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杰
(滁州城市職業(yè)學院基礎部,安徽 滁州 239000)
文學作品常常寄托著作者對現實生活的感想以及讀者對作品的閱讀期待,以神話故事為載體的小說,其深意和主題,更是需要深入品讀?!段饔斡洝肥俏覈糯裨捫≌f的代表作,作為我國四大名著之一,帶有東方濃厚宗教的神秘色彩,在我國文學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段饔斡洝分v述了唐僧師徒四人西天取經的故事,四人一路風餐露宿、歷盡磨難,最終取得真經,獲得了自身的涅槃?!短炻窔v程》被西方譽為“最完美的寓言作品”,也講述了類似的故事:基督徒在得到上帝的夢境啟發(fā)后逃離即將毀滅的故鄉(xiāng),走向朝圣之路,最終到達天國,完成朝圣?!段饔斡洝泛汀短炻窔v程》有著類似“救贖”的主題,這兩部神話巨著在文學研究中常用來作比較。
《西游記》和《天路歷程》講述的都是主人公克服萬難,歷經千辛萬苦,奔向理想世界的故事,兩者有著共通之處。首先,兩者的體裁都是長篇小說,通過章節(jié)性的故事環(huán)節(jié)展示情境,每個環(huán)節(jié)之間看似獨立,卻環(huán)環(huán)相扣,逐層推進,主人公所經歷的磨難,實則借喻了現實中不同層面的考驗和誘惑,直至最后突破自我方能功德圓滿。其次,兩者的寫作風格均為浪漫主義,即通過神話世界展現夸張或具有超現實主義色彩的內容和情境,其實質是作者借理想化的世界,寄托了作者自身對理想社會的設想?!段饔斡洝泛汀短炻窔v程》的表層借喻不難解讀,即脫離原來的困難獲得解脫,兩者都是以明喻的方式表達救贖的主題,具體表現在對自身的救贖、對他人的救贖和被他人救贖[1]。
無論是《西游記》還是《天路歷程》,兩者都包含著許多自省自救的場景。在《西游記》中,唐僧面對女兒國、盤絲洞的女色誘惑,始終保持清心寡欲,做到坐懷不亂,面對曾傷害自己的妖怪也能做到以慈悲為懷而不傷其性命。在《天路歷程》中,基督徒克服自身的“傲慢”“自大”等不利因素,最終走向天國。自我救贖源于自身“有罪”,因“罪”而遭遇劫難,方才需要救贖。而罪意為何,從何來,欲何從?這在《西游記》和《天路歷程》兩部名著中有不同的體現[2,3]。
《西游記》是以唐代高僧玄奘到天竺國(今印度)取經為創(chuàng)作原型,其所傳之教是佛教。這決定了《西游記》滲透了佛教的宗教教義與人世理念。佛教中的“罪”指“貪”“嗔”“癡”,也稱“三毒”或“三火”[4]。佛教認為人生的不如意皆是因為貪、嗔、癡,能力配不上欲求,方才求而不得。求而不得而又執(zhí)念不已,放不下,才有了人世的痛苦。佛教的救贖更多的是通過傳經布道引導信徒直面人性的現實性,放下貪、嗔、癡等執(zhí)念。在《西游記》中,孫悟空放下了稱霸一方的野心、豬八戒放下了對高小姐的執(zhí)念……其實質都是對自身貪、嗔、癡等執(zhí)念的自我救贖。
《天路歷程》以基督教的宗教思想為創(chuàng)作背景,基督教強調“原罪”,即生而有罪,人生下來就有罪行,并非后天貪、嗔、癡等執(zhí)念帶來的罪孽。需要通過現世的受苦來洗清身上的罪孽,以獲得救贖?!短炻窔v程》的開篇對“原罪”的意向作了明顯的指代。基督徒夢見家鄉(xiāng)終究被毀于一旦,他需要背井離鄉(xiāng),一路朝圣直達天城方可完成救贖。其中,基督徒的故鄉(xiāng),也即承載了他出生與過往的地方,指代了基督徒與生俱來、不可改變、不由自己選擇的原罪。只有在神的指引下,自我頓悟,踏上朝圣之路,才有可能完成自我救贖[5]。
完成千難萬阻的行程、最終抵達目的地,需要團隊的合作。在《西游記》和《天路歷程》中,主人公之所以得以克服萬難,突破重重阻礙,都離不開他人相助。這就是兩者救贖主題中的“他救”,即他人協(xié)助的救贖。但兩部名著中旁人協(xié)助的“他救”又有角色和地位上的出入[6]。
《西游記》中的“他救”主要是高位者的援助。《西游記》中最常見的“他救”是在師徒四人一籌莫展、無計可施的時候,觀世音菩薩或其他神仙,乃至如來佛祖伸以援手,幫忙降服妖怪??梢姟段饔斡洝分小八取苯栌鞯氖琴F人的援助。這和中華民族文化中扶持幼輩、幫助弱小的傳統(tǒng)是一致的。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里,在遇到困境和難題時,人們更傾向于向資源更為豐富、能力更為強大的長輩、領導等角色求助。究其原因,和當時《西游記》創(chuàng)作歷史環(huán)境下強調人倫綱常、強調統(tǒng)治者權威的封建思想有關。統(tǒng)治者(高位者)位高權重,掌握了絕對的資源和權力,無論是在客觀實際上還是在心理的依賴上,都是完成“他救”、對被困者施以援助的最佳對象[7]。
《天路歷程》中的“他救”更多是伙伴間的幫助。無論是和“忠誠”攜伴而行,在“名利鎮(zhèn)”上“忠誠”先完成了救贖,還是后來邂逅“希望”,基督徒在朝圣路上獲得的幫助和鼓勵主要源自于伙伴的啟發(fā)。也即是,基督徒和途中邂逅的伙伴是互相幫助、互相成就的關系。這和基督文化中宣揚眾生平等、唯有依靠自身的宗教文化有關。同時,也和西方思想追求平等,鼓勵平等磋商共同決策有關[8]。因此,《天路歷程》中的“他救”也滲透著伙伴幫助、共同進步的思想。
《西游記》和《天路歷程》中的救贖,還有對旁人的救贖,即“救他”。值得一提的是,“救他”并不是救贖主題中的附屬,而是救贖過程中的必然。無論是唐僧西行的出發(fā)動機和最終目的——取經,還是上卷中基督徒抵達極樂世界后,帶動其妻兒逃離舒適區(qū)、救贖原罪,最終也踏上朝圣投奔之旅,都說明了“救他”是兩部名著的救贖主題中不可或缺、舉足輕重的部分。但兩者的“救他”在層次上也有差異。
《西游記》的“救他”主要側重于拯救墮落?!段饔斡洝分杏写罅拷笛У那楣?jié),而最后不少妖魔其實是天庭神仙的坐騎或者其他生靈,因為貪圖凡間享樂,逃出天庭,為禍人間。在這些意象中,天庭規(guī)則、仙人管教代表著束縛和鞭笞其完善自我、不斷修煉的力量,而凡間的享樂則代表著墮落和對眼前利益的追求。只有墮落至邪途的妖魔才會成為苦難和障礙,才會受到師徒四人的拯救。因而《西游記》的“救他”,體現的是底線的拯救,更多的是拯救偏離正道、走上邪途的對象。
而《天路歷程》的“救他”則體現的是高標準而非底線的拯救。基督徒與“忠誠”“希望”的互幫互助,體現的都是在達到道德底線之上的更高層次的促進與成就,體現的是對真善美的追求。這和基督教的宗教思想也是一致的。
《西游記》宣揚的救贖主題,時效更長,希望讀者承受今生困苦,不求回報,來生方有福報,這和作品的佛教主題思想有關。佛教追求來世的救贖,宣揚今生所受苦難都會在來生得到回報,以今生的“吃虧”和“受苦”換取來世的平安喜樂。這和《西游記》師徒四人告別塵世罪孽,在天界修成佛身的結局是一致的。師徒四人形象和身份都發(fā)生了改變,孫悟空原是猴身、豬八戒原是豬的形象都化為了人形,暗喻的都是師徒四人和凡人的肉體身軀已有了本質的差別,四人以超現實的身份普度眾生,已是處于另一個世界的局外人角色[9]。
《西游記》以佛教教義為載體,滲透佛教文化,有著其特定的歷史原因和創(chuàng)作背景?!段饔斡洝纷髡邊浅卸鳎诿鞔泻笃趧?chuàng)作了這一巨著。吳承恩父親為其取名“承恩”,寄望其承帝王恩德,考取功名、造福社稷、光宗耀祖。吳承恩本人也自幼聰慧,飽讀詩書、博聞強識。但他一生懷才不遇,屢試不第,晚年更是遭遇宦官排擠,因而隱退不出,游于書海,寄情于創(chuàng)作,最后完成了《西游記》這部名著?!段饔斡洝芬苑鸾虨楸尘白诮?,與吳承恩中年乃至晚年的思想殊途同歸,因懷才不遇,蹉跎歲月,直至晚景,而寄情于佛教[10]。
此外,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作者處于明朝中后期,階級矛盾日益激化、民族矛盾和統(tǒng)治階級內部矛盾也日漸凸顯,整個國家內憂外患,使得解放思想、尊重人性的需求日益緊迫,進而帶動市民文學和小說戲劇的蓬勃發(fā)展。從《西游記》的語言風格也不難看出,其用詞通俗易懂,情境描寫生動。相比之下,《紅樓夢》則更為隱晦,遣詞造句更考究對仗工整、辭藻華麗。因《西游記》更貼近彼時底層民眾的精神需求,也因其通俗性更易廣為流傳。與此同時,國外正值啟蒙運動思潮興起、資本主義萌芽時期,新思想的浮現也為有識之士提供了新的改革與發(fā)展思路,對封建思想也是一種動搖和沖擊。而這些新奇、前衛(wèi)、大膽的異域風潮,在東方文明古國的心理投射上,更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景象。而這也和佛教追求今世因、來世果的宗教思想不謀而合。基于此,也不難理解《西游記》以佛教為載體所宣揚的救贖主題,其時效更長,及至今生未能完成而寄托于來世。
相比之下,《天路歷程》雖同為救贖主題,暗喻的救贖時效較為短暫,追求的是今生的救贖。究其原因,與《天路歷程》以基督教為宗教背景有關?;浇趟枷胝J為,人結束生命后會因今生因果入地獄或上天堂,沒有來世的說法,強調今生的因果在今生了結,死后進入天堂或地獄,只是對活著時候因果的最終審判,并沒有來世輪回補償的說法。這和《天路歷程》結尾處表現的場景是一致的。在《天路歷程》上卷中,基督徒歷盡千難萬苦,最終進入天城,到達極樂。和《西游記》不同,到達天城之后的基督徒只是完成了救贖,并沒有發(fā)生形態(tài)上的變化,只是靈魂在朝圣途中經歷磨難逐漸被凈化,思想得到了升華,可見基督徒仍然是其本身,也即《天路歷程》暗示的是今生當世的救贖。
《天路歷程》的創(chuàng)作背景,處于英國內戰(zhàn)時期,當時資本主義興起,資產階級日益壯大?;浇绦麚P今生因果的思想,符合內戰(zhàn)時期的英國,用《天路歷程》這樣苦盡甘來的文學作品激發(fā)群眾的斗志?!短炻窔v程》滲透的基督教思想與英國內戰(zhàn)的時代背景相輔相成,作品宣揚的救贖主題時效性更短,是今生和當下的救贖。
《天路歷程》作者約翰·班揚出身貧寒,學歷不高,但性格樂觀積極、頑強不息。加入新教組織后,他全心信教,并以宣揚教義為己任。因為傳教,曾兩次因“非法傳教”被投入監(jiān)獄,在長達十二年的牢獄生涯里,他以筆作槍,創(chuàng)作了多部具有基督新教色彩的作品,宣傳教義?!短炻窔v程》就是在獄中完成的作品之一。長期的牢獄生活也沒有磨滅約翰·班揚的精神信仰,出獄后他依然堅持傳教,直至六十歲身患重病去世。他意志堅定,不因挫折和困苦改變初衷,一生都堅持傳道,宣揚教義。也正是因為約翰·班揚一生都在恪守自己的宗教信念,其頑強不屈、堅定不移的性格特點,才成就了《天路歷程》這部名著的問世,也實現了對自己和世人的救贖。
《西游記》和《天路歷程》“救人自救”“天助自助”是明喻上的主題,表達的都是積極向上的精神,對當今社會仍有借鑒和啟發(fā)意義。然而,究其細微之處的隱喻,仍有價值觀主題上的出入,具體表現在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價值觀上的偏重。
《西游記》強調團隊合作,更傾向于表現集體主義價值觀主題。師徒四人共赴取經之路,唐僧負責領導管理,是四人的主心骨和精神領袖;孫悟空負責降妖伏魔,是技術骨干和難題攻堅者;豬八戒和沙和尚負責協(xié)助,一個靈活有趣,一個老實穩(wěn)重,是團隊的保障。四人各有所長,相輔相成,每一位都不可或缺,并沒有絕對的主角,因此西游記隱喻的是一種團隊合作的價值觀。這和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價值取向是一致的。中華文化推崇集體主義,強調集體觀念和團隊觀念,認為個人利益應該為集體利益退讓,乃至犧牲。究其原因,與歷史悠久、沉淀深厚的中華民族文化有關。當人們以部落或村落等非個體團隊為單位時,團結一致才能謀求更多的發(fā)展,勢單力薄往往會被歷史淘汰,因而中華文化更推崇集體主義?!段饔斡洝返那楣?jié)設置以突破障礙為線索,取經路途遙遠、困難關卡眾多,自然需要設定一個團隊為主要角色,方能各施所長。
相較之下,《天路歷程》則更傾向于表現個人主義的主題?;酵皆诔ヂ飞想m有同伴,但都是短暫地陪伴一段旅途,克服某個困難,并沒有全程陪同。無論是《天路歷程》的上卷還是下卷,作出背井離鄉(xiāng)、踏上朝圣之路的決定,最終達到天城的只有主人公自身。這和西方國家更傾向于個人主義價值觀不無關系。西方國家多有移民或殖民歷史,文化更為雜糅,積淀不深,因而個性鮮明、敢于爭取、表現突出的個體更容易獲得機會和發(fā)展。這也是西方人性格更為開放、更注重個人感受和表達的原因之一。相對而言,《天路歷程》中的個人主義色彩更濃厚。
此外,《西游記》和《天路歷程》表達救贖主題雖然都包含了“自救”“他救”和“救他”三個維度的內涵,但救贖的主動性也有區(qū)別。
《西游記》的救贖借助外力,完成得更為被動,缺乏主動性。孫悟空本性桀驁不馴,如果不是觸犯天條,被佛祖懲戒,最終他也不會走上幫助唐僧取經的救贖之路??梢?,《西游記》隱喻了救贖始于對傳統(tǒng)道德、秩序的違背與反抗,只有救贖才能回到原來的“秩序”“正軌”范圍內。這和作者的思想觀念有關,吳承恩受時代的局限,雖然目睹明朝末年社會的諸多沉疴弊病,但也無力改變現實。《西游記》所隱喻的救贖主題,是“被動觸發(fā)”的救贖,如“緊箍咒”的約束,孫悟空在離開唐僧去尋找食物時對唐僧的“畫圈”保護,豬八戒在高老莊求而不得,可見《西游記》中的救贖多依靠外力的推動,主動性較為欠缺。
相反,《天路歷程》中的救贖則顯得更為主動?;酵皆趬艟持惺艿缴系鄣膯l(fā),進而踏上朝圣之路,其中上帝這一外力僅僅表現出一種人文主義的關懷,并非以強制力量的形式存在。最終作出決定的,是基督徒自己,他充分發(fā)揮了自己的主觀能動性?;酵娇朔融H路途中的種種困難,以“沮喪”“畏怯”“猜疑”“名利”等命名的天路之客,實質隱喻了基督徒自身的人性弱點,最終基督徒自身的懺悔意識和自省觀念,使之突破自我,完成了自我的救贖?!短炻窔v程》中表現的救贖更強調的是自我的反省,體現了個體更強的主觀能動性。正是追求現世報和個人主義的價值觀,使得《天路歷程》隱喻的救贖需要更強的主動性才能完成。
綜上所述,《西游記》和《天路歷程》同為克服萬難,追尋美好和真理的神話名著,其表達的都是“救贖”的主題,但在救贖的“自救”“他救”和“救他”三個維度上有層次和側重點的差異。此外,在更深層次的主題上,兩者由于創(chuàng)作背景、滲透宗教思想的差異,也有價值觀、救贖時效、主動性等方面的差異,這對我們欣賞中外作品和對比中西文化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