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艮陶
(河南大學 哲學與公共管理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4)
關于宋代年號的研究,學界已有一批成果問世。相關研究成果或對宋代年號做梳理和辨?zhèn)喂ぷ鳎蚩疾旄脑绿柕脑?,或分析年號用字的?guī)律及意涵。但是,年號作為統(tǒng)治合法性及正統(tǒng)性的象征,其所關涉的范圍不局限于上述視角,它與特定歷史時期的政治訴求、文化政策以及思想傾向也有著密切的關聯。基于這一認知,本文即從政治訴求、文化政策及思想傾向的綜合視角,考察宋代年號與儒家經典《周易》之間的關系。
宋代自960年趙匡胤受禪稱帝,至1279年崖山海戰(zhàn)后徹底覆亡,凡18帝319年。其間共使用年號57個①,與《周易》相關的年號考釋如下。
乾德(963—968),宋太祖使用的第二個年號。建隆四年(963)十一月,“甲子,有事南郊,大赦,改元乾德”[1]15。十一月甲子是該年度的冬至日,冬至象征著一陽來復,且其又在甲子日,是歷運的重新開始,象征著祥瑞,故而要改元。《建隆四年南郊改乾德元年赦天下制》稱“律具協于黃鐘,日正臨于甲子。順三元而更始,慶萬匯之咸亨”[2]407,即因祥瑞而改元之意。至于改元乾德,則有天、人兩層指向。乾在《周易》中的易象為天為君,德的意涵則為德行,于帝王而言還有德化之意。乾德,即作為君主德行高尚、德化風行。這也就是改元詔所說的“藩岳勛臣,宰衡庶尹,外達蠻貊,內暨緇黃;謂予歷數在躬,以應天廣運順其美;謂予溫恭允塞,以圣文神武成其功。兼至德之鴻名,盡哲王之能事”[2]407。是為乾德“人”的指向。乾德還象征著現世君主得到上天的認可,而上天以“生生”為德,故而君主應秉持“生生之德”,將其發(fā)為仁德之政,即“崇德報功,取天地無私之象;眚災肆赦,推雷雨作解之恩”[2]407,布恩施德,以“慰黎元之望”[2]407。是為乾德“天”的指向。
乾興(1022),宋真宗使用的最后一個年號。根據現存史料,“乾興”的具體意涵不知所本,但是,乾取材自《周易》的乾卦當無可疑??疾臁端问贰?,改元乾興前的兩年,宋真宗病重,一度令皇太子親政[1]171。改元乾興或與此相關。據《周易》,乾為天為君,興則為興起、起來,乾興含有祈禱長壽之意。改元乾興的目的應是為宋真宗祓除災病。
皇祐,宋仁宗使用的第七個年號(1049—1054)。據《宋史》載,“(慶歷八年)十二月乙丑朔,以霖雨為災,頒德音,改明年元”[1]226。改元詔也明確指出:“自春夏之交,霖雨作沴,傷暴禾麥,漂溢堤防。河朔之民,尤罹弊苦,粒食罄闕,廬室蕩空,流離鄉(xiāng)邦,攜挈老幼,十室而九。自秋徂冬,嗷嗷道途,溝壑為慮?!盵2]7-8水災為患,自“當原究其由來,冀消弭于災變。宜均霈澤,以召善祥”[2]8,故而改元皇祐。改元皇祐的目的是為了“用冀自天之祐”[2]8,“作善降祥,庶兇災之可伏”[2]8?!白蕴熘v”即“自天祐之”,語出《周易》大有卦“自天祐之,吉無不利”[3]114。祐,即佑,有扶助保護之意?!耙赘F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也。”[3]454改元皇祐就是秉持《周易》通變之意,希圖通過改元攘除水災。
至和(1054—1056),宋仁宗使用的第八個年號。據《宋史》載,“(至和元年三月)乙亥,太史言日當食四月朔。庚辰,下德音,改元”[1]236,即改元至和與日食有關。按照《周易》十二辟卦理論,以復卦、臨卦、泰卦、大壯卦、夬卦、乾卦、姤卦、遁卦、否卦、觀卦、剝卦、坤卦等十二卦分主一年中的十二個月。復卦一陽爻生,主十一月;臨卦二陽爻生,主十二月;……乾卦六陽爻生,主四月;姤卦一陰爻生,主五月;遁卦二陰爻生,主六月;……坤卦六陰爻生,主十月。四月本是乾卦純陽用事,據預測卻要發(fā)生日食這樣陽為陰所蔽的災異,所以改元詔曰“王澤未孚,治道多闕?;侍旖底l,太史上言,豫陳薄蝕之災,近在正陽之朔。經典所忌,陰慝是嫌?!像穭痈?,陽精示變”[2]8,要改元以應災祥。至于改元至和的目的,則是“俾更元歷之名,冀召太和之氣”[2]8。太和語出《周易》乾卦彖辭“保合大(太)和,乃利貞”[3]6,也就是疏導陰陽,使陰陽各得其位,達到合和的境界。
元豐(1078—1085),宋神宗使用的第二個年號。據宋人王得臣《麈史》載,“中書許沖元嘗對客言:熙寧末,神宗欲改元,近臣擬‘美成’‘豐亨’二名以進。上指謂‘美成’曰:‘羊大帶戈,不可?!种浮唷衷唬骸疄樽硬怀?,可去亨而加元?!煲浴S’紀年”[4]。葉夢得《石林燕語》有類似記載,但稍有出入:“熙寧末年旱,詔議改元。執(zhí)政初擬‘大成’,神宗曰:‘不可!“成”字于文,一人負戈?!^又擬‘豐亨’,復曰:‘不可!“亨”字為子不成,惟“豐”字可用?!脑S?!盵5]除上述兩書外,洪邁《容齋隨筆》對此亦有記載,但又有不同:“熙寧之末,將改元,近臣撰三名以進,曰‘平成’、曰‘美成’、曰‘豐亨’,神宗曰:‘“成”字負戈,“美成”者,犬羊負戈,“亨”字為子不成,不若去亨而加元?!鞛樵S?!盵6]380-381三書內容雖有不同,但對“元豐”由來之記載則是一致的。據此,則“元豐”年號與《周易》有密切關聯?!吨芤住坟S卦卦辭曰:“亨。王假之,勿憂,宜日中?!盵3]335-336彖辭曰:“豐,大也。明以動,故豐。‘王假之’,尚大也?!饝n,宜日中’,宜照天下也。日中則昃,月盈則蝕,天地盈虛,與時消息,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3]336-337也就是講帝王能光大其德,以其德性光照天下,則天地、日月、鬼神與人均能秉其政教而安泰和樂。
大觀(1107—1110),宋徽宗使用的第三個年號。據《宋史》載,“(崇寧五年)秋七月庚寅朔,日當食不虧。壬寅,詔改明年元”[1]377,改元大觀的原因是“日當食不虧”。宋人蔡絛在《鐵圍山叢談》中則有不同的主張,他認為改元大觀的原因是“崇寧至五年正月,彗出,乃改明年為大觀”[7]13。兩處記載有所不同。不過根據改元詔中“乾端垂象,日當交而不虧;坤厚薦珍,禾與芝而并秀。顧豈眇躬之克享,寔賴昊穹之博臨”[2]9之語,應以《宋史》所載為確。雖然蔡絛對于改元原因的記載有誤,但是其“大觀”年號取自《周易》的看法是準確的:“大觀者,取《易》‘大觀在上’,但美名也?!盵7]13《周易》觀卦卦辭曰:“盥而不薦,有孚颙若?!盵3]139彖辭曰:“大觀在上,順而巽,中正以觀天下。‘觀:盥而不薦,有孚颙若’,下觀而化也。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圣人以神道設敎,而天下服矣?!盵3]139-140象辭曰:“風行地上,觀,先王以省方觀民設教?!盵3]140“大觀”即觀卦彖辭之“大觀”,觀卦上卦為巽為風,下卦為坤為地,“大觀”也就是風行地上,喻指德若風化下。彖辭又有“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3]140之語,意謂德風之下,天地四時寒暑運行有序而不錯謬。宋徽宗改元大觀的原因是日當蝕未蝕,正應于此。
乾道(1165—1173),宋孝宗使用的第二個年號。改元詔稱:“載惟我宋之肇禋,乃當乾德之盛際。法皇祖紀元之義,采羲文行健之辭,誕易嘉名,以寧大器。宜推作解之宥,益廣好生之仁??纱笊馓煜?。其隆興三年改為乾道元年?!盵8]1957乾道即緬懷宋太祖乾德年間(963—968)的盛世,取法《周易》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3]7的意蘊。據此,宋孝宗乾道年號化自《周易》?!吨芤住非藻柁o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盵3]5-6宋孝宗即位之后,發(fā)動了針對金朝的恢復戰(zhàn)爭,史稱“隆興北伐”。隆興北伐歷時近兩年,最終以南宋兵敗割地賠款而告終,史稱“隆興和議”。達成隆興和議的次年,宋孝宗改元乾道,就是希望能如彖辭所言之“保合大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
淳熙(1174—1189),宋孝宗使用的第三個年號。據《宋史》載,乾道九年(1173)十一月,“戊戌,合祀天地于圜丘,大赦,改明年為淳熙元年”[1]656。改元詔中提到“合二儀而蕆事,聿嚴報本之誠”[8]1957,其中的“二儀”就是指天地。合祀天地這一天是乾道九年(1173)的冬至,一陽來復,陽氣開始用事,所以詔書稱“陽適亨于明復,物正底于西成”[8]1958。冬至這一天又恰逢九日(乾道九年十一月九日),因此詔書稱“既用九以宅師,將通貫變;宜改元而發(fā)號,茂介純熙”[8]1958?!凹儭笔侵付寥贞枤庵饾u用事,“熙”則指陽氣用事而萬物漸趨興盛,所以詔書稱“載惟年統(tǒng),仰體乾剛”[8]1958,即取法乾剛陽氣用事、積極有為的意思。至于純熙最終變成淳熙,亦與《周易》密切相關。據洪邁《容齋隨筆》載,孝宗本擬改元“純熙”,后“蓋以出處有‘告成《大武》’之語”,暗含師旅刀兵之意,故而改為淳熙[6]381。趙彥衛(wèi)亦有相似記載,只是認為“有言純旁作屯,不可用,復改淳熙”[9]。若據趙彥衛(wèi)之說,改“純”為“淳”亦與《周易》相關。“屯”即《周易》屯卦,意為“剛柔始交而難生”[3]46,也即“險難”之意。年號中有“險難”自非吉祥之兆,故改“純熙”為“淳熙”。
嘉泰(1201—1204),宋寧宗使用的第二個年號。據載,“慶元盡六年,而上皇及太后繼崩,中宮去世,二皇子不育,朝廷嫌之”,故而改次年元為“嘉泰”[10]。改元詔稱:“夫何降割于我家,繼趣賓空于慈極。痛念重憂之薦集,敢言定數之莫逃。用震于衷,深求其故。諒災祥之在德,何后責躬;凜夙夜之畏威,力蘄轉禍。”[8]1958其中的“重憂之薦集”,即因光宗、光宗皇后等相繼過世而改元的佐證。至于取年號為“嘉泰”,改元詔書中也點出了原因:“月窮星回,旋啟亨嘉之會;歲正事序,誕迎交泰之期。爰輯美稱,肇新端朔。”[8]1958-1959“亨嘉之會”語出乾卦文言:“亨者,嘉之會也。”[3]9“交泰之期”則出自泰卦象辭:“天地交,泰?!盵3]95以嘉泰命名年號,暗含祓災消難之意。
寶慶(1225—1227),宋理宗使用的第一個年號。據改元詔載,取年號為寶慶的意蘊為“欽惟大寶之重,守必以仁,兆民之寧,賴于有慶”[11]。寶慶也就是大寶有慶,改元詔中的這句話化自《周易》。“大寶之重,守必以仁”,化自《周易·系辭下》“圣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3]449。宋理宗繼位之初,右正言麋溧向他提出四條切要的建議,曰“畏天、悅親、講學、仁民”[1]785。寶慶年號的寓意即出自此四條建議,暗含宋理宗的施政綱領。
咸淳(1265—1274),宋度宗使用的唯一年號。咸淳為宋真宗咸平年號與宋孝宗淳熙年號各取一字而來,改元詔稱:“況咸平、淳熙之際,皆泰和極盛之時,乃輯嘉名,式新紀歷,庶幾咸樂利而致天下和平之福,一風俗而延運祚長遠之休。嘉與咸生,共陶圣化。其以明年正月一日改為咸淳元年?!盵12]據改元詔,咸淳雖由咸平與淳熙拆字而來,但取年號為咸淳尚蘊含有“咸樂利而致天下和平之?!敝狻!跋虡防绿煜潞推健币徽Z出自《周易》咸卦彖辭“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3]199,該年號咸淳也就意味著宋度宗執(zhí)政將以仁德感人心,而達天下和平之境。
除了上述11個取材自《周易》的年號,宋代尚有1個年號與《周易》有密切關聯,即大中祥符。大中祥符(1008—1016),宋真宗使用的第三個年號。大中祥符元年(1008)正月,“有黃帛曳左承天門南鴟尾上,守門卒涂榮告,有司以聞”,宋真宗率群臣拜迎啟封,“號稱天書”[1]135。所謂“朕夢協朕卜,襲于休祥”[13]181,天書的出現與宋真宗的夢境相符,是天降祥瑞。故而《改大中祥符元年赦》在夸贊了宋真宗宵衣旰食、勵精圖治之后,稱:“荷上帝之眷懷,啟靈心而降鑒。燭祥輝于寢殿,神告先期;肅清醮于齋壇,天垂寶箓。祇膺景貺,躬受丹書。所期純嘏以及人,豈止殊禧而在己。載窺秘檢,誕錫元符。清凈為宗,浚發(fā)愛民之旨;延洪儲祉,遠逾卜世之期?!盵2]6繼而談道,面對祥瑞,真宗君臣更加謹慎戒懼。且其檢視上古典籍,發(fā)現文字形式的天書祥瑞只出現在上皇伏羲以及舜禹之世:“圣若羲黃,八卦演《連山》之象;功齊舜禹,九疇浮出洛之文?!盵2]6真宗君臣這樣的類比,實即將天書的地位等同于《周易》、洛書,也表征真宗受天明命,功侔伏羲、帝舜、帝禹?;诖朔N認知,真宗改元為大中祥符。大中祥符年號雖然并未直接來源于《易》,但是就其命名來看與《易》有著密切的關聯,從側面表征了此一時期《易》在宋廷中的重要影響。
通過上述考證可知,宋代300余年歷史中,與《周易》相關的年號計有宋太祖乾德、宋真宗大中祥符和乾興、宋仁宗皇祐和至和、宋神宗元豐、宋徽宗大觀、宋孝宗乾道和淳熙、宋寧宗嘉泰、宋理宗寶慶、宋度宗咸淳12個之多,占宋代總計57個年號的五分之一強。無論是從五經的體量而言,還是從宋初九經的體量而言,抑或是從南宋最終確立的十三經的體量來考察,《周易》對宋代年號的影響不可謂不大。
就對《周易》的取材來說,宋代年號亦有不同于前代的特征。例如,唐代也存在大量取材于《周易》的年號。唐太宗貞觀年號取材于《周易·系辭下》“天地之道,貞觀者也”[3]447。唐高宗咸亨年號或取材于坤卦彖辭“含弘光大,品物咸亨”[3]32,或取材于咸卦卦辭“亨”[3]199。唐睿宗文明年號亦取材自《周易》。實際上《周易》中多次提到文明,如同人卦彖辭“文明以健,中正而應”[3]106,大有卦彖辭“其德剛健而文明”[3]111,革卦彖辭“文明以說,大亨以正,革而當,其悔乃亡”[3]302,文明或取義其中之一。睿宗還有年號太極,出自《周易·系辭上》:“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盵3]435-436唐肅宗乾元年號出自乾卦卦辭“元、亨、利、貞”[3]1。唐順宗永貞年號取自比卦卦辭“原筮元永貞,無咎”[3]78。唐文宗年號大和、開成,一出自乾卦彖辭“保合大和”[3]6,一取自《系辭上》“夫易,開物成務,冒天下之道”[3]431。唐昭宗天祐年號取自《系辭上》“自天祐之,吉無不利”[3]396。他如唐高宗乾封、唐僖宗乾符、唐昭宗乾寧等年號,基于《周易》乾卦中乾所表征的天、君的獨有意涵,這些年號直接以乾命名。
考察唐代取材自《周易》的年號,可知其大都是直接截取《周易》經傳中的連字而來。這一年號命名方式與唐初的經學整合及唐代的解經方式有密切關聯。唐初《五經正義》成書,經學固定下來,以注疏為主要方式的解經理路也確定下來。經典的地位不容置疑,故此取材于五經的年號也只能直接截取《周易》中的連字而來。不獨《周易》,取材自其他儒家經典的年號亦有著類似的謹慎取向。唐代有兩例因修建明堂成功而改元的年號,分別是唐高宗總章、武則天萬歲通天?!翱傉隆背鲎浴抖Y記·月令》“孟秋之月……天子居總章左個”[14]1372-1373、“仲秋之月……天子居總章大廟”[14]1373、“季秋之月……天子居總章右個”[14]1379,取義天子秋居總章,依秋令為政?!叭f歲通天”則是武則天別出心裁所設置的年號,并無經典依托。對于無經典依托的年號自可別出心裁,但是如總章這種出自儒家經典的年號則絕無截取變改之處。
宋代年號引《易》則不同于唐代的這一取向。宋太祖乾德年號雖類似于唐代以乾命名的年號,但是又賦予其德性意涵,取乾為天之意與“至德”合二為一,表征自己至德感天而開基立業(yè)。宋真宗大中祥符年號源自將天書與《易》、洛書地位等同的考量,以表征自己得天庇佑;乾興年號取乾為天為君之意與興起合二為一,祈壽禳災。宋仁宗皇祐年號以皇合《易》“自天祐之,吉無不利”[3]114而來,“皇”訓為大、盛大,意同《詩經·大雅·皇矣》“皇矣上帝,臨下有赫”[15]之“皇”,祐則指護佑、庇佑,皇祐即冀望得到上天的盛大護佑;至和年號以至合“太和”而來,意為希望陰陽能達到極致的和合,以祓除兇災。宋神宗元豐年號是在豐卦卦名之前冠元而來,大美之意。宋徽宗大觀則直接以大觀卦卦名為年號,是對自己治下災異不為害的夸揚。宋孝宗乾道年號取乾健之意,乾道也就是取法乾卦剛毅進取、自強不息的意思;淳熙年號化自十二辟卦之中的復卦,一陽來復,意謂陽氣用事,漸趨盛大。宋寧宗嘉泰年號合乾卦文言“亨者,嘉之會也”[3]9與泰卦象辭“天地交,泰”[3]95而來,意謂美好祥和。宋理宗寶慶年號采《系辭下》“圣人之大寶曰位”[3]449與坤卦文言“積善之家,必有余慶”[3]40而來,意謂以仁德臨土治民必將得到上天的護佑。宋度宗咸淳年號雖是拆合咸平、淳熙而來,但仍有取于咸卦彖辭“咸,感也?!ト烁腥诵亩煜潞推健盵3]199,意謂希望風俗美善,天下和平。
可見,宋代年號對于《周易》的取材方式具有如下特點:首先,除了宋徽宗大觀年號直接取大觀卦卦名,其他年號的命名方式為選取《周易》中的一字,再附加一字作為定語或表語組合而來,而非直接以卦名或截取《周易》經傳中的詞組來命名。這是明顯區(qū)別于唐代之處。其次,選取自《周易》的字眼也不再局限于卦名,而是兼取卦名、彖辭、象辭等內容。再次,宋代年號在文字意蘊的選擇上亦有獨特的價值指向,除“乾”“祐”“慶”等表征天人相與、祈天永命意義的字眼之外,更多的是“豐”“和”“嘉”“泰”等立足人間政治治理的字眼;而附加于上述源出《周易》的詞匯諸如“道”“德”“熙”等,抑或表征德性意涵,抑或立足政治治理愿景。最后,宋代取自《周易》的年號還展現出一定程度的世俗化傾向,如元豐、淳熙等年號的命名受到了世俗社會拆字測卜吉兇的影響。
唐宋兩代取材于《周易》的年號之所以如此不同,主要源于唐宋兩代經學解釋學上的差異。唐初孔穎達等受命注疏五經,使南北經學走向統(tǒng)一,其成果《五經正義》成為儒學的定本,標志著儒學在唐代的復興。但是這種復興是建立在對漢儒解經路數的繼承基礎之上的,即注不破經、疏不破注,不深入挖掘儒家經典的內在意蘊,而著重于對以往注疏的再解釋。這種經由官方整合南北經學確立下來的解經方式又反作用于政治,比如在年號命名上,就是不會破拆儒家經典的文字,僅局限于取經典中的連字。
這一解經方式在宋代發(fā)生了轉變。宋初三朝“守故蹈常之習未化”[16],官方認可的解經方式仍然是疏不破注的漢唐注疏訓詁之學,對于“舍注疏而立異論”[17]并不認可。但是至宋仁宗時,由范仲淹、孔道輔等人倡導,經慶歷新政推波助瀾,當時的學風發(fā)生了轉變。表現在經學領域,就是對于通經學古的推崇。所謂“通經學古”,即回復到儒家經學的源頭,也就是回復到孔孟元典儒學。宋儒由此破除了疏不破注的漢唐訓詁之學的解經方式,并揭起疑經改經的大旗,破除了五經為圣人之言的迷信,進而完成了由訓詁之學向義理之學的轉換。反映在年號命名上,就是取材于儒家經典的年號不再堅守經典文字的固有形態(tài),出現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化、多元化及世俗化傾向。
唐宋之交是中國社會的一大變革期,唐代后期的藩鎮(zhèn)割據與五代十國的戰(zhàn)亂紛爭“使原有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典章制度、倫理道德、價值理想掃地無余”[18]。有鑒于此,宋代在開國之初就著手進行政治社會的重新建構,加強中央集權,削弱將領軍權,建構文官政治,以樞府、三司、通判分宰相及地方長吏之權,加強中央對地方行政、財政、兵政的統(tǒng)轄。通過上述一系列政治上的重新建構,宋代完成了從重武到“右文”、從地方與中央爭權到“強干弱枝”的轉變。
“右文”在思想學術領域的主要表現是宋廷對儒學的推崇。宋太祖在立國之初就奠定了崇儒的基調,曾云:“帝王之子,當務讀經書,知治亂之大體?!盵19]陳亮在其上書中也指出:“藝祖皇帝用天下之士人,以易武臣之任事者。故本朝以儒立國,而儒道之振,獨優(yōu)于前代。”[1]12940宋真宗更是認為儒學的興衰關系國家治亂,曰“儒術污隆,其應實大,國家崇替,何莫由斯””[20]1798。他還指出,自己治下的國家之所以繁榮穩(wěn)定,就在于太祖、太宗對于儒術的推崇:“太祖、太宗丕變弊俗,崇尚斯文。朕獲紹先業(yè),謹遵圣訓,禮樂交舉,儒術化成,實二后垂裕之所致也。”[20]1799基于這種共識,儒家經典及儒學思想在宋代得到普遍的尊奉,儒學及儒士大夫也獲得了朝廷極大的重視。
宋代科舉制度又進一步加強了儒學的尊崇地位。其時科舉取士數量之多,冠于歷代王朝之首。宋人王禹偁就曾指出,宋太宗“不求備以取人,舍短用長,拔十得五。在位將逾二紀,登第殆近萬人”[1]9796。科舉取士數量的大幅增加,使得越來越多以儒學立身的士人得以進入統(tǒng)治階層。以儒士為主體的士大夫階層在宋代政治生活中發(fā)揮著重大的作用,反過來又進一步增進了朝野上下對儒學的推崇。如此一來,自然會促使儒學及儒經滲透到社會政治方方面面,而年號取材于儒家經典也就水到渠成了。
除了大量取材于《周易》的年號,宋代年號還取材于其他儒家經典。如宋徽宗建中靖國年號,其寓意為“思建皇極,嘉靖庶邦,蓋嘗端好惡以示人,本中和而立政”[2]9。“皇極”出自《尚書·洪范》“皇建其有極”之語,孔穎達疏曰:“皇,大也;極,中也。施政教,治下民,當使大得其中,無有邪僻?!盵13]189“嘉靖”語出《尚書·無逸》:“不敢荒寧,嘉靖殷邦?!盵13]221“中和”則出自《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14]1625“建中靖國”意即以中和之道安定國家、安輯百姓。一個年號有三處用典,出自兩部儒家經典,可見宋廷對儒學及儒家經典的推崇。
宋代朝野對于儒學及儒經的推崇,只是提供了年號取材于儒經的可能。宋代取材于《周易》的年號之所以有如此大的體量,還跟神學政治存在密切關聯。所謂神學政治主要指的是“受命于天”的政權合法性及正統(tǒng)性問題。早在兩漢時期儒家學者就已開神學政治訴求之端緒。董仲舒《春秋繁露》云:“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禮樂,一統(tǒng)于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繼人,通以己受之于天也?!盵21]司馬遷《史記》也說:“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順承厥意。”[22]所謂改正朔最初不過是一個天文歷法問題。早在《尚書·堯典》中就有“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13]119的記載,其原初意思是帝堯命令羲氏、和氏嚴謹地遵循天數,推算日月星辰運行的規(guī)律,制定出歷法,把天時節(jié)令告訴人們。在先秦兩漢的不斷演繹中,這一天文歷法問題被納入了政治神學的范疇之中。故此,每當一個新的政權建立,必定進行正朔、服色的論證和改訂,以示其受命于天的合法性以及與民更始的合理性。
這一改制的做法只適用于政權建立之初,而在政權建立之后,歷代帝王對于政權合法性及統(tǒng)治正統(tǒng)性的訴求是一貫的,于是年號應運而生。漢武帝以年號紀元創(chuàng)立了一個新的范式,使得政權內部改制訴求有了神學依托,滿足了每個帝王關于合法性、合理性、正統(tǒng)性的政治訴求。同時,歷朝歷代官方意識形態(tài)及統(tǒng)治思想上的不同,導致歷代年號取材上的差異。具體到宋代,對于儒學及儒家經典的推崇和表征政權合法性及統(tǒng)治正統(tǒng)性的神學政治訴求,在《周易》這部探討天道的儒家經典中達到了“天人合一”。
實際上,這種神學政治訴求與儒家經典《周易》的“天人合一”,不止體現在取材于《周易》的年號中。在兩宋其他年號的改元詔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周易》的影響。如宋太祖即位并改元建隆的詔書稱:“昔湯武革命,發(fā)大號以順人;漢唐開基,因始封而建國,宜國號大宋,改周顯德七年為建隆元年?!盵2]1宋太祖援引革卦彖辭“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3]303,表征自己得國的正當性;援引渙卦九五爻辭“渙汗其大號”[3]362,表征自己改元的正統(tǒng)性。再如宋光宗紹熙改元詔中“繼照四方,時適乘于亨會”[8]1958之語,征引自《周易》離卦象辭“明兩作,離,大人以繼明照于四方”[3]194,以及乾卦文言“亨者,嘉之會也”[3]9。類似的征引在兩宋改元詔中比比皆是,亦足以說明《周易》之于宋代年號的重要作用。
綜上,《周易》對宋代年號取材有著特殊的影響。之所以產生這樣的現象,是由宋代朝野對儒學的推崇,以及在儒家經典中《周易》聯結天人的獨特屬性所決定的。同時,源于由漢唐訓詁向宋代義理之學的經學解釋方式的轉變,宋代年號對《周易》的取材也有著明顯不同于前代之處,出現自由化、多元化以及世俗化的傾向。上述對年號與《周易》關系的考察,正反映出經典與政治之間的雙向互動與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