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夜晚的書齋》談書齋式閱讀空間的意義和價值

文/胡宏昇

人類文明的演進伴隨著各種知識的累積，這些知識被收進各種各樣的圖書，一代一代地傳承了下來。圖書中豐富的知識和信息，不僅幫助人們解決了現(xiàn)實世界的種種困頓，也構(gòu)筑起人們的精神世界。有了書，就有了藏書的所在，各種形式的書齋和圖書館應運而生。阿爾貝托·曼古埃爾（Alberto Manguel）是國際聲譽顯赫的文獻編纂家、翻譯家、散文家和小說家，曾被授予法國藝術(shù)及文學勛章。他的《夜晚的書齋》從私人書齋說到私人圖書館，從圣經(jīng)的巴別塔談到古希臘的亞歷山大圖書館，為讀者描繪了一個曲折離奇、扣人心弦的書的世界。

人與世界的意義在書齋閱讀空間中得以展示

隨著信息化時代的來臨，信息的快速傳播，新舊信息的糾纏，使得現(xiàn)代人不得不重新思考世界的意義、人自身存在的意義這一類問題。各種卷冊、書本、電腦芯片、存儲設(shè)備，包括收藏在書齋和圖書館中一架又一架的圖書，都成為人們搜集信息的對象，也成為人們苦心孤詣地為世界尋找某種意義和秩序的對象?！皶幌蚓褪巧袷ニ囆g(shù)的工具?！盵1]所有時代的書籍，都是那個時代精神和文化的積淀和留存，其中蘊含著人們對未來理想社會的期待和向往。圖書館和書齋成為人們學習的所在，也是人們尋找精神安頓的場所。

書齋屬于夜晚還是早晨？“白天，書齋是秩序統(tǒng)治的領(lǐng)域……但是，到了夜晚，氣氛就變了。在半睡半醒之間，整個世界可以在想象中重新構(gòu)建了?！盵1]曼古埃爾認為，早晨的書齋象征這個世界一本正經(jīng)且相當自以為是的秩序，然而到了夜晚，書齋里燈火通明，外面的世界消逝了。書齋成了封閉世界，自成一體的宇宙，書齋里的每本書籍似乎都想要解釋外面浩瀚無形的宇宙。曼古埃爾的心中有一幅書齋的清晰圖畫：書齋在夜間像一艘巨大的船形建筑。黑夜里，只有窗戶發(fā)著光，成行排列的書籍閃耀著光芒，人類美好的精神故鄉(xiāng)在其中若隱若現(xiàn)。

私人的書齋、公共圖書館和電子圖書館，三者在結(jié)構(gòu)和功能上雖不盡相同，但它們的共同點是都能豐富我們的知識和想象，將所有的信息分門別類，把人類對于世界的間接經(jīng)驗集中到一個地方。在曼古埃爾看來，書齋和圖書館既要有橫向包羅萬象的壯志，又要有縱向貫通天地的雄心。西方世界有兩座豐碑展現(xiàn)出人類的想象力與雄偉意圖：第一個是包含所有語言、高聳云天的巴別塔，第二個是記錄一切、神秘不朽的亞歷山大圖書館。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曾經(jīng)企圖建立一所收藏不盡、完美無缺的圖書館，把有關(guān)宇宙、世界和萬物的知識包括在內(nèi)。雖然這個美好的愿望最終未能實現(xiàn)，但驀然回首時，他發(fā)現(xiàn)擁有百科全書的圖書館就是世界本身。人類存在的意義蘊含于各種創(chuàng)造性的實踐當中，知識的創(chuàng)造是其中最核心的。知識的創(chuàng)造借由圖書得以保存和傳承，書齋和圖書館的建立為圖書的保存提供了空間。圖書演變的歷史，以及書齋建設(shè)的歷史，就是人類不斷展示自我存在價值和意義的歷史。

書齋閱讀空間保存人類有價值的記憶

書籍不僅僅是知識的承載，更是人類普遍交往的重要途徑。由于歷史的變遷，許多書籍會在不同地域、不同時間得到傳播。“圖書館是收藏、記錄知識的地方，是人類集體的記憶庫?！盵2]記憶是一種能力，是一種力量。人們認識和把握世界存在的秩序和意義，逐漸建立起對世界的記憶。記憶是對過去生命的眷戀和延續(xù)，是對故鄉(xiāng)的回望和懷想，是對未來生命的期待和奠基。亞歷山大圖書館有個“醫(yī)治靈魂之地”的題詞，這個題詞的指向很明確，人類的靈魂是需要醫(yī)治的。但是我們不禁要問，為何需要醫(yī)治？靈魂會出哪些問題？忘記就是其中一種“病癥”。圖書館幫助人們保存各種記憶。傳說中的巴別塔是人類對空間的占有，圖書館則是對時間的占有。圖書館是人類延續(xù)精神生命的重要手段。曼古埃爾花了半個世紀收集各類圖書，修建了一個書齋去存放他心愛的書籍，就是為了那些值得保存的記憶。

把記憶歸作一種欲望，這是對人類知識累積的一種全新的理解。常人總是不經(jīng)意地記住自己想記住的東西，一般不會產(chǎn)生對人類知識體系記憶的欲望。只有那些心懷未來，又心戀故土，或者對人類處境深感憂慮的人，才有可能惦記著人類知識累積的程度和方向。從這個意義上講，書齋是一個人心思的集中體現(xiàn)。一個人想擁有一個書齋，并不斷豐富其中的藏書，就反映了這個人精神生活的境界。同樣，一個社會也需要擁有書齋，保存各種有價值的記憶。

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人類越發(fā)進入到一種未知之海的狀態(tài)。通過無處不在的網(wǎng)絡(luò)，借助移動智能設(shè)備，人們可以隨時隨地進行閱讀?，F(xiàn)代人既需要功能越來越強大的實體圖書館，也需要不斷虛擬化的數(shù)字圖書館。但是，不管圖書館存在的形式發(fā)生何種變化，圖書館都是“人類運用思想來行動的能力標志，同時也是人類企圖戰(zhàn)勝死亡的紀念碑。正如詩人所說，死亡使記憶消滅”。[1]閱讀就是讓書籍獲得重生，讓精神恢復記憶。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盵3]圖書館海量的藏書，展示了一種無涯的精神世界。那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集體記憶的結(jié)晶。個體的生命是有涯的，但是人類演化發(fā)展的河流卻是無涯的。書齋空間是個人保存記憶的世界，圖書館則是社會留存記憶的世界。人類因為懂得記憶，懂得發(fā)揮記憶的作用，才使得人類的能力得到整體提升。

書齋閱讀空間構(gòu)成人類生活的精神島嶼

書齋所構(gòu)成的閱讀空間是作家或思想者的精神圣地。馬爾庫斯·圖利烏斯·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說：“讀書寫作給我的不是安慰，而是超脫。” 1602-1605年間，塞萬提斯·薩維德拉（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出版了《堂吉訶德》第一卷，書中的一些細節(jié)與他當時故居中的書齋就有著某種聯(lián)系，博爾赫斯的書齋也是這樣，書齋能夠給其主人一種心態(tài)，這是一種靈魂的祥和?！拔掖竽懪c古人交談，問他們各種行為的動機，他們也憑人性來回答我。整整四小時，我忘記了世界，忘記了一切煩惱，不再害怕貧窮，不為死亡而戰(zhàn)栗——我進入了他們的世界?！盵1]書齋成為作家的工作室，為他們提供了安身立命的所在，成為他們在世的精神故園。

博爾赫斯曾經(jīng)把宇宙稱為一本書，又把天堂想象為“一所圖書館的形狀”。試想一下，如果世界上每個家庭都有一個書齋，工作之余，一家人圍坐在書齋里，閱讀、思考，相互詰問和探討，氣氛溫暖而親切。一個個閱讀的家庭散發(fā)出書香，鄉(xiāng)村和城市也就自然呈現(xiàn)出祥和的氣象。天堂就是圖書館的時代，也就離我們不遠了?？上祟愲x這樣的狀態(tài)還非常遙遠?，F(xiàn)代社會雖然比較發(fā)達，但是許多人還處在追求物質(zhì)生活的階段。一些地方連座像樣的圖書館都沒有，更不要說家庭的書齋了。也許，當人類家庭擁有書齋的比例不斷上升時，人類文明進步的速度將會更快，人類的精神家園則會越發(fā)地多彩。

書齋是精神的島嶼，也是精神的故鄉(xiāng)。書籍所承載的不僅僅是文字符號，更重要的是這些文字符號背后的意義和價值，是人類苦苦追尋的正義、勇敢、道德等正能量的價值。在曼古埃爾看來，“黑暗促進談話，光明意味沉默”。[1]塔木德法典上說，上帝坐下來創(chuàng)造世界的時候，字母表上的22個字母從上帝莊嚴的冠冕上落下，請求上帝利用它們來創(chuàng)造世界。上帝同意了他們的請求，讓他們在黑暗中產(chǎn)生了天和地，又從地心里引出了第一束光，穿過神圣的大地，照亮了整個宇宙。文字在黑暗和光明中穿梭，文明在文字的累積中不斷生成。博爾赫斯后半生失明，但是依然借助自己的豐厚學識和想象在不停地創(chuàng)作。陳寅恪也是如此，晚年，他幾乎喪失了視力，但是他沒有放棄對學術(shù)的想象，仍舊堅持創(chuàng)作，對中國學術(shù)作出了巨大的貢獻，成為現(xiàn)代中國人敬仰的精神豐碑。

書齋和圖書館是人們生活中的精神島嶼，這些島嶼不是漂浮在大海上，而是駐留在人們的心中。只要你愿意，任何藏有圖書的所在都值得停留。也許有一天，書齋和圖書館成為最普通的建筑，成為人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精神食糧，人類文明的理想狀態(tài)就有可能實現(xiàn)。

書齋閱讀空間是通往人類自由交往的文明之所

弗蘭奇斯科·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是第一個倡議設(shè)立國家公共圖書館的人。通過他的努力，意大利從1362年開始就設(shè)立了國家圖書館。英國相對晚了許多，直到1759年，大英博物館才向公眾開放。1856年，安東尼奧·帕尼奇（Antonio Panizzi）成為大英博物館的圖書館館長。帕尼奇把國家圖書館看成是民族的靈魂肖像，他認為，國家圖書館最關(guān)鍵的是要充分表現(xiàn)英國生活與思想的各方面，這樣就使圖書館成為民族的櫥窗。圖書館累積的文化是多種多樣的，因而能夠幫助一個民族塑造善良的靈魂，這是圖書館為塑造民族品格最為主要的表現(xiàn)。

隨著網(wǎng)絡(luò)技術(shù)的發(fā)展，館際互借的開通，圖書館的功能被放大。全球范圍內(nèi)的圖書共享成為現(xiàn)實，一些大型購書網(wǎng)站滿足人們對各種圖書的需求。這從另一方面說明，圖書館的象征意義開始被其實用性所代替。曼古埃爾向我們展示了他對圖書的獨特想法，他列有一個書單，記錄著他的書齋所缺少的書，希望某一天能買到這些書。另外還有一個書單，不是為了實用，而是為了空想，上面列的書是他想要的，但他根本不知道這些書是否真正存在。因為自己想讀什么書，他就會收藏什么樣的書，其中有很多書，他可能終身都沒有時間去閱讀，但是那些書排在書架里，就是一種安慰，也是一種指引。與書為伴的人，終究與那些遠離書籍的人表現(xiàn)得不一樣。書齋塑造一個人或一家人的品格，圖書館則塑造一個民族或一個國家的品格。

吾心安處是故鄉(xiāng)，吾有書時亦故鄉(xiāng)?！爱斘覀兟卧跁S里，從架上任意取下一冊書翻閱的時候，也許它會以不同于我們經(jīng)歷的內(nèi)容使我們驚異，也許會以相同于我們經(jīng)歷的故事使我們安慰。每一個讀者有時是個猶疑不決的異鄉(xiāng)客，有時卻是歸家的游子?！盵1]但丁·阿利吉耶里（Dante Alighieri）對世界書籍的強烈信任使他確立了獨立的民族品格，同時又把世界看作自己的源頭和祖?zhèn)髦?。對于一個懷有世界眼光的讀者，不會受政治疆域的影響，也不會受空間的割裂，沒有時間的邊界。他們通過閱讀世界的書籍，知悉一切，明鑒一切，成為這種財富的絕對主人；他們盡情使用、取閱，盡興與之對話，不受時空的阻礙，從中獲得過去、現(xiàn)在、未來事物的特性，不論是在陸地、在海洋，或是在天堂最隱蔽的地方。

書籍因為其承載的知識和文化，不是基于某個地域、某個民族等特定范圍內(nèi)的，也不受這些局域的限制，這就使得圖書成為世界性的文明留存物。擁有圖書也就是擁有對世界，對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一切看法。圖書館因為能夠收藏大量圖書，這就使得圖書館成為通向世界主義的文明之所。當圖書館包括個人的書齋，在世界范圍內(nèi)，允許人們自由進出、自由閱讀的時候，就不再會有鄉(xiāng)土之爭，人類離文明和平的時代就不遠了。人們自由地閱讀世界各地的圖書，就是與世界各地的人們進行交流對話。這就如同奧林匹克運動一樣，世界上所有國家的人們，都因為對體育運動熱愛相聚在一起。如果說體育運動能夠推動世界各地人們面對面地交流和切磋，那么書齋和圖書館則提供了跨越時空的交流場所。

“谷雨宜晴花亂開，一壺春色聚書齋。園林此后無車馬，竹杖芒鞋政自佳?！盵4]書齋文化濃縮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特征，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一個書齋，便是一座心靈的燈塔，一處精神的家園。近年來，我國一座又一座“城市書房”“鄉(xiāng)村書屋”在城市和鄉(xiāng)村出現(xiàn)，營造莊重、典雅、舒適的書齋式閱讀空間，培養(yǎng)全民的閱讀興趣，讓書香如春風般吹進千家萬戶。一個民族或國家對書籍保存的重視，以及對書齋及圖書館的設(shè)置反映了這個民族和國家的文化精神品格。書齋和圖書館閱讀空間收藏大量圖書，使其成為通向世界的文明之所。當人們習慣于端坐其間閱讀、靜思和妙想，一扇扇通向美好世界的窗戶因此而敞開。伴著書香，一座座書齋空間矗立在城市和鄉(xiāng)村，人類終究要回到期待已久的精神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