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黎紫書
回來了。
開門,房子用憋了一個月的悶氣回應(yīng)我。
天陰著。窗臺上攤開著一卷微涼的日光。爬上去把窗扇推開。沒感到有風(fēng),但許多超載的大卡車把一斗又一斗的聲浪傾入。
房子幽幽地吁了一口氣。
我回來了。一番舟車勞頓,我需要調(diào)整身心。于是我把自己折疊好放在瑜伽墊子上。十分工整的架勢。盤腿,拈指,眼觀鼻,鼻觀心,平穩(wěn)吐納,喉式呼吸,微涼的流光涌入丹田。我什么都有了,但我尚未喚回自己的平靜。
我總感覺光陰在房子里游走。我看不清她的身影,只覺得她在眼角的余光處閃現(xiàn),像在跳一個人的華爾茲。我知道,她正在向我暗示她的孤獨(dú)。退下去吧,我有事情要想。
記得奈保爾在《抵達(dá)之謎》里寫過,在那英國的老莊園里,在他獨(dú)居的小房子內(nèi),有一個晚上,他忽然感到呼吸困難,而后大病一場。就在復(fù)原期間,他十分清晰地感知,自己就那樣了,他已經(jīng)從中年步入老年。
從中年步入老年,仿佛在一夜之間。
一夜之間?太匆忙了。我想到練霓裳,或者瑛姑,一夜白發(fā)。那是個怎樣的過程呢?夜里突然被病魔掐住脖子,于是一夜都忙著要掰開它的手指。沒來得及厘清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shí),天亮?xí)r自己就成了老人。
像這次回老家,母親有一天忽然告訴我,某日中午,她在附近遇上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那人喊她阿婆。
如同一個多年的詛咒突然破除,母親愣在那里。然后她騎著自行車回家,路上一直遇見年輕時的自己。那是姣好甜美的姑娘啊。母親說這個時一直在笑,笑出眼淚來,聲音都哽咽了。而我坐在階梯上,抱膝,仰起臉來注視著她黝黑的臉。這讓我覺得自己仍然像個孩子,可歲月已經(jīng)卷起我們,在人世走了一圈又一圈。
媽。
我努力微笑。你想怎樣呢?你女兒都已經(jīng)是阿姨了。
真有這樣的事啊。甚至不是一夜,就那么一瞬,歲月解除它的封印,撤去障眼法,于是突然有一面鏡子映照著你的老態(tài)龍鐘。可怎么我想象那個騎自行車在路上哭泣的母親時,總覺得她像個對歲月一往情深的女孩。
媽。
沒有過去擁抱你,是因?yàn)椴幌氡ь^痛哭。面對人生和歲月,我們要有自己的風(fēng)骨。
如果可以選擇一個姿勢,現(xiàn)在這樣就很好。盤腿,腰背挺得很直,不動如山。任歲月圍繞我,唱忘憂的歌、跳曼妙的舞。
天色緩緩沉下去,我繼續(xù)用緘默來呼喚我的平靜。
我繼續(xù)想起一些瑣碎得記亦可、忘亦無妨的事。譬如我曾經(jīng)對誰說,我要寫一篇叫《童年的最后一天》的小小說;譬如《封神榜》里有個情節(jié),是比干受姜子牙的法術(shù)保護(hù),剖胸取心后不死,卻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個老婦叫賣空心菜。老婦的一句“空心菜”便讓比干倒地而斃。還有,譬如幾個英年早逝的藝人,一株孤零零的蘭花,杰夫·巴克利唱的《哈利路亞》;譬如扔在客廳里尚未安置的行李。
譬如行李箱里有一本很厚的小說——《白牙》。書里夾著兩張黑白照片。母親在照片里,青春在她的笑顏里。是的,對歲月一往情深的大姑娘。
你好。很高興認(rèn)識你。