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六
月初,我和妻子將年紀尚幼的孩子留在老家,勞煩母親幫著帶幾天。
孩子自出生以來,從未離開過我們眼皮底下半步,萬般不舍,但又想著孩子終歸要長大,要獨立,才終于狠下心來。這樣做,也是希望孩子能在老家好好玩幾天,城里雖熱鬧,但那種熱鬧形同虛設(shè),并不會讓人感到真正的快樂。在老家,兄弟已有兩個女兒,讓小石頭和小侄女們一起,也算是有了玩伴。
孩子不在家,家里清靜不少。作為父母,我們心頭沒有絲毫清靜過片刻,老是放心不下孩子,老是牽掛著孩子。今天,我們打算回老家,將孩子接回城里。每次出門,我都要帶一兩本書,消磨時間。她開車,我坐副駕駛翻書,是一部美國人寫的長篇小說,紅色的封面仿佛一團滾燙的血液,書名叫《基列家書》。書很棒,精彩的開場白,關(guān)于信仰與年老的問題,貓爪一樣,一下子抓住了我的眼睛,抓住了我的心。
來往車輛多如牛毛,加之去年暴雨損毀不少路面,原本逼仄的柏油路,顯得異常擁堵。在經(jīng)歷漫長的堵車之后,下午,我們終于抵達老家,回到已是寒風凜冽的群山綿延的故鄉(xiāng)。
晚飯后,在廚房里將碗筷收拾好的母親興沖沖步入她的臥室,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干干凈凈的塑料袋子,袋子里裝著一雙鞋。想必,母親是害怕灰塵把鞋弄臟,才想出這樣一個看來就是不用她開動多少腦筋,不用她花費多少力氣,也能想出的好辦法。辦法極好,簡單、有效,卻讓我暗暗發(fā)笑,笑母親的多余和迂腐,不就是普普通通的一雙鞋嘛!鞋子,不就是拿來穿的嗎?都什么年代了,母親還這么老土,居然去心疼一雙鞋子,把鞋子當人一般的心疼,簡直,有些過分。
母親這大半輩子坎坎坷坷、風風雨雨的,吃過不少苦,受過不少難,也因為窮,好多年都在村里抬不起頭,卻偏偏又是個眼底容不下沙子的人,不要說沙子了,就是灰塵也不行。母親勤勞、節(jié)儉,也極講究衛(wèi)生,再忙再累,也要把家里拾掇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母親的口頭禪,就是“笑臟不笑爛”。毫無疑問,這些年,家里連累最多的,恐怕非掃把、抹布、洗衣粉莫屬。我一直有種印象,仿佛母親是為了通過這樣一種方式,讓家里那些物什的反光,把家里的貧窮擦得更亮。
只是,如此費盡周折地呵護一雙鞋子,有些畫蛇添足。倒好像這不是一雙簡單的鞋子,而是一雙神奇的鞋子,一雙不裝在塑料袋里就會自己飛的鞋子,一雙不裝在塑料袋里就會自己長出腳來自己幫助自己走路的鞋子。
“媽,小心點,看住它,可千萬別讓它自己跑了!”
這句話,差點就要從我憋著氣的喉嚨里破土而出,在空氣的皮膚上長出一串鄙薄的笑聲。
母親把鞋子從塑料袋里取了出來,我才終于看清,那是一雙嶄新的毛線棉鞋??吹贸鰜?,鞋子是親手編織的,不是那種從機器從流水線上下來的鞋子,做工很精美,顏色也洋氣。
不用去猜,編織這樣一雙有模有樣的毛線棉鞋,肯定花費了不少時間和心血,也必然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穿針引線。我相信,鞋子就像人,有的人可以一輩子駐守故鄉(xiāng),有的人注定一輩子流浪,有的人則介于二者之間,既無法回到故鄉(xiāng),也難以安心流浪;鞋子,也是命運的,有的鞋子只能在家里穿,有的鞋子注定在外面穿,有的鞋子,既可以在家里穿也可以在外面穿。母親拿出的這雙毛線棉鞋,最大的特點是暖和,并且,完全不可能在外面穿,一看便知。
基于這樣一種認知,再看母親,她還真像是一株剛剛破土而出的人形植物;又忍不住地心疼、心酸、心痛。其實,街上去買這樣一雙毛線棉鞋,比起全部的付出,成本會少去很多,用那樣多的時間和精力,是不劃算的,杯水車薪,還浪費生命。
然而,母親卻石破天驚地告訴我們,這雙毛線棉鞋不是她做的。她說,是你成舅舅他們送的,上個月他到城里治病,你們不是給他買了件衣服嗎,他們一直記著,感謝得很,這雙毛線棉線,是你舅母親自做的,喊你們收下!
成舅舅,母親的表哥,印象里,在故鄉(xiāng)之外這些年,其實都沒真正碰過幾次面。三年前,我打算在城里買房,首付湊來湊去,仍然缺一大筆,已經(jīng)提前交過預(yù)付款,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便厚著臉皮四處借錢,問了許多城里的朋友,都說沒有。故鄉(xiāng)呢,很多親戚熟人知道我要買房,沒等我說什么,早已躲得遠遠的,還奉送了不少閑言碎語,大概意思就是,你既然沒錢,在城里買什么房子呢?那種躲,自我父親意外去世的這些年,我再熟悉不過。但凡事總有例外,平日與家里往來甚少的成舅舅,得知后二話沒說,拿出幾萬塊錢,幫助我解了燃眉之急。第二年春節(jié),我將錢如數(shù)奉還,還按照銀行利率給了利息,其實不多,六百塊錢。還錢的時候,成舅舅卻堅決不要那多余的利息,沒給成。我后來想出的主意,就是把這幾百塊錢當新年錢偷偷塞進成舅舅孫兒的褲兜,然后揚長而去,沒想到,第二天,成舅舅走到家里,親自把那筆錢還了回來。這些年,成舅舅一家人也沒少幫我們家干活,嫁接地里的梅子樹,打樹上的核桃,卻從來不計報酬……
上個月,聽母親說成舅舅來城里醫(yī)院治病,便有心去探望,在去醫(yī)院的路上,剛好遇見一個路邊攤打折——原諒我如實坦白,妻子提議,不如給成舅舅買件衣服,實惠,也實在。自然,買的衣服也是很普通很便宜的那種,幾十塊錢而已。
在空氣的皮膚上,母親手底的這雙毛線棉鞋,陡然彌足珍貴起來。比起我們僅僅是作為人之常情卻也微不足道的感激,這雙經(jīng)由舅母親手做的毛線棉鞋,是如此的莊嚴和溫暖。
這次回故鄉(xiāng),目的是接孩子回城里去的。潛意識里,我是想通過這樣一次鍛煉,讓孩子去認識和接受他父親的故鄉(xiāng)??墒?,所謂的故鄉(xiāng)又在哪里?是腳下這地震后千瘡百孔、面目全非的大地嗎?我不確信。
面對這雙毛線棉鞋,我禁不住熱淚盈眶。我深信不疑,這雙其貌不揚的毛線棉鞋,就藏著一個久違的故鄉(xiāng),一個樸素、溫暖和動人的故鄉(xiāng)。因此,我百倍珍視這雙毛線棉鞋,無論身在何處,我想,只要把它穿上,暖意便會鮮花般在心頭盛開,大地上的游子就能走回自己真正的故鄉(xiāng)。
早上,兒子犯了一個性質(zhì)極其惡劣的錯誤:用他一歲半的手巴掌“啪”地一下,冷不丁地打在我臉上,在我私有的疆土,埋下了一記深刻而不朽的耳光,令我無比沮喪。
事先沒有任何征兆顯示兒子會跟我來這一手,因此,我沒來得及讓一讓,避開這難以啟齒的羞辱。我在睡覺,我睡得云里霧里的,我睡得好好的,兒子卻故意找茬一樣,忽然就給了我一巴掌,并且是打在臉上,最要面子的地方。
平時,我都是被一種叫作生物鐘的有靈魂似的東西叫醒的,今早上不一樣,今早上叫醒我的,是兒子的耳光。在老家平武,在綿陽,在四川境內(nèi),在更遠的四川之外,聰明人和傻瓜一樣,遍地都是,但或許沒有哪個聰明人會如我一樣,把耳光想象出鬧鐘的形狀。
胡子茬茬卻也風平浪靜的臉上宛如風吹過了一片樹葉。醒來,我的眼睛壓根沒來得及劃開空氣的肚子,去看臥室里那些一直都在睡覺的家具,去看這些通常會在眼睛里走來走去的零食,我就已經(jīng)意識到,樹葉是從兒子的手掌上飄出來的。
時過境遷,原先被小區(qū)那些懵懂小孩追打總會遠光燈一樣主動躲得遠遠的兒子,不再畏懼江湖,膽子像是吃了什么有營養(yǎng)的東西似的,一天天大了,知道以牙還牙,知道欺負人了。前兩天在小區(qū),聽說他莫名其妙地打了別人家的孩子,把我氣得要死,現(xiàn)在還小,翅膀就這樣硬啦!
即便我還是在原封不動的睡覺,死死的睡覺,我用我的腳拇指想問題,也會猜出臉上那剛剛路過的巴掌大的力氣,是哪里來的!葉子似的飄過我臉龐的耳光,把我從一種古老的睡意之中,連肉帶骨頭的,完完全全地吐了出來,亮在空氣的皮膚上。就像我爸當年把家里的錢傻傻地輸在麻將桌上一樣,我瞪大眼睛望著我的兒子,樣子也是傻傻的,仿佛置身于暴烈的陽光,感受著生命這切膚的灼傷。
兒子犯了一個極其嚴重的錯誤,在這個剛剛翻過夜晚的普普通通的早上,年紀太小,他本人或許沒有意識到,在他一歲半的時候,會犯下如此嚴重的錯誤,錯誤的面積或許不足零點一平方米,卻讓我感到難過。
兒子的錯誤后面,我想起身體里隱居多年的皺巴巴的童年,不知道腦袋為何長在肩膀上面的童年,我曾用一根小小的火柴,一鼓作氣燒毀了外婆家的草樓,和草樓下面的豬圈。正如有人說過的那樣,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當時關(guān)在圈里的豬啊牛啊的命運,我是沒有丁點印象,但事后,傷心的外婆在我腿上屁股上甩爛了一根篾條的情形依然歷歷在目,我不怪外婆,真的,要怪只怪,我干了件傻事,犯了一個特別大特別大的錯誤。時間是留不住什么的,我愛我的外婆,現(xiàn)在想起來,她像一截閃電那樣老得那樣快,我不得不懷疑,我的外婆,我親愛的外婆,當年,把太多的力氣耗費在了我的錯誤上面。我只是沒想到,時隔多年,我能從兒子的錯誤里,再次眺望自己的錯誤,在這有限的人生里迂回,墜落,做夢,體味人間冷暖,走向自己不敢想象的時光深處。
人都會犯錯,是這樣的吧。兒子的耳光打得我一臉茫然。我是有點生氣,但生氣又是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何必呢?耳光的存在,一定攜帶著我的基因,或許,還有某些不為人知的原因?好在,睜開眼睛的時候,耳光的存在已經(jīng)變得毫無意義。我看見的是,笑嘻嘻的兒子,正用一種不乏同情和使命感的眼神,望著他剛剛使過力氣的地方,目光純凈、炯炯有神,像望著一個剛剛醒來的植物人。
耳光其實不疼,我只是覺得身體里有個人似乎因此偏離軌道作離心運動,就像一個輕飄飄的飛盤,被甩出老遠老遠。距離,只是一種感覺或者假象而已,我那在一堆零食里面走來走去的目光,忽然拐進了記憶的隧道。我試圖通過碎片似的回憶,來稀釋兒子在這個早上犯下的極其嚴重的錯誤。要知道,我的字典里本該沒有這一記耳光的!
正如作為觀眾身在現(xiàn)場的兒子她媽在目睹了整個暴力事件過后,反復(fù)責備和教育地那樣,兒子,你為啥打你爸爸呢?你怎么可以打你的爹!
兒子的媽像是我的另一張嘴巴,說了我想說的話。我因此發(fā)現(xiàn),自己平時總是感覺無話可說的關(guān)鍵,就是在于別人已經(jīng)幫忙解決了我的問題!
回顧兒子這一年多來的成長歷程,我忽然覺得,他和這個世界之間的緣分,其實是和很多“沒想到”連在一起的。出生前,岳父在村里找人算了一卦,鐵板釘釘?shù)卣f是個兒子。我們不相信,提前準備的是個女孩的名字,結(jié)果……第二個沒想到的就是決定剖腹產(chǎn)的前一天,找人“看好了時間”的岳父告訴我們娃兒生在下午兩點到四點命好。醫(yī)院又不是自家開的,當然不會遵照我們家屬方面的請求,第二天上午十點護士就準備把孩子他媽送進手術(shù)室,不知怎么回事,剛要進手術(shù)室的孩子他媽很快被擋在了手術(shù)室外邊,有人來插隊了,一位即將臨產(chǎn)的產(chǎn)婦,情況比較急。我們只好等,中間又來了一位插隊,結(jié)果就這樣一等二等的,等到了下午兩三點,兒子才終于順利地生下來了,一切剛剛好,唯一沒想到的是,我還要再取個名字;第三個沒想到的是去年六一節(jié)當天,床上睡得好好的尚無自由行動能力的兒子會從床上摔到床下去,臥室的瓷磚硬邦邦的,幸好,兒子和枕頭一起落地上,毫發(fā)無損,令人心疼的是,這個月,已經(jīng)能在床上睡出七十二種姿勢的兒子,又摔了兩次……
望著犯了錯誤卻毫無愧色的兒子,我的心一陣哆嗦,仿佛那一記耳光不是打在臉上,而是打在心上。
冷冷的冰雨在臉上胡亂的拍,我只好把心酸往深心里塞!
實話實說,我真是懵了!但事實已經(jīng)無可挽回,我唯有接受。
過了好一會兒,媳婦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跟我說,兒子怕是把你臉上那些黑乎乎的痣,當成了蚊子!
這段時間,兒子的精神勁兒越來越足,該睡覺不睡覺的時候,我們就故意神神秘秘地跟他說,家里有蚊子哦!然后巴掌照著巴掌猛的一拍,“啪”。兒子一下就老實了,兒子害怕蚊子,眼珠兒滴溜溜轉(zhuǎn)得飛快。自此,兒子學會了一件事——打蚊子,一邊打,嘴上還一邊啰嗦個沒完。
媳婦的話讓我不由得“哎呀”了一聲,然后瞬間釋然。很自然的,我走到鏡子前,看了看自己那張群英薈萃的臉。
一切,似乎必須從頭說起,從我長勢驚人的頭發(fā)說起。
我每月都要從園藝山徒步或開車到山下的三里村理發(fā),少則兩次,多則三次。葡萄牙小說家薩拉馬戈在一部小說里提到:“基于神創(chuàng)萬物皆有聯(lián)系這一整體感,甚至有人說人類是由大象的尾料做成的,同時也由于這動物的象征、內(nèi)在和世俗意義?!奔幢闳绱?,我對我的頭發(fā)仍然懷有敵意,直白點說,我不喜歡我的頭發(fā)。原因是,我的頭發(fā)長得實在太快了,感覺它們總在不停地長,如此隨意、放縱,有失矜持,完全沒點底線。
說到我的頭發(fā),不能不說到我的身高。小時候起,我就飽受個兒高的困擾。讀書上學那些年,在教室上課,或在坑坑洼洼地水泥操場上做廣播操、參加升旗儀式,為了照顧班上那些矮雞蛋,不擋住他們向生命四周探索、獵奇的視線,我自然成了排擠對象,總是永遠站在尾巴上,感覺起來就像一面世界上最不擋風的圍墻。我爸媽身高差不多,兩個都是一米七多點兒,加起來三米四。那些已經(jīng)十分遙遠的日子,我不擔心自己長到三米四,我擔心的是,以后我哪里去找那么合適的衣裳,那么長的褲子;后來,我在南壩鎮(zhèn)當老師,一群小學一年級學生,在我面前小青蛙那樣蹦蹦跳跳地問:“劉老師,劉老師,你有一百歲了嗎?”他們以為,身高和年齡掛鉤,個子越高,年紀越老。好在如今,我的身高不再是個問題,終于踩死剎車,定格在一米八三這個高度,不再增長,不再喧聲轔轔地朝上任性瘋長。此去經(jīng)年,麻煩沒有絲毫減免,我發(fā)現(xiàn),雖然我生命里那些用來長個子的力氣和速度都用完了,但是,我長頭發(fā)的力氣和速度,又在一條沒有前途的道路上,顯示出了與眾不同的天分。這種天分,還很驚人,有一天,媳婦說她一年多沒有去過理發(fā)店,我才意識到,我的頭發(fā)長得實在太快了。
我的頭發(fā)長得實在太快了,我懷疑它們一遍遍抵達我身體上的這個高原地帶,要么是抄小路,要么是走高速。
我的頭發(fā)長得實在太快了,我甚至懷疑耳朵里那些蚊子似的嗡嗡聲,是它們集體生長時帶出的轟鳴。那密密匝匝的聲音,就像我們眼皮底下的日子,就像我們悄悄來臨又悄悄流走的生命,片刻不停。
我的頭發(fā)長得實在太快了,稍不留神,我就會變成野人。為了頭上這片微不足道的莊稼地,我必須放下手里所有事情,聽從理發(fā)店的召喚,去三里村理發(fā),花錢給腦袋鋤草。
園藝山,我家小區(qū)外,有好幾家理發(fā)店,我到其中一家理過一次,三十六塊錢,抵得上我一包半煙錢。我覺得貴了,不是貴得嚇人的那種貴,是貴得咬人的那種貴。三十六塊錢要是買成三十六袋鹽,要吃好多年!所以,我還是愿意到三里村理發(fā),當然,三里村現(xiàn)在也不便宜,從原來十五塊漲到了現(xiàn)在的二十一塊。畢竟是形象工程,頭發(fā)還是要剪的,不是錢不錢的問題。話說回來,正是因為有了“比較”,每次,去三里村理發(fā),我都有種占便宜的感覺,感覺自己是走在節(jié)約了十五塊錢的路上。去理發(fā)的路上,我總是想著哪天才能把這十五塊錢取出來,給自己賺點零花錢。
媳婦幾次跟我商量,物價這么高,我?guī)湍慵?,可好?/p>
我想了想,覺得還是算了。兒時,我親愛的外婆曾拿著剪子給我剪過一次“鍋蓋子頭”,這種發(fā)型雖然不要錢,但是要命,不好看就算了,關(guān)鍵是還很難看。從那以后,我死死記住那句老話——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絕不讓人免費在我腦袋上胡作非為。事實證明,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理發(fā)這樣的事情,我寧愿相信別人,不相信自己人。盡管,我對發(fā)型要求不高,短發(fā)就行,我只是擔心媳婦剪不出別人給我剪的那種味道,所以,我要到三里村理發(fā)。
到三里村理發(fā),其實,還有一個重要背景,那就是,最開始來城市那幾年,我一直在三里村租房子住。這里的標志性建筑,就是那座鶴立雞群的天主教堂,也叫露德圣母堂,我原來租住的房子,就在教堂后面。置身三里村,我最大的印象就是這些密密麻麻、挨挨擠擠、參差不齊的水泥樓房,感覺起來,就像一群迷路的人,彼此都不約而同地走錯了地方。
就是這么個像是彼此都不約而同地走錯了地方的地方,那幾年,我不但住出了感情,也住出了慣性。搬到園藝山定居,現(xiàn)在已三年有余,但我還是會選擇去三里村理發(fā)。一個人,總是會在不經(jīng)意間重復(fù)著他過去的某些部分。
那天上午出門理發(fā),實際上是那天晚上的飯局決定的。以前的經(jīng)驗告訴我,一個人的過去往往也在某種程度上決定著一個人的未來,然而,那天,我才隱隱發(fā)現(xiàn),其實一個人的未來也在影響著一個人的當下。我去三里村理發(fā),就是最好的證明。
那天,我輕輕松松走完為我節(jié)約了七塊五理發(fā)錢的那段路,從園藝山走攏三里村那家我每月都去剪頭發(fā)的理發(fā)店。奇怪的是,我已經(jīng)在這里剪掉無數(shù)次頭發(fā),但我居然不知道這家理發(fā)店的名字。不光三里村的理發(fā)店沒有名字,這里的菜攤、鹵肉攤、水果攤、包子店,大多都沒有名字。理發(fā)店的兩個年輕人是我老家的,作為他們的老顧客,我們已經(jīng)很熟。事實也證明,我們早就很熟,每次到店里,無論星期幾,他們都會問我一個同樣的問題:“兄弟,學校又放假啦?”
其實我兩三年沒在學校教書了,他們每次總是喜歡這么問,每次都像從前一樣。因此,每次我都要這樣那樣的解釋一番。交流如此寡淡,或許是因為,我們之間除了頭發(fā),沒有別的語言。
每次來理發(fā),我都會跟理發(fā)師交待一件事,洗頭不用洗發(fā)水,直接用水沖下,然后開始剪頭發(fā),即可?;蛟S在他們看來,創(chuàng)造那樣繁瑣的一套理發(fā)程序勢在必行,畢竟要收二十一塊錢,拋去這二十一塊錢里面所有必須、合理的成分,對我而言,這實在是有點浪費時間。剪頭發(fā)就剪頭發(fā),我討厭麻煩,寧愿刪繁就簡。
那天上午,剛走攏理發(fā)店,店里除了兩個理發(fā)師,還有一位顧客正在理發(fā)。
看見我,理發(fā)師A立刻像往常那樣問了一句:“兄弟,學校又放假啦?”
那個“又”字我聽得不舒服,好像老師很閑似的。
我這樣那樣的解釋了幾句,然后,告訴理發(fā)師A:“和上次一樣?!?/p>
理發(fā)師B正在和那位穿著只能看見腦袋正在接受鋤草儀式的顧客A興致勃勃地聊天。以前,或者現(xiàn)在,或者今后,我也這樣,都是這樣,一邊理發(fā),一邊跟理發(fā)師說點什么。或許,人和人之間的縫隙,或者距離,通過說話才能填滿。
看得出來,理發(fā)師兩人都對顧客A很熟悉,顧客A和我一樣,是他們的老顧客。
理發(fā)師B跟顧客A說:“哥老倌,你現(xiàn)在瀟灑哦!忙時做生意,閑時釣釣魚,安逸!”
顧客A說:“嗨,就那樣!”
理發(fā)師A問顧客B:“你恐怕紅嘴巴魚釣的多哦?”
顧客A笑呵呵回答:“不怕你笑話,我就愛釣紅嘴巴魚。紅嘴巴魚,呵呵,只要想釣,多的是哦!男人嘛,趁著年輕,多釣幾條是幾條,反正不虧!”
我從他們嘻嘻哈哈的談話里捕捉到了“釣魚”“紅嘴巴魚”這樣的字眼。說起釣魚,我是急性子,對這種慢節(jié)奏生活很不欣賞,早年在老家門前那條河里我倒是經(jīng)常去釣魚,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釣過魚了。在三里村,在這家熟悉的理發(fā)店,我這輩子頭一次聽說“紅嘴巴魚”。我想,紅嘴巴魚是什么魚?是野生魚,還是那種魚塘里的魚?
我有心請教一番,問顧客A:“兄弟,你說的紅嘴巴魚,是不是黃辣???現(xiàn)在多少錢一斤?”
在我老家,有野生黃辣丁,好像要一兩百塊錢一斤,我想,他們說的“紅嘴巴魚”,或許就是黃辣丁。畢竟,紅和黃,有時候,不那么分明。
空氣沉默足足十秒鐘。兩個理發(fā)師和顧客A似乎想笑,又沒有笑。
理發(fā)師B撕破沉默,說:“我們說的紅嘴巴魚,跟黃辣丁沒有關(guān)系?!?/p>
理發(fā)師A說:“呵呵,這紅嘴巴魚啊,可比那黃辣丁貴得多!”
顧客A在他們說完,補充道:“我們說的紅嘴巴魚,它的另一個名字叫:美人魚!”
紅嘴巴魚就叫美人魚,我恍然大悟,心里連連“哦”了好幾聲!原來哦,他們聊的是風花雪月,跟我以為的黃辣丁,沒有一點關(guān)系。
在我自責見識短的沉默不語的空隙,顧客A開始得意洋洋分享他的風流韻事。他說自己經(jīng)常以釣魚的名義,去釣紅嘴巴魚……十多分鐘的理發(fā)時間,基本是顧客A一個人在說話,一直在說話,間或穿插著理發(fā)師的只言片語和心猿意馬。
“今天這個時代,沒哪個男人不壞,沒哪個男的不喜歡紅嘴巴魚!兄弟們,你們敢不敢承認,我們男人沒得一個好東西,只是壞的程度不同而已!”
顧客A赤裸裸的“總結(jié)”振聾發(fā)聵。
花二十一塊錢,在水泥樓房就像彼此都不約而同走錯了地方似的三里村理發(fā)的顧客A,和兩個年輕的理發(fā)師,在頭發(fā)的咔嚓聲中間,免費為我奉送了一個叫人面紅耳赤的秘密: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有一種魚,叫紅嘴巴魚。紅嘴巴魚不是黃辣丁,雖然,紅和黃,有時候,不那么分明。
老家有句口頭禪:“頭發(fā)長、見識短?!?/p>
我在三里村理發(fā),鏡子里,我的頭發(fā)變短了,但我一點也不覺得輕松,甚至還有些沉重。
凌晨,等待日漸頑劣、自我意識越來越強的兒子睡下,臥室悄然爬出一串葡萄似的朦朧呼吸,女人才如釋重負般地躺下,打開她冷落已久的手機開始在虛無中漫游、閑逛,享受生命里難得的自由時間。我的腦海不由自主地閃出這樣一幅圖像:一個失去自由的人歷盡煎熬,終于再次抓住屬于自由的那根稻草,回到岸上,得以喘息。天天如此,日復(fù)一日。因此,我想起兒時窘迫而又不得不強作歡顏、打起精神下地干活的父母,想起昨天今天,生活如此不同,又如此類似。
“我不過是為了你們?!?/p>
臉上皺紋如云涌現(xiàn)的母親如此闡述存在的體驗以及我們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像在總結(jié)她潦草大半生里最為值得炫耀的一件事。母親說話的時候,她的嘴會飄出一朵柔軟的云。閑暇之余,我的腦袋里總會飄出一個這樣或者那樣的母親,她有時候長著外婆的樣子,有時候長著岳母的樣子,有時候又長著母親自己的樣子,她們是同一個母親。愧疚如同體內(nèi)滋生的疲倦,也多是想一想就過去了,想一想,就好了??偸沁@樣。斷裂帶,或者她的遍布丘陵的老家那些常年在外打工的人,故鄉(xiāng)可以放一放,尊嚴可以放一放,兒女情長可以放一放。世界上的父母,也多是可以放一放的。是的,我總是有這樣那樣的道理,把母親放一放,把她遠遠地放在故鄉(xiāng),讓她和她的菜園、病痛、委屈們一起生活。
我擁抱著我現(xiàn)在的生活。仿佛暗中有一根結(jié)實的韁繩,把我們連在一起。
夜深了,那些白日里瘋狂而又提心吊膽的玩具已在客廳里疲憊地睡去。
那些像是野人掠過的現(xiàn)場,也被黑夜的紗布,挨個兒地收攏、纏住,納入它的皮膚。
玩具們和孩子都睡了。
深夜里,均勻地呼吸正赤腳穿過我們的生命。
窗外,樓群之上的航空障礙燈在如水的夜色里,眨著它充血的眼睛。
女人手中那塊攜帶著某種科技含量的手機,是一塊碎片。她和手機在深夜里袒露出來的親昵關(guān)系,彌漫著一股同病相憐又惺惺相惜的味道。生活像是重新洗了一把牌?,F(xiàn)在,一個母親重新變回了一個女人,一個父親重新變回了一個父親,這讓人耳鳴不已的空間也像是經(jīng)過再次的裝點,變回了古老的伊甸園。
女人一邊“閑逛”,一邊開始興致勃勃地與我談?wù)撘环N預(yù)防小孩摔下床去的睡袋。她身上似乎蜷縮著全世界女人共有的特征,這樣的時辰,我才會感覺她不是孩子的媽媽,而是一條巨大的蛇皮袋子,可以裝進任何東西。她給兒子買東西的欲望和我身體里最原始的欲望,即便不是共同體,也是一個媽媽生的。
要那個睡袋干什么呢?我說。
為了兒子喝水我們就專門給他買一個杯子,為了他吃飯我們就專門給他買一個碗,為了他快樂一點我們力所能及地給他買任何他喜歡的玩具和糖果,為了他一個人我們心甘情愿地奉獻了兩顆心,現(xiàn)在,為了能讓他好好的睡覺,我們又必須再買一個睡袋!我說我們家都快裝不下了?床上不是睡得好好的嗎?給他買睡袋干什么呢?
女人第一句話說,你不懂。
女人又一句話說,那你買那么多書,看不完的書,你沒看完你不也是天天買書的嗎?你買那么多書干什么?她說話的樣子,讓我想起兒子的另一張嘴。
我不能再吱聲了,我的腦袋就像我迅速膨脹的書房,我的腦袋已經(jīng)被這些話塞得滿滿的,我吱聲干什么?
確實,一張大床已經(jīng)裝不下也不能滿足兒子睡覺的各種姿勢,對他而言,就是用一個操場當床,也顯得相當?shù)男×恕?/p>
有時,夜里醒來我會突然地嚇一跳,睡著睡著床上就多出來這樣一個小小的人,想著都覺得震驚。歡欣與幸福的顏色不再是最初那種生機盎然的綠。我忍不住把臉一寸一寸地湊到他的面前。
眼皮底下,這個熟睡的家伙,自出生以來就開始切肉一樣切著我們的時間,將我們一點一點切成碎片。這一刻,我深深感到,我不過是給自己制造了一個債主,而我,不過是他的一個活在空氣里的人形錢包。皮膚下,涌動著的卻是一種近乎愚蠢的幸福。
家里的積蓄如同干涸的魚塘,散發(fā)出古老的憂愁。我在寂靜里沉默著,仿佛自己是一株正倚著飽滿耐心生長著的綠色植物,任憑自己隱匿在比一個小家庭、一間臥室、一具肉體更小的角落里,出于某種忽如其來的內(nèi)疚。就在今夜,我偷偷把一筆足夠支撐半月房貸的錢,全買了書,當然都是我想要的,和它們一起走下去,走過一天又一天,可能,會走到猴年馬月。
哎呀,我還是不買好啦!女人忽然自責般地吆喝起來,吆喝過后,我看到她把自己和剛才的那個自己分裂了。好像我們之間的沉默,需要這樣一種分裂,才能繼續(xù)往下走。
往下走。這個秋天,我在北京參加一個會議待了幾天,去超市買煙,掏出手機掃二維碼付錢的時候,大叔模樣的收銀員眼睛久久落在我的手機上面,語氣略帶驚訝和嘲諷地說,小伙子,你用的蘋果幾?
我像追隨我的手機,其實早已忽略了歲月。我不知道它是蘋果幾,我好奇的是他的問題。
當時,我勉強回答說,蘋果四,或者五吧,你說它是蘋果幾就是蘋果幾。
女人說,你的手機是有點過時了,人家是想笑話你吧!
我說,也許是,也許不是,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在北京開會幾天,適逢第十屆茅盾文學獎頒獎,去了現(xiàn)場,地點是中國國家博物館。
我想,當然,也許是那樣的,就像那些久經(jīng)歲月的文物,它們或許永遠都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是否是一件文物。
女人說,天亮了我給你換一個吧。
我在我的黑夜里,搖著頭,說,不。
夏天還有點遠,我們這群小二流子,就一陣風似的跑著,在風里,我們紙飛飛一樣,球甩甩地跑著,急吼吼來到家門前的河里游泳。我們?nèi)臍q起就在河里摸爬滾打。只有我們自己知道這件事,但我們以為全世界都知道,我們很驕傲,畢竟,這幾乎是唯一能夠榨取些優(yōu)越感,讓我們這些饞嘴子顯出體面和尊嚴的地方。
山里窮,我們更窮,我們窮得班上的同學嘎吱嘎吱嚼零食,吃學校門口王婆婆賣的麻辣燙,潦草一片的牙齒只一個勁兒打顫,嘴巴里像個擰開的水龍頭,口水往肚子里吞也不是,往外吐也不是,那架勢,就好像,想把學校都淹掉了一樣。人像是一顆快要炸開的火炮,在空氣的皮膚上,跳出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胃來。
“吃相跟豬一樣!”
出于嫉妒,我暗地里罵別人,也罵自己,罵自己投胎的時候找錯了方向,尤其是胳肢窩,因為媽媽們說,我們就是從胳肢窩里生出來的。
那時候,還不知道男人和女人的區(qū)別,只要想到自己的胳肢窩里,將來會鉆出一個跟自己差不多的人,心頭便會涌現(xiàn)出,一種撕心裂肺的痛苦。
我們是村里最受人憎恨的存在,從早到晚,我們不爭氣的肚子總是讓我們想著吃,想到了骨頭里,不知為什么?家里沒有吃的,辦法卻不是沒有,我們就去偷。我們偷別人家剛剛種在地里的花生,出于衛(wèi)生,就把嵌著糞土的那一點皮皮去了吃;我們偷別人家還沒有來得及成熟的櫻桃、蘋果和梨,并且從中感到快樂和滿足,甚至常常厚顏無恥地自我評估,要是自己不會偷,活在這樣的村子里,該是多么可惜!有時間,看著自己長長的腳,長長的手,我就意識到,遇見它們都是注定的,與生俱來的天賦和作案工具。
天馬行空的歲月,我們因為偷,吃了很多別人家的東西,也因為偷,吃了太多苦頭。我們總是聽到別人罵罵咧咧的父母,經(jīng)常罵罵咧咧地把我們趕到別人面前,不斷賠禮道歉。只是道歉也不能抹掉我們身上那些冥頑不化的污點,但凡村里人丟了東西,人家都會說,“除了劉家院子那幾個二流子……”
饑餓把我們磨尖了。
我們也把村里的那些“只要可以吃”的東西磨尖了。
沒有什么東西要偷的時候,我們就去河里鳧水,倘若把世界上的人民分成會鳧水的和不會鳧水的,我們會高興得拍上一個星期的巴掌,至少,我們不是旱鴨子。我們都想游到河那邊去,河對岸也有一個村子,感覺起來,河那邊的村子比我們的村子富饒多了,那么多的蔬菜和瓜果,時常一覽無余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讓我們又忍不住地開始饑餓,又想去偷。
我們都想游到河那邊去,甚至想在河那邊生活,跟那些臉色鐵青的村里人老死不相往來。我們?nèi)缤浵窭锬切┘庇趯ふ铱旎畹哪信?,氣喘吁吁又心急火燎地脫掉身上那些臟兮兮的彌漫著一股子酸唧唧味道的衣服褲子,把它們拋棄在岸邊同樣光溜溜的巖石上,如同某種恥辱,或者災(zāi)難。在我眼底,除了身體,這些東西也都是村子里的,我一刻都不想把它們留在我的身上。
河水從很遠很遠的雪山下來,冰寒徹骨。我們把河水變成了一件美麗的衣裳,穿在身上,我們也是冰寒徹骨。如果父母知道我們偷偷摸摸,背著他們到河里來,他們也會冰寒徹骨的,眼睛里會惡狠狠地飛出一把把刀子,足以把我們挨個挨個地劈死。
我們把整個兒的浸泡在冰寒徹骨的水里,水是沒有肉的,我們在水里游,就像這條河的骨頭。我們都想游到河那邊去,盡管,河水冰寒徹骨。
夏天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能夠輕松游得很遠了。
夏天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很像一條魚。
緊跟著夏天的屁股后面,雨季來臨,洪水暴漲,但不是特別駭人,至少,我沒有這種感覺,幾十米寬的河面,對我而言,算不得兇險。我很有把握,自己有能力游到河那邊去。那一天,我決定穿過有著無數(shù)漩渦的洪水,游到河那邊去。平時,兩分鐘就能游個來回。我告訴我的伙伴們,“等下就回來!”便噗通一聲,跳進河里。
事實證明,我低估了洪水,它像一位暴君,那湍急的水流很快剝?nèi)チ宋矣斡镜募夹g(shù)和權(quán)利,我只能隨波逐流,我感到水下有一個巨大的黑洞,在將我吸進去。我拼命掙扎,繼續(xù)朝著對岸游去。我終于游到了河那邊去的時候,已經(jīng)被洪水往下游沖出了一千多米。
遠遠的,我看見其余的伙伴,這些二流子,在河那邊,在上游,在風里,在洪水的奔流聲中,旗幟般揚著他們破破爛爛的內(nèi)褲,焦灼地沖我揮舞著,召喚著。
我筋疲力盡,已經(jīng)不想說話,但仍然擠出一個勝利的表情,揮動著我干柴一樣的胳膊,回應(yīng)他們。我甚至還跟他們指了指更上游那座搖搖晃晃的橋,遠遠看上去,它是那么的結(jié)實,安全,撫平了我心頭的恐懼。我想大聲告訴那些二流子,我不打算再從河這邊游回去了,那真是個不要命的決定,我愿意踩著光溜溜的鵝卵石和柔軟的沙子,穿過那座橋,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回去。但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
世紀初,已經(jīng)懂事那些年的寒暑假,我跟著院子里的伙伴們整天騎著自行車,到處撿破爛賣錢。那些年,我想賺錢想得發(fā)瘋想到了骨頭里。撿破爛,幾乎是我們在我們那個鎮(zhèn)上唯一的發(fā)財機會。為多賣錢,我們經(jīng)常把水和碎石裝在空泉水瓶子里。印象最深的一次,額上皺紋密布的張爺從我的蛇皮口袋里提煉出十幾片血糊糊的火紅火紅的紙巾,耐心地解釋,“這些不是破爛,不能賣錢,曉不曉得?”
張爺以為我是傻瓜不曉得賣給他的是女人用過的衛(wèi)生巾。我順水推舟悵然地“哦”了一聲,點點頭。喜劇的時刻是,張爺,這個老糊涂在完成自己的教育普及工作之后,又佝僂著身子把那些女人用過的衛(wèi)生巾一片一片裝進蛇皮口袋,一起過了秤,給我拿錢。
張爺走了以后,我就再也沒有遇見過那樣糊涂的人。
張爺走了以后,一個中年男人握住接力棒,成了我們鎮(zhèn)上這一行業(yè)的掌門人,騎著一輛三輪車在鎮(zhèn)上風風火火地收起破爛。我們把撿來的破爛賣給這個新掌門人。新掌門人名叫“楊正杰”。但鎮(zhèn)上的人既不喊他本名,也不喊他楊老板,而是喊:
“楊,b—i—a,嘴!”
我們這些小二流子,也常常喊:“楊,b—i—a,嘴!”
楊癟嘴卻從不生氣,抿抿他的癟嘴,似笑非笑地望著我們。
好多人喊他“楊癟嘴”。我們便跟著喊。但我媽不準我們喊“楊癟嘴”。說起來,楊癟嘴還是我們家的遠房親戚。
“別沒大沒小”,我媽說,“要喊楊叔”。
我媽自己招呼楊癟嘴的時候,可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我一滴滴都不喜歡“楊叔”這個寬泛籠統(tǒng)的稱呼,它如同一列滿載乘客的臭氣熏天的死氣沉沉的火車,“楊癟嘴”,喊起來倒是格外順口。
楊癟嘴也是我們鎮(zhèn)上的人,個子不高,濃眉大眼,遠看像截老樹樁,卻生著一副大嘴,感覺就好像,他把生長的力氣,全都耗在這張嘴上。嘴大唇厚,臉就顯得有些塌。喊楊癟嘴,其實就是從我媽那里撿來的,我媽又是從鎮(zhèn)上別的人那里撿來的??傊?,這個深入人心的綽號,尾隨的,似乎注定是這個在我們鎮(zhèn)上收了好多年破爛的人。
楊癟嘴是熱心腸,鎮(zhèn)上的人都愿意請他幫忙。平日里,家里需要拉東西,母親就說,我給楊癟嘴打個電話,喊他把他的三輪車騎來。一個電話過去,過不了多久,楊癟嘴便騎著他火紅火紅的三輪車停在我家門口。
這些年,楊癟嘴的事業(yè)蒸蒸日上,在鎮(zhèn)上有了自己的門面,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用紙板寫著“收破爛”掛在三輪車上的光棍。唯一不變的就是,楊癟嘴仍然單身。有時候,楊癟嘴幫我們家拉貨的時候,我媽會突然神叨叨地說上一句,“兄弟,咋不找人說一個?”
按照楊癟嘴現(xiàn)在的狀況,說個媳婦完全不成問題。楊癟嘴卻聽得一愣愣的,仿佛變成了木頭人,仿佛完全忘記了那件事,良久,嘴上才囁嚅著敷衍幾句什么,完全聽不見。
2010年,父親的葬禮,楊癟嘴來了,跟我們說,這么大的事,你們咋不通知我呢,你們就是不通知我也要來。
我結(jié)婚,楊癟嘴也自己來了。
關(guān)于楊癟嘴,其實,我有一個永遠不能忘記的傍晚。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個美麗的傍晚。我去找楊癟嘴賣我的破爛。那時我還是個懵懂少年。我徑直走入楊癟嘴的房間,他正筆端端坐在他潮濕陰暗,彌漫著一股子魚腥味的房間,興致勃勃望著電視上一對赤身裸體的男女。見我,他問我,“想不想看?”
我沒有說不。他說你想看你就坐在那個凳子上看。坐在凳子上的我口干舌燥,堅持了十多分鐘。我似乎已經(jīng)忘記我的目的,那些雪白一片的成人畫面,似乎把我偷偷的偷走了,連續(xù)好多天,我都在失眠。一方面是興奮,另一方面則是出于恐懼,我想的多,擔心楊癟嘴把這件事跟我家里告密。后來見面,就開始躲躲閃閃。
現(xiàn)如今,常年在外,家鄉(xiāng)的人事越來越遠。偶爾,回到鎮(zhèn)上,跟楊癟嘴擦肩而過,卻連個招呼也懶得打了,形如陌路。眼睛總是故意撇向別處,楊癟嘴似乎也無所謂的,也不看我,活著屬于他的活法,經(jīng)歷著他自己的歲月,過著屬于他個人的日子。
上次跟楊癟嘴說話是去年還是前年冬天?我在街上一家館子吃早飯,點了一兩面,一個包子。剛坐下,楊癟嘴后腳也跟著進來了,帶著一頂帽子,兩只耳朵上也蒙著耳罩。那個當口,我剛把一張錢遞給老板娘,見了楊癟嘴,便勉勉強強打了個招呼。打過招呼,老板還沒找零,我又想著平日我媽經(jīng)常麻煩人家,便大聲跟老板交待,連他的一起算!
楊癟嘴客客氣氣地說,我吃我的你給啥錢我不要你給錢!又轉(zhuǎn)頭跟老板娘說,你莫收他的,收我的,我個人給。
都是熟人。老板娘笑嘻嘻地說,人家說幫你給就等人家?guī)湍憬o,要吃啥子快說,老娘好找錢!
那頓我付錢的早飯,楊癟嘴點了三兩面,兩個大菜包子,六個雞蛋。
找錢的時候,老板娘似乎有點過意不去,似乎有意要為楊癟嘴澄清他不是在“趁火打劫”,她自言自語似地說,這吃得,八輩子沒吃過飯一樣。說完,她又意猶未盡地補充了一句,平時在我們這兒,也是這么吃的。
付過錢,匆匆吃完,我匆匆離去,潛意識里,還有些擔心楊癟嘴撐破肚皮。
無論身高還是體魄,都只有我一半多的楊癟嘴,沒想到這么能吃!既然,老板娘都那樣解釋了,我就不會再去為他擔心,擔心他撐破肚皮。我只是有點為自己擔心,現(xiàn)在依然,我擔心我永遠沒辦法忘記,忘記楊癟嘴一個人的早餐,忘記那麻辣鮮香的三兩面,兩個大菜包子,還有六個雞蛋。
夏天站在樹葉上面,好像一種纏綿,蜷縮在村子的角角落落。我厭倦了它們,就像它們早已厭倦了我一樣。多年以來,我時常蓄勢待發(fā),準備著逃離,甚至背叛。大多數(shù)人都跟我一樣,我們厭倦了這里,厭倦了它的陰暗、潮濕、寂寞,它的重復(fù)、古板乃至照耀:如果沒能死去,我們就會一直活在這種厭倦里。
我和他們不太一樣,我深信只要自己愿意,就完全能夠?qū)⒆约簭目鄲灥某菈ι习纬鰜?,去削弱這些頑強到骨子里的自卑,去反抗那些深沉又軟弱的情感,而不是被這一遍又一遍的陽光和月光驅(qū)趕,而不是被這一次又一次的貧窮和苦難吞噬。
每當回憶,我的腦海立刻飛起一片蒼蠅,我的喉嚨嘩嘩流著水,因為心在哭泣。
流水的聲音,忽然將我所經(jīng)歷的時間放大。人是動物,但此時此刻,我真希望自己的心能夠變成一株植物,安靜感受這個并不起眼的村子正在發(fā)生的一切。這有可能是意外的死亡,可能是默默的堅持,或者,某一刻的躁動與頹廢。
厭倦讓我開始注意家門前的椿芽樹上空蕩蕩的鳥窩。母親告訴我那是喜鵲的巢穴。不止一只,而是一窩。擦肩而過的柏油路似乎并不會影響到它們的安危。這些喜鵲用實際行動應(yīng)驗了一個很實用的道理: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我們想要讓自己安全,我們應(yīng)當考慮到危險的地方居住。
和在這里生活和生活過的人們一樣,它們其實別無選擇,去或留,哀或幸,早已注定。不知何時,曾在枝頭歌唱的喜鵲們消失得無影無蹤。
用水的幾種形態(tài)來描述我的家人,剛剛?cè)ナ赖母赣H應(yīng)該屬于氣態(tài),獨自照看屋里屋外的母親是固態(tài)的,而我和遠在部隊的弟弟,則是液態(tài)的,我們還會面臨變化,我們還要繼續(xù)尋找。
在這片土地上長大的人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從懂事那一刻起,家里和周圍的人都在用他們自己的方式驅(qū)趕我們,希望有朝一日我們能夠鯉魚跳龍門,平步青云。
他們沒心沒肺的暗示著他們的一事無成,希望我們能夠痛定思痛。他們將自己從各自的尷尬里撈了出來,裸露在他們的話語里。人應(yīng)該善于追逐夢想。
小時候我們就厭倦聽到這樣一句老話:死豬不怕開水燙。時隔多年,記憶猶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浪漫主義,一代人又重復(fù)著一代人的浪漫主義,根深蒂固。每個人都無力改變什么,只是順著自己的命。
我越來越相信,真正的眼睛看得見一切,因為它是心底的一泓甘泉。我們是自己的裁判,我們不喜歡病人。
交通的便利會打開封閉的人心,也會帶來罪惡。我們的村子看到了我們正在發(fā)生的一切。它總是這樣沉默又不無悲憫地看著我們,滿是憤懣,憂傷,絕情。道路的延伸是絕望。
母親皺著眉頭說村里有人總是醉酒之后給她打騷擾電話。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別人眼中兒女不在身邊的母親如此可憐。她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她是藏在我們身體里的又一個夜晚。在亮堂堂的屋子里,母親向我表達了她的選擇,那就是不再做任何選擇,母親,拒絕改嫁。
時間有自己的選擇,這幾年,這些選擇帶著我的身體和靈魂四處游蕩。它們鑄就了我,磨練了我,考驗了我,最后,也拯救了我。“人不要臉,鬼都害怕”,村子里的人們對此心知肚明。很多時候,我相信我們失去的不是時間,不是良心,也不是生命和所謂的財富,而是一種正義的情感,與喜新厭舊相比,我更傾向于洗凈鉛華的隨遇而安。既然,命運安排了,我們就該坦然以對。
只要心里有陽光,生活才會更加美好。
村子不再是一個村子,而是鄉(xiāng)愁出發(fā)的地方,沒有鄉(xiāng)愁對于一個正常人來說是一種疾病。但精神上的貧瘠與蠻荒,總是令人大跌眼鏡。
什么是感情?堂哥斬釘截鐵地說:“錢才是感情,沒有錢有錘子感情?”
面對故鄉(xiāng)和被金錢沖昏了理智的親人們,我選擇逃離。不敢回頭,不愿回頭。
疼痛如同一個季節(jié)。
我也終于懂得,人生宛如火,猶豫著,燃燒著,厭倦著,就沒了。
聽老一輩講述往昔是上游人繞不過的彎,爬上去就不想下來的櫻桃樹,一個巨大而神奇的魔幻般的漩渦,這個漩渦里有的僅僅是一個上游人對從前的淡淡懷念。
上世紀末,我還只是顆泥土里冒出來的草星星,實在太小太嫩了,一點點風,也無異于搖撼。現(xiàn)在看來,這種心理不過是一生中最早的眺望,對于平通這塊土地的懷念和抒情,一種與生俱來的敏感和迷戀。恰好,我們相遇了。那時候我像一只貪婪的蛇皮口袋,不斷從大人口中詢問水鬼的傳說,詢問遍布在老林的各種飛禽走獸是如何的不計其數(shù)??菰锏纳钭屛覍W會了如何擺脫孤獨,我卻還在接近,心中激蕩著燦爛的火花,我相信無論多久,它們依然會頑強地閃爍,變成沉甸甸的化石,而我們,也只能注定是一些遺落在山谷間的灰塵,飄向晴空的一縷薄煙,有著不可折疊的堅硬和重復(fù)的命運。
我是在外婆家長大的,迄今為止最早的記憶也是與外婆有關(guān)的,我餓了,哭得撕心裂肺,外婆就用她的空奶頭喂我。剛滿兩個月的時候,我生過一場大病,在九零三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才好。我剛生下來不久,母親又懷上了弟弟,沒有奶,就只有兌白糖水喝。母親總愛說,我長這么高,不曉得吃了好多背簍的白糖。我知道,那多半也是外婆給我買的。父親和母親剛剛成家,分家的時候幾乎連床都沒有,哪里有錢。我是大孫娃子,外婆疼我,黃家的老老少少都喜歡我,他們說我的臉蛋總是紅撲撲的,跟花紅一樣,哪個看了都想親兩口,無論走到哪里,外婆都愛把我背在背上。沒有母親和父親在身邊,我漸漸依戀上外公外婆,根本不愿回家了。開始到學校讀書的時候,放學后我也是背著書包往外婆家跑。寧愿爬山,也不愿意回公路邊上的家。無論是母親還是父親,我都覺得有些陌生,從平日表現(xiàn)來說,他們真的愛弟弟一些,我很難過。
1997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我穿上了母親買的新衣服,穿著女式?jīng)鲂?,那張背靠著旗桿的照片還在,上面鮮艷地印著1997年香港回歸字樣。7月1日,香港回歸。照片上我笑的合不攏嘴,很淘氣的樣子。
那時候,平通河比現(xiàn)在要清澈、澎湃得多,初夏剛至,蟬聲此起彼伏,整個院子都鬧哄哄的,空氣里彌漫著豬圈和青草的味道。并且,我能感覺到它的潮濕、緩慢,甚至有一點點倦怠和色情。一種至始至終的斑駁和陳舊感,讓人著迷。我還不會游泳,倒是充滿了期待,家里人不準私自去,只好時常坐在梅子炕上朝河里觀望。偏頸子扯著嗓子在對岸喊我下去洗澡,他大概曉得我是劉金成的大娃。我沒敢,我不怕河里有什么水鬼,是擔心自己把自己沉了。他赤裸裸地趴在岸上曬太陽,有時候,抓起一把沙子就往那些小孩的屁股里面塞。我想罵他,想著自己細得像竹竿兒一樣的手腳,還是忍了,隔得遠,他也聽不見。
其實我對偏頸子的事情根本不敢興趣,據(jù)說,他老爸也是因為橫行鄉(xiāng)里被人報復(fù)不了了之。我感興趣的是太陽下山以后被他帶到河里洗澡的那個豐乳肥臀的女人,感興趣的是他們互相搓澡的動態(tài)和優(yōu)美。他們一定不曉得,離他們不遠的地方還有一雙干燥的眼睛在望著他們。暮色漸濃,我看到他們的身體纏到了一起,那個女人似乎在說著什么,整條河顯得十分輕柔,仿佛一只巨大的耳朵。背著看,假裝無意地看,身體里卻有一股無聲的火焰在快速流動,在尖叫,在燃燒。我盡情發(fā)揮著自己過于早熟的想象,他們背地里又做了些什么,難道只是擁抱、親吻、撫摸,包括我的父親、母親,有太多的謎團打不開,它們就像平通河的水一樣,看得清卻摸不透深淺,像清晨里的霧靄,包裹著一層厚厚的死繭。
從外面還沒攏屋,弟弟箭一樣從門里射了出來,齜牙咧嘴、滿臉通紅,差點把我撞個趔趄,我腳剛進門就看到父親正摟著母親接吻,她手里的刷把還在滴水,我詫異地望著他們,他們也驚訝地看著我,不自然地笑了起來,真是莫名其妙,這使我不自在了好長一段時間。我不敢向任何人提及心中的疑問。包括我美麗智慧的班主任。她那么和藹可親,乃至有一次交作業(yè)的時候,一個“媽”字脫口而出。好幾年沒看到過她,先是聽說她當了校長,后來又調(diào)到平武縣城去了。她是我一生中遇到過的最好的老師,跟母親這個字眼一樣美好。我躺在床上回味著偏頸子跟那個女人的一舉一動,渾身燥熱,也想王老師,卻沒有絲毫叛逆的意思,我想她抽全班的同學回答同一個問題,問完了,只叫我一個人坐下,其他同學放學之后都要留在教室里打掃清潔,心中滿是得意。
誰也沒看出來,我是個極其膽小的人,弟弟不許我和他睡,我既怨恨又無奈。悄悄起床掀起窗簾往外面看,月光把整個平通映得一片慘白,一顆心跳得撲通撲通的,比看到自己身體下面逸出來的“胡須”還要緊張。我想不起自己最后是怎樣入睡的,等我醒來之后,我更加肯定確信有一些青面獠牙的東西碰過我,坐在我的房間里,肆意翻閱著我的秘密,緩慢的,不露聲色的,撕毀著我的青澀的身體。
十三歲,童年開始傾斜,小學畢業(yè),整個暑假我騎著那輛飛鴿牌自行車沿著九環(huán)線撿廢品。上至南壩,下到猿王洞,不管刮風下雨,我總是老早起床,一條蛇皮口袋拴在后座就出發(fā)了。有一天早上,我在路上撿了一條猬子,據(jù)說是保護動物,它的腿受傷很嚴重,我很心疼,想放生,后來,父親不知怎么的把它賣了,錢我一分也沒看到。
我能得到的只是這個充滿了生機的夏天,陽光散發(fā)著青春獨有的味道,我的汗水,我的黑黢黢的身體,也是屬于青春的。我總是在路上自言自語,而且是那些押韻的、莫名其妙的字句,四年之后,我在到江油讀書的第一學期迷戀上了寫詩,我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寫,而且義無反顧。上初中的時候,我唯一害怕的是母親去曬我的被子,它的樣子太斑斕了,近乎刺眼。也許,母親早已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只是無從阻攔我在自己成長的路上盲目地行走,像沉重的夜色,其實早已勢不可擋。
夜幕十分,喧鬧像被河風抽去了燈芯,沉寂下來。星空開始變得明亮,我坐在家門前的核桃樹上等我的父親回來。他到街上去了,母親在坡上扯豬草還沒回來。現(xiàn)在,我好像還停留在那段百無聊賴的等待中,父親沒有回來,他該回來了,在靈官廟的拐彎處,我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父親的身影。我害怕父親,他抽煙的樣子,舉著大杯大杯的白酒一飲而盡的樣子,他發(fā)火的樣子,如今,業(yè)已在我的記憶中慢慢彎曲,化成火盆里的灰燼,那是一個怎樣的背影啊,沉重的碼在我心上,碼在我的后半生里,憂傷、須臾,刻骨銘心。只有懷念了,我找不到任何言語來代替內(nèi)心的疼痛,我怕自己會瘋掉。2010年,父親離世的那個夜晚,我竟做了難以啟齒的事情,才沉沉睡去,也許,只有這些輕盈的戰(zhàn)栗,能夠緩解我內(nèi)心的孤獨、恐慌。
成長像是流水作業(yè)。我離開了平通,到江油讀高中,很少回家。每次回去,我都覺得自己成了半生不熟的客人。母親總愛在我的耳邊抱怨哪家哪家把我們的地占了,哪個哪個把我們的梅子樹偷了,我不吭一聲,裝作漠不關(guān)心。這個昔日熟悉的村莊是如此的陌生,我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參合的余地。一個容易被幻想帶走的人,情緒往往也是反復(fù)無常的,我對于更遠的事物總是表現(xiàn)得蠢蠢欲動。人在外面,整個的魂卻留給了出生地,不是不愿交出,而是根本無法超越它巨大的阻力。有時候自己也會覺得不可思議,即使肉體腐爛成了灰燼,我們也只永遠的屬于故土。
故土,蒼勁、遼闊、深邃背后隱藏的很可能是一個民族、一個家園獨有的風韻、悲苦,我們平凡地活著,也仿佛只是驗證了它的某些心緒。而所謂的鄉(xiāng)愁也很可能僅僅是一個充滿寓意的假象,不是嗎,它總是在我們的內(nèi)心尋求歸宿,我們的關(guān)系并非隸屬,而是彼此依存,像屋檐上的瓦片,舉起了偌大的蒼穹。
劉家院子還是劉家院子的味道,對岸是李家院,那棵皂莢有多大年紀了,誰也不清楚,遠遠望去,足有半個山高。在老家,還有朱家灣、林家壩好幾個以姓氏命名的村寨,之所以提及它們的名字,完全是興之所至,我不了解這些名字的來歷,回憶被扯碎了,我們失去了回望的可能,那些用了數(shù)百年才豐滿起來的家族記憶,居然在時間的聲音里永遠走失了。
“5·12”地震當天,平通的一個村莊被活生生的掩埋了,幾十個鮮活的生命瞬間被涂成了空白。每次經(jīng)過那里,我都會情不自禁地去想象他們,肝腸寸斷。幸存下來的人還要繼續(xù)奔忙,直到自己也被前仆后繼的時光淹沒,成為泥土的陪葬。
歲月終于把一個空靈的少年變粗糙了。青春的車鈴漸行漸遠,當我再次用一種陌生的眼光打量自己,打量過往的時候,恍若隔世,愛恨情仇都不再是我一個人的,我無權(quán)放縱自己,越來越多的孤獨包圍著曾經(jīng)那顆敏銳而又肆無忌憚的心。不再為小小的傷害而黯然神傷,也不再為那些得失而陰晴不定,一切都變得簡單,遼闊,不著邊際,也許只有像苦麻菜和蒲公英那樣卑微地活著,堅持自己,就能圓滿。
一個有罪的人真該死,等我轉(zhuǎn)身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么庸俗、泥濘,很多事情,我找不到地方道歉,來不及修正,要是可以挖一個坑把它們永遠的封藏該有多好?一個準備用大海去洗心革面的人,多么希望自己的身體還是平通河原來那樣的干凈、清澈見底,怎么可能。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我還懂得何為羞恥、尊嚴和誠實,我從來沒有因為某些打擊而否認過它們的價值,渾濁而堅定,我始終相信它們比洶涌的性愛更加美好,可以超越虛無,而且不費吹灰之力。
——我是誰?其實我早就認識他了,當烏鴉在樹上練習,當所有的面孔都在努力翻新自己的物質(zhì)面孔的時候,他選擇了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