ诖似陂g他跟姚古之間沒有有效的配合策應。按照當時的指揮體制,做到這一點絕無可能。
正在此時,金將粘罕退到云中(今山西大同)避暑,留守部隊分別擇地就牧。宋軍的諜報認為金軍已退,迅速報告朝廷。同知樞密院事許瀚是堅定的抗戰(zhàn)派,立即催促種師中出兵,文書一天六七封,語氣極為嚴厲,用了“逗撓”這樣的字眼。就是逗留不前、阻撓兵機,乃殺頭重罪。種師中嘆道:“逗撓,兵家大戮也。吾結(jié)發(fā)從軍,今老矣,忍受此為罪乎!”
種師中傳令部隊即刻出發(fā),輜重賞犒之物都沒來得及攜帶。當年五月,他抵達壽陽的石坑,遭遇金將完顏活女的襲擊,雙方連續(xù)交戰(zhàn),種師中五戰(zhàn)三勝,經(jīng)榆次推進到殺熊嶺,離太原不過百里之遙。但就在此時,統(tǒng)制焦安杰給姚古傳遞了錯誤的情報:粘罕已從北方回來。姚古聞聽停軍不前,種師中只能孤軍奮戰(zhàn)。
作戰(zhàn)不是問題。問題樞密院的命令過于嚴苛,他們?yōu)閾寱r間,糧草輜重攜帶得不多,已經(jīng)吃完,軍士每人每天靠一勺豆子支撐了三天。第四天,金軍再度發(fā)起攻擊,種師中的右軍被擊潰,前軍也跟著逃走,但他指揮中軍死戰(zhàn)不退,終于借助神臂弓的力量穩(wěn)住陣腳。按照規(guī)矩,擊退敵人馬上就要犒賞,但他身邊只有十幾個銀碗,根本不夠用。消息傳開,軍士們終于意識到物資供應已徹底中斷,再打下去只有死路一條,紛紛逃跑。種師中率領(lǐng)身邊的百十人堅持了一上午。他拒絕突圍,最終“身被四創(chuàng),力疾斗死”。沒過多久,再度被起用又再度退休的種師道也含恨辭世。
種世衡在前線得心應手,種諤則磕磕絆絆,到了種師道兄弟,已完全是有勁沒處使,充滿令人絕望的無力感。三代將門就此凋零,繁華無比的北宋也隨之落幕。這不是個人或者家族的命運,而是時代的命運。當朝廷無理地將統(tǒng)軍大權(quán)交給不諳軍事的文臣與宦官,便已注定這一天。南宋之所以能維持百多年,很大程度上是對這種制度有所修正:一線將領(lǐng)的自主權(quán)明顯提高。如果拿北宋的標準衡量,南宋的中興四將包括岳飛在內(nèi),都是不折不扣的軍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