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利棟
(西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甘肅 蘭州 730070)
通過對讀《毛詩》與《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一)》①(以下簡稱“安大簡《詩經(jīng)》”),我們發(fā)現(xiàn):兩種《詩》文本存在大量異文。學(xué)界對安大簡《詩經(jīng)》的異文研究從宏觀、微觀兩個層面展開。在宏觀上,對安大簡《詩經(jīng)》的異文分類,并簡要分析,揭示其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中的多重價值,比如,《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詩經(jīng)〉詩序與異文》[1]、《略論新出戰(zhàn)國楚簡〈詩經(jīng)〉異文及其價值》[2]。在微觀上,綜合運用文獻學(xué)、文字學(xué)、音韻學(xué)、訓(xùn)詁學(xué)的方法對安大簡《詩經(jīng)》的某一處或某幾處異文進行研究,評判《毛詩》和安大簡《詩經(jīng)》在該處的優(yōu)劣,比如,《從安大簡看〈詩經(jīng)·權(quán)輿〉之“於我乎”》[3]、《談〈詩·秦風(fēng)·小戎〉“亂我心曲”之“亂”及文字考釋的重要性》[4]。值得注意的是,異文的優(yōu)劣與文本原貌沒有必然聯(lián)系。結(jié)合文化語境和文本語境,我們可以比較異文的優(yōu)劣,但不能就此判定在一組異文中哪一個更接近《詩》的原貌。原因有二:一方面,目前尚不確定《毛詩》和安大簡《詩經(jīng)》所據(jù)原本的時間先后;另一方面,亦不知《毛詩》、安大簡《詩經(jīng)》在傳播中與原本產(chǎn)生的文本差異。筆者將微觀審視和宏觀把握相結(jié)合,對安大簡《詩經(jīng)·秦風(fēng)》的異文進行分類研究,力求管窺安大簡《詩經(jīng)》異文的整體情況,進一步了解《詩》在先秦時期傳抄過程中的面貌。安大簡《詩經(jīng)·秦風(fēng)》的異文類型主要包括字句增減、章句異序、異字同義、異字異義(本文不涉及假借字、古今字、異體字、繁簡字等用字現(xiàn)象),筆者將從以上四種異文類型入手,對其逐一分析。
安大簡《詩經(jīng)》的字數(shù)、句數(shù)增多或減少,與《毛詩》形成異文。
簡本《無衣》存殘章——“戟,與子偕作。贈子以組,明月將逝。”從放大圖版來看,“逝”字的右下方有一個墨塊,下面緊接著《渭陽》中的詩句。因此,該墨塊為分篇符號,簡本《無衣》的殘章屬該篇的最后一章。與《毛詩》比照,簡本《無衣》的最后一章與《毛詩》第二章局部對應(yīng),兩個版本都有“(修我矛)戟,與子偕作”兩句,但簡本多出“贈子以組,明月將逝”兩句。
“組”是詩句中的一個核心意象,因而成為理解詩意的突破口。在先秦時期,“組”作為絲織品可拴系、裝飾鎧甲,兼具實用性和審美性?!豆茏印の逍衅吩唬骸疤熳映隽?,命左右司馬衍組甲厲兵,合什為伍,以修於四境之內(nèi),諛然告民有事,所以待天地之殺斂也?!弊⒃疲骸敖M甲,謂以組貫甲也?!盵5]《呂氏春秋·有始覽》曰:“為甲以組而便,公息忌雖多為組何傷也?以組不便,公息忌雖無組亦何益也?”[6]所謂“組甲”“為甲以組”,皆為用組系甲之義?!抖Y記·少儀》曰:“國家靡敝,則車不雕幾,甲不組縢,食器不刻鏤,君子不履絲屨,馬不常秣。”注云:“組縢,以組飾之及紟帶也?!盵7]“以組飾之”即以組飾甲?!百涀右越M,明月將逝”這兩句詩,融記事、寫景、抒情于一體,以景結(jié)情,營造了一種靜謐的意境,表達了同袍之間的關(guān)切之情、勉勵之意。簡本的兩句逸詩與《無衣》的戰(zhàn)爭語境相合,深化了我們對其思想內(nèi)容的認識,同時反映了《詩》所達到的高超的藝術(shù)水平。綜上所述,“贈子以組,明月將逝”在《無衣》中有存在的合理性。
簡本《權(quán)輿》“始也於我”“於嗟”,《毛詩》作“於,我乎”“於嗟乎”。就簡本而言,“始”和“於我”(“於”是介詞)都作狀語,“也”是句中語氣詞,表頓宕。全句意為“當(dāng)初,對于我來說”;“於嗟”是嘆詞。就《毛詩》而言,“於”是嘆詞,作獨立語。全句意為“唉,我呀”;“於嗟”是嘆詞,“乎”是句末語氣詞。簡本“始也於我”“於嗟”形成了“二二二”的節(jié)奏類型,《毛詩》“於,我乎”“於嗟乎”形成了“一二二一”的節(jié)奏類型,產(chǎn)生了不同的聽覺效果。
綜上所述,簡本和《毛詩》所形成的字句增減類異文都符合文本語境,且表意基本相同。
《詩經(jīng)》的詩篇以句為基本結(jié)構(gòu)單位,聯(lián)句成章,聯(lián)章成篇。安大簡《詩經(jīng)》的部分詩章、詩句順序與《毛詩》不一致,形成異文。其中,以章序不同為主。
簡本《車鄰》的第二、三章對應(yīng)《毛詩》的第三、二章。這兩章是重章,《毛詩》第二、三章的最后一句分別是“逝者其耋”“逝者其亡”,表達了抒情主人公對時光流逝和生命逐漸消亡的慨嘆。從“耋”(年老)到“亡”(死亡),不僅符合時間順序,而且強化了感情。因此,《毛詩·車鄰》的章次更符合詩意邏輯。
簡本《駟驖》的第二、三章對應(yīng)《毛詩》的第三、二章。這兩章不是重章,按畋獵慣例來看,應(yīng)先狩獵后游樂。西漢司馬相如在《天子游獵賦》中所寫天子、諸侯畋獵之事可為旁證。徐奮鵬《毛詩捷渡》曰:“首節(jié)是往狩時事。二節(jié)是行狩時事。末節(jié)是畢狩時事?!盵8]307《詩經(jīng)注析》也說:“這首詩三章全用賦體,首章言將狩之時,二章言正狩之時,三章言狩畢之時,脈絡(luò)很清楚?!盵9]360因此,按照時間順序,《毛詩·駟驖》的章次更符合詩意邏輯。
簡本《黃鳥》的第一章對應(yīng)《毛詩》的第二章,第二章對應(yīng)《毛詩》的第三章,第三章對應(yīng)《毛詩》的第一章。該詩本事為“三良”為秦穆公殉葬?!蹲髠鳌の墓辍氛f:“秦伯任好卒,以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為殉,皆秦之良也。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盵10]597《史記·秦本紀》說:“三十九年,繆公卒,葬雍。從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輿氏三人名曰奄息、仲行、鍼虎,亦在從死之中。秦人哀之,為作歌《黃鳥》之詩?!盵11]194“車”與“輿”音近②、義同,故“子車氏”即“子輿氏”。這兩處記載均按奄息、仲行、鍼虎的順序敘述“子車(輿)氏之三子”,且“仲”表明“仲行”排行第二,說明“奄息”“鍼虎”分別排行第一、第三?!饵S鳥》三章是重章,按照長幼有序的原則,依次表達對奄息、仲行、鍼虎的悲憫之情。姚小鷗認為,“通過《黃鳥》文本自身和相關(guān)文獻記載所提供的資料,從古代禮制及《詩經(jīng)》的比興藝術(shù)和敘事規(guī)律等方面著眼,總體來看,今本三章的次序更為合理。”[12]因此,《毛詩·黃鳥》的章次更符合詩意邏輯。
簡本《小戎》“蒙旆有苑,竹柲緄縢。虎韔豹膺,交韔二弓”,《毛詩》作“蒙伐有苑,虎韔鏤膺。交韔二弓,竹閉緄縢”。該組異文雖然句序不同,但都運用賦的表現(xiàn)手法,交代了“竹柲”的用途、弓袋的材質(zhì)和精美程度、弓的數(shù)量和擺放位置,表意基本相同。
綜上所述,簡本《詩經(jīng)》的部分章序不合情理。其原因可能主要有兩點:第一,在抄寫者眼前有底本的情況下,安大簡《詩經(jīng)》的底本在章序上本身就存在問題,抄寫者以訛傳訛。第二,在抄寫者眼前沒有底本的情況下,抄寫者默寫時因記憶不準確致誤。無論哪一種情況,這類異文都反映了《詩》文本(口述文本或書面文本)在傳播中的流動性、變異性。楊玲、尚小雨認為,“8 篇異文的產(chǎn)生首先與《詩經(jīng)》口耳相傳的傳播方式有關(guān),其次與抄手的疏漏有關(guān),還與人們對詩篇內(nèi)在邏輯的修正有關(guān)。”[13]前兩種情況是傳播者無意為之,后者則是有意為之,《毛詩》正是在長期的接受史中被不斷完善,從而確立其經(jīng)典的地位。
安大簡《詩經(jīng)》和《毛詩》在同一詩句的同一位置使用不同的文字,但表達了相同的意義,形成異文?!肚仫L(fēng)》中此類異文數(shù)量較多。
簡本《車鄰》“寺人是命”,《毛詩》作“寺人之令”?!笆恰薄爸倍际侵甘敬~,復(fù)指前置賓語“寺人”。《經(jīng)傳釋詞》說:“‘是’訓(xùn)為‘之’,故‘之’亦訓(xùn)為‘是’。”[14]“是”“之”可互訓(xùn),是一組同義詞?!懊薄傲睢倍际莿釉~,義同。“寺人是命”或“寺人之令”都表明寺人聽命于國君,起傳達作用。“命”和“令”這一組異文的產(chǎn)生,可能有兩點原因:一方面,兩字形近,在書面?zhèn)鞑ブ邢嗷欤涣硪环矫?,兩字音近,在口頭傳播中相混。按王力先生的觀點,“命”和“令”在上古同屬耕部,故音近。《古文字譜系疏證》進一步說:“令、命本一字,后分化為二字?!薄傲睢睘楸咀?,“命”是后起字。[15]
簡本《小戎》“在彼板屋”,《毛詩》作“在其板屋”。“彼”“其”都是遠指代詞,作定語。簡本《小戎》“撓我心曲”,《毛詩》作“亂我心曲”。簡本用“撓”字,生動形象地表現(xiàn)出思婦心情紛亂的樣子。徐在國在分析了“撓”的詞義和“撓亂”的用例后,總結(jié)道:“‘撓我心曲’,即擾亂我內(nèi)心。形容人心情錯綜復(fù)雜,心神不定?!盵4]78簡本《小戎》“胡然余念之”,《毛詩》作“胡然我念之”?!坝唷薄拔摇倍际堑谝蝗朔Q代詞,作主語。“胡然余念之”或“胡然我念之”都運用了直抒胸臆的表現(xiàn)手法和疑問句句型,強烈地表達了思婦對征人的思念之情。
簡本《終南》“顏如渥赭”,《毛詩》作“顏如渥丹”?!邦伻玟佐鳌被颉邦伻玟椎ぁ倍际峭饷裁鑼懀娙诉\用比喻的修辭手法,生動形象地表現(xiàn)出秦君面色紅潤的樣子?!对娙伊x集疏》曰:“顏如渥丹,其君也哉!注:韓‘丹’作‘沰’,曰:沰,赭也。亦作‘赭’?!盵16]451可見,《韓詩》作“沰”或“赭”,與安大簡本同。“沰”與“赭”相通,均為“赤”義?!皼k”在上古屬透母鐸部,“赭”屬章母魚部。魚部、鐸部陰入對轉(zhuǎn)可通。
簡本《黃鳥》“如可贖也”,《毛詩》作“如可贖兮”?!耙病薄百狻本鶠榫淠┱Z氣詞,同時,起補足音節(jié)的作用?!对娙伊x集疏》曰:“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注:魯‘慄’作‘栗’,‘兮’作‘也’。疏:……‘魯兮作也’者,蔡邕《陳留太守胡公碑》作‘如可贖也’?!峨`續(xù)·平輿令薛君碑》:‘如可贖也,人百其身?!c邕引《魯詩》合,明魯作‘也’,與毛異?!盵16]454可見,《魯詩》作“也”,與安大簡本同。
安大簡《詩經(jīng)》異字同義類的異文,有的與三家《詩》暗合,可以和《毛詩》相互闡發(fā),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抄寫者本人或所在地域的用字習(xí)慣。此外,由音近而產(chǎn)生的異文較多,反映了《詩》在口頭傳播中文本的流動性、變異性。
安大簡《詩經(jīng)》和《毛詩》在同一詩句的同一位置使用不同的文字,表達了不同的意義,形成異文。《秦風(fēng)》中此類異文數(shù)量亦多。
簡本《駟驖》“象車鸞鑣”,《毛詩》作“輶車鸞鑣”。關(guān)于“象車”,安大簡整理者認為,“‘象車’,先秦典籍或稱‘象路’‘象輅’,以象牙為飾,為帝王所乘?!吨芏Y·春官·巾車》說:‘象路,朱,樊纓七就,建大赤,以朝,異姓以封?!盵17]整理者分析到位,有文獻可證。關(guān)于“輶車”,毛亨《傳》曰:“輶,輕也?!编嵭豆{》曰:“輕車,驅(qū)逆之車也。”毛、鄭二人均釋“輶”為“輕”??追f達《疏》曰:“《冬官·考工記》云:‘乘車之輪崇六尺有六寸?!⒃疲骸塑嚕衤?、金路、象路也?!灾名[于鑣,異于乘車,謂異于彼玉、金、象也。”孔氏認為,“鸞鑣”與“乘車”無關(guān),即與“玉路”“金路”“象路”無關(guān)。[18]413-414“象車”“輶車”各有所據(jù),但聯(lián)系下文“載獫歇驕”來看,“輶車”輕便,更適合載獵犬而行,故《毛詩》“輶車”優(yōu)于簡本“象車”。
簡本《小戎》“虎韔豹膺”,《毛詩》作“虎韔鏤膺”?!氨笔敲~,“鏤”是動詞,都作定語?!氨摺焙汀扮U膺”分別表明弓袋正面的材質(zhì)和精細程度。“豹”和“鏤”這一組異文的產(chǎn)生,可能是由于二字音近。“豹”在上古屬幫母藥部,“鏤”屬來母侯部,藥、侯二部旁對轉(zhuǎn)可通,故“豹”“鏤”音近可通。
簡本《終南》“絅衣繡裳”,《毛詩》作“黻衣繡裳”?!敖N衣”,即“褧衣”(罩衫)?!绊暌隆?,青黑色花紋相間的上衣。聯(lián)系上文,“黻衣繡裳”與“錦衣狐裘”呼應(yīng),均為諸侯之服,象征秦君身份。相比之下,作避塵之用的“絅衣”不符合語境。
簡本《權(quán)輿》“每食八【五十九】”,《毛詩》作“每食四簋”。(筆者按:【五十九】為安大簡《詩經(jīng)》自帶之編號,“八”后脫一“簋”字。)將該詩置于周代禮樂文明的背景下觀照,簡本“八(簋)”似優(yōu)于《毛詩》“四簋”。結(jié)合語境,該詩的抒情主人公為失意的大夫。按照周代的聘問之禮,上大夫在出使國享受“八簋”的禮遇?!秲x禮注疏·公食大夫禮》在解題時說:
公食大夫禮第九【疏】《公食大夫禮》第九。鄭《目錄》云:“主國君以禮食小聘大夫之禮,于五禮屬嘉禮。《大戴》第十五,《小戴》第十六,《別錄》第九?!贬屧唬亨嵵恰靶∑复蠓颉闭?,案下文云宰夫自東方,薦豆六,于醬東,設(shè)黍稷六簋,又設(shè)庶羞十六豆,此等皆是下大夫小聘之禮。下乃別云“上大夫八豆、八簋”,又云“上大夫庶羞十六豆”,是食上大夫之法,故知此篇據(jù)小聘大夫也。[19]
推而廣之,上大夫在本國的宴飲場合亦使用“八簋”。此外,《詩·小雅·伐木》“陳饋八簋”為此提供了一個內(nèi)證。程俊英、蔣見元認為,“據(jù)《儀禮·聘禮·公食大夫禮》,諸侯燕群臣及他國的使臣皆八簋?!睹珎鳌罚骸熳影梭!侵芡醯难鐣灿冒梭!盵9]487《毛詩傳箋通釋》卷十二云:“‘每食四簋’,《傳》:‘四簋,黍、稷、稻、粱?!鸪桨矗汗耪唧⑹蝠ⅲ吺⒌玖??!秱鳌分捏槭蝠⒌玖徽?,先大夫曰:‘《玉藻》“朔月四簋”亦謂黍稷稻粱’,故知《詩》四簋非專言黍稷耳。謹案《玉藻》云‘少牢五俎四簋’,是四簋為食大夫之禮?!兑住费浴岸捎孟怼闭?,蓋士禮也。簋與簠對文則異,散文則通。《詩》云‘每食四簋’,又曰‘陳饋八簋’,蓋皆言簋以該簠。《正義》謂‘是平常燕食,器物不具,故稻粱在簋’,失其義矣。”[20]398-399馬瑞辰將“二簋”“四簋”分別與士、大夫?qū)?yīng),忽略了上大夫、下大夫之別;又認為“簋”“簠”散文則通,模糊了“簋”和“簠”的用途和數(shù)量。因此,馬氏之說不可從。
綜上所述,安大簡《詩經(jīng)》和《毛詩》異字異義類的異文互有優(yōu)劣,體現(xiàn)了安大簡《詩經(jīng)》重要的文獻校勘價值。
在傳世文獻中,十五《國風(fēng)》的順序有三種。第一,《毛詩》:周南、召南、邶、鄘、衛(wèi)、王、鄭、齊、魏、唐、秦、陳、檜、曹、豳。第二,《詩譜》:周南、召南、邶、鄘、衛(wèi)、檜、鄭、齊、魏、唐、秦、陳、曹、豳、王城。第三,《左傳》:周南、召南、邶、鄘、衛(wèi)、王、鄭、齊、豳、秦、魏、唐、陳、檜、曹。安大簡《詩經(jīng)》的《國風(fēng)》順序是:周南、召南、秦、某、侯、鄘、魏。在上述文獻中,《秦風(fēng)》的排序分別是第十一、第十一、第十、第三。盡管安大簡《詩經(jīng)》只是楚地的一個《詩》選本,且介于《秦風(fēng)》和《侯風(fēng)》之間的“某”風(fēng)散佚,但《秦風(fēng)》在其中的重要性通過僅次于“二南”的排序得以顯現(xiàn)。《論語·陽貨篇》(17·10)說:“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21]《毛詩序》說:“《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盵18]20自從《詩》在春秋時期再度被編集以來,“二南”在《國風(fēng)》中一直占據(jù)最重要的位置。楊義在《論語還原》中說:“位置蘊含著意義,居于全書之首,或各類之首的詩,是以篇章秩序的方式確立其特殊的引領(lǐng)意義的。[22]在安大簡《詩經(jīng)》中,“二南”仍具有引領(lǐng)意義,而緊隨其后的《秦風(fēng)》則凸顯出重要意義。
“十五國風(fēng)次序”所依據(jù)的標(biāo)準是多元的,但周王室和諸侯國的實力是重要參考?!对姟凡皇且淮纬蓵?,其定型至遲可追溯至春秋后期,《左傳》所記季札觀樂之事即發(fā)生于春秋后期。因此,《秦風(fēng)》排序靠后反映了秦國在春秋中后期綜合國力有所下降,這與秦國被中原國家視為“蠻夷”以及秦穆公去世后秦國在較長時期內(nèi)經(jīng)歷內(nèi)亂有關(guān)。根據(jù)安大簡整理者的意見,安大簡《詩經(jīng)》是戰(zhàn)國早中期文獻,所以《秦風(fēng)》入選楚地《詩》選本并且排序靠前,反映了秦國在戰(zhàn)國早中期擁有強大的綜合國力。
戰(zhàn)國初年,秦國的政治、軍事實力迅速提升?!妒酚洝で乇炯o》說:“(獻公)二十一年,與晉戰(zhàn)於石門,斬首六萬,天子賀以黼黻”,“(孝公)二年,天子致胙”,“(孝公)十九年,天子致伯”,“(惠文君)二年,天子賀……四年,天子致文武胙”。[11]201-205秦國經(jīng)過秦獻公、秦孝公、秦惠文王等幾代君主的勵精圖治,逐漸強大起來,在對外戰(zhàn)爭中屢屢獲勝,贏得周王室的認可和尊重?!睹妭鞴{通釋·十五國風(fēng)次序論》說:“其先後次第,非無意義,但不得以一例求之?!稒u、鄭、齊、魏、唐、秦,可以乩春秋之國勢焉。春秋之初,鄭最稱強,檜則滅於鄭者也,故檜、鄭為先。鄭衰而齊桓創(chuàng)霸,故齊次之。齊衰而晉文繼霸,魏則滅於晉者也,故魏、唐次之。晉霸之后,秦穆繼霸,故秦又次之?!盵20]9馬瑞辰對國風(fēng)次序的討論有三點對人頗有啟發(fā):其一,承認《國風(fēng)》排序的多元標(biāo)準,對其進行分類討論;其二,將《秦風(fēng)》排序歸結(jié)為“國勢”(政治、軍事實力);其三,關(guān)注到秦穆公對《秦風(fēng)》排序所起的重要作用。
春秋以降,周、秦文化加速融合,秦國的文化實力持續(xù)提升。秦仲被封為大夫,繼而秦襄公被封為諸侯,秦國自覺接受了周代禮樂文化。毛亨《傳》曰:“《車鄰》,美秦仲也。秦仲始大,有車馬禮樂侍御之好焉”,“《駟驖》,美襄公也。始命,有田狩之事,園囿之樂焉”。[18]408、411韓高年在《〈詩經(jīng)〉分類辨體》中說:“西周末年到春秋時期隨著秦襄公始封為諸侯,加速了周禮西漸的步伐,秦文化逐漸由西戎文化的重實用尚功利轉(zhuǎn)而從制度和觀念等方面接受周人禮樂文明的影響,從而形成了春秋秦文化既剛勇有力又溫文爾雅的豐富燦爛景觀?!盵23]《史記·秦本紀》記載秦穆公之語——“中國以詩書禮樂法度為政,然尚時亂,今戎夷無此,何以為治,不亦難乎?”[11]192春秋前中期的秦穆公雖然看到了天下大亂的現(xiàn)實,但仍推崇“中國以詩書禮樂法度為政”。他想打著“尊王攘夷”的旗號稱霸天下,故而更加推崇周代禮樂文化。秦國重視禮樂教化的思想直到戰(zhàn)國后期仍有余響。《戰(zhàn)國策·秦策》說:“王使子誦,子曰:‘少棄捐在外,嘗無師傅所教學(xué),不習(xí)于誦?!趿T之,乃留止?!币瓯尽罢b”作“誦經(jīng)”。[24]所“誦”之“經(jīng)”包括《詩》?!盾髯印駥W(xué)》說:“學(xué)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shù)則始乎誦經(jīng),終乎讀禮。”楊倞注云:“經(jīng),謂《詩》《書》?!盵25]《淮南子·說山訓(xùn)》說:“以非義為義,以非禮為禮,譬猶倮走而追狂人,盜財而予乞者,竊簡而寫法律,蹲踞而誦《詩》《書》?!盵26]《漢書·賈誼傳》說:“賈誼,雒陽人也,年十八,以能誦《詩》《書》屬文稱於郡中。”[27]嬴異人歸秦后面見安國君,其父當(dāng)場考察他“誦”的能力,這反映了秦國上層對以《詩》教為重要內(nèi)容的禮樂教化的重視?!肚仫L(fēng)》是周、秦文化融合的結(jié)晶。《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載了季札對《秦風(fēng)》的評價,“為之歌《秦》,曰:‘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10]1285《秦風(fēng)》體現(xiàn)“夏聲”“周之舊”,在樂和義兩方面深受周文化浸染。鄧翔《詩經(jīng)繹參》說:“昔季札觀樂,稱《秦風(fēng)》曰夏聲,謂能夏則大,故襲西周,終代周而有國?!盵8]305政治、文化影響文學(xué),秦國對周朝禮樂制度的吸納使《秦風(fēng)》帶有雅正之聲的特征。趙逵夫在《秦人西遷的時間、地點與文化傳統(tǒng)的形成》中說:“周人發(fā)祥于隴東,周、秦兩族很早就有來往?!盵28]趙先生著眼于秦的發(fā)展史,更將周、秦往來追溯至商末周初。秦文化吸納周文化,兼收并蓄,博采眾長。久而久之,秦國的文化實力必然得到提升。
由于秦國重視禮樂文化,縱觀整個戰(zhàn)國時期,《詩》在秦國流傳廣泛。《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了李斯“焚書”的主張,“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11]255燒所藏之《詩》、對偶語《詩》者施棄市之刑,人為遏制《詩》的傳播,從側(cè)面反映了戰(zhàn)國時期《詩》在秦國的流行。馬銀琴在分析了戰(zhàn)國時期儒家在秦國的發(fā)展情況后,總結(jié)道:“盡管儒學(xué)自始至終都未能受到秦國統(tǒng)治者的重視,甚至一再受到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法家思想的排擠和打壓,但儒學(xué)在秦地的傳播始終未曾斷絕。與此相應(yīng),《詩》作為儒家學(xué)者入門必讀的課本,也必然隨著不絕如縷的秦國儒學(xué)得到傳播?!盵29]秦國硬實力、軟實力的全面提升,決定了《秦風(fēng)》在戰(zhàn)國早中期的《詩》選本中排序靠前。除了秦國的綜合國力外,春秋后期秦哀公救楚之事也可能影響到《秦風(fēng)》在楚地《詩》選本中的排序?!蹲髠鳌ざü迥辍酚涊d:“申包胥以秦師至。秦子蒲、子虎帥車五百乘以救楚?!锲咴?,子期、子蒲滅唐?!盵10]1729在楚國被吳國攻打、面臨亡國危機之時,秦國派子蒲、子虎帥兵救楚,有大恩于楚。因此,戰(zhàn)國早中期的楚地《詩》選本不僅選入《秦風(fēng)》,而且將其排到僅次于“二南”的位置。
安大簡《詩經(jīng)·秦風(fēng)》的大量異文是《詩》在傳播過程中產(chǎn)生的正常的文本現(xiàn)象。我們通過對異文的分類研究,深化、豐富了對《詩》內(nèi)容的認識;結(jié)合秦國國力的變化,把握了《秦風(fēng)》排序變化的規(guī)律。安大簡《詩經(jīng)》只是新出土的《詩》類文獻的一種,將它與《毛詩》以及其他《詩》類文獻進行對讀,一定會有更多的發(fā)現(xiàn)。
注 釋:
①參看安徽大學(xué)漢字發(fā)展與應(yīng)用研究中心編,黃德寬、徐在國主編:《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一)》,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版。本文凡簡本引文,皆引自該書。
②按王力先生的觀點,“車”和“輿”同屬上古魚部,故音近。凡涉及上古聲韻系統(tǒng)、文字聲韻地位,均采納王力先生的觀點,參看郭錫良編著、雷瑭洵校訂:《漢字古音表稿》,中華書局202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