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黃帝內經》食養(yǎng)的內涵

★方建和 劉紅寧 顏冬梅 熊德梁（.江西中醫(yī)藥大學中醫(yī)學院/生命科學學院 南昌 330004；.江西中醫(yī)藥大學院士工作站 南昌 330004）

“食養(yǎng)”首載于《素問·五常政大論》，其云：“大毒治病，十去其六……無毒治病，十去其九。谷肉果菜，食養(yǎng)盡之，無使過之，傷其正也。不盡行復如法?！笔?，泛指谷、肉、果、菜等已形成飲食習慣之物，在此處有飲食之意。養(yǎng)，《康熙字典》引《玉篇》云：“育也，畜也、長也?！笨梢?，食養(yǎng)是一個以飲食調養(yǎng)為主的綜合過程。《內經》此段經文中食養(yǎng)之意，歷代醫(yī)家的解讀較為統(tǒng)一，大體意思如李中梓所言：“病雖去而有未盡去者，當以飲食養(yǎng)正，而余邪自盡。若藥餌太過，便傷正氣。”［1］44即在病勢已去大半之時即可停止用藥，而改用飲食調養(yǎng)的方法調理機體正氣，以祛余邪。然而，《內經》對食養(yǎng)的應用定位是否僅停留在祛除余邪的單一層面，其背后是否有著更深層次的思想與內涵？本文擬以《內經》為線索，輔以后世大家的部分解讀，并結合一定的歷史與文化背景，對《內經》食養(yǎng)的思想與文化內涵進行解讀。

1 食養(yǎng)體現(xiàn)了謹慎的用藥態(tài)度

《內經》明確提出，即使是用無毒之藥治療疾病，也要在十去其九的階段停用，此則與《神農本草經》關于“上藥”的“多服、久服”不傷人說法有所不同，具有更為謹慎的用藥態(tài)度［2］。所謂“不盡行復如法”，《內經》寧愿冒著余邪不能盡去的風險，也要優(yōu)先考慮食養(yǎng)祛余邪的方案，其用藥之謹慎可見一斑。其用藥態(tài)度的形成可從醫(yī)學與歷史文化兩個方面討論。

首先，就醫(yī)學認知而言，傳統(tǒng)中醫(yī)有著極其謹慎的用藥態(tài)度和嚴謹?shù)挠盟幏椒ǎ瑥睦顤|垣《脾胃論·用藥宜禁論》中所總結的“時禁”“經禁”“病禁”“藥禁”中可窺見一斑［3］。至于無毒之藥為何猶不能久用，原因主要有二：其一，藥的偏性更強，久用反而容易造成正氣的損傷。《素問·至真要大論》云：“久而增氣，物化之常。氣增而久，夭之由也?！崩钪需饕渣S連為例，對此經文作出了較為合理的注解，即：“如黃連之苦，本入心瀉火，多服黃連反助心火。故五味各歸，久而增氣，氣增必夭折?！保?］43祛疾是一個依靠藥物以偏糾偏，調和陰陽的過程；若陰陽既和而猶用之，會因增氣太過而適得其反。其二，藥既是以偏糾偏之物，應用就必須精準，否則后患無窮；而病勢往往千變萬幻，做到辨證的精準何其難哉，鮮有一方、一藥可通治一病之理。如陳嘉謨認為黃連“惟初病氣實熱盛者，服之最良，而久病氣虛發(fā)熱，服之又反助其火也”［4］?？梢娖鋵τ盟幘珳室笾?。

其次，就歷史與文化角度而言，至少在漢代以前，除了神仙家流，主流文化對藥是存有敬畏心態(tài)的。如《論語·鄉(xiāng)黨》記載了孔子拜受康子饋藥一事，其云：“丘未達，不敢嘗?！保?］這種對藥物的敬畏態(tài)度或與藥的發(fā)現(xiàn)和發(fā)展歷史有關。如《尚書·說命上》云：“若藥弗暝眩，厥疾弗瘳。”［6］暝眩即眩暈之意，即若服藥沒有出現(xiàn)類似于眩暈一類的反應，那么病將難愈，反映了早期人們對用藥治病過程的樸素認識。又如《周禮·天官冢宰》所云：“醫(yī)師掌醫(yī)之政令，聚毒藥以供醫(yī)事?！保?］對所有藥物均冠以“毒藥”之名。蓋早期藥物的應用或是從一些容易引起機體明顯反應的毒烈之品開始。

2 食養(yǎng)是實現(xiàn)“中病即止”治療原則的重要途徑

所謂“無毒治病，十去其九，谷肉果菜，食養(yǎng)盡之”，基于用藥的謹慎態(tài)度，《內經》提出了以食養(yǎng)祛除余邪的疾病治療方案。經文中類似的論述還有如《素問·六元正紀大論》中關于孕期，即“婦人重身”，是否可用藥的討論，其最終結論是在保證對癥治療的前提下可以用藥，即“毒之”，但必須是“衰其大半而止”［8］338。這實質上即為中醫(yī)“中病即止”治療原則的應用。

“中病即止”治療原則是傳統(tǒng)中醫(yī)的重要治療原則，是實現(xiàn)“治未病”思想的重要方法，其主要強調對疾病的治療當適可而止，以免過度治療造成不必要的健康損失或者適得其反難以康復；這在《內經》和后世方書中均多有反映。如《傷寒論》十棗湯證“得快下利后，糜粥自養(yǎng)”，反映了仲景對《內經》“食養(yǎng)盡之”的應用。而《傷寒論·桂枝湯證》所云“溫覆令一時許，遍身漐漐，微似有汗者益佳，不可令如水流漓，病必不除”，則是避免過度治療的重要舉措。據(jù)《三國志·方技傳》記載，華佗在傳授吳普五禽戲時曾言：“體中不快，起作一禽之戲，因上著粉，身體輕便，腹中欲食。”［9］“因上著粉”即汗出而不流動，若施粉于身，即“著”而不流之意，強調了運動導引之法也要適可而止?？梢?，用藥治療也好，運動治療也罷，皆不能過，以免適得其反造成正氣的損傷。

因此，以食養(yǎng)祛余邪的方法就顯得非常重要。食養(yǎng)何以能祛余邪？《靈樞·五味》有云：“谷始入于胃，其精微者，先出于胃之兩焦，以溉五藏。別出兩行，營衛(wèi)之道……谷不入，半日則氣衰，一日則氣少矣?！惫适呈俏笟庵础I衛(wèi)之根本，若營衛(wèi)之道得以充盛，則可在邪去大半的基礎上通過飲食調養(yǎng)的方法盛營衛(wèi)而祛余邪，此其一；其二，食本身亦有性味之偏，其治病之功與藥本無二致，所不同者，唯稍平和而已。

3 食養(yǎng)是與針藥等具有同等地位的中醫(yī)治療方法之一

食養(yǎng)的實質，即是通過飲食調養(yǎng)的方法扶持機體正氣，從原理上而言，仍是需要以“三因制宜”原則為指導，此則與藥物治療并無二致。若從該角度出發(fā)，那么食養(yǎng)不僅可用于祛除余邪，也可用于緩解病勢甚至是疾病的治療?！秲冉洝窙]有食養(yǎng)治疾的專論，但其中一些散在的論述仍值得研究。如《素問·臟氣法時論》有云：“肝苦急，急食甘以緩之。”張介賓注曰：“肝為將軍之官，其志怒，其氣急，急則自傷，反為所苦，故宜食甘以緩之?！保?0］208張注清晰地解釋了甘味能緩肝急的原理。但值得注意的是：其一，對于部分人群而言，四時節(jié)氣的變化也有可能引起肝氣急。本篇名為《臟氣法時論》，所謂“合人形以法四時五行而治”，又《素問·五常政大論》有“必先歲氣”之說；肝氣急，也有可能與當年或春季木氣太過有一定關系。其二，《內經》在論及五味之時并未將食和藥分開，如《素問·六節(jié)藏象論》“天食人以五氣，地食人以五味”，此處之五味明顯指的是食物?！鹅`樞·五味》有云：“肝色青，宜食甘，秔米飯、牛肉、棗、葵皆甘?！睆埥橘e認為：“此下言藏氣所宜之味也?！辈⒄f《臟氣法時論》中“肝苦急，急食甘以緩之”即此意［10］146。情志和時氣皆能導致肝氣急，肝氣急則其氣有余，氣有余則致本臟色顯，故此言肝色青者，病色也。故而依《內經》之旨，對于到了春季肝苦急的人群而言，若食用甘味食物以緩肝氣，再輔以情志調養(yǎng)或藥物治療，可以達到治病祛疾或緩解病情的作用。

食和藥均具有性味之偏，故而亦有治病祛疾之功。不同的是，相對于藥，食的性味更加平和，朱丹溪稱之為“自然沖和之味”［11］，可謂深諳食物性味之道。文獻顯示，部分疾病正是需要依賴食所獨有的“自然沖和之味”進行養(yǎng)療。據(jù)《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記載：時（西漢）齊文王劉則患氣喘、頭痛、目視不明，在當時的醫(yī)生用灸法治療之后即“病篤”，最終年不過二十而亡。淳于意在分析該案例時甚至認為文王“非病也”［12］。首先，他指出齊王氣喘的原因是“肥而蓄精，身體不得搖，骨肉不相任”，即過度肥胖及缺乏運動所致；其次，他指出齊王在年不過二十的情況下“方脈氣之趨也而徐之，不應天道四時”，即在如此年輕之時，其脈氣應該是較為迅疾但卻緩慢，這是不正常的。結合以上兩點，淳于意認為最好的治療方法應該是“調飲食，擇晏日，車步廣志，以適筋骨肉血脈，以瀉氣”，即通過合理的飲食、適當?shù)倪\動和情志調養(yǎng)，將困于其體內之氣慢慢瀉出，而“法不當砭灸，砭灸至氣逐”。最終，淳于意得出齊王的死因：即當時的醫(yī)者貿然運用灸法的過度治療行為導致了齊王“神氣爭而邪氣入”?！独献印吩唬骸爸未髧襞胄□r?！毙◆~易爛，烹煎過程中不可常翻動；齊文王此時健康狀況即是一條小魚，經不起針藥的攪動，而食具有“自然沖和”之味，故其治疾，若烹小鮮然。

4 食養(yǎng)為愈后康養(yǎng)的重要方法

《內經》一書首見于《漢書·藝文志》，而《史記》無載，故而其書當成于前漢。錢穆先生認為，自董仲舒吸取鄒衍之部分學說而成就漢初之經學以來，漢代學風為之一變，是時“天人相應”之說深入人心，《內經》亦然［13］。但《內經》之“天人相應”更多地強調自然與人體健康的關系，受董生“拘牽迂怪”（錢穆語）之說的影響相對較少，反而與《老子》“道法自然”之意較合。

《內經》認為，久病初愈的虛損人群應該采取飲食和情志調養(yǎng)的康養(yǎng)方案，待時氣一至，即可自然康復?！端貑枴の宄Ｕ笳摗吩疲骸捌渚貌≌撸袣鈴牟豢?，病去而瘠，奈何？”張介賓注曰：“謂氣已順而身猶不康，病已去而形則瘠瘦?！保?0］158《釋名》云：“五達曰康?？担?，昌盛也，車步倂（并）列并用之，言充盛也?！保?4］故而“康”字于此處或為充盛之意，“氣從不康”即氣雖已順但仍是不足。氣力不足、身形羸瘦是久病初愈之人最常見的表現(xiàn)。對此，《內經》給出了相應的調養(yǎng)方案。其云：“養(yǎng)之和之，靜以待時，謹守其氣，無使傾移，其形乃彰，生氣以長?！币饧淳貌〕跤?，雖然身形羸弱，氣力不佳，但只要加以合理的飲食與情志調養(yǎng)，并不妄自消耗，待時氣一至，即可自然康復。文中概無涉及針藥之言。《傷寒論·辨太陽病脈證并治上第五》云：“太陽病，頭痛至七日以上自愈者，以行其經盡故也。”邪在太陽，若七日以上自愈，是因為邪在太陽本經已經走到了盡頭，而沒有進一步傳到陽明經?？芍?，疾病有自愈的可能。又，“風家，表解而不了了者，十二日愈”。太陽病中風證的人，表證解除后，身體還感到不適，到12天才會完全恢復?？梢?，邪去后的恢復也需要有一定時間。以上兩種狀況，仲景皆未提用藥，似與《內經》之旨較合。

《內經》該種康養(yǎng)方案的思想源頭，在其后文所提出的“化不可代，時不可違”一句中?；?，王冰注曰：“造化也?！保?］308《莊子·大宗師》曰：“陰陽于人，不翅于父母……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郭象注曰：“自古或有能違父母之命者矣，未有能違陰陽之變而距晝夜之節(jié)省者也?！背尚⑹柙唬骸瓣庩栐旎梧从诙H乎……拒于陰陽，未之有也?！保?5］故造化即謂陰陽五行四時之化也，這是不可拒的外在影響因素。關于“化不可代，時不可違”之意，王冰注曰：“夫生長收藏，各應四時之化，雖巧智者亦無能先時而致之，明非人力所及?！保?］308人力，即指針藥而言?！盎豢纱瑫r不可違”指出萬物的生長收藏皆應四時陰陽五行的變化規(guī)律而進行，這是人力所替代不了的；并似是對急于用藥的康養(yǎng)行為提出了警告。明·李梴在論人至中年后形成虛損之保養(yǎng)時認為：“興陽補劑服之，則潮熱不勝；專服濁降之藥，雖暫得清爽，久則中氣愈虛，血無生化。所以只得于飲食上調節(jié)?！保?6］指出了中年后虛損之人不可妄用藥物的原因。因此，康養(yǎng)既非用藥，那么合理的食養(yǎng)是非常重要的。但正如現(xiàn)代營養(yǎng)學尤其強調愉悅就餐和科學就餐的重要性一樣，食養(yǎng)亦非簡單的飲食結構的選擇，而是一個與內心和、與天地和的綜合調養(yǎng)過程。

然而，關于病后的調養(yǎng)問題，歷代醫(yī)家有不同見解，其問題似乎主要表現(xiàn)在補劑的應用上。如張子和認為：“弱而病，病而愈，愈而后不必復其舊矣。是以有保養(yǎng)之說……慎語言，節(jié)飲食是矣?！保?7］認為體質較弱之人，病后不需急于“復其舊”，而應采取“慎語言，節(jié)飲食”的方法保養(yǎng)，與《內經》之意較合。而張介賓卻認為：“養(yǎng)之和之者，又將何所為乎？謂非以人力而贊天工者乎？其說不然也?！保?0］158對《內經》此說提出了疑問。清代普陀山僧醫(yī)心禪對張介賓喜用溫補之劑的行為提出疑義，認為：“張仲景為立方之祖，觀《傷寒論》及《金匱》二書，其方皆是治病，補劑之方甚少。后賢惟張子和得之，病去則教人以糜粥調養(yǎng)，與《內經》之旨不相違悖?！保?8］

綜上，藥食同源，食和藥均具有性味之偏，均有祛疾之功，因而同屬于本草之列。相對于藥，食雖大部分性味稍和，卻具有更高的安全性。《內經》充分利用食的特點提出了食養(yǎng)的概念，是其治未病思想的體現(xiàn)。治未病思想是傳統(tǒng)文化中持本應勢思想在醫(yī)道上的反應。所謂“本”，就人的生命體而言，則神、氣、形而已?！独献印吩唬骸爸稳耸绿炷魡荨侵^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也。”嗇者，吝嗇之意。根本不可妄耗，所以要嗇?！疤竦摕o，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養(yǎng)生之道，嗇于精神之耗，故病不來；“食養(yǎng)盡之，無使過之”，治病之道，嗇于針藥之極，故正氣不傷。所謂“勢”，《老子》曰：“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本徒】刀?，勢既包含了四時陰陽五行之變，也包含了病勢?！秲冉洝酚趧莸膽?，首先表現(xiàn)在其運氣學說之中，所謂“應時而養(yǎng)，與天地俱”；其次則表現(xiàn)在治療方法的靈活性，所以當藥則藥，當食則食，當針則針，當待時則待時，概無定式。在持本應勢的治未病思想指導下，《內經》之于食養(yǎng)的應用亦無定式，既可用于祛余邪，又可用于治疾病或緩病勢，還可用于愈后的康養(yǎng)?！端貑枴毭握摗酚性疲骸叭艘蕴斓刂畾馍臅r之法成”，食養(yǎng)者，稟“自然沖和”之資合于人身之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